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虹影作品中的征服欲望

說起虹影，相信在很多人的眼里，她就是叛逆大膽、囂張狂放的代名詞，她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小說家。雖虹影本人認(rèn)可自己的詩甚于小說，但是在國內(nèi)，更多的人是因為虹影的小說而認(rèn)識她。其代表作《饑餓的女兒》曾獲臺灣1997年《聯(lián)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K——英國情人》被英國獨立報評為2002年Books of the Year十大好書之一，眾多作品被譯為二十多種語言在全球各國出版，但是在獲得榮耀的同時，質(zhì)疑批評的聲音也紛至沓來，最令人詬病的莫過于她的“暴露”傾向，她毫不避諱甚至以事無巨細(xì)的姿態(tài)挖掘自己的經(jīng)歷，大膽地抒寫在生活苦難中摸爬打滾的經(jīng)驗。有人說她是炒作，為了商業(yè)價值而吸人眼球，不排除可能有這樣的因素存在，但是像虹影這類有著傳奇成長經(jīng)歷、文學(xué)經(jīng)驗獨特的作家還是不容忽略的。

在虹影訪談錄中以及《上海王》后記中，虹影曾把這部作品與家人聯(lián)系在一起，并闡明了它的來源：一種特別的紀(jì)念。書中的女主人公筱月桂和作者母親的經(jīng)歷是何其相似，從鄉(xiāng)下到城市，命運一波三折，起伏不定。而作者的父親，虹影更是覺得冥冥之中他會喜歡這個故事。作者是讓書中的主人公替她父親還愿：在上海長大——冒險上海，征服上海，敗績上海。而讀過虹影的其他作品后，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不僅是給父母的一種紀(jì)念，更是她本人所透露出的一種欲望化寫作。欲望是人類的一種本能，無對錯之分，但是如何正確認(rèn)識并直面欲望卻是一個難題。生死愛恨，貪癡一瞬。欲望可以為人們帶來生命之力量，也可以引導(dǎo)人們走向地獄之深淵。虹影出生在貧民窟，在物質(zhì)、關(guān)愛都未得到滿足的情況下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女作家，這與她骨子里所帶的征服欲不無關(guān)系。

一、“涵蓋各面，如影隨形”——征服欲望之表現(xiàn)

（一）征服男性

虹影的作品大多寫情愛，以女性視角出發(fā)，被征服的自然是男性。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從高大雄偉、重情重義的常力雄到外表斯文儒雅、實則心狠手辣的黃佩玉，再到亂世稱王、相依相伴的余力揚無不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常力雄被筱月桂下西洋般的豐腴身體所吸引，讓她加入洪幫;黃佩玉難改好色本性，以戲班的演出機會博得筱月桂歡心，金屋藏嬌;余力揚體貼入微，相依相伴，更是為筱月桂母女的事業(yè)添磚加瓦，錦上添花。這是筱月桂渾然天成的美貌在助力，更是她的個人魅力在加持。她有著肯為常爺擋刀的真性情，有著自導(dǎo)自演綁架戲碼，并炸死黃佩玉為常爺報仇的勇氣與謀略，更有著為余力揚亂世成雄放手一搏的灑脫。在《女子有行》的第一部《康乃馨俱樂部》中，由貓、妖精、債主、“我”等核心成員組成的康乃馨俱樂部，以割取男人性器官為手段伸張正義。與《上海王》不同，這部作品里的男性，以汪大評和古恒為代表，在俱樂部成員眼中的典型特征是下作、無恥。因此，這里的征服更多傾向于肉體的屈服。小說以康乃馨俱樂部如何從恐嚇男人到以暴力達(dá)到目的的轉(zhuǎn)化過程，以及“我”與古恒之間的情感糾葛這兩條線索交織發(fā)展，齊頭并進(jìn)，有條不紊。古恒的所作所為最終使“我”改變中立態(tài)度轉(zhuǎn)向暴力，割取他的性器官，而后逃離這座城市?！禟——英國情人》中，一個溫潤聰敏的東方女性閔，運用中國古代《玉房經(jīng)》的性愛技巧征服了外國來訪學(xué)習(xí)者裘利安，這一中西兩性關(guān)系，完全是以閔為主導(dǎo)，她給予裘利安“到死也不會忘”的性的境界，更是將這種征服欲望提高了一個水平，把背景放置于國際環(huán)境中，展現(xiàn)閔這樣一位東方女性的魅力。

