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年前,一場大雪突然而至。雪后的第二天清晨,村子還沉浸在昨夜的夢里,我已經站在了進村的路口。凜洌的風像刀子一樣刮蹭著我的臉,耳朵凍得似乎要掉下來。我不停地跺著腳,眼睛始終眺著遠方的小路。
從早上一直站到午后,母親好幾次來勸我回家。她說天氣太冷會凍壞人的。我倔強地別過身子。她說,你這個牛脾氣,不該給你說的。她很后悔把我父親回來的消息告訴了我,以至于我非要在路口等待父親回家。
父親身材高大挺拔,面相白白凈凈,一雙白白胖胖的雙手,讓人懷疑他壓根兒不會做農活。其實父親不僅會干農活,還會修理農具,更是個打獵的高手。在我眼中,父親是萬能的,沒有他做不了的事。父親非常疼愛我,說我是他的寶貝,就算我要天上的星,只要他能夠得著也會摘給我的。我的腳愛生凍瘡,往年像這樣寒冷的冬天,父親每晚會燒好熱水,幫我泡腳。等我睡下時,又給我掖好被角才離開。
年初,父親只身去了山外務工。我常常問母親,爸爸去哪兒了?什么時候回來?母親摸著我的頭說,爸爸去掙錢,過年回。
我不要錢,我要爸爸。我很不高興,但我無能為力。我只能數著日子,期盼著過年的到來。
時間真慢啊,等啊等,終于遠處走來一個人。我緊緊地盯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近了,近了,是父親。我叫著爸,飛奔著撲進了父親的懷里。
凍壞了吧?父親心疼地撫去我頭上的雪,又問,腳生凍瘡沒?我哇地哭起來。此刻,沉積了一年的思念像決堤的海。
回家吧。父親蹲在我身旁,背起了我。
我像往常一樣伏在父親的肩頭,父親的背寬厚溫暖,為我遮擋著風雪。我在父親的肩上安心地睡著了。
父親回來了,家里一下子也有了生氣,母親忙著逮雞煮湯,臉上洋溢著藏也藏不住的笑容。父親打開口袋,拿出給我買的洋娃娃,母親的羽絨服。最后,他神秘地一笑,問,你們猜口袋里還有什么?
我探著腦袋去看,卻沒看出究竟。
父親像變魔術一樣把口袋翻過去,說,看!
竟然是兩瓶酒,楚翁泉酒。
雪太大了,搭不上車,不然能多帶點東西的,只能勉強帶了兩瓶好酒過年喝。父親遺憾地說。
父親喜歡喝酒,他性格豪爽,特別好客。他常說過門就是客,無酒不成席。只要有人到我們家,他必須要挽留其吃飯,吃飯時必須要喝酒。只要父親在家,我們家里經常賓朋滿座,笑語喧嘩。這個時候也是父親最高興的時候。他容光煥發(fā)地坐在桌前說,來,來,大碗吃肉,大碗喝酒,日子才有盼頭!父親的酒量很大,把客人喝得趴在桌子邊站不起來,他卻一點事兒也沒有。
那時,我們家經濟并不寬裕,父親只能喝便宜的散裝酒。偶爾才能買點瓶裝酒喝。楚翁泉酒在當時屬于高檔酒了,父親就算想喝也是不能隨心喝上的。
母親把酒擺放在堂屋的柜子里,關上柜門。年幼的我好奇父親帶回來的酒到底有啥奇妙之處,就從柜子里拿出那兩瓶酒,仔細地觀賞,果然發(fā)現了其中不同。綠瑩瑩的外盒不僅好看,而且堅硬,是做漂(詣音,一種自制的玩具)兒的好料子哼,看二娃子還能打贏我不?最后,紙盒被我剪掉,疊成了幾個漂亮的漂兒。沒有了紙盒包裹的玻璃酒瓶晶瑩剔透,似乎更好看了。我得意地把它們放在電視機旁。
聽說我的父親回來了,鄰居們紛紛來串門。二娃子也來了。我用酒紙盒疊的漂兒打敗了他,這是我第一次贏他,我高興得手舞足蹈。他艷羨地看著我的漂兒說,能不能送我?guī)讉€?我一把背到身后,才舍不得呢。
家里熱鬧起來,母親把電視機打開,端來瓜子,不停地往火爐里添柴火。火光映著父親年輕英俊的臉寵。父親給大家講山外的趣事,惹得鄰居們哈哈大笑。愛喝酒的張叔走到電視機旁,拿起楚翁泉酒聞了聞,吞了吞口水說,好酒。其他人也湊過來聞,跟著說好酒。父親說,過年時接你們一起喝。
每頓吃飯時,母親就勸父親,這兩瓶酒,你自己先喝了吧。父親總是搖搖頭說,不,等到過年和大伙們一起喝。于是,兩瓶酒完好地矗立在電視機旁,散發(fā)著陣陣清香,靜靜地等待著過年的到來。
