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是石頭的家族成員,隱身在地層深處,歷經地殼億萬年的運動變遷,有著自然造化石質的機理和堅硬的稟賦。煤又有別于一般普通的石頭,它不是地殼深處巖漿凝固的產物,而是大自然植物歷盡滄海桑田演變的結果。黑黝黝的煤塊儲藏著最原始的能量,當它重見天日后,燃燒自己發(fā)出光和熱,溫暖著這個世界,也溫暖了億萬人。由今溯古,追尋煤在人類生活中的足跡,古時它被稱為石墨、石炭。最早記載開采并謳歌它的,是蘇軾的《石炭歌》。
一
早年讀《石炭歌》,只覺得它是宋朝那位偉大詩人數量龐大的詩詞中的一首,豪放、親切、自然,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然而,當我和一群人走進延伸在地下數百米深處坑洼不平的巷道、腳踩著碎石和煤矸發(fā)出的吱吱聲響去尋找煤的蹤跡時,回想起《石炭歌》,猛然感到別樣的親切。有文字為據,祖先尋找并采挖這一被稱之為石炭的特殊寶藏,已有上千年歷史。自從發(fā)現這一特殊的石質燃料,人類在通往文明的道路上,開采它、利用它、謳歌它,似乎從未停止過。這個通體黝黑,敲擊時有金屬之聲的特殊石頭,用獨特的稟賦,伴隨著人類跨越千年,一路跨進現代文明的大門。
千年不過是人類漫長歷史中的一段旅程。令我疑惑的是,在這段旅途的起點,在科技并不發(fā)達的北宋年代,我們的祖先是如何發(fā)現并挖掘出石炭,讓它在寒冷的季節(jié)驅散嚴寒,化解人們一日三餐的窘迫,重新點燃生活的希望。一塊煤,在那個寒冷難熬的冬天再度回到世間,以最原始的能量,化成光和熱,在昏暗的夜晚,綻放成人們心目中奇異的花朵。
說來也巧,詩人記載的石炭發(fā)現地,一個叫白土鎮(zhèn)的地方,與我所生活的城市是近鄰。深秋季節(jié),懷揣著解讀詩人詩句的心境,期盼實地查看古人采挖留下蛛絲馬跡的心情,我約友人一同前往。
那天,我們跟著車載導航,上高速,跨縣道,入鄉(xiāng)道,很輕松地找到了位于徐州西南的白土鎮(zhèn)。時光越過千年,眼前的白土鎮(zhèn)已經是一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工農業(yè)重鎮(zhèn)。寬闊的街道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街道兩旁綠植映襯的樓房錯落有致,顯示出如今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生活的富足與安寧。千年古鎮(zhèn)沒有在歲月的長河中湮滅,而是如同一棵飽經風霜的老樹,扎根于此,歷經風雨,依然根深葉茂,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鎮(zhèn)子的西北部,遠看有一座山。山勢不高,起伏平緩,應是環(huán)繞徐州山脈的一部分。我不能確定它是不是當年蘇軾發(fā)現石炭的孤山。向一位老者打聽,老者用一種遲疑的目光打量了我們一番。待我們說明來意,老者意味深長地說:“好多年沒有人提起蘇軾在徐州挖煤的事了?!彼嬖V我們,鎮(zhèn)北不遠處,是花家寺。寺廟附近,自古以來開窯采礦一直沒有停止過,如今還有一個花家寺煤礦。原來花家寺香火很旺盛,現在寺廟不在了,只留有一塊石碑。
