郭彥清
一粒粒小米匯聚在一起,一顆顆紅豆匯聚在一起,一塊塊紅薯匯聚在一起,經(jīng)水溫的攀升,他們變軟變糯,加兩勺紅糖,它們便黏黏稠稠地擠在一起。一只瘦弱卻有力的手握著勺柄,順時針攪動,把晨光攪進去,把耐心攪進去,把日子攪進去,把愛攪進去。
端一碗坐在院子里,咬一口放在嘴里,幸福的感覺在心里流淌,平日里那些瑣瑣碎碎的事物一下子變得風生水起,生活突然也繁花似錦起來。經(jīng)年之后,這個場景,變成了心底的秘密,偶爾翻出來細細品味,那種無可言說的甜蜜便無邊無際地在心房盛開。
慧嫂家就在青鎮(zhèn)的村口住,出得門就是寬闊的大馬路,馬路對面是一壟又一壟的田地,她每天站在廚房做小米紅稠飯。累了就抬頭看看天,看看眼前的田地。四季匆忙走過,她能清楚地記得,每壟田屬于哪戶人家,哪家人在田里種了什么糧食。甚至她覺得自己能夠丈量廚房到田地的距離,有多少步,需走多久,哪處上坡,哪處拐彎。廚房,總是熱氣騰騰的,慧嫂熟練地煮豆、淘米,把握適當?shù)幕鸷?,然后燜出一鍋鍋好吃的紅稠飯。
慧嫂的紅稠飯是出了名的,她從不擺攤,也沒有人手幫忙去叫賣。她在院墻外面掛了個牌子,上面是“慧嫂紅稠飯”,只要買過一次的,都會去買第二次、第三次……所有的回頭客都是慧嫂的忠實粉絲。甚至村里村外有了紅白大事,也都到她的院子里預(yù)訂紅稠飯。
慧嫂的工作量很大,從早忙到晚。街門口那條硬化的水泥路口,不斷有路過的車輛和人流,很多時候,人們會好奇地進院子瞅瞅慧嫂,瞅瞅她做的紅稠飯為何那么好吃。在這四通八達的小鎮(zhèn)上,慧嫂的名氣真的挺大。
初冬的院子里陽光逗留的時間并不長,好像才剛剛把院子曬暖,太陽就急匆匆下山去了。村里的冬夜漆黑漫長,村民們在夜色中,提前進入夢鄉(xiāng)。
慧嫂是另外一種人。青鎮(zhèn)的冬夜對她來說,與夏并無兩樣,漫長的夜里她有很多事要做,圍著被燒紅的火爐旁邊,是幾盆發(fā)面,她從來不用“安琪”之類的發(fā)酵粉,都是真正的發(fā)面酵頭。這樣的夜,屋里暖融融的,村里給統(tǒng)一分發(fā)的節(jié)能燈下,她安靜地坐在桌前撿豆、切菜。她把頭發(fā)盤得一絲不茍,并用毛巾包住,她怕頭發(fā)掉進菜里,掉進豆里。窗簾已拉得嚴嚴實實,對于一個留守女人來說,她的夜,寂寞并忙碌著。一杯開水擱在桌邊,她時不時端起來抿一口。這樣的時間里,慧嫂的大腦里想很多事情,她在想過去,想現(xiàn)在,也想未來。她的男人在一起車禍中去世了,兩個兒子在外地上大學(xué)。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她沒有理由像別的女人一樣不時地淘寶,不時地麻將,不時地逛街,手機是大兒子替換下來的,她說,有個用的就行了,不需要好。
在某個時分,慧嫂也會恍惚,心莫名地亂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煩什么,可她真想跑出去,用她算計好的步數(shù)跑到山上、田壟邊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再狠狠地喝上二兩酒,嚎一嗓子。沒有人知道慧嫂曾經(jīng)是個熱愛唱歌的女子,也沒有人知道慧嫂有顆細膩的文藝心,年輕時的她讀過許多書,她孤傲的心里裝著另外一個世界。只是命運不能眷顧每一個人,她和大多的農(nóng)村女人一樣,在恰好的年紀里結(jié)婚、生子,安分地做一個家庭婦女,即便沒有了丈夫,她也是硬生生地獨自撐起這個家。好多年了,她不再張開口唱歌,也不再拿起書讀一讀。對于她來說,書中已經(jīng)沒有她需要的黃金屋,也沒有她想要的顏如玉了。迫于生活,她必須付出加倍的努力,那就是賺辛苦錢。兩個兒子的大學(xué)費用,讓她喘不過氣來,生活并不是少女時期想象的詩與遠方,她只能辛苦地勞作于當下,但她還是非常知足的。偶爾的恍惚一閃而過,她當下的幸福,就是兩個爭氣的兒子。
在慧嫂的眉眼里,始終是平靜和微笑,時間在她的手里被剪成一寸一寸,她又把那一寸一寸的光陰恰到好處又全心全意地安置在各種事物上。她在自家院里與紅稠飯交流,與過往的客人交流,冬日的田壟里不再有人影,光禿禿的,從廚房熱騰騰的蒸氣中,慧嫂分明看見了開春的樣子。
慧嫂用小米紅稠飯供兩個孩子上學(xué),人們說慧嫂真不簡單。慧嫂卻想,我是個肩負使命的人,我得幸福地活下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窗外,冬的聲音越來越響,慧嫂的小屋、廚房、心里卻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