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苡
手機(jī)微信“咝”的一聲,小逃睨了一眼桌上的手機(jī),繼續(xù)喝著母親端來的雞湯。小逃昨天來到了母親家,丁剛在晚飯時分來過電話,小逃沒接。丁剛那時打完牌回家了,找小逃煮晚飯呢。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丁剛打了幾個電話,小逃一直沒接。丁剛越來越讓她惡心了,當(dāng)初真是鬼迷心竅。母親熬的雞湯真香,生病以來,小逃首次出現(xiàn)的好心情是從這口雞湯開始的,她又喝了兩三口。剛剛初秋,褪去了燥熱的空氣散發(fā)著甜味。小逃剛想笑上一笑,手機(jī)又不識趣地“咝”的一聲,微信接二連三。小逃有點煩,索性關(guān)了手機(jī)。
小逃是晚上睡覺前才開機(jī)的,微信上丁剛發(fā)了一條視頻,另外還有三條文字信息?!澳愕降自谀模 薄肮?,視頻好看嗎?”“你還不回家,你的心是鐵做的!”
小逃打開視頻,來不及細(xì)看畫面,就聽見一陣連綿不絕的慘叫,是湯圓!湯圓的兩條后腿被紅色塑料繩捆著,高高地吊在衛(wèi)生間淋浴房的水龍頭上。它一邊哀號一邊將頭費力地向上昂去,企圖咬斷腿上的塑料繩,當(dāng)它竭力把身子蜷成一條弧線時,丁剛用笤帚柄敲一下它的頭,說:“別叫,你媽媽會來救你的。”湯圓一個迅速地掉頭,又死死地咬住笤帚柄,接下來一個特寫鏡頭,是湯圓的臉。小逃從沒見過湯圓眼睛睜得那么大過,它玻璃球似的黃晶晶的眼里蓄滿了淚水,還有它咬著笤帚柄嘴里往下流的口水,這淚水和口水滴在小逃的心上,把小逃的心滴穿了很多孔,汩汩的鮮血從這些孔里噴射而出,她有種失血過多的虛脫。小逃渾身在抖,右手撥電話給丁剛,左手臂已經(jīng)套上了一個衣服袖子,丁剛不接電話。小逃又換左手電話,右手臂也伸進(jìn)了衣服袖子。丁剛掛了她的電話。小逃微信留言丁剛,讓他放下湯圓,她馬上回家。
小逃起床動靜很大,母親也起床了,問小逃要干什么。小逃說:“快喊我哥,讓他送我回家?!?/p>
母親不問什么事,用不容商量的語氣說:“不行,在這住幾天,把身子養(yǎng)好了再回去。”
“媽,你別添亂了。湯圓快要死了!”
“它的命比你的命重要嗎?”母親說這句話音量大得嚇人。她知道小逃兩年前收留了一只白貓,也叫湯圓。小逃帶湯圓來過母親家,回去時差點抱錯了。母親家的那只湯圓不過稍胖一點,是只發(fā)了福的老貓。母親家的貓是小逃從二叔家抱來的,剛抱來時像只老鼠,那時小逃還沒有出嫁呢。母親家的湯圓是小逃養(yǎng)大的。
“湯圓病了?你沒有放足貓糧?”母親覺得自己語氣不太好,又輕聲補(bǔ)了這么一句。
小逃不再理會母親,她不能說出丁剛折磨湯圓。丁剛一直是母親的眼中刺,如今再干出這等混賬事,母親又要抱怨小逃當(dāng)年眼瞎,跟這種人私奔。小逃匆匆忙忙將衣柜里的衣服亂七八糟地塞進(jìn)行李箱。
一上車,小逃哥哥就說:“他又犯什么事了?”
