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赟
影因光線而生,被物遮擋所投射的暗處為陰影,反射而生的虛像成倒影,陰影、倒影皆迷離虛幻、色彩暗淡。相較于真實的本體,影是物像本身暫時的替身或分身,更具朦朧美和神秘性。從天文山水的虹、云、霞、波,草植禽鳥的花、樹、鳥、鶴,到人事器用的檐、燭、衣、劍,凡有光則帶影,皆可作為對象賞味,引發(fā)審美感受。文學(xué)中對光影、物影、人影的表現(xiàn)由來已久①沈揚《瞬間之美的感傷——齊梁文學(xué)中的光與影》(《古典文學(xué)知識》2014 年第5 期),周喜存、劉燕歌《論南朝詩歌的寫“影”風(fēng)氣》(《中國文學(xué)研究》2017 年第2 期)二文,介紹了興起于南朝的寫“影”文學(xué)。胡曉明《一窗梅影——清瑩透明之境》“窗與影”部分(氏著《萬川之月——中國山水詩的心靈境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174—181頁)曾論述古人尤其是宋人對影之清賞。,唐詩中就有大量與影相關(guān)的意象。
宋詞寫影之多遠勝唐人②沈義芙《張先詞的寫影藝術(shù)》(《贛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85年第3期),以“寫影藝術(shù)”概括張先詞中之影,并結(jié)合宋代造型藝術(shù)的特點分析其規(guī)律。周桂峰《影與影的背后——宋詞寫影的文化詮釋》(《淮陰師專學(xué)報》1991年第2期)則將研究眼光擴大到宋詞的寫影藝術(shù)上。其后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內(nèi)對宋代“影”的關(guān)注,多不出此二文畛域,集中于張先及宋詞兩大主題。較有代表性者如趙雪沛、陶文鵬《論宋詞繪影繪聲的藝術(shù)》(《文學(xué)遺產(chǎn)》2007年第4期)。,不僅豐富了已被前人注目的樹影、竹影、石影書寫,更創(chuàng)造出梅影、絮影、梨花影、海棠影等較為新鮮的意象,在前代書寫的基礎(chǔ)上表現(xiàn)出一些新特質(zhì)。宋人寫影,尤以竹、梅、樹、花之影者為多,不僅意象鮮明、數(shù)量眾多,且表現(xiàn)出一種新的欣賞方式,使“影”成為獨立審美對象,這與前代書寫中將物影看作環(huán)境的客觀存在物的做法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宋人對“影”的吟詠實際上指示著一種類似作畫的風(fēng)景欣賞方式。
竹如君子,檀欒竹影惹人心醉,唐詩多如“竹影掃秋月,荷衣落古池”①李白:《贈閭丘處士》,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629頁。董師謙:《梅花三詠》其三《影》,《全宋詩》,第43464頁?!爸裼胺髌寰郑上汶S酒杯”②岑參:《喜華陰王少府使到南池宴集》,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28—229頁?!爸裼袄涫铦苋~暗飄蕭”③張籍:《雨中寄元宗簡》,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編:《張籍詩集》卷7,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8頁。之類,“竹影”繪境以顯其清涼境界、閑適心境,并不刻意留意影之形態(tài)色彩。