（二）征服命運

命定的局限盡管可以永在，不屈的挑戰(zhàn)卻不可須臾或缺?！渡虾Ｍ酢防锏捏阍鹿鹪局皇屈S浦江對面川沙縣的一個農(nóng)村女孩，被賣到妓院當(dāng)丫鬟，后因機緣巧合，被洪幫幫主常爺看上，便一躍成為一品樓的小姐，不料禍起蕭墻，常爺被暗殺，自此生活萬般艱辛，可就在走投無路的困境下，她一步步為自己謀劃，靠借高利貸唱本地灘簧起家，又靠做黃佩玉的情婦為戲班換取機會，完成了從戲子到明星的巨大轉(zhuǎn)變。后來炸死黃佩玉扶持余力揚，又搖身一變成為女企業(yè)家?；仡櫵娜松鷼v程，可謂大起大落，精彩萬分。三毛曾經(jīng)說過：“永不拒絕生命給我們的重負(fù)，才是一個勇者。”也許人們會詬病筱月桂以自身為交換條件，把自己當(dāng)作商品籌碼，但是不得不夸贊她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勇氣，無論如何，她靠著自己的努力，完成了從底層到上層的命運逆轉(zhuǎn)。

（三）征服世人的偏見

《綠袖子》中的女演員玉子與小羅之間的忘年之戀，遭到了許多同事的唾棄、謾罵。玉子本人本是“滿映”的一位替補女演員，因為得到了山崎導(dǎo)演的賞識，才有主演《綠袖子》的機會，但電影還未制作完成，俄國人就打進(jìn)來，日本敗局已定，山崎自殺，玉子與小羅同居，同事們在背后戳他們的脊梁骨，但是這并未成為二人之間的阻礙，他們彼此熾熱地相愛著。可惜好景不長，“滿映”廠要清算，技術(shù)人員留下，無關(guān)人員遣散，漢奸查處，為保性命，小羅借助山崎自殺前留下的信件，使中日混血的玉子被判為日本人。玉子要被遣返日本東京，而中俄混血的小羅被判為“俄奸”，一年又三個月之后，才被放出監(jiān)獄。自此，他們二人就不斷在長春、東京留下文字線索，不斷彼此尋找卻又一次次錯過。起初，這些線索還被當(dāng)作機密文字，最后弄清是玉子與小羅之間互相尋找的證據(jù)后，這些看客終于被打動，他們說：

“兩個人就要好成這個樣子，倒也少見！”

“小羅瘋了！玉子更瘋了！”

“這個年代，沒組織就沒依靠。這么來回跑，能找到才怪！”

“男女能愛到這個份上，也值了！”

這些從前辱罵他們的人忘了當(dāng)年的厭棄，被他們的愛情打動，這樣的愛情悲劇，使得全書籠罩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憂傷，就像書中開篇寫道：“那些人本來可以幸存，卻在最后一刻被吞沒。他們的災(zāi)難，與別人的不幸很不一樣。很少有人理解，被動卷裹，與慷慨投入，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命運?！笔廊税@他們的命運，同情他們的遭遇，因為最動人的愛情最能體現(xiàn)赤城之心。

《上海之死》中的于堇是一位奇女子，表面上她是女明星回上海救夫，實則是地下工作者，套取日本想要偷襲美國的地點情報，在關(guān)鍵時刻，交給了休伯特一份假的情報……她是休伯特的養(yǎng)女，對休伯特有著很深的感情，但是她不得不幫助中國，在歷史的轉(zhuǎn)折點，她作出了自己的判斷。將歷史方向改變的重任放在一位女子身上，有質(zhì)疑的聲音很正常，但歷史也是客觀上的主觀，關(guān)于美國上層是否知曉日本偷襲珍珠港的行動也眾說紛紜，在眾多的猜測中，虹影讓我們看到了一位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承擔(dān)了改變國家命運的可能，而且是關(guān)乎整個世界局勢的大事件?！敖韼讲蛔岉毭肌?，再大的事女子也能扛。于堇這個人物形象塑造得很豐富，絕不是單薄的“紙片人”。虹影說過于堇是一位成長起來的女性，她不是一出場就有著這樣的大義，而是在經(jīng)歷許多生死之后，到最后一刻才堅定了自己的選擇，以自己的死換來寧靜。這樣的人物設(shè)定增強了敘事的真實性，世俗的偏見自然被打破。