小逃看著窗外,眼前晃動的總是湯圓的臉。湯圓是上天送給她的禮物。她抱回湯圓時,是她跟父母還沒有完全和解的時候,湯圓帶給她家鄉(xiāng)的味道,她常常抱著它講家鄉(xiāng)的趣事,湯圓是忠實的聽眾。湯圓現(xiàn)在怎樣了?她心里憋得慌,時不時地喘一口大氣。
”什么?哦,沒有?!?/p>
“你早就該離婚?!边@個話題哥哥已經(jīng)說了一年。小逃不搭話。
哥哥好像生氣了,發(fā)狠似的把車?yán)镆繇懧曇粽{(diào)大。車窗戶是開著的,向外飛去的歌聲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游魂似的飄蕩。初秋的夜風(fēng)是怡人的,可小逃心里是焦灼的,她臉上都能愁得下雨來。這時,天空突然出現(xiàn)異象,一陣大風(fēng)刮來,車身有些微晃,緊接著就是讓人睜不開眼的大雨橫斜著掃過來。哥哥趕緊關(guān)了車窗。
小逃發(fā)了一個哥哥開車的視頻,并配一條文字信息:雨很大,我回來了。你把湯圓放下來了嗎?
丁剛回了三個字:死不了。
小逃松了一口氣。雖說丁剛有些事干得很混蛋,但他從不說假話。小逃這才想起跟哥哥說這樣一句客套話:“哥,今天辛苦你了?!备绺鐩]有作聲。
小逃又說:“哥,昨天我走得匆忙,忘記多放些貓糧了?!?/p>
“他斷手還是斷腳啦?我就搞不懂,你們這樣過日子有什么意思?一輩子還很長,你要伺候他多少年???”
“哥,他有時也好的。”
“好個屁,連放貓糧的事都不做,他還做了什么好的?”
兄妹倆又一陣沉默。
小逃看著雨,陡然想起昨天衣服忘了收,曬門口的衣服此刻定是喝得飽飽的了。由它去吧,這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老天淋濕了它們,還由老天曬干它們。
小逃家住在郊區(qū),一棟兩層的小樓,有個小院子。到了家門口,小逃一眼望見了院子里晾著的衣服。哥哥也看見了雨中飄飄蕩蕩的衣服。他扭頭對小逃說:“真想下去揍他。你怎么就這么死心眼?”
“雨是突然下的,估計他不知道?!毙√舆@話含含糊糊的,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下雨呢?還是不知道雨中有衣服?哥哥不想回?fù)?,再辯也無用,只在小逃下車時,說了一句:“有事打電話?!?/p>
小逃沒有說挽留哥哥的話,只讓哥哥慢點開車。
衣服濕了,不管它。丁剛不做家務(wù),小逃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指望他收衣服。小逃一進(jìn)門就喊湯圓,喊了第一聲,湯圓沒回應(yīng),喊到第二聲,湯圓軟綿綿地叫了一聲。小逃看見湯圓躲在墻角落的椅子下面,湯圓是嚇壞了還是受傷了?以前小逃一進(jìn)家門,湯圓都第一時間像閃電一樣竄過來,跟在小逃屁股后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小逃慢慢地向湯圓走去,怕嚇著湯圓。她想起湯圓初來這個家時就是這樣靜靜地東躲西藏的。對,第一次見到的湯圓就是這樣子的,膽小又帶著傷。
兩年前的那個黃昏,小逃從紡織廠下班回家,她心不在焉地騎著電瓶車。她在想著丁剛,也想著一年前因公殉職的公公,只有公公管得住丁剛。如果公公不死,如果沒有公公的那筆撫恤金,丁剛會不會這樣成天打牌?是不是還和她一同上下班?誰說有錢就幸福的?這災(zāi)禍的錢來了,沒有改變它的性質(zhì),還是災(zāi)禍。這災(zāi)禍一直存在著,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著。小逃心里一恨,手上油門一加,電瓶車向前飛去。