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非
霜降過后,秋就深了。這個不討喜的庚子年,幾個友人遽然離世。那曾經(jīng)鄭重其事走進我生命里的人,如今宛如飛鴻踏雪泥,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明天里。王國維說: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習慣了不斷的告別,親朋摯愛以及那些純凈的、溫暖的器物……一路走,一路分離。然而這一切人與物的消逝,關乎生死的情義,一點一滴,以無法言說的方式集聚成山、匯聚成海,讓我始終懷著或淺淡或明晰的傷感,成為明亮底色上無邊的孤獨。
生而為人,孤獨是宿命。茶是我賴以抵御孤獨的秉持。閑來無事,最愛取一壺凈水,泡一盞老茶,安坐品茶。每每看茶葉在沸水中翻滾舒展,湯色由無轉有,再由濃轉淡,只覺得生命里的苦樂悲欣,亦如這般深深淺淺,浮浮沉沉,最后流逝在時光的長河里。
記得剛上初中那會兒,出差歸來的父親帶回來一包茉莉花茶,抓了一小把,在搪瓷杯里泡開,那茶香花香,郁郁菲菲,真真是“窨得茉莉無上味,列作人間第一香”。那樣鮮靈持久的茶香,氤氳了我的整個少年時光。多年以后,福州的朋友閑聊中得知我愛這茉莉花茶,說:“這可是我家鄉(xiāng)出產(chǎn)的好茶呵!”而我,也直到那時,才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份單純的歡喜,只憑著一腔孤勇,居然不問出處。
后來,年歲漸長,也喝過不少好茶。喜歡西湖的龍井,沸水沏茶,葉片兒就像針一樣根根直立漂浮著,香氣清雅不俗;喜歡安溪的鐵觀音,沖泡與品飲皆見功夫,細呷細品,氣味芳烈、清絕;喜歡福鼎的白茶,白毫銀針、白牡丹、貢眉、壽眉,不止茶的名字有雅趣,更有老白茶“一年茶,三年藥,七年寶”之說,煮過的老白茶那藥香味兒,真心讓人迷戀得緊;喜歡云南的普洱,不管是熟普的醇厚綿柔,還是生普的霸道生猛,都是那么剛剛好,尤其是去年朋友送的“碎銀子”,真是普洱茶中的極品,那舌底鳴泉,回甘生津的感覺至今讓我念念不忘;喜歡武夷山的巖茶,巖骨花香,濃醇清活……
“須信風流未老”,憑持茶,賴以“歌眉舒綠”。于我而言,生命里最有滋味的情境,當是就著這茶,尋見這紅塵深處五味雜陳的秘密。人生真正的奢華并非是山珍海味或奇珍異寶,而是將日子過得活色生香。且看《紅樓夢》中,妙玉請寶釵黛玉吃“梯己茶”,那泡茶的水須是在梅花上收的雪,還得是裝在那鬼臉青的花甕里封存起來,只在有知音時方才取出來吃。那樣通透的美全在于對生活品質的極致追求。檻外人如我,沒讀過《茶經(jīng)》,也沒學過茶道,卻也知道“對美好的事物低頭”,愛茶、敬茶存乎一心,品茶時“先嗅其香,再試其味,徐徐咀嚼而體貼之”。
“詩清只為飲茶多。”沖著這茶中詩味,偶爾放縱自己在飲茶一端作豪華之享受。朋友們知道我愛喝茶,每有好茶,總會邀約品茶。一來二去,喝茶也給喝出學問與才情來了。三兩茶友愛喝老茶,先泡后煮,總要喝到汗流浹背才酣暢淋漓,才心滿意足。誠如茶友所說,茶是有靈魂的樹葉,不喝到淡如水,怎么對得起那茶里春秋。我喝過1973年的老鐵觀音,驚艷到無以復加。那茶老啊,老到茶氣十足,茶湯甘醇鮮爽,飲之如飴。單是香氣,便是氣象萬千,沁人心脾的泥土芬芳后是藥香,旋即又是蘭花香、木質香,若是煮茶,那么滿屋便彌漫著糯米香、粽葉香。這縹緲的茶香,沉靜、清涼,美得讓人動容,卻說不得、寫不得、畫不得,讓人無端感懷“妙處難與君說”。更有茶友風雅,特地尋山中清泉,取端午節(jié)正午時分的“午時水”來泡1995年的老樅水仙,果然“表里俱澄澈”“肝膽皆冰雪”,聞之香氣辛銳、清長,飲之茶湯味濃醇厚,回甘清爽。
人生如茶,懂得茶便懂得了人生許多道理。端起、放下,早早地把自己的心收斂起來,遠離顛倒夢想,在這無垠的世界里優(yōu)雅、篤定地活著,人生不風流處也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