二、“饑餓是我的胎教”——征服欲望起源

虹影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話：“童年記憶對我而言，是解開我所有作品的鑰匙?！?在《饑餓的女兒》這本自傳中，她詳細(xì)且真實地將自己童年生活中的人和事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虹影骨子里的那種叛逆、倔強都能從這本自傳中找到答案。

（一）饑餓與貧窮

《饑餓的女兒》以六六的視角，描繪了重慶南岸貧民窟里的眾生百態(tài)。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鄰里間雞毛蒜皮的咒罵以及刻骨銘心的饑餓，都讓人感覺壓抑。以“我”家為例，一間正房，一間閣樓，不到20平方米，卻住了8口人，房子朽爛發(fā)黑，垃圾堆積，臭氣熏天，以文中的話來說就是“城市腐爛的盲腸”。因為貧窮，所以這里的人只是為了活著，而不是生活。六六說：“我對食物的味道特別敏感，已經(jīng)這么大一個姑娘了，還是永遠(yuǎn)想吃好東西，永遠(yuǎn)有吃不夠的欲望，而且吃再多還是瘦骨嶙峋。聞見鄰居家灶上在炒雞蛋飯，我清口水長流，我從不吃零食，討厭同學(xué)中有小錢買零食的‘五香嘴，卻對肥肉特別饞，幻想以后的一天，能自己做主了，就天天吃肉。”馬斯洛把人類的需求從低到高分為五個層次，分別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以及自我實現(xiàn)需求，在六六這里連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都得不到滿足，又何談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她時刻處于內(nèi)心渴求尊重和文明與只是裝在心里的遮羞布的外部環(huán)境之間的沖突，也正是這種矛盾沖突造就了六六長大后的性格。

（二）對男性的失望

在《饑餓的女兒中》，每個人物都刻畫得很真實，沒有大奸大惡，但也不是黑白分明。文中六六生命中經(jīng)歷的三個男人，雖然都愛她，但是帶給六六的卻是痛苦。愛其實有時候是一件特別無力的事情，是一種虛幻縹緲的東西，越想要抓住，就越像流沙。生父不愛她嗎？在她成年之前，盡管自己還有兩個兒子要養(yǎng)，每月仍拿出自己工資的一半作為女兒的撫養(yǎng)費;經(jīng)常偷偷跟蹤她，只為遠(yuǎn)遠(yuǎn)地看自己親生女兒幾眼;孩子成年后出去工作，連一個生雞蛋都舍不得吃，繼續(xù)從牙縫里摳出五百元給自己女兒當(dāng)嫁妝;到最后臨死前念著自己女兒的名字卻見不到。養(yǎng)父不愛她嗎？她本是母親偷情的證據(jù)，他大可以把這個私生女掐死，但是他悉心照料她長大，會在她生日的時候給她五角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會在她的母親不讓她念書的時候表明與其相反的立場。如父親一般的歷史老師不愛她么？會聽她傾訴，理解她，會給她畫肖像畫，給予了她父親般的精神慰藉。

但結(jié)果呢？三個父親卻都負(fù)了他，生父為她付出了沉重代價，卻只給她帶來羞辱;養(yǎng)父忍下恥辱，細(xì)心照料她長大，卻從未親近過她的心;歷史老師，她父親般的情人，只顧自己離去，把她當(dāng)作應(yīng)該忘掉的艷遇。

“我”依然是對這個世界充滿絕望，仇恨整個人類世界，精神物質(zhì)雙層痛苦的一個女孩。虹影很多作品中描寫的都是邊緣型人物，因為作者自己的身份就是私生女，這樣一個不被社會看好的角色，注定使作者能夠敏銳感知到邊緣人物的聲音，她性格執(zhí)拗，不按照世俗的傳統(tǒng)生活，對男性的失望日益化為自己的堅強。她說：“我的成長過程，沒有受到一個女孩子應(yīng)有的呵護，我必須比男孩子更加堅強，面對許許多多人生難題?！焙缬澳闷鸸P，在許許多多作品中讓人看到她思想中潛存的征服欲望，她讓書中的主人公都走在冒險的路途上，以大膽、刺激為引路人，陪自己也陪主人公走過生命的一站又一站。