就是這時,前面出現(xiàn)了一只雪白的拼命奔跑的貓。小逃一個急剎車。貓也被剎住了似的停下了,圓溜溜的黃眼睛盯著小逃。它太像母親家的“湯圓”了!小逃將電瓶車立于一旁,小逃要抱它,它后退兩步。當(dāng)小逃推車要回家時,貓又跟上來了。它就是這樣跟到了小逃家。小逃給它起了一個和母親家的貓一樣的名字:湯圓。剛開始的幾天,湯圓就像現(xiàn)在這樣,躲藏在家里的各個角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小逃,總要等到小逃喚幾聲,它才肯走出來吃東西。
現(xiàn)在的湯圓又像兩年前一樣,防備著,蜷縮著。小逃走過去,把它抱在懷里,也像兩年前一樣輕輕撫摸著它:“湯圓不怕,媽媽回來了?!?/p>
丁剛從樓上趿拉著拖鞋走下來,吊兒郎當(dāng)?shù)?,兩條胳膊往胸前一攏,斜著眼看著小逃。
“回來了不抱老公,卻抱著那只畜生。”
小逃想:你還不如畜生呢。
“想說我不如畜生,是吧?”丁剛嬉皮笑臉的,他并不生氣,“你生病不上班的日子,誰養(yǎng)著你的啊?是老公我吧,這只畜生養(yǎng)不了你。我養(yǎng)著你們母子倆的啊。”
提到“母子倆”這個詞語,小逃就羞愧。結(jié)婚四年,她吃了有一卡車的中西藥,都不見肚子鼓起來。這也是小逃忍著丁剛無理取鬧的原因,她欠他的。小逃為此提出過離婚,可丁剛不離,他說他不介意沒孩子。丁剛說她生病不上班,她沒放心上,生病不上班是暫時的,三個月前她犯了一次眩暈癥,其實就是低血糖,老板辭退了她?,F(xiàn)在血糖已經(jīng)正常了,她會找到工作的,但對于生孩子,她幾乎絕望了。
“我還沒吃晚飯呢,給我下碗面條吧?!?/p>
小逃聾了似的,像個專業(yè)醫(yī)生在湯圓身上仔細(xì)查傷。湯圓輕聲叫著,舔舔小逃的手,看看丁剛,別過頭去,安靜地躺在小逃臂彎里。
小逃翻遍了湯圓身上的毛,湯圓每寸皮膚都好好的。小逃把湯圓放進(jìn)窩里,這才和丁剛說話:“你為難一只貓算什么本事?”
“可你不理我,我為難不到你啊。”丁剛走過來攬著小逃的肩,小逃一甩胳膊,“喲喲喲,不就吊著它鬧著玩的嘛,你當(dāng)什么真啊。老婆,我餓了?!倍傉f完走開,叼起一根煙,坐在餐桌旁等吃的。
小逃真的去了廚房煮飯。無數(shù)次事實證明,如果小逃不煮飯,丁剛是不可能讓她睡覺的,最后都是小逃妥協(xié)。
小逃近來也在不停地問自己,她是從了這生活呢,還是逃出去?可命運像是給她打了一個死結(jié),怎么也解不開。
幾年前,逃婚來到這座城市,四處找工作的小逃,處處碰釘子,花光兜里僅有的幾百塊錢,到了快要沿街乞討的時候,高大威猛的丁剛出現(xiàn)了。丁剛看見灰頭灰臉的小逃,站在樹蔭下,茫然地四下張望。他確定她是個需要幫助的外地人,這附近的這般大的女孩子,丁剛只要望其背影就知道那是誰。
丁剛當(dāng)時是紡織廠的電工,在當(dāng)?shù)睾蘸沼忻?,因惹事進(jìn)去過幾年。小逃來到紡織廠打工后,丁剛成了小逃的保護(hù)神。等小逃家人找來的時候,小逃和丁剛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為這,小逃有兩年時間進(jìn)不了父母家的門?;楹蟮男√影讯偖?dāng)老子或者當(dāng)兒子似的慣著,包攬了所有的家務(wù)活。下班回來的小逃忙里忙外,丁剛則喝茶抽煙看電視等飯吃。飯后小逃還要備好水果。比如蘋果,小逃削好了蘋果,丁剛是不會吃的,必須將蘋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蘋果塊上插上牙簽,丁剛才肯吃?;楹蟮男√泳瓦@樣把丁剛當(dāng)祖宗一樣供著的,這能怨誰呢?
