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韌(上海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上海 200235)
1937年,在上海淞滬會戰(zhàn)中,南京路47號舉辦了奧地利畫家弗里德里?!は7騻€展。時隔半個多世紀,1998年8月20日,在上海圖書館畫廊舉辦“奧地利畫家希夫筆下的上海畫展”,展出其120件作品。這位來華猶太畫家的個展為我們揭開了猶太難民畫家群體的冰山一角。近代上海外僑中,猶太難民畫家是相當特殊的群體,有同民族不同國、藝術移民路徑多樣化、創(chuàng)作多描繪上海民生圖景等特點,亦對中國近現代美術教育的開拓功不可沒。這些特點從不同側面折射出近代上?!昂<{百川”的城市精神和連接中西橋梁的城市特征。可以說,猶太難民畫家群體是以上海為中心的洋畫運動中一支傳播西學的重要力量。目前針對上海猶太人的相關先行研究已經形成了一定的理論成果,但對于猶太難民畫家這一精英人群的專門探索尚待耙梳。本文基于美術史學科角度,在特定地域內分析猶太難民畫家群體,以期為理解中猶關系提供一些新的線索。
“亞洲和西方文化之間的相互影響是世界歷史上自文藝復興以來意義最為重大的事件之一?!盵1]上海猶太難民畫家群體即是中西文化碰撞與融合背景下一個重要的地域文化共同體。
安娜·金斯伯格的《猶太難民在上?!罚ˋnna ,Ginsbourg Jewish Refugees in Shang-hai, 1941年)是目前研究來滬歐洲猶太難民最早的專著。[2]戴維·克蘭茨勒《日本人、納粹和猶太人:上海猶太難民社區(qū),1938-1945年》,[3]以豐富翔實資料對上海猶太社團中的一個社區(qū)——來自歐洲的猶太難民進行了詳細的研究和剖析。20世紀80年代后,中國學者對近代上海的猶太人進行了較深入的研究。《舊上海的猶太人》(王慶余,1987年)一文介紹了舊上海猶太社團近百年的歷史。[4]《淺析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上海的猶太難民》(潘光,1991年)一文則從中國學者的視角對上海猶太難民社區(qū)進行分析。[5]1992年,中以建交后,尤其是9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的猶太史研究發(fā)展迅速,成為中國歷史學領域中一個新的熱點,涵蓋猶太宗教史、文化史和思想史等領域,并推出了一批著作、論文。如《猶太人在上?!罚ㄅ斯猓?995年)[6]、《一個半世紀以來的上海猶太人:猶太民族史上的東方一頁》(潘光、王健,2002年)[7]、《近代上海猶太社會生活史》(王健,2008年)[8]等。其中,《近代上海猶太社會生活史》著重分析了上海猶太社區(qū)居住區(qū)域、社團租住的形成和內部認同、探討了上海猶太人的職業(yè)構成、行業(yè)生態(tài)、經濟行為及消費時尚、描繪了近代上海猶太人精神生活的教育、文化和宗教等幾個主要方面。
可以發(fā)現,對近代上海猶太人的研究,中國學者大多成果是基于城市或者地區(qū)的,嘗試對猶太人特色群體,尤其是難民畫家在滬的影響的專題研究并不多見。在美術史方面,雖然現在有多卷本、大體量的中國美術史巨著問世,甚至還有中國近現代美術史、上海藝術史、上海美術史出版、再版,但是美術史上猶僑譜系的建構速度,還是跟不上各地來華猶太人歷史資料的發(fā)掘進度。其中,集“上溯同、光,下迄最近,近自滬杭,遠達邊陲”近代中國藝術史料叢書《1947年中國美術年鑒》[9]在長達600余頁的史料、美術家傳略、作品、論文等門類內容中關于猶太人美術社團及美術家都只字未提。