無論在詩人觀察周遭的眼光中,還是在詩的呈現(xiàn)里,影都是一種環(huán)境物。宋代延續(xù)此寫法,“竹影”與荷香、桐陰、松聲、溪流等山林意象一起刻畫幽境。然而,宋人畢竟寫出了影的諸種形態(tài)、狀態(tài)甚至動態(tài),如“月落西南竹影長”④陸游:《夜坐》,錢仲聯(lián)校注:《陸游全集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26,第4 冊,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 年,第63頁?!扒鷱角锔咧裼靶薄雹蓊欖骸哆^徐稚山居》,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第20589頁。之斜長,“院靜宜兼竹影疏”⑥曹勛:《戲成》,《全宋詩》,第21230頁?!伴e階竹影瘦”⑦顧禧:《野眺》其二,《全宋詩》,第20587頁。之疏瘦,“窗明竹影亂”⑧陸游:《午睡起消搖園中因登山麓薄暮乃歸》,《陸游全集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26,第4冊,第56頁?!帮L(fēng)徹竹影碎”⑨章楶:《運司園亭十詠》其七《潺玉亭》,《全宋詩》,第7467頁。之搖動。這都顯示出宋人觸目竹影時,不僅是看見,更在欣賞、挖掘影之美感?!坝啊辈恢皇秋L(fēng)景的元素,它本身就是一種景觀。
自然之萬千變化使影具有動態(tài)。因為日月、火燭等光源的有無、明暗變化,受其直接影響的影也隨之而變,草木本體也因生長狀態(tài)、氣候環(huán)境等發(fā)生改觀?!皹溆皡⒉盥渫泶?,疏疏密密自分張。偶然一陣狂風(fēng)急,顛倒隨風(fēng)上下狂”⑩葛紹體:《樹影》其一,《全宋詩》,第37976頁。,詩人把本屬常識的細碎生活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詩意樂趣,并似乎不經(jīng)意地展示著某種道理。“疏花淡淡月娟娟,靜坐參渠花月禪。翠羽飛來棲未穩(wěn),幾回攪碎又依然”?李白:《贈閭丘處士》,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629頁。董師謙:《梅花三詠》其三《影》,《全宋詩》,第43464頁。,花鳥影“攪碎又依然”的動態(tài)觀賞已超越單純的審美行為,變成“花月禪”的哲思活動。影的投射、反射面也常富于變化,尤其是水面,因流動產(chǎn)生的波紋漣漪使影變形,形成不同明暗、濃淡的組合,別具趣味。宋人尤好于杯中搖蕩賞影,如“疏影橫斜落酒樽”?劉安上:《德翚梅軒月下小酌》,《全宋詩》,第14948頁。,“竹影重重上酒杯”?邵雍:《南園花竹》,《全宋詩》,第4531頁。;“梢影細從茶椀入”?張镃:《竹軒詩興》,《全宋詩》,第31595頁。,“古松將影入茶甌”?楊萬里:《大司成顏幾圣率同舍招游裴園泛舟繞孤山賞荷花晚泊玉壺得十絕句》其二,薛瑞生校證:《誠齋詩集箋證》卷19,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1338頁。之類。酒杯茶盞可堪持臥,影落其中正可隨杯之晃蕩變換形狀,詩人借以控制影的動態(tài),審美之余兼有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之樂,正是一種文人雅興。此外,如楊萬里“岸樹低欹一雪馀,枝頭半葉已全無。油窗過盡千梢影,濃處還濃枯處枯”?