小逃上床的時候,已經(jīng)十二點了。丁剛在手機(jī)上看視頻,小逃上床后背對著丁剛。丁剛扳過她身子,讓她一起看視頻。丁剛一只手抓著手機(jī),一只手在小逃身上來來回回。小逃說:“我不方便?!毙√幽瞄_丁剛的手,又背過身去。
小逃的這種反抗,像一支興奮劑。丁剛放下手機(jī),干起了自己想干的事。事后,小逃要換臟了的床單,丁剛讓明天再換,說罷滾在干凈的那一半,呼呼大睡。
確定丁剛熟睡后,小逃悄悄地走到另一房間睡覺。這是件秘密事,小逃已經(jīng)干了近一年,丁剛至今都不知道。如果丁剛知道小逃跟他分床睡,他每晚非把她綁在床上不可。
丁剛是一年前開始墮落的。一年前,丁剛拿到了父親那筆撫恤金之后,就不再去上班了,游手好閑的日子就從那時開始的。沒有了父親的管教,又發(fā)了橫財,丁剛像脫韁的野馬,不知道怎么撒野才好,他除了打牌還是打牌,比上班還苦,沒有休息日。小逃最煩他在家打牌,除了煮飯,小逃還要給他們續(xù)茶水,稍有怠慢,丁剛像個暴君一樣吼叫,耍威風(fēng)給他的牌友看。小逃就是這一年才慢慢開始討厭丁剛的。以前的丁剛,特別是四年前認(rèn)識的丁剛,雖然家里很窮,但他肯干、正直、善良。可這一年的時光是腐蝕劑,丁剛朽了。
她能離開他嗎?她離開他后,投奔哪里呢?父母那里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可當(dāng)初為了丁剛,她連父母都不要了,現(xiàn)在哪有臉離婚回到父母那里呢?她這輩子怎么就沒做對過一件事呢?她的出生就是個錯誤。
小逃生于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那時計劃生育抓得很緊。小逃已經(jīng)有一個哥哥了,按理說,小逃是沒有權(quán)利來到這個世上的,應(yīng)該死于醫(yī)生的引產(chǎn)手術(shù)下,但母親利用上廁所的時間逃出來了。從此,母親帶著肚子里的小逃開始了逃亡生活。所謂逃亡不是住旅館或露宿街頭,實際是這個親戚家住幾天,那個親戚家住幾天。親戚家輪流住是臨近預(yù)產(chǎn)期的事。本來小逃母親想一直住舅舅家,舅舅家離小逃家有四五十里的路程,舅媽又是個菩薩心腸的人??深I(lǐng)導(dǎo)干部太厲害了,竟然對母親采取了拉網(wǎng)式的追查,終于找到了母親的舅舅家,好在母親住的房間有個很隱蔽的后門,領(lǐng)導(dǎo)干部喊門那會兒,母親一聽見拍門聲,很警覺地從床上跳起,意欲悄悄從后門溜出去。舅媽也是聽見那聲敲門聲過來的,舅媽過來時,正在開后門的母親嚇了一跳,舅媽拿了件大衣裹在小逃母親身上,在小逃母親身后輕輕關(guān)上了門,又拿了張椅子往門后一放,椅子上再堆上棉絮。小逃就這樣頑強(qiáng)地來到了這個世界。后來小逃聽母親說,那是個最可怕的夜晚,后門出去就是一片黑漆漆的竹林,母親揪著一顆心穿過竹林,以為看見稍許的光就會好些,哪知與竹林臨界的是亂墳崗。母親愣住了,她再也無力挪動半步,孤零零地站著,覺得滿眼都是小鬼亂晃,蹲著肚子又不允許,跪了一會又覺得累。大冬天的,她就坐在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地上捂著嘴哭。小逃生下的當(dāng)天,母親沒有和任何人商量,給孩子取名為小逃。