三、征服思想的背后——女權(quán)主義思想

除前面所提到的“暴露”傾向外，虹影廣受非議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在書中所大量描寫的性愛場景。性是她為女性權(quán)利伸張的一個重要手段?！渡虾Ｍ酢贰娥囸I的女兒》中都有露骨的性愛描寫，甚至《K——英國情人》還被告上法庭，列為淫穢禁書。因為書中女主人閔是以凌叔華為原型，而凌叔華和陳源的女兒陳小瀅認(rèn)為這些描寫損害了她母親和她的聲譽，最后這件事以虹影賠款道歉、修改情節(jié)而告終，但是人們內(nèi)心思考的聲音不能結(jié)束。首先一個不爭的事實就是國人談性色變，且不說性是相愛男女正常的表現(xiàn)，其次虹影所描寫的性大膽纏綿，浪漫唯美，非常具有藝術(shù)性，作者自己也說：如果批評者、控告者、查禁者，指出我的書藝術(shù)上失敗，那我就服罪。為什么有些人不能接受虹影寫性？因為在虹影的作品中，女性都非常主動索求性?！渡虾Ｍ酢分校斦f筱月桂與別的女人不同，不僅因為她是位大腳姑娘，身材豐腴，更因為她是如此的“不知羞”，在床上一遍又一遍索求，甚至在常爺被暗殺埋葬后，筱月桂每次生病體虛，夢見和常爺交歡就能“藥到病除”?！禟——英國情人》中的閔更是主動引誘裘利安，帶裘利安從武漢回到北京和他秘密幽會，在裘利安身上使用從母親那里習(xí)得的房中術(shù)，魚水交歡不知疲倦，以彌補在丈夫身上得不到的滿足。因為閔和筱月桂這類女性對待性的態(tài)度與傳統(tǒng)格格不入，所以她們被視作“妖婦”的典型，虹影在小說中塑造的妖婦形象不僅僅有筱月桂、閔，還有《女子有行》中的妖精、貓、債主等，她們大肆享受情欲，不以性為羞恥。但是，在菲勒斯中心主義（即男權(quán)中心主義，由弗洛伊德提出）語境下，女人是男人的從屬。就像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說的，女人不是生來就是女人，而是變?yōu)榕说摹?/p>

但是，僅僅“談?wù)撔杂完P(guān)注性欲并非代表著進(jìn)步，其進(jìn)步性在于它們是對歷史、社會和性的關(guān)注的綜合?！薄娥囸I的女兒》中，六六的根本性悲劇是由于歷史和社會原因造成的，饑荒年代，人人自危，如果不是小孫（六六的生父），母親和孩子根本活不下去，也正是在這種危難關(guān)頭，母親愛上了小孫，并意外懷了六六，可六六這樣一個私生女，社會大眾是難以接受的。她是母親偷情的證據(jù)，是家中的污點，得不到關(guān)愛的六六才會情不自禁地愛上父親般的歷史老師，一個少女的人生從此就脫離了正常軌道。后來，歷史老師因害怕面對即將到來的清算，也自覺愧對被害死的弟弟，因而自殺身亡，留下懷孕的六六一個人面對所有……如果沒有饑荒，沒有國共內(nèi)戰(zhàn)，六六的母親不會愛上小孫，更不會被千夫所指;如果沒有鄰里的謾罵、社會的偏見，六六不會愛上父親般的情人，這不是誰的錯，這是歷史帶來的命運，每個人都無法逃脫。

虹影筆下的性，既具有藝術(shù)的浪漫性，也隱藏著歷史的厚重性，她寫性的主動權(quán)且通過這一方式為女性的性壓迫找到一個宣泄口，為女性享受情欲，不做男人的性奴隸而搖旗吶喊。而征服命運、世人的偏見則處處都彰顯著女性對于自身獨立價值的追求。郁達(dá)夫說過，文學(xué)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不說別的作者，這句話放在虹影身上是十分貼合的，每個獨立向男權(quán)中心文化挑戰(zhàn)的女性都有著虹影本人的影子。當(dāng)然，人們也不必過分給虹影貼上女權(quán)主義的標(biāo)簽，就連虹影自己也說過，為弱勢女性發(fā)聲是她作為一名女性作家的責(zé)任所在。

四、結(jié)語

虹影作為海外華文女作家中的奇葩，敢寫敢想，在她的筆下，欲望不需要遮遮掩掩，她的生命力有多旺盛，這種征服的欲望就有多強烈。王小波在《黃金時代》里有這樣一段話：“那一天我二十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變成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墒俏疫^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yù)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yuǎn)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倍缬暗臓顟B(tài)就像二十一歲的王小波所感受的那樣：永遠(yuǎn)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她。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作者簡介：魏勝榮（1996-），女，安徽滁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海外華文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