楊萬里:《銜命郊勞使客船過崇德縣三首》其三,《誠齋詩集箋證》卷27,第1877頁。所寫,觀賞者也常移動,一路行船見影,宛如水墨長卷中游賞。在寫“影動”之態(tài)時,搖、移、拖、動、攪、晃、弄、篩等富有動感的詞被頻繁使用,生機活潑。影具有極大的可變性、虛幻性,萬象之動在某一剎那通過影達到美感的和諧,這種美卻是容易消逝且再難重組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影具有驚心動魄的崇高美。
欣賞影的奧秘在于,相較于花木本身的鮮艷明確,影的朦朧暗黑不易形成強烈的感官印象,更易引發(fā)想象。與唐代“竹影朦朧松影長”①盧綸:《題賈山人園林》,劉初棠校注:《盧綸詩集校注》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72頁。胡寅:《和堅伯梅六題一孤芳二山間三雪中四水邊五月下六雨后每題二絕禁犯本題及風(fēng)花雪月天粉玉香山水字十二絕》其九,《全宋詩》,第20977頁。的一般性描寫相比,宋詩對影的表現(xiàn)更趨詩意。老竹、古木尤其是松柏,枝干輪囷虬曲之態(tài)常引起欣賞者對龍、蛇的聯(lián)想,如“樹影亂龍蛇”②陳著:《過崎山》,《全宋詩》,第40140頁。,“松影翠蛟舞”③蔡肇:《寄題君山亭送呂天衢秀才》,《全宋詩》,第13654頁。,“穿窗月影蛟蛇亂”④張擴:《次韻括蒼太守黃侍御種竹》其一,《全宋詩》,第16082頁。,“滿山林影龍蛇動”⑤張嵲:《山中月夜》,《全宋詩》,第20513頁。,“影搖千尺龍蛇動”⑥石延年:《古松》,《全宋詩》,第2004頁。,在詩中以亂、動、舞、走、活等詞擬其動勢生機。投影于地,樹干似龍身、旁枝似角爪、松針似龍須,正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龍、蛇的形象相符;風(fēng)動下枝影之走勢則與龍蛇動態(tài)相類。暗淡朦朧的影頗具抽象意味,搖蕩變化的影則更見靈動,這都給松影欣賞帶來審美趣味性和愉悅感?!褒埳摺辈粌H寫出松樹及松影的形態(tài)特征,更通過富有文化內(nèi)涵的意象點出松柏的人文傳統(tǒng)。辛棄疾名句“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fēng)雨聲中”以“龍蛇影”指代靈山的“長松茂林”⑦辛棄疾:《沁園春》,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增訂本)》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76頁。,“龍蛇影”乃松柏雅稱。它在文學(xué)中的反復(fù)出現(xiàn)表明,宋人關(guān)注松影并欣賞它龍蛇般的姿態(tài)、品格,松影成為與松聲⑧松聲又稱松濤、松風(fēng)、松音、松韻、松籟等,關(guān)于其人文內(nèi)涵及在宋代形成的創(chuàng)作高潮,可參王穎《松風(fēng)意象的審美意蘊與文化衍生》(《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15 年第3 期)、鄧玨《宋代詩文與繪畫中聽松母題的文圖互補關(guān)系》(《文藝爭鳴》2018年第2期)。并舉的元素,一側(cè)重其形,一側(cè)重其聲,是宋人詠贊松柏的主要方面。賞松影、聞松風(fēng)而欣然為樂,這正是宋代文人理想生活情境的表述,松影因茲不只是自然物象,更寄托著人文情懷。