小逃輾轉(zhuǎn)反復(fù)到夜里兩點,雨漸漸停了,夜靜得像一口深不可測的井。丁剛的呼嚕聲強(qiáng)行穿過兩道門,灌入小逃耳中。她悄悄下樓,湊到湯圓窩前。湯圓也在打呼嚕,不過比丁剛的呼嚕聲柔和多了。小逃伸手抱它的時候,湯圓一個鯉魚打挺,身子一蹲,準(zhǔn)備攻擊。小逃笑了,她喊了湯圓一聲,湯圓賣乖地走出窩,在小逃的褲腿上蹭來蹭去。小逃抱著湯圓睡在樓下的客房。多少個孤獨的夜晚,湯圓就是小逃的藥引子,治好了小逃的失眠。
清晨,屋前屋后都是鳥聲。小逃是被這鳥聲和湯圓的抓門聲吵醒的。湯圓是個起得早的家伙,它早晨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門前的小院子里捉鳥。院子里栽滿了樹,有桂花樹、桃樹、香樟樹、白玉蘭。樹多了,鳥兒就多了。一年四季,小逃見得最多的就是麻雀。一開始,麻雀只蹲在樹枝上,抖抖身上的羽毛,再跟同伴交頭接耳叫上幾聲,偶爾騰起身子試飛一下,沿著幾棵樹轉(zhuǎn)上一圈。又安頓下來,好讓陽光把身上再弄得舒服些。這時地上的湯圓仰著頭,在一棵樹下站一會兒,就敏捷地爬上去,眼見快到樹頂,麻雀兒一哄而散。繼而又有幾只調(diào)皮的麻雀飛落到地面,朝湯圓“唧唧”兩聲。湯圓急忙從樹上跳下,追地上的麻雀,眼見快要得手了,麻雀又振翅飛上了天,在空中盤旋幾圈,就飛遠(yuǎn)了,落入湯圓眼中的剩下了幾個小黑點。
小逃倚著門框,看著湯圓懊惱地慢慢走回屋,小逃忍不住笑了一聲。小逃開始了洗衣做飯的日常生活,她煮好早飯后,肚子突然疼得厲害,她扶著樓梯扶手,走一步歇一步,到樓上喊丁剛陪她去醫(yī)院。丁剛睡得正香,他通常是中午起床。早晨的丁剛還在深睡眠中,小逃搖醒他,他有點惱火。
“肚子疼吃止疼藥。”丁剛閉著眼睛甩下這一句,繼續(xù)睡覺。
小逃站在床邊,淚水不斷地涌出來,悲傷像一雙有力的手,使勁地捏著她的心,她喘不過氣。
疼,不講理的疼。小逃額頭上的汗珠子越來越密。丁剛的呼嚕聲越來越高,呼嚕聲像一根線牽扯著,丁剛每呼一聲,小逃就疼得抽搐一下。
小逃捂住肚子,一步三停地往樓下走,她的病她知道,再拖下去就要出人命了,她打電話給好友張芬芬。
張芬芬來了后,本來是要去樓上把丁剛大罵一頓,但她看見小逃的病刻不容緩,她脫了小逃的圍裙,往沙發(fā)上一扔,圍裙悠悠地滑到地上。
小逃生病住院了。
輸液后,小逃的疼痛減輕了,她讓張芬芬回家。小逃電話了丁剛,丁剛馬上就過來。張芬芬說她要等到丁剛來,痛罵他,她才解氣。
小逃說:“醫(yī)院里這么多人,你就給他留點面子,重要的是也給我留點面子?!?/p>
張芬芬想想有道理,沒有再堅持。
張芬芬回去了。
這一病房里住著三位病人,另外兩位病人一老一少。年紀(jì)大的那位病人像有睡不完的覺,小逃看了她幾次,她都閉著眼。陪護(hù)的好像是她的女兒,坐在床邊玩手機(jī),不知道對方是個多么幽默的人,她一邊聊天一邊偷偷地笑,偶爾笑聲大得離譜,她羞愧地抬頭一掃房間的動靜,又埋頭繼續(xù)聊天,繼續(xù)偷笑。年紀(jì)輕的那位病人呢,小逃覺得她應(yīng)該去精神病醫(yī)院,脾氣大得超乎想象,陪護(hù)著的老公腳下忙得冒煙,還是會遭到她的怒罵。比如老公剛給她擦把臉,去衛(wèi)生間倒水,順便洗手或解手,回到床邊,她都會罵道:“你寧可躲衛(wèi)生間,也不倒水我喝,想渴死我啊?!崩瞎珴M臉堆笑地說他錯了。
小逃心里酸酸的,她看向窗外,陽光明晃晃的,一只小麻雀在窗臺上朝房間里探頭探腦的。年輕的那位病人不知又在責(zé)怪丈夫什么,聲音很響,小麻雀“撲棱”一下飛走了。小逃望著空空的窗臺想:丁剛是不是打牌忘了要來醫(yī)院的事?可小逃不愿電話催他,如果不是出于他的本心,出于他擔(dān)心她的本心,逼他過來,又有什么意義呢?