隨后,第一部系統(tǒng)性強、內容齊備的上海美術專志《上海美術志》,[10]雖所列美術機構與美術社團310個、美術家立傳561人、美術期刊177種等,卻依然未有涉獵。此外,被季羨林先生稱為“填補中外美術交流史的全面系統(tǒng)之作”——《中外美術交流史》(王鏞,1998年)中,[11]也未有提及。在中國近現代美術界,關于猶太難民的研究,目前筆者僅能從稀少的書籍中獲得只言片語,如李超《上海油畫史》,[12]認為外籍僑民(藝術愛好者)和繪畫專家是構成西畫東漸藝術移民的“第四條途徑”,書中第二章“藝術移民”以小段文字描述二戰(zhàn)期間上海虹口猶太難民聚集地以及由難民畫家組織的“猶太畫家和美術愛好者協(xié)會”,關于具體藝事、展覽活動、美術家并未展開具體論證闡述。
這一切均反映中國近現代美術史建構上存在的遺漏,通過后續(xù)跨學科領域中加以深入分析研究和補充顯得尤其迫切和必要。因此,對于這一群體的探尋不僅對中國近現代美術史及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建構有補史價值,在國際關系學、民族學、文化人類學等學科領域也具有學術價值。同時,本文對挖掘上海歷史上的國際文化資源,研究海派文化中的外來文化要素,促進世界各民族之間的友好交往、文化融合和構建互聯(lián)互通的“一帶一路”人類命運共同體方面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據目前確鑿證據顯示,猶太(商人)至少在唐代沿絲綢之路來到中國。①1901年,英國冒險家斯坦因在新疆和田地區(qū)的一處遺址中發(fā)現了一封希伯來文書寫的波斯語信件,信件寫于718年,信紙產于中國。鴉片戰(zhàn)爭前后,猶太人借由英國廢止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壟斷權的機會,投身對華貿易,積聚了大量財富。此時來滬的塞法迪猶太人和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東北陸續(xù)南遷到滬的俄猶成為20世紀30年代和二戰(zhàn)期間遭德國納粹迫害的歐洲猶太難民的一股重要力量。本文主要針對20世紀30年代后逃難到滬的猶太難民畫家群體,尤以弗里德里希·希夫、達維德·路德維希·布洛赫等代表性人物為核心研究對象。
對猶太人的歧視早已在一戰(zhàn)前的德國存在,加之世界經濟危機的助推和反猶太浪潮的此起彼伏,使得1933年希特勒上臺后,實施了有計劃的排猶迫害措施和強行移民政策。尤其是1938年11月“水晶之夜”后,很多猶太難民畫家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選擇前往上海,而同時上海也成為他們擺脫噩夢的唯一希望,因為“上海是當時唯一不需要簽證的開放港口,這對許多逃出納粹鐵蹄下的難民來說無異于天堂?!盵13]這是上海為什么會出現猶太難民畫家群體且成為他們理想家園的原因之一。其次,上海從未有過自發(fā)或自然產生的反猶活動,上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上海的反猶太活動是日本、德國法西斯強加的,上海的猶太居民大多安居樂業(yè)。再次,中國文化和猶太文化在文化方面有頗多共同之處,如均對自己的文化推崇備至,高度重視家庭紐帶的功能和教育的價值,善于吸收外來文化等。最后,上海作為中國對外交流最前沿的城市,將中國傳統(tǒng)與西方文明融合在一起,這也為猶太難民畫家群體定居和謀生提供了最有利的環(huán)境。