宋人愛梅,賞梅并加以吟詠、圖繪,形成古代梅花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高峰⑨程杰:《宋代詠梅文學(xué)研究》,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02年。。在宋代詠梅詩詞的創(chuàng)作熱潮中,“影”是梅趣味中的重要方面,并形成“疏影”與梅的聯(lián)想慣性。宋人對梅枝疏影觀賞興味特濃⑩詩詞中僅題目顯示詠贊梅影者即有:王柏、丘葵、郭印、顧逢、何夢桂、楊公遠、李龍高分別作《梅影》,劉才邵《次韻朱新仲席上賦梅花影四首》,張耒《庵東窗雨霽月出梅花影見窗上》,董師謙《梅花三詠》其三《影》,張炎、周密各有《疏影·梅影》,王沂孫《疏影·詠梅影》,王質(zhì)《清平樂·梅影》,趙長卿《念奴嬌·梅影》等。其中,內(nèi)容詠贊或涉及梅影者極多。,詩寫“未須細睹青春面,且看扶疏寫影宜”?盧綸:《題賈山人園林》,劉初棠校注:《盧綸詩集校注》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72頁。胡寅:《和堅伯梅六題一孤芳二山間三雪中四水邊五月下六雨后每題二絕禁犯本題及風(fēng)花雪月天粉玉香山水字十二絕》其九,《全宋詩》,第20977頁?!皦旱鼓蹢l千萬蕊,只消疏影兩三枝”?范成大:《古梅二首》其一,富壽蓀標校:《范石湖集》卷2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28頁。,宋人對影之嗜好如此?!叭f態(tài)爭如疏影好”?曹彥約:《再次仁季詠梅韻》其二,《全宋詩》,第32167頁。,“影”已成為文人眼中草木形態(tài)及精神的提煉方式,具有超逸觀想之美。影的本質(zhì)在于光線與氛圍的搭配得宜,月與水是烘托梅影的兩個經(jīng)典元素。冷淡月色在提供微弱光源的同時營造出朦朧幽遠的氣氛,與影之暗淡繚亂相映成趣?!霸隆贝淼囊雇頃r節(jié)更具幽情孤緒,襯托出欣賞者的特立獨行。水面有獨特的反射效果,倒影與本體的對稱符合視覺審美的構(gòu)圖原則?!扒G公愛看水中影,此亦性所好”?許顗:《許彥周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頁。,不惟王安石如此,宋人多喜賞水中之影。自林逋以“疏影”點化五代江為“竹影橫斜水清淺”句寫梅后,梅影之賞多在溪旁水邊。如“月地云階是畫圖,溪腰水面更工夫”?李龍高:《梅影》,《全宋詩》,第45384頁。所言,相較于壁間、地上梅影,水邊疏影顯然更惹興致。清光篩影,“月”提供影之光源、時間、氛圍,“水”則在標明空間位置的同時成為影的絕佳“畫布”。
所以,與其說賞影的根本是對物本體的關(guān)注,不如說是對光影變幻的敏感,是對環(huán)境的綜合感官享受,融合視覺、嗅覺、觸覺甚至聽覺的多重體驗,而詩人通過文學(xué)創(chuàng)造還原了“影”的立體空間。在寫影功能上,水、月的典型組合不僅標志著環(huán)境的清幽,亦指向本體清高的品性,詩人于夜晚僻靜處獨自欣賞疏影,那無人來賞的孤影可能正寓有身世之嘆。寫影時那疏影、瘦影、老影、寒影、冷影、薄影、清影等創(chuàng)造,不僅是對草木形態(tài)特征的反映,也是文人情緒與思想的投射。