我們立即驅車前往花家寺。果然,在通往鎮(zhèn)北一條公路不遠處,有一座煤礦。高高的井塔,長長的運煤管廊,那是現代煤礦的標志性建筑。我知道,如同我曾經工作過的煤礦一樣,每天,人們從井塔走進地層深處,與千萬年的巖石對話,與深藏的黑黝黝的煤炭對話。只是,我們是為尋找詩人筆下開采的古煤窯而來,眼前的景象與那首鐫刻在腦海中的《石炭歌》描繪出的情形迥然不同。沒有“萬人鼓舞千人看”的場面,更沒有肩挑車拉的情形,只有一條鐵路通向遠方。我知道,那是煤礦鐵路專用線,礦井每天開采出來的煤,通過專列運往遠方。
從詩人描述古人開采的炭窯到眼前這座現代化煤礦,千年間有著怎樣的故事,又有著怎樣的延續(xù)與傳承,我們找不到聯(lián)接的線索,也無從得知。
二
從石炭到煤炭,不僅是稱呼的改變,時光也流逝了千年。當年,那個風雪交加、陰雨綿綿的冬天,徐州城有多少百姓為了生計陷入一籌莫展之中?燃料奇缺,為了換取一捆能夠生火取暖的柴薪,許多人跑遍全城,一家挨著一家敲門求援,結果到處碰壁,空手而歸。
此時,蘇軾任徐州太守僅有一年零八個月。到任以后,身為太守,蘇東坡領著全城百姓歷經阻擊圍城洪水、抗擊百年不遇的旱災之后,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又面臨著寒冬斷薪的考驗。蘇軾心中清楚,缺柴斷薪,百姓不僅無法生火取暖,就連一日三餐也成了難題。民以食為天,有米做不成飯,豈不比無米下鍋更難堪?南山的栗林已經砍伐完了,百姓儲備的柴被雨雪淋濕,就連一捆干爽的秸稈和樹枝在城里也難以尋覓。室外,天色陰沉,雨雪連連,根本沒有晴好的跡象。
詩人憂心如焚:“君不見前年雨雪行人斷,城中居民風裂骭。濕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門無處換?!比绾螏ьI全城百姓度過寒冬?老天似乎給這個天才的詩人出了一道致命的難題。
我們無法考證當年蘇軾面對全城燃料短缺內心承受著怎樣的壓力,能確定的是,身為太守,蘇軾并沒有坐以待斃或是草擬一紙公文,把老天出的難題推卸給大宋朝廷。情急之下,他遣派使者四處尋找、打探可以替代柴薪的燃料,最終找到不曾為前人發(fā)現的可以燃燒的石炭。這一史實,詩人在《石炭歌》的序文中作了專門的記載:“彭城舊無石炭,元豐元年十二月,始遣人訪獲于州之西南白土鎮(zhèn)之北,以冶鐵作兵,犀利勝常云?!?/p>
如同撥云見日。當使者急匆匆來報,在離城西南不遠處的白土鎮(zhèn)發(fā)現可以充當燃料的石炭時,這位性情豪放的詩人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用他最擅長的文字表達喜悅之情:“豈料山中有遺寶,磊落如磬萬車炭。流膏迸液無人知,陣陣腥風自吹散。根苗一發(fā)浩無際,萬人鼓舞千人看。投泥潑水愈光明,爍玉流金見精悍?!鼻檎?、意切、激昂、豪放,詩人用激情的文字、白描的手法,描述了發(fā)現石炭的場景,中國的采煤史從此有了生動的開篇。
詩人的感懷和興奮之情不止于此。從這個能夠發(fā)出光和熱的奇異石炭上,他似乎看得更深、看得更遠:“南山栗林漸可息,北山頑礦何勞鍛。為君鑄作百煉刀,要斬長鯨為萬段?!彼吹搅四仙侥瞧蝗找婵撤サ臉淞挚梢孕蒺B(yǎng)生息,更看到了剛剛興起的鐵石冶煉可以鍛造出更加鋒利的兵器。他甚至遐想,用這種石炭鍛造鋒利無比的利器,會所向披靡,刺向那些敵人和當朝奸佞小人。詩人的豪邁、詩人的激情,通過犀利的文字,感染著后人。我不知道詩人擱筆之后會不會登上雪后初霽的云龍山,與好友隱士張山人在放鶴亭中對酒當歌,舉杯同慶。
