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荸薺

肖復(fù)興

在老北京，除夕的黃昏時分，是街上最清靜的時候。店鋪早已打烊關(guān)門，胡同里幾乎見不到人影，除了寒風(fēng)刮得電線桿上的線和樹上的枯樹枝子呼呼地響，聽不到什么喧嘩。只有走進(jìn)大小四合院或大雜院里，才能夠聽到乒乒乓乓在案板上剁餃子餡的聲音，從各家里傳出來，你應(yīng)我和似的，嘈嘈切切錯雜彈，像是過年的序曲，是待會兒除夕夜轟鳴炸響的鞭炮聲的前奏。

就在這時候，胡同里會傳來一聲聲“買荸薺嘍！買荸薺嘍！”的叫喊。由于四周清靜，這聲響便顯得格外清亮，在風(fēng)中蕩漾著悠揚(yáng)的回聲，各家都能夠聽得見。如果除夕算作奏響辭舊迎新的一支曲子的話，前奏是剁餃子餡歡快的聲響，高潮是放鞭炮，那么，這寒風(fēng)中傳來的一聲聲“買荸薺嘍！買荸薺嘍！”的叫喊，則像是中間插進(jìn)來的一段變奏，或者像是在一片剁餃子餡的敲打樂中突然升起的一支長笛的悠揚(yáng)回蕩。

這時候，各家的大人一般都會自己走出家門，來到胡同里，招呼賣荸薺的：“買點(diǎn)兒荸薺！”賣荸薺的會問：“買荸薺喲？”大人們會答：“對，荸薺！”賣荸薺的再問：“年貨都備齊了？”大人們會答：“備齊啦！備齊啦！”然后彼此笑笑，點(diǎn)頭稱喏，算是提前拜了年。

荸薺，就是取這個“備齊”之意。那時候，賣荸薺的，就是專門來賺這份錢的。買荸薺的，就是圖這個荸薺的諧音，圖這個吉利的。那時候，賣的荸薺，一般分生荸薺和熟荸薺兩種，都很便宜。也有大人手里忙著的有活兒，出不來，就讓孩子跑出來買，總之，各家是一定要買幾個荸薺的。對于小孩子，不懂得什么荸薺就是“備齊”的意思，只知道吃，那年月，冬天里沒有什么水果，就把荸薺當(dāng)成了水果，特別是生荸薺，脆生生，水靈靈，有點(diǎn)兒滋味呢。

記憶中，我小時候，除夕的黃昏，已經(jīng)很少聽到胡同里有叫賣荸薺的聲響了。但是，這一天，或者這一天之前，父親總是會買一些荸薺回家，他恪守著老北京這一傳統(tǒng)，總覺得是有個吉利的講究。一般，父親會把荸薺用水煮熟，再放上一點(diǎn)白糖，讓我和弟弟連荸薺帶水一起喝，說是為了去火。這已經(jīng)是除夕之夜荸薺的另一種功能，屬于實(shí)用，而非民俗，就像把供果拿下來吃掉了一樣。我們的民俗，一般都是和吃有關(guān)的，所以尤其受小孩子的歡迎。

如今，這樣的民俗傳統(tǒng)，早就失傳了。人們再也聽不到除夕的黃昏那一聲聲“買荸薺嘍！買荸薺嘍！”的叫喊了，也聽不到大人們像小孩子一樣正兒八經(jīng)的“備齊啦，備齊啦”的回答了。我現(xiàn)在想，大人們之所以在那一刻返老還童似的應(yīng)答，是因?yàn)槟菚r候的人們對于年還真的存在一種敬畏，或者說，年真的能夠給人們帶來樂趣和歡喜。現(xiàn)在，即使還能夠聽到這樣的叫賣荸薺的聲響，還有幾個大人相信并且煞有其事出門買幾粒荸薺，然后答道“備齊啦，備齊啦”呢？更何況，如今人們大多住進(jìn)了高樓，封閉的圍墻，厚厚的防盜門和帶雙層隔音的玻璃窗，哪里又能夠聽得到這遙遠(yuǎn)的呼喊聲呢？

如今，這樣的聲音，只存活在老人的記憶里，或在發(fā)黃的書頁間。前輩作家翁偶虹先生在《北京話舊》一書中，便有這樣的記載：“除夕黃昏時叫賣‘荸薺之聲，過春節(jié)并不需要吃荸薺，取‘荸薺是‘畢齊的諧音，表示自己的年貨已然畢齊。”只是和我小時候的記憶稍有區(qū)別，我父親說是“備齊”的意思，相比較“畢齊”，我覺得父親的解釋更大眾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