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中歷來有將明凈的水面比作鏡、明鏡、玉鏡的寫法,宋人詠影時也常以鏡代水,或徑呼“水鏡”。這種用詞卻不免讓人聯(lián)想起“心鏡”“胸中水鏡”“眾鏡相照”“水月鏡花”等富有宗教意味的詞匯,它們從根本上影響了中國文人的思維方式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這樣理解水中影就會發(fā)現(xiàn),本體在水面投射之影形成一個差異于現(xiàn)實的藝術(shù)世界,它們不僅投射在水面,也投射在詩人如鏡般的心上。這些亦真亦幻之影正是詩人的表達,它表現(xiàn)出的不只是對于自然風(fēng)光代表的客觀世界的認識,更是文人對內(nèi)心的觀照。正如錢鍾書所說:“我們對于世界的認識,不過是一種比喻的,象征的,像煞有介事的詩意的認識。用一個粗淺的比喻,好像小孩子要看鏡子的光明,卻在光明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①錢鍾書:《中國固有的文學(xué)批評的一個特點》,《文學(xué)雜志》1937年第4期。從這個角度來說,賞水中影,或者說對影本身的關(guān)注,就不僅是一種審美的藝術(shù)行為,更是一種類宗教式的哲學(xué)實踐。
宋人賞影時,常引起對繪畫的聯(lián)想:館中賞竹所見“微風(fēng)到簾櫳,舞影入圖繪”②孔武仲:《館中竹影》,《全宋詩》,第10269頁。,梅則“月明孤影瘦如畫”③鄭剛中:《梅》,《全宋詩》,第19111頁。,亭周植松可得“月摹碎影當(dāng)奇畫”④汪炎昶:《吳氏碧松亭》,《全宋詩》,第44808頁。。竹、梅、松之影,在適當(dāng)?shù)沫h(huán)境中,讓人感到“有影皆成畫”⑤釋元肇:《梅月(為陳碧磵題)》,《全宋詩》,第36896頁。,并在詩詞中形成“影如畫”的表述模式。當(dāng)文人感嘆“影如畫”時,在他們的觀念中必然已有關(guān)于“畫”的大致印象,也就是說,對繪畫的基本認識決定了在自然欣賞中人們是否覺得“如畫”。更進一步說,當(dāng)“影如畫”的感受通過文學(xué)的形式表達,必然會產(chǎn)生“影”與“畫”在某些特征上的對應(yīng),即文人所見景色中的“影”與他所指的“畫”——無論它是觀念式的,還是具體作品——具有共同的審美特點。
試看以下詩句:
調(diào)和水墨勻,幻出虬龍枝。圖成不掛壁,擲地容俯窺。(朱翌《西園月夜竹影滿堂》)⑥《全宋詩》,第20812,21436,37625頁。
一窗月上杉篁影,便是人間水墨圖。(劉子翚《夜涼》)⑦《全宋詩》,第20812,21436,37625頁。
煙里梅花別是清,略無風(fēng)動亦寒馨。如焚古鼎龍涎餅,坐對幽窗水墨屏。(白玉蟾《煙中梅花》)⑧《全宋詩》,第20812,21436,37625頁。
天公水墨自奇絕,瘦竹枯松寫殘月。夢回疏影在東窗,驚怪霜枝連夜發(fā)。(蘇軾《次韻吳傳正枯木歌》)⑨馮應(yīng)榴輯注:《蘇軾詩集合注》卷3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861頁。
虬龍般的竹影,煙中梅影,杉篁、松竹交錯之影,都是賞影之中的典型意象。在月夜、云煙的模糊背景中,影脫離本體的色彩、細節(jié)、紋理、質(zhì)感,清晰度低且色調(diào)暗淡,仿佛由“天公”以水調(diào)墨寫成的“奇絕”圖畫。尤其是“一窗”“幽窗”“東窗”,以窗吐納景物,起到取景框的作用,有“窗畫”韻味。