據統(tǒng)計,1933年以后來滬的各類猶太藝術家大約有200名,約占移民全部人口的1%。到1939年11月,在“藝術家俱樂部”登記的文藝人才有150多人。1940年,“藝術家俱樂部”重組為“歐洲猶太藝術家協(xié)會”,吸納了更多的猶太難民藝術家。其中,從德國和奧地利逃難到上海的猶太人中有不少是畫家和美術愛好者。出于職業(yè)的愛好與興趣,他們對中國藝術發(fā)展狀況也表現出極大的關注,記錄反映上海猶太人的生活和近代上海世象,并以美術家社團、展覽等載體,發(fā)行刊物等形式與滬上藝術家進行深度多樣的文化藝術交流,傳播西方藝術。換言之,這些文化精英將先進文化和科技帶到上海,并以自身的藝術能力,推動上海本地藝術發(fā)展,漸而助力上海的洋畫運動。主要表現路徑為:
其一,舉辦猶太難民畫家與美術愛好者畫展,引介西方藝術,增進藝術的交流。(表)1940年12月1日至31日,德國猶太畫家達維德·路德維?!げ悸搴眨―avid Ludwig Bloch,上海方言諧音“白綠黑”,下文簡稱“白綠黑”)到上海后僅半年多時間,就聯(lián)合其他畫家,在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的時代公司展廳(Modern Homes)舉行了《六人畫展》。溫肇桐觀展后在《新聞報》撰文評價道:“(白綠黑)水彩畫的特征,是要求表現明朗的日光感覺,如能滋潤柔和,輕淡縹緲,是為上品,白君全部出品,其合于這樣優(yōu)秀的條件者,有三十九號‘稻堆’與三十五號‘早春’諸幅。而其缺點是重在地方的紀錄,不重于藝術效果的把握,……惟希今后能在取材上略加變動,技巧上多注意一點水的效果。未來成就,實難限量?!盵14]1942年12月16日至20日,白綠黑在南京路212號(今南京東路)伊文書店二樓的上海畫廊又舉辦《白綠黑水彩及木刻展覽》,除版畫外,還有50幅大多創(chuàng)作于上海的油畫和水彩畫,如外灘、徐家匯以及廣東路、憶定盤路(今江蘇路)的街頭景色。1943年5月5日至8日,白綠黑還與其他13位猶太畫家在上海猶太總會舉行了猶太畫家在上海的首次聯(lián)合畫展(ARTA第一回繪畫展覽)。1944年5月22日至27日,ARTA第二回繪畫展覽會時,白綠黑有《外灘》(The Bund)、《日落》(Sunset)、《黃包車》(Ricksha)、《向日葵》(Sunflowers)、《上海土產》(Shanghai Potpourri)等2件油畫、10件水彩、3件木刻作品參展。
另一位畫家弗里德里?!は7虻缴虾:螅苍啻闻e行畫展。1937年,上海淞滬會戰(zhàn)期間,在南京路147號舉辦其個展,有評論高度贊揚他:“如果我們要給在上海戰(zhàn)火中頑強堅定、毫不動搖的樂觀主義精神頒獎的話,怎么說一位奧地利年輕畫家也肯定是當之無愧的。炸彈爆炸、彈片橫飛可能造成了人心渙散,但是這位畫家卻仍然泰然自若地在奮筆作畫?!盵15]《上海泰晤士報》亦對希夫1943年11中旬辦的近幾年油畫作品展覽給予好評,報道稱:
正在此地展出的油畫展顯示出本地漫畫家多才多藝(標題)
本地著名漫畫家F·H·希夫為期八天的作品展,昨天在南京路20號他的畫室開幕。畫家用一個幾乎清一色油畫組成的展覽款待上海對藝術如饑似渴的公眾,從而展示了他藝術本性全新的一面。
展覽從昨天上午10點一開幕到下午5點,畫室的展廳擠滿了人,這件事足以證明本地藝術愛好者的饑渴程度。盡管展出的只有約五十幅油畫,但它們體現了畫家最近成果的精華,受到了參觀者廣泛的好評。[16]
《大陸報》1946年6月2日則長篇刊載了贊揚希夫1946年6月1日開幕的新作展,同時強調:
在十年或更長的時間里把上海作為主要居住地,把遠東作為他漫游主題的天地,弗里德里?!は7蜃兊貌粌H在本地聞名,而且還名揚世界藝術圈子,主要是因為人們領悟到他每一個獨特的色彩問題上的深刻反思。[17]
