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其人

孟芹玲

在曹雪芹所著的《紅樓夢》里，平兒一出場，就被亮明了身份：周瑞家的帶著劉姥姥“先找著了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平兒是王熙鳳的四個陪嫁丫環(huán)之一，也是鳳姐的心腹，賈璉的侍妾。

平兒的容貌，書中沒有直接描寫，但從他人的話語中可以看出她的出眾。第六回中，“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dāng)是鳳姐兒?！钡谌呕兀袄罴w攬著他（平兒）笑道：‘可惜這么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dāng)作奶奶、太太看。'”四十四回中寶玉稱平兒是“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同一回里，賈母罵賈璉道：“那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知足！”四十五回，李紈開玩笑說王熙鳳“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從劉姥姥、李紈、寶玉、賈母的話語里，我們可以知道平兒不僅相貌清秀出眾，氣質(zhì)也絕佳。有著大家閨秀的范，有著奶奶、太太的氣場，但卻是“小姐的身子，丫環(huán)的命?！?/p>

寶玉說平兒是“極聰明”的，深有同感。她的聰明首先表現(xiàn)在她的生存能力上，第三十九回平兒笑著對李紈說“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蓖跷貘P是何許人？強(qiáng)勢、狠辣、不容人。能和她相伴平安生活在一起，真的讓人對平兒的聰明、自保能力嘖嘖稱奇。雖然像賈家這樣的大戶人家里，男的三妻四妾不為過，但平兒是作為一個侍妾能成為這樣一個正妻的心腹，絕不是一個忠字所能做到的。第四十四回里賈寶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平兒的聰明是能妥善處理好各種復(fù)雜的關(guān)系。

鳳姐和平兒的關(guān)系首先是主仆關(guān)系，平兒不僅要在日常生活中把鳳姐和賈璉服侍好，還得要受得了委曲，盡奴才的義務(wù)。第四十四回，鳳姐“說著又把平兒打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干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辟Z璉“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

鳳姐和平兒不僅是主仆，在鳳姐管理賈府時，平兒是得力助手和執(zhí)行者，有時又像朋友。第十一回“鳳姐兒答應(yīng)著出來，見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兒將烘干的家常衣服給鳳姐兒換了。鳳姐兒方坐下，問道：‘家里沒有什么事嗎？平兒方端了茶遞了過去，說道：‘沒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銀，旺兒媳婦送進(jìn)來，我收了。再有瑞大爺使人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P姐兒遂將九月里在寧府園子里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兒。平兒說道：‘癩蛤蟆想天鵝肉吃，沒人倫的混賬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

賈家是一個大家族，主子奴才幾百號人，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要成為鳳姐的心腹就必須要站穩(wěn)立場，和鳳姐保持一致。但說起來容易，做到做好卻是不容易的。第五十六回，鳳姐生病，暫由寶釵協(xié)助探春、李紈管家，遇到鳳姐的理家思路不利需要改進(jìn)的時候，平兒一方面不得罪探春，又得替鳳姐說話，她的智慧和口才讓寶釵稱贊不已?！皩氣O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么作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沒見你說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沒有三姑娘說一句你就說一句是。橫豎三姑娘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進(jìn)去?？偸侨媚锵氲降?，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理由?！?/p>

平兒的聰明還在于能成功周旋在賈璉和鳳姐中間，而有效地保護(hù)好自己。鳳姐的一些事包括官中銀子放利息的事，平兒都知道，但不能讓賈璉知道;發(fā)現(xiàn)的一些關(guān)于賈璉在外的風(fēng)流丑事，也必須替他瞞著鳳姐。為了生存，平兒甚至犧牲了自己的男女私情。全書很少有描寫平兒與賈璉的男歡女愛的細(xì)節(jié)。第二十一回，“賈璉見他嬌俏動情，便摟著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得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逼絻涸谫Z璉的眼里是嬌俏性感可愛的，但為了自保，平兒是理性的。

平兒最可愛可敬的地方是她的善良。王熙鳳作為賈府的管理者，手段強(qiáng)硬、狠辣，為此得罪了不少人。平兒作為助手和執(zhí)行者，像柔和劑，緩和了不少矛盾。她不管對村嫗劉姥姥還是對受鳳姐虐待的尢二姐都有著一種善意的同情和關(guān)愛。第四十二回，平兒不僅私下給了劉姥姥一些東西，態(tài)度又非常謙遜，讓劉姥姥感激不盡。第六十九回，王熙鳳借刀殺人，指使丫頭善姐虐待尢二姐?！捌絻嚎床贿^，自拿了錢出來，弄菜與他吃，或是有時只說和他園中去玩，在園中廚內(nèi)，另做了湯水與他吃，也無人敢回鳳姐。”“眾人見賈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踐起來，弄得這尢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還是虧了平兒，時常背著鳳姐，看他這般，與他排解排解?！?/p>