這類天然“影景觀”對應(yīng)的繪畫表述中有一個共同詞匯:水墨。水墨既指繪畫形式,又指向技法特征,它通過水、墨在紙絹上的暈染、滲化,呈現(xiàn)出黑白二色的淺深、濃淡變化。以水調(diào)墨,比例的細微區(qū)別即可幻化不同程度的墨色;隨意下筆,也會有輕重、明暗的差異化視覺效果,所以說,單一的墨具有“五色六彩”的獨特藝術(shù)效果,其濃、淡、枯、濕、躁、潤等變化非常豐富。中國水墨畫的典型特點是,不受物象本色限制,而以墨色濃淡深淺點出精神。整體而言,畫面無色彩增飾,呈現(xiàn)出簡淡幽深的意蘊。根據(jù)美術(shù)史的一般理解,中國畫在唐代發(fā)生由丹青向水墨的歷史轉(zhuǎn)變,唐宋時期繪畫的重要關(guān)鍵詞是“水墨之興”。雖然花鳥一科在唐代已見獨立,但至北宋由于蘇軾等人的大力倡導(dǎo),文人水墨花鳥才得勃興,瘦竹、老梅、枯木、古松等漸成為文人中普遍流行的寫意物象。
影與水墨濡染于紙絹上的效果非常接近,在色彩、線條、構(gòu)圖等視覺形態(tài)和“合自然”的藝術(shù)追求上,松竹梅之影與水墨花鳥寫意具有類似特征。由此可知,詩人們談?wù)撚啊叭绠嫛睍r,所指之“畫”應(yīng)是墨竹、墨梅、枯木一類水墨畫。窗間影最是“如畫”:關(guān)閉窗扇,日月從窗外投射光源,使花木影映于具有一定透光度的窗紙或窗紗上,由窗框定“畫幅”,詩人于室內(nèi)觀賞便可見“月窗花影”的藝術(shù)效果。影的虛幻晃動、模糊曖昧近于水墨筆觸,而暗淡光源中的窗紙、窗紗則與繪畫所用的紙絹類似,加之窗的邊框作用,“梅影橫窗”儼然一幅懸掛壁間的水墨畫。
相對于工筆重彩,尤其是西方繪畫,水墨寫意的寫實性弱而象征性強,畫家的觀察、理解及表達成為關(guān)鍵,只有少數(shù)極富天賦的畫家才能在個體、讀者與世界間找到平衡。而作為天然水墨的影,無疑是這種哲學(xué)最完美的視覺呈現(xiàn)。造化所成本就非人力能及,帶有與生俱來的意義權(quán)威,“影”無疑成為抽取物象的最佳方式,它超越了物體的色相而直抵精神本源。所以,天然之影與人工水墨不僅在色彩表現(xiàn)、風(fēng)格意境上近似,更表現(xiàn)出品格精神上的一致性。正因如此,影之賞與水墨寫意在宋代文人中普遍流行。
前引朱翌詩以“幻出”寫“調(diào)和水墨勻”而成的虬龍般的“圖”,不只是帶有想象意味的個人用語,也是宋人寫影時的習(xí)慣表達,幻、幻出、幻成、幻化等詞常見于墨梅竹、水墨山水的題詠文學(xué)中。以“如幻”的觀念面對世界、進行審美活動,受到佛教“如幻三昧”的影響①參見周裕鍇:《法眼看世界:佛禪觀照方式對北宋后期藝術(shù)觀念的影響》,《文學(xué)遺產(chǎn)》2006年第5期。。從影的角度看,影是物的分身,畫是影的人工再現(xiàn),畫便成為物的“替身”,也就是說,水墨展示的藝術(shù)世界是枯物代表的自然環(huán)境之“影”。影區(qū)分也連接著主體與客體、真實與夢幻、清晰與模糊、可視與不可見、理智與直覺、必然與偶然、永恒與瞬間,水墨花鳥成為“真”“幻”之間的模糊地帶,也必然成為二者對話的媒介。
蒲壽宬《中庭步月》詩展示了一幅典型的宋人賞影圖:
月光被中庭,竹影弄幽色。瀟瀟一幅素,灑灑數(shù)莖墨。
忽然風(fēng)動處,惟有月寫得。此畫應(yīng)入神,無言自心識。②《全宋詩》,第42754,42518頁。
竹影幽色映于庭中,恍如水墨揮灑于絹素,風(fēng)動之影仿佛月色繪出的動態(tài)圖卷,在靜謐的氛圍中,通過觀賞竹影的天然繪畫,詩人獲得“入神”的審美感受和心理體驗。此詩不僅在審美趣味上體現(xiàn)出竹的君子物象、影之搖曳動態(tài)、月夜環(huán)境等典型因素,也表現(xiàn)出鑒賞者將影與水墨畫比附、欣賞其精神之美的審美心理,并在詩的呈現(xiàn)上流露出寄情山水、閑適雅致的清韻。詩人賞影時的純審美心理與特殊的環(huán)境共同構(gòu)筑起濃郁的藝術(shù)氛圍。