《申報》還曾報道一位年僅二十九歲、生于波蘭、1939年離波蘭,經蘇聯(lián)日本各國后來滬居住、“可稱頗有希望之青年畫家”的波籍猶太畫家費茵的展覽,稱其“作品精湛、冠于儕輩曾參加各種展覽、獲得好評”,并于“昨(6月4日)靜安寺路猶太人俱樂部、舉行作品展覽、前往參觀者甚眾?!盵18]
其二,組織猶太畫家專門社團和參與其他美術類社團,從事具有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繪畫活動,傳播西方藝術。猶太畫家籌備或聯(lián)合舉辦群展,或開個人畫展,進行藝術交流的同時也試圖吸引更多的觀眾和招徠可能的贊助人,由此組織了一個專門團體——“猶太畫家和美術愛好者協(xié)會”(簡稱ARTA),會員共有64名畫家和他們的友人。參加該會成為會員的贊助人,可以免費得到一件美術品,購買美術品也可享受折扣優(yōu)待。社團第一次聯(lián)合展于1943年5月5日至8日,在上海猶太總會舉行,展覽展出14位畫家的作品。繪畫的主題多集中于上海猶太人的生活,也涉及有上海都市生活。第二回繪畫展覽會于翌年5月22日至27日,在南京路惠羅公司三樓舉行,參展作品以油畫、水彩為主,亦有木刻、銅版、炭筆、色粉等形式。
猶太難民畫家也積極參加其他美術類社團活動,幫助宣傳和推廣社團知名度。如希夫曾參與“上海漫畫學會”,該社團是上海淪陷時期(1937-1945)由上海的日歐美與中國漫畫家組織成立的。1942年,社團將舉辦的《上海生活風俗漫畫展覽會》征集的作品匯集成一冊《上海生活》由太平書局出版,①從《上海生活風俗漫畫展覽會》中選出來的作品,印有一冊《上海生活》,該書一共二十九頁,原色版十八頁,在這本冊子里,我們可以看到各位作家的作風。參見劉子.從“上海漫畫學會”談到華中漫畫界[J].華文大阪每日.1942,(5):43-45.內選錄反映舊上海社會現象的46幅漫畫作品,分為彩色水彩畫和黑白素描畫兩部分,其中希夫《上海的香味》《上海酒吧女郎》《田園將無胡不歸?》等十幅代表作品入選。
表1 猶太難民畫家與美術愛好者畫展(部分)
其三,運用紙媒宣傳,如發(fā)行刊物、出版圖書。曾為《字林西報》的特約插畫師、《申報》專欄漫畫家的希夫曾三度與荷蘭籍女攝影師愛倫·索貝克(Ellen Thorbecke)合作,以插畫形式分別介紹北平、香港和上海。其中第三本以直觀的形式敘述上海的風土人情,[19]1940年初,由字林西報出版社出版,書中彩色插圖均由希夫繪制,插圖與書內攝影照片相得益彰,書的封面設計也是由希夫完成。當1934年底第一本書面世時,《天津時報》就評價:“這是藝術作品,充滿了怪誕的幽默,非常有人情味,具有美感。”[15]53在1940年初,這本描繪上海的書一經出版又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同樣由字林西報出版社出版的白俄漫畫家、供職《字林西報》及《北華捷報》的新聞漫畫者薩巴喬(Sapajou)的《上海漫畫》(Shanghai’s Schemozzle)亦堪稱是一部老上海的經典之作。[20]畫冊內容均出自1937年8月11日至9月27日,《華北日報》刊登的薩巴喬漫畫和插畫,作品獨特的線條表現了抗戰(zhàn)時期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和特質。相同抗戰(zhàn)主題的漫畫,薩巴喬亦陸續(xù)發(fā)表于1937年8月9日至12月20日的《字林西報》上。他的漫畫既影響了畫界后輩,亦得到新聞同行的高度評價,在民國的上海洋畫界和新聞界是有一定影響力的。1942年,具有人道主義同情心和對中國文化有濃厚興趣的白綠黑,以質樸的木刻版畫表現形式出版《黃包車》(上海太平書局出版),畫冊共選取60幅黃包車夫主題的相關作品。