蒼天不負有心人。石炭,這個沉睡在地下億萬年的石頭,發(fā)現他的不是歷代搜刮百姓的官府,也不是踏破鐵鞋的地質學家,而是一個到任不到兩年的知府,一位以豪放風格著稱的詩人。更難得的是,文人用炙熱的情感描繪它、贊美它。煤炭史話中,從此有了一段古人采煤的佳話,詩人的詩稿中,多了一首世代歌詠的佳作,百姓心目中,也多了一段為民著想彪炳千秋的事跡。
三
我不知道花家寺當年是怎樣的一座寺廟,它已經化為田野里的一陣風,消失在年復一年春種秋收的莊稼里。在剛剛結束秋收的田邊,我看到一塊石碑,上面寫著“花家寺遺址”。寺廟是保佑平安的象征,這與煤礦開采應該有著一定關聯(lián)。只是,石碑無言,矗立在田中,像是一個符號,斷開一段我們無從考察的歷史。
當地人介紹說,像這樣的石碑在白土鎮(zhèn)還有幾處。按照他們提供的線索,我們在古鎮(zhèn)尋覓,果然在鎮(zhèn)南一座村莊和鎮(zhèn)學校附近又找到兩塊,一塊是“白土寨窯址”(村南窯址),另一塊是“白土寨窯址”(村北窯址)。
正如詩人所預料的一樣,白土鎮(zhèn)發(fā)現石炭后,解決了冶煉燃料難題。此后不久,這里無論是冶煉規(guī)模還是冶煉技術都達到了宋朝時期領先水平。被詩人稱作“北山頑石”的利國一帶,“地皆產精鐵,而民皆善鍛。”“凡三十六冶,冶戶皆大家,藏鏹巨萬?!泵恳粋€冶煉窯口都有一定規(guī)模,“冶各百余人,采礦伐炭”。往日默默無聞的白土鎮(zhèn),因為采炭冶鐵,一躍成了徐州府乃至北宋朝廷舉足輕重的冶煉基地。就連抗擊西夏的北宋名將大將軍狄青,也曾經派專人來此監(jiān)督冶鐵,制造兵器。
白土鎮(zhèn)離徐州咫尺之遙,曾屬徐州所轄(如今屬于安徽蕭縣)。徐州,古為九州之一,歷朝歷代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蘇軾于北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四月到任,元豐二年(1079)三月離開,前后一年零十一個月。這是他人生最輝煌、生活最充實的一段時光。徐州美麗的山水激發(fā)了詩人的情感,樸實的勞動場景撥動了詩人敏感而又多情的情思,在這里,他用豪放優(yōu)美的筆調、獨特的視角寫下一百七十余首詩詞,后匯總為《黃樓》。以《石炭歌》為代表,這些詩詞記載了他的所見所聞,或寫景,或狀物,或描寫普通老百姓的勞動生活場景,無不透露出詩人的大愛情懷。今天,我們或捧讀,或吟哦,都有一種激流穿胸的澎湃之感,詩人的生花妙筆寫盡了山水,窮盡了胸臆,把中國的詩詞推向一個高峰。晚清詞壇大家鄭文焯在《手批東坡樂府》中點評說:“此足徵是翁坦蕩之懷,任天地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倚聲能事盡之也。”
出了白土鎮(zhèn),遙望徐州,天空高遠,秋色空濛。宋元豐二年三月,那里曾經發(fā)生老百姓挽住馬頭、割斷馬鐙,依依不舍送別詩人離開徐州的場景。如今的徐州依然有蘇堤、黃樓、放鶴亭、東坡石床、顯紅島等眾多詩人留下的古跡。一塊貌似平常的石炭,記載著一段太守與百姓的情緣。一代詩人的功績,讓徐州子孫后代銘記,也令煤礦人敬仰。
姚中華: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常務理事,淮北礦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