平兒以她的美麗、聰明、能力、善良，在賈府上下贏得了上至賈母、下至丫頭傭人的看重和喜愛。平兒也有著自己的自尊與個性，就是鳳姐和賈璉也不能隨意欺凌和輕看她。第二十一回，“平兒道：‘屋里一個人也沒有，我在他（賈璉）跟前作什么？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么？鳳姐笑道：‘不說你說誰？平兒道：‘別讓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簾子，也不讓鳳姐，自己先摔簾子進(jìn)來，往那邊去了。鳳姐自掀簾子進(jìn)來，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rèn)真要降伏我，仔細(xì)你的皮要緊！賈璉聽了，已絕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么利害，從此倒服他了?！?/p>

《紅樓夢》中，平兒自始至終就叫平兒，沒有其他的名，也沒有姓，關(guān)于她的身世，書中沒有交待。

這樣一個家世不祥的下層姑娘，曹公留世的《紅樓夢》的前八十回中，直接以平兒名字命名的章回名目竟有四回，可見作者對平兒的看重。同樣在前八十回的章回名目里，差不多身份的襲人只有一回，鴛鴦有三回，香菱只有兩回。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這回關(guān)于平兒的部分主要寫了平兒的嬌俏可愛、自解風(fēng)情以及內(nèi)心深處對賈璉的感情。同時賈璉對平兒的喜愛也作了生動細(xì)致的描寫?！捌絻褐钢亲樱沃^笑道：‘這件事怎么回謝我呢？喜得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p>

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平兒因賈璉偷情鮑二家的，被鳳姐誤會含冤遭打罵后，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寶釵等人相勸。寶玉讓進(jìn)怡紅院，因平兒在他心目中是一個上等女孩子，平時不能盡心，今日還遭荼毒，心生憐惜。終于有個機(jī)會得以略表心意，便親自指點幫助平兒補(bǔ)妝，“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逼絻菏且粋€得到寶玉憐惜、大家喜愛的女孩。

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bǔ)雀金裘。平兒的一只蝦須鐲被寶玉屋里的小丫頭墜兒偷去，為了不讓寶玉面子上難堪，又知生病中的晴雯是個爆脾氣，會到處嚷嚷。所以只將此事悄悄告訴麝月，不讓寶玉和晴雯知道。平兒心地善良、替他人著想的品質(zhì)在這一回里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趙姨娘讓彩云偷些茯苓霜給賈環(huán)，卻讓五兒蒙冤，平兒問明五兒，知道實情。大家擔(dān)心事情真相會讓探春難堪，寶玉要自己把此事應(yīng)起來，有正義感的平兒覺得不妥，必須讓真相浮出水面。“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云和玉釧兒兩個孽障叫了來，問準(zhǔn)了他方好。不然他們得了益，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了本事，問不出來，煩出這里來完事，他們以后越發(fā)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最終，聰明的平兒讓彩云應(yīng)了偷茯苓霜的事。

在高鄂的續(xù)書中，平兒在賈璉不在的情況下，和劉姥姥一起挽救巧姐于一場以計謀陷害的婚姻騙局，以她的賢良得到了賈璉的認(rèn)可?！百Z璉見平兒，外面不好說別的，心里感激，眼中流淚。自此賈璉心里愈敬平兒，打算等賈赦等回來，要扶平兒為正?！?/p>

當(dāng)然，平兒也有她自己的局限性。她的出身、她的沒有文化、她所處的尷尬地位，讓讀者都不能太嚴(yán)苛地要求平兒，但我們還是可以從局限中看出她身上人性的光輝。她不能像黛玉、寶釵、探春，甚至香菱，靈魂深處有著對詩意生活的追求，雖然她的美麗、聰明、善良讓寶玉心生憐愛，但她與大觀園里的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是一個和王熙鳳一起生活在俗世中的人，她也是在刀尖上跳舞的人，沒有那種閑暇和優(yōu)雅的心境來做夢。但平兒在命運賜予她的既定的生存條件下，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規(guī)避風(fēng)險，逆境而上，懷著一顆仁愛的心，活出了自己最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