其四,改進與提高上海建筑空間和平面設計水平。希夫將作品展示貫穿于空間設計理念中,他最初與建筑師C·H·貢達合作,將四川路84號的威尼斯夜總會設計成展示自己作品的“畫廊”,后來又為環(huán)龍路法國俱樂部繪制壁畫。其他夜總會的裝飾如“巴卡雷卡”“羅克西”等,[21]都跟風學。希夫設計繪制最多的是“瑪斯奇夜總會”。《上海泰晤士報》曾報道希夫的“瑪斯奇”裝潢:
在奧地利著名青年藝術家弗里德里?!は7蛳壬呐ο?,上海夜總會裝飾領域出現了一些新的和獨特的變化。希夫被分配的任務是為百樂門的一個名為“瑪斯奇”的新地方(瑪斯奇夜總會)做墻面裝飾,這地方下周四晚上將對公眾開放。
……這是他第一次著手裝飾夜總會。
為“瑪斯奇”做裝飾,希夫先生首要考慮的是營造一種歡樂和放松的氛圍。同時,他也很明顯地呈現了自己對上海的理解。中心的裝飾圖案是一幅顯示世界各大洲的大掛圖,每個大洲都有一個能提供什么樣的女性美或動物群的例子。[22]
除涉獵建筑空間設計外,希夫也為當時很多雜志設計封面,舉凡經他繪制封面的雜志,藝評者都會給予關注并認為雜志質量有所提高:“《中國雜志》(圖1)特別值得一提的新面孔,是改進了的封面設計。比用舊了的老封面活潑得多,這些新封面展示了中國人豐富多彩的日常生活。月刊封面是一幅中國兒童放風箏的速寫,署名的是希夫——一位出名的上海藝術家。[15]59
圖1 《中國雜志》(The China Journal) 1938年第3期封面
其五,一些猶太難民畫家入美術學?;蚬ぷ魇疫M行西畫教學,作為上海洋畫運動中一支傳播西學的力量,對中國近現代美術教育的開拓可謂功不可沒。如被“上海藝術家俱樂部”(Shanghai Art Club)和“名流創(chuàng)作室”(Elite Work Room)延聘任教的希夫,擔任國立藝術院圖案系教授的杜勞(M. Domracheff)、薛洛夫斯基(Shelovesky)等。杜勞曾畢業(yè)于彼得格勒建筑學院,后經哈爾濱到上海僑居。擔任過上海俄羅斯芭蕾舞團舞美設計師,他將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洲劇院畫景裝飾舞臺的方法傳入中國,大約從1931年起,他被聘為圖案系教授,擔任圖案建筑裝飾專業(yè)的課程,為中國培養(yǎng)了第一批舞臺美術家。薛洛夫斯基于1937年初任圖案系教授,此前,他曾是上海著名美靈登廣告公司的首席設計師,具備豐富的實踐經驗。教學上,他重視廣告的基礎專業(yè)知識、各種現代設備及其應用的傳授,以引導學生不局限于單純在廣告的主題、色彩、結構、構圖上用功,取得很好的教學效果。
二戰(zhàn)后,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和中國國內政局的急劇發(fā)展,猶太難民畫家開始陸續(xù)離開上海。他們從最初噩夢般的逃亡,到面對完全陌生的世界尋找文化的慰籍,再到二戰(zhàn)結束離開時,對第二故鄉(xiāng)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影響了上海,賦予更多的創(chuàng)造力和多樣性,同時亦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回到故鄉(xiāng)后舉行一系列有關中國藝術和文化的推廣活動。正如熊月之所說,“上海猶太人在促使自身猶太文化在異域不斷發(fā)展的同時,也對其居住地上海的近代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使中猶文化得到了充分的交流與融合,為近代上海海納百川、中西合璧的文化特征寫下了有力的注釋?!盵23]