因為藝術(shù)特質(zhì)上的類似,在觀賞者眼中易產(chǎn)生影與水墨畫的聯(lián)想。從畫科上講,前述竹、梅等單一物象或梅竹、松竹組合之影所對應(yīng)的是水墨花鳥畫,而當(dāng)欣賞的眼光放大至整體風(fēng)景,則可能產(chǎn)生水墨山水畫的聯(lián)想。周密詩題“紫霞翁觴客東園,列燭花外,秋林散影,高堂素壁皆粲然李成、韋偃寒林畫圖,發(fā)新奇于搖落,前所未有,因作歌以紀之”③《全宋詩》,第42754,42518頁。,即是將秋林影當(dāng)成寒林圖欣賞。在放眼更廣闊的山水時,雨雪霧煙的特殊氣候形成一道濾鏡,空濛褪色的物影使人常有“不假丹青手,居成水墨圖”④趙蕃:《連雪不已復(fù)作絕句詠之及六而止殆未免不愁凍殺之誚也》其四,《全宋詩》,第30752頁。的感覺,產(chǎn)生朦朧景致與水墨山水的對應(yīng)。影與模糊風(fēng)景的美學(xué)風(fēng)格近似,故而能在“如畫”的水墨效果上取得一致。在宋代寫影文學(xué)中,“如畫”也從一種觀念式的品鑒標準變成具有水墨指向的通識性認識,這與丹青、水墨的歷史沿革密切相關(guān)。
影使立體物轉(zhuǎn)換為平面的視覺形象,是對物象的提煉概括,又在影的夸張搖蕩中賦予花木變形之趣,符合繪畫的形象創(chuàng)造原則,尤其與水墨寫意的表現(xiàn)形式與精神特征吻合。因此,詩人反復(fù)表述影如水墨畫的感受,形成花木類型與繪畫題材、窗形與畫幅、窗紙與媒介材料等系列視覺比喻。對于某些具有創(chuàng)造才能的欣賞者而言,審美快感會轉(zhuǎn)變?yōu)閯?chuàng)作激情,如郭印《見墻間竹影擬而畫之終不近也》:
東墻才過午,寫此此君真。日翳倏無跡,云開俄有神。
因緣咸自爾,形似竟誰親。筆墨有非偽,天公恐笑人。①《全宋詩》,第18707頁。
東墻竹影在日光照耀下寫竹形之真而傳竹神之妙,援筆模擬卻難得真態(tài),表現(xiàn)出人工繪畫不如天然物影的心理。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因觀竹影而起意作畫,這二者之間是否有著更普遍層面上的關(guān)聯(lián)呢?
據(jù)說,墨竹便是“見墻間竹影擬而畫之”興味的產(chǎn)物。夏文彥《圖繪寶鑒》稱,墨竹的產(chǎn)生由李夫人臨摹窗間竹影而成:“夫人以崇韜武弁,常郁悒不樂,月夕獨坐南軒,竹影婆娑可喜,即起揮毫濡墨,模寫窗紙上,明日視之,生意具足,或云自是人間往往效之,遂有墨竹?!雹谙奈膹骸秷D繪寶鑒》,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修訂本)》第3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第434頁?;蛴袕埻斯赌裼洝酚涊d:“夫墨竹者,肇自明皇,后傳蕭悅,因觀竹影而得意,故寫墨君?!雹蹚埻斯骸赌裼洝罚吨袊鴷嬋珪ㄐ抻啽荆返?冊,第542頁。則言墨竹畫起源于唐明皇。墨竹起源尚有他說,然此兩則共同透露的消息是,墨竹之繪概因竹影觀賞而來,且在唐五代時已有較為獨立、完善的墨竹繪畫。