時間像病了一樣,走得很慢。輸液管里的藥水忙著趕路似的,滴得很快。小逃的幾只吊瓶都空了,丁剛還沒有出現(xiàn)。一位年輕的醫(yī)生過來詢問病情的時候,丁剛兩手插在袋子里進(jìn)來了。丁剛進(jìn)來后,站在一旁,看著醫(yī)生跟小逃的一問一答,房間里其他病人和家屬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丁剛,想知道他來探望誰的。
醫(yī)生走后,丁剛說:“看樣子,情況好著呢,可以回家了嗎?”
小逃愣了,把丁剛說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再跟丁剛確認(rèn)。
丁剛說:“對呀,住家里不比醫(yī)院舒服嗎?”
“辦了住院手續(xù),如被查到不住院,醫(yī)保中心不給報銷的?!毙√拥卣f,“你回去吧,我又沒手術(shù),不需要人照顧的?!?/p>
年紀(jì)大的病人這時劇烈地咳嗽起來,打斷了丁剛和小逃的談話。丁剛等那位老人咳嗽停下來,說:“好吧。那我回去,你有事電話我?!?/p>
丁剛真的局外人般地走了。小逃看著丁剛離去的背影,覺得他是她的流云,那么遠(yuǎn),那么飄。
小逃的病床靠著窗戶,丁剛走后,她側(cè)過身子,背對著所有人。太陽落下去了,黑夜就要來了。小逃除了惦記湯圓,覺得醫(yī)院還真的比家里好。丁剛除了煩她,其他還起什么作用呢?她是在等什么呢?小逃決定出院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離婚,該結(jié)束這種膠著的夫妻生活了。小逃很快就睡著了,她實在太累了。
住院的三四天,小逃不跟病友聊天,病友或家屬們問什么,她都說自己困。丁剛電話過兩次,小逃說自己越來越有精神,馬上就可以出院了,丁剛真的就沒再來過。母親電話過小逃,小逃隱瞞了住院實情。張芬芬每天來一趟,看見小逃一個人悲傷地躺在病床上,她要找丁剛吵架,小逃不肯。小逃說:“他不來,我回去才有離婚的理由呢,你希望我解脫嗎?”張芬芬的火就這樣被小逃撲滅了。
小逃住院四天后的中午出院回家。丁剛的車停在門口,院門一開,通往門前的水泥路上,鋪上了一層落葉,像久久不住人的敗落庭院。推開門,小逃首先聞到一股餿味,她本想喚湯圓的,可她像被絞繩套在脖子上,用力地咽了口唾沫。除了那天去住院時掉在地上的圍裙原樣未動,其他的面目全非。地上臟得沒有落腳的地方,什么都有。厚厚的灰塵、米粒、菜葉、牙簽、用過的抽紙團(tuán)等。桌上擺滿了碗筷,有三個方便面盒只剩湯水,有剩一兩口飯菜的六只碗,但統(tǒng)一的應(yīng)該是稱為沒有洗過的碗。再看看廚房,有一平底鍋里大約還剩半碗面條,餿味就是來自這面條,電飯鍋里還有一點米飯,電磁爐鍋里剩有幾口蛋湯。還有煤氣灶上的另一炒鍋里有一小口炒飯。家里的四口鍋都派上了用場。一陣風(fēng)卷著幾片落葉進(jìn)了屋子,抽紙團(tuán)也在地上滾了滾。這哪是家啊,分明是荒郊野嶺!
小逃忽然覺得自己是有罪的,她每天伺候著他,順從著他,這無疑是給他設(shè)置的陷阱。
她早就該離開他。
小逃像被冷風(fēng)嗆了一下,猛烈地咳嗽。就在小逃咳嗽的時候,湯圓在窩里扯著嗓子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高地叫起來。她走到窩前,湯圓被綁在窩里。
“畜生!”小逃解開系在湯圓腿上的繩子,罵了一句。
“畜生就是畜生,居然跳上桌搶我的飯菜吃?!倍傑浰貜臉巧舷聛砹?,臉像一口油鍋似的帶著反光,顯然剛起床,還沒有洗漱。
小逃看看窩里,貓糧被舔得一粒不剩。丁剛說:“別只顧著你兒子,老子我餓了。”
小逃沒理他,取了貓糧喂湯圓。
湯圓吃著貓糧。小逃說:“以后別想我給你做飯,我要跟你離婚?!?/p>
“你寧可照顧畜生,也不照顧好你老公,有病吧你?”