猶太難民畫家的作品較多地關注底層人群,描繪上海生活百態(tài),真實準確地反映中國社會狀況。他們的創(chuàng)作并不只是單純的以版畫、油畫、水彩、漫畫或者其他繪畫語言探索為目標,更多則是用藝術家獨特的視角來呈現對底層人群的同情和關懷,如黃包車夫、妓女、難民等,以此來探討生存的意義;有些漫畫作品還具有針砭時弊、評議時事等功能。
近代上海,黃包車是除公共汽車、電車、出租車之外收費最低廉的交通工具,而拉黃包車的車夫是底層勞苦大眾中最為人們所熟悉的一類,他們一年到頭終日在街頭奔跑拉車。[24]但就是這樣一個底層群體,引起了德國猶太畫家白綠黑的關注,他以質樸的木刻版畫藝術形式,創(chuàng)作了大量黃包車夫相關作品。1942年12月,上海太平書局出版的《黃包車》,即是一個集中體現,畫集精選了60幅作品??梢哉f,專門以黃包車夫為題材、以《黃包車》為書名的版畫集,在中國美術史上是首例也是唯一一部。畫集作品都是黑白版畫,刻畫了上海眾多黃包車夫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的形象,生動地再現了他們的辛勞。[24]憑借嫻熟的刀技,以線刻為主,配以塊面處理,物象刻畫基本寫實,人物造型適當夸張,畫面構圖細致入微。尤其是“畫冊最后一幅(第六十幅)版畫,描繪的是一只草鞋,以此為畫集的終結,概括了黃包車夫們每天就是穿著草鞋而奔波,并且在草鞋下方刻著D.L.BLOCH畫的原名,作為畫家在畫中傾訴感情的一種標記”。[25]
圖2 白綠黑 《小戶人家搬家(Removal)》 黑白木刻
圖3 白綠黑 《運西瓜(Transporting watermelons)》黑白木刻
圖4 白綠黑 《印度巡捕驅散黃包車(The policeman,aSikh,disperses the rickshas because they obstruct the traffic.)》黑白木刻
圖5 白綠黑 《沒收坐墊(Confiscating a rickshaw seat cushion as punishment for violation of traffic rules.)》黑白木刻
畫冊作品還顯示出黃包車在不同場合具有的不同作用,如運桌子、運西瓜、搬家、搬樹、運衣物、送病人、運箱子、推汽車、送花圈、接送客人等。(圖2、圖3、圖4、圖5、圖6、圖7)黃包車這些特殊用途,若不是白綠黑親眼目睹,是絕對想象不出來的,哪怕當年生活在租界商業(yè)區(qū)或住宅區(qū)的人們,恐也很少會見到如此景象。由此可見,畫家正是對這些城市底層勞苦大眾懷有真摯的同情,深刻的理解和長期的細微觀察,才達到如此成就。吉生在1943年初《太平洋周報》發(fā)表《白綠黑的“黃包車”及水彩畫》,他中肯評價白綠黑的《黃包車》:“描刻的技巧,細致嚴密,絲毫不茍,充分表現了北歐民族的堅強沉毅的氣質?!部梢詮拇酥懒俗髡邔τ谒孛枋蔷哂袌詫嵉幕A,否則決不會產生這六十幅完整的作品的?!盵26]
同情底層勞苦民眾,反映他們生存狀態(tài)也是希夫早期作品表現的內容,其中比較多見的描繪對象是舞女、妓女,“希夫姑娘”系列即源于對不幸妓女的同情而創(chuàng)作的。有一幅《我家阿媽(保姆)的女兒,黃毛丫頭十八變的三個階段(Three portraits of my amah’s daughter)》的漫畫,描繪一位鄉(xiāng)下小姑娘到了繁華大城市后迅速蛻變的過程。她在四月份時還是身著粗布衣褲,手拿大蒲扇,一幅天真無邪的模樣;六月份已是手搖折扇,燙著大波浪發(fā)型,身穿高開衩絲綢旗袍,足登高跟皮鞋,深諳打扮之道的城市小姐;至八月份,發(fā)展成了口銜香煙,穿無袖短衣、超短裙的摩登女郎。