過年前一天,雪下得更大了。張叔邀約父親上山打獵,他說,打點山貨明天配那兩瓶好酒。父親叫上我們家的大黃狗,興致勃勃和他去了后山。
唉,父親又不陪我了。我嘆口氣。
就為了喝那兩瓶酒。我也很生氣。
就在我失落的時候,二娃子來了。他說我們再比賽打漂,如果我贏了,你把你疊的漂兒給我。我恃物傲氣十足,就和他比起來。沒想到,二娃子竟然贏了我一局,我極不情愿給了他一個漂兒。有了酒盒疊的漂兒的二娃子更加威風了,我節(jié)節(jié)戰(zhàn)敗,最后被逼退到電視機旁。千萬不能把我的漂兒再輸給他了,這局我一定要贏。我屏住呼吸,用盡所有的力量甩出胳膊。沒想到,我沒站穩(wěn),一個俯身趴向電視機旁。只聽得哐檔幾聲,酒瓶掉到了地上。頓時,一股酒的濃香漫延開來。
母親從廚房跑出來,驚慌失措地找酒瓶,企圖還有完整一點的瓶子,巴望著哪怕瓶子殘缺了,里面還能有點酒??善孔铀姆治辶眩耆珱]有了形狀。母親看到順著地上流淌的酒不知如何是好,用手捧吧,又捧不起來。一時間,她手足無措。二娃子嚇壞了,像個兔子一樣開溜了。我怔怔地望著打碎的酒瓶,心里反而埋怨是父親回來了沒有陪我才導致的。
就在這時,父親和張叔打獵歸來。父親提著一只野兔,還沒進門就在喊,下酒菜有了哦!他興沖沖地跨進門,突然愣住了。
跟在他身后的張叔大聲地嘆著氣,眼里滿是失望。
你,你!父親扔掉兔子,高高地揚起雙手。
一瞬間,我覺得那雙手不再是我深愛的父親的手。
我竟然一點眼淚都沒有。我平靜地仰起臉,用挑釁的眼神看著父親。
還不認錯。母親說。
你打,你打。我像豹子一樣沖向父親。
父親的巴掌沒有落下來,倒是母親過來對著我的屁股狠狠給我了幾巴掌。
但我從此不再喜歡父親。在我心中,父親說就算我要天上的星,只要他能夠得著,也會摘給我的話竟然全是假的。
過年時,父親沒有喝酒。他望著悶不作聲的我,說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像沒聽見一樣。我不愿再和他說話,也不愿再像從前一樣想念他。
一切似乎是宿命。我參加工作后,竟然發(fā)現我工作的單位緊鄰著楚翁泉酒廠。每天,酒廠煮酒的香氣隔空飄來,我在這陣陣酒香中醒來、工作、休息,好像那個曾經溫暖的父親一直在我身邊,我們并沒有疏離。很多次我拿起電話,卻又放下,我還是無法面對現實中的父親。
歲月在我和父親對抗的日子中漸行漸遠。楚翁泉酒廠在時代的變遷中,更新?lián)Q代演變成堯治河酒廠,我也結婚生子。每當我陪著孩子笑,陪著孩子鬧的時候,那個給我掖被角,給我泡腳、背著我的父親不斷浮現在我的眼前。有晚我又夢到父親,夢見他送我上學掉進溝里消失不見,我怎么喊他也不答應。當我醒來時,堯治河酒廠釀酒的香氣又從窗外飄來,我突然淚流滿面。
我決意回家。我特地買了堯治河酒,然后帶上孩子,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
父親像當年我等待他歸來一樣早早地站在了村口。見到我們,他喘著氣跑過來,一把背起我的孩子,背卻彎成了一張弓。
父親老了,那個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年輕父親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白發(fā)滿頭,臉上手上的皺紋溝壑密布。他不停地給我說這說那,好像要把這么多年沒對我說的話全部補起來。他說他身體還好,就是沒有力氣上山打獵了,牙齒快掉光了。最后他喃喃地重復著,我已經好多年不喝酒了,你買酒哪個喝喲。
這是你當年喜歡喝的酒,也是一杯遲到的酒。我邊說邊打開了酒。我給父親倒了一杯,也給我自己倒了一杯。我舉起杯子,哽咽著說,爸,我敬你。父親沒有回答,渾濁的眼里全是淚。
彭艷麗,現供職于湖北省??悼h衛(wèi)生健康局,曾在《椰城》《漢水》《襄陽晚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