“我都病了幾年了,現(xiàn)在治好了。你等著,我再也不會讓著你了?!毙√诱f完,就上樓去,她太需要洗個熱水澡了。
洗澡的小逃想,自己的命運從一出生就被詛咒了。她總是不停地選錯,逃跑,再選錯,再逃跑。
小逃剛關(guān)了花灑,就聽見了湯圓受難的求救聲,她忙得差點滑一跤,三把兩把擦了身子,穿了睡衣,就沖向樓下。
丁剛兩胳膊肘分別夾著湯圓的頭和屁股,湯圓的四條腿被捆綁著,毫無逃脫的可能。丁剛像理發(fā)師一樣,拿著把剪刀,“咔嚓咔嚓”在湯圓的背上正剪得起勁,嘴里哼著小調(diào),很享受的樣子。
小逃到了一樓,向丁剛撲去,奪過湯圓。小逃哭著罵著:“瘋子!變態(tài)!”
“我在給咱們的兒子打扮呢,還差最后一筆。”
小逃解開湯圓腿上的繩子,湯圓縮在小逃的腳下。漂亮的糯糯的湯圓背上像長了癩瘡一樣,毛有一塊沒一塊的。
小逃傷心地看著湯圓,丁剛真是無恥到極點,就算一只貓遇上他,都會受罪。“我們離婚吧?!毙√悠届o地說。
“怎么了?它也是我的兒子啊,沒看見我正在給它寫名字呢。”
小逃仔細(xì)看看湯圓被糟蹋過的背,背上被剪過的路徑豎著兩個大字:“兒了”。
天意啊,“子”沒有形成,只有“了”了。
“我要離婚?!?/p>
“別做夢?!?/p>
“我要離婚?!?/p>
“妄想?!?/p>
他們的聲音炸雷似的轟響。湯圓身子瑟瑟抖了兩下,就箭一般地向外沖去。小逃追著喊湯圓,湯圓像個負(fù)心漢一樣頭也不回地跑著。
只一會兒的工夫,湯圓就不見了。小逃追出去很遠(yuǎn),她不停地向前跑著,跑著,直到跑得癱在地上。
湯圓就這樣逃跑了。
小逃真的起訴離婚。
開庭那天,丁剛一邊開車,一邊思考著怎樣才能讓小逃回心轉(zhuǎn)意。當(dāng)一輛輛汽車風(fēng)一樣從他車旁穿過時,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手中的方向盤輕輕一轉(zhuǎn),車身劇烈一震,一聲巨響,那聲音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的想象。
丁剛沒有到場,他在去法院的路上出了車禍,截肢了。這個玩笑他開大了。
后來的事,又變得簡單起來。小逃的生活恢復(fù)了原樣,忙前忙后做家務(wù),伺候著癱在床上的丁剛。小逃有時想想湯圓,但愿湯圓遇個好人家,她看看這個連貓都不愿意待的地方,她卻一輩子被困在這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小逃的身體越發(fā)干枯瘦小。丁剛倒是沒怎么變,他甚至每天有著向陽花般的神采,好像災(zāi)難從不曾降臨于他。有時他還開個玩笑,說:“小逃,你逃不了了,你要像我的兒子一樣,為我養(yǎng)老送終?!?/p>
小逃說:“是我害了你,我不該起訴。”
丁剛說:“說定了,你要照顧我一輩子?!?/p>
小逃點點頭。
丁剛抓起小逃的手,讓小逃把耳朵湊過來,他要說悄悄話。家里沒有別人,丁剛像怕被頭頂三尺的神明聽見似的,用氣聲說:“這輩子你就當(dāng)我的兒子,因為我生不出兒子。”
丁剛說出了秘密,小逃似乎更迷茫了,接下來的日子她該干什么呢?
她每天空閑的時候,就靠著門框看院子里那些樹,她想湯圓捉鳥的情景。她忽然想,來生是不是可以當(dāng)一只貓?
責(zé)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