同一人物,相同的臉龐,但表情卻昭示著她五月間舉手投足的變化,這是希夫創(chuàng)作的絕妙之處。畫中姑娘的變化恰與1940年5月,澳大利亞一家雜志社出的畫刊中一篇文章標題所述情況吻合,題目是:“一個小姑娘,花上八英鎊,可以買個前程真‘輝煌’!紗廠女工逃出去,搖身一變成舞女?!盵15]79這篇文章約80幅插圖是希夫畫的,他對當時上海的夜總會和舞女生涯作了精準的描繪。另一幅《街妓與老鴇》,希夫則畫出了街妓涉世不深、稚氣未脫的神態(tài),嫖客貪婪、肉欲的表情,老鴇陰鷙、狠毒、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刻畫可謂力透紙背。[27]96
圖6 白綠黑 《戀人,“DD”咖啡館前(Lovers. The famous Café DD at Avenue Joffre, mostly frequented by sailors, can be seen in the background.)》黑白木刻
圖7 白綠黑 《第二職業(yè)(Ricksha coolies earn money by pushing a broken car.)》黑白木刻
此外,猶太畫家筆下難民顛沛流離的生活更是栩栩如生,希夫的《難民》《逃難》等作品就極好地詮釋了這一主題,畫面透著一絲“哀民生之多艱”的思緒。他曾在一次講演中描述了在上海所見難民社區(qū)的情景:
“緊鄰的棚屋里卻居住著苦力們。一種住人的舢板船,幾百條幾百條地擠在河岸邊,有人出生在它的草頂下,有人死在它狹窄的甲板上而不知還有別處可以為家。在夏天悶熱的夜晚,人們在馬路邊鋪上草席,露宿街頭,以躲避他們狹窄簡陋的棚屋里難耐的悶熱?!盵15]159
他在《上海日記》中也有提及:
“2月23日……
上午訪問一個難民營。在一副可怕的慘象面前,我由于司空見慣的所見所聞而差不多遲鈍了。差不多!慘象難以描繪。這太叫人震驚了!后來我看見開始送傷員?!盵15]17-19
其紀念畫冊《勉強通過》中還記錄了珍珠港事件后上海猶太居民的艱難生活,通過像《火鍋先生》或《西方文明的賜福》這類漫畫來譏諷占領上海的侵略者。猶太畫家對于底層人群的同情,正如時任中國駐維也納大使王殊在《我喜歡中國人》一文中對希夫的回憶:“畫家(希夫)懷著這種強烈的感情,創(chuàng)作了許多速寫畫和漫畫,深刻地揭露了這種尖銳的對立?!盵15]151在畫家筆下,這些社會底層的人們形象躍然紙上,雖然時隔久遠,仍能令人感受到他們的苦難與不幸。
“這個世界上最豐富多彩的國際都市里的生活,以它的喧嘩騷動、不停的變遷和新鮮奇特的魅力令我神往。……我在那里生活的那些年里,不管年頭好壞,無數圖景和印象都像一部沒有結尾,始終有趣、生氣勃勃、引人入勝的影片不停地在我眼前滾過……”[15]11-15這是希夫對上海都市生活變遷的印象。這里包羅萬象,有著世界上最長的酒吧臺,有著世界上最大的俱樂部,有著最豪華的酒店,有著高聳的摩天大樓,但同時,上海的早晨,清掃者也會在街上發(fā)現累累的凍死之人。猶太畫家憑著藝術家的責任感和人道主義精神,以各種體裁的繪畫形式如實地記錄下當時上海街頭巷尾各種圖景和蕓蕓眾生,有些甚至帶有批判意味。
如希夫筆下刻畫有獨輪車、黃包車、三輪車、自行車、江上的漁船及江河上僅容二三乘客的舢板等人力水陸交通工具,還有馬拉的、騾子拖的、驢拽的交通工具,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他以獨特的視角記錄了上海的交通變遷。
美食是講述城市故事不可或缺的部分,猶太難民畫家亦把上海當時各種食品擔子收入畫面。由于舊時上海中心城區(qū)以外的巷弄小道很少有小吃店、食品店,入夜后比較多見的則是各種走街串巷售賣食品的小販,他們所售食物種類多樣,價廉物美,這其中,餛飩擔(上海人稱“柴爿餛飩”)因造型特色鮮明,功能齊備令人稱絕成為畫家創(chuàng)作的首選。餛飩擔一頭行灶中有熊熊爐火,灶上鍋里有燒餛飩用的沸水,另一頭有堆放著待添加的柴爿、放餛飩皮和肉餡的薄抽屜、擺放調味品的小擱幾。與其他小販不同,餛飩擔主并不叫賣,而以敲竹梆代替吆喝,一根竹管做成的竹梆裝在餛飩擔前,“篤篤篤,篤篤篤……”,黃昏后,竹梆聲自遠而近,吃客聞聲而來,擔子街頭一支,現煮現吃,香味四溢。難怪希夫會將一幅描繪餛飩擔的作品取名為《流動的飯館(ravelling restaurant)》。
日常生活素來是畫家重要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除了表現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也是重要的題材之一。希夫就曾描繪過送殯隊伍的景象(上海人俗語叫“大出喪”),畫面上參與者在衣物裝扮上還沒有恢復到過去的氣勢隆壯。一位奧地利人基希這樣描述道:
“中國的送殯游行陣容齊全而龐大,就說那用名貴木材精心制作而成的棺材,在里面簡直可以讓人安然居住。抬棺材的人士則穿紅帶綠,吹鼓手們鼓樂喧天,后面跟著的還有死者在塵世用過的,在陰間地府也很可能用得上的各種小玩意兒……”[28]
此外,還有一些特殊營生,也被生動地刻畫出來。如希夫的《算命先生》和《代人寫信服務處》兩幅,描繪的是當年一些落拓的老年文人常干的行當。在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舊社會,不少人迷信命運,求神拜佛。說書、相面、算卦、看風水等迷信活動的人應運而生,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些模棱兩可的話,騙取主顧,使之信以為真,以獲得蠅頭微利,養(yǎng)家糊口。[27]97代客書寫家信的攤子則常設在郵政局門前或者鬧市口,桌上放著筆硯墨盒等書寫工具,旁邊還立著一塊小木牌,上面寫著“代客書信”四字,代寫信者多數是架一副圓圓的老花鏡的老者,他通過為目不識字或不會寫信的主顧代勞,收取微薄報酬。
這些集中表現上海社會與文化的創(chuàng)作較真實地記錄了當時上海在中西文化交流的碰撞中所呈現出具有海派特性的事與物??梢哉f,猶太難民畫家筆下營構的上海民生圖景是中西文化交流下出現的一種更加豐富多彩的反映海派生活的風俗畫卷,是海派文化的圖像化語言,是了解中猶文化交流歷史最形象直觀的圖像史料。
戰(zhàn)時的創(chuàng)傷并未影響猶太難民畫家對藝術生活的追求,相反,他們在有著共同價值取向、人口同質性較強的社會共同體——上海虹口租界里尋找到了異國樂土和棲身暖巢,并以“藝術移民”身份從事繪畫教育、交流活動,營構著他們的“社區(qū)文化”的氛圍。在這里,猶太難民畫家群體對文化沖突、融合問題采取的是不求甚解的態(tài)度,在兼容并蓄之外,滿足于中西并陳、異類共存的局面;在這里,他們與上海的中國居民保持著互幫互助、和睦相處的友好關系,甚至對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中國人民深表同情,開啟“患難中的交融”藝術交流新模式;在這里,猶太難民畫家甚至還與中國姑娘結下情緣,寫下一段段《我愛中國人(I Like the Chinese)》(希夫作漫畫)般真情實感的中猶佳話。
昔日的猶太難民美術家群體雖然已不存在,但他們在上海這座城市發(fā)展的歷史上留下的足跡是永恒的,特別是中國藝術家和猶太難民美術家在黃浦江畔共同譜寫的中猶藝術交流史上的光輝篇章,使上海成了促進中猶人民友誼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