觀竹影并依形模擬成為一種繪竹技法廣為流傳,《林泉高致》以山水畫論為主,以畫竹之法起意:“學(xué)畫竹者,取一株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④郭熙、郭思:《林泉高致》,《中國書畫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498頁。月夜賞竹影的審美行為成為一種學(xué)畫法門。詩句“人言學(xué)畫先學(xué)影”⑤戴表元:《謝李仲賓墨竹》,《全宋詩》,第43671頁。,可能即就此論。這表明,不僅文人們察覺到竹影與墨竹間的類似,有著專業(yè)素養(yǎng)的畫師、畫論家們也發(fā)現(xiàn)了影對形的提煉及其中的水墨趣味。
“夜到茆亭近竹籬,影隨寒月下苔墀。吟馀未懶蕭疏興,曾寫離披一兩枝?!雹尥踝舨牛骸洞鹎乇壳竽瘛菲湟唬度卧姟?,第21250頁。月夜賞影觸發(fā)詩興,吟罷趁興寫竹,其墨竹必然帶有所觀竹影之形趣。影成為許多畫竹名家的靈感之源。墨竹大師文同詩詞中即大量寫竹影。鄭板橋稱,“于是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⑦鄭燮:《鄭板橋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第154,155頁。,便是師法窗間壁上的竹影,實際上正是講其畫竹法得自對竹影的觀察模擬。鄭氏并有詩:“雷停雨止斜陽出,一片新篁旋剪裁。影落碧紗窗子上,便拈毫素寫將來?!雹噜嵺疲骸多嵃鍢蚣罚虾#荷虾9偶霭嫔?,1962年,第154,155頁。將觀賞竹影的藝術(shù)行為及在此基礎(chǔ)上圖繪墨竹的過程以詩的形式翻譯。
墨竹之外,宋代始發(fā)明、流行的墨梅也具有影之趣。墨梅由華光仲仁所創(chuàng),其得來與賞影直接相關(guān):“老僧酷愛梅……月夜未寢,見疏影橫于紙窗,蕭然可愛,遂以筆戲摹其影。凌晨視之,殊有月夜之思,因此學(xué)畫而得其無諍三昧,名播于世?!雹嵬趺幔骸睹纷V》,壽勤澤點校:《王冕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年,第243 頁。此條亦見于吳太素《松齋梅譜》(《中國書畫全書(修訂本)》第3冊,第253頁),辭稍異。從視覺效果上講,模擬紙窗梅影的畫與天然的影高度相似,故而華光老僧因影而得墨梅之法。
詩人觀賞墨梅時,往往想象畫家在賞影后揮毫而作,墨梅之成得到影的啟迪。“一枝春曉破霜煙,影寫清陂最可憐。衲被犯寒歸吮墨,也知無地著朱鉛。”①朱松:《三峰康道人墨梅三首》其一,《全宋詩》,第20757頁。在詩人的語言還原中,霜煙一枝固然喜人,清陂之影則更如畫,道人歸家后將所見之梅影寫為紙上墨梅?!拔壹曳N梅三百樹,惱人不特香如霧。階前花影二更來,月光到處縱橫住。幾回欲畫嗟未曾,李君能事乃爾能。素綃竊我當(dāng)時景,更引夜月花邊升?!雹趶堥C:《廬陵李英才自制墨與梅花寫真艮齋誠齋又許其能詩十月七日攜畫見訪且索拙語因成古風(fēng)以贈》,《全宋詩》,第31544頁。張镃戲稱李英才之墨梅乃“竊我當(dāng)時景”而作,那景致正是他“幾回欲畫嗟未曾”的月中梅影?!叭魝€龍眠手,能傳處士詩。借他窗上影,寫作雪中枝”③朱淑真:《墨梅》,《全宋詩》,第17972頁。,朱淑真詩簡短小巧,寫讀畫感受仿佛此畫是窗間梅影的借用。“補之貌梅花,疏瘦仍清妍。折枝映月影,真態(tài)得之天”④樓鑰:《江西李君千能能和墨及畫梅艮齋許以三奇而詩非所長也》,《全宋詩》,第29351頁。,樓鑰稱賞其墨梅畫得自“折枝映月影”的天然“真態(tài)”。
有時,畫家會自己寫出觀賞梅與影對于繪畫的助興:“朝見一枝吐,暮吟疏影寒。亭亭不解語,助我青毫端。”⑤謝逸:《墨梅》其一,《全宋詩》,第14857頁。畫家不竭地觀察自然,必然能夠帶來技藝上的精進,而對于影的賞愛無疑啟發(fā)了水墨繪畫。無論賞梅還是觀影,其實都是畫家“與造物者為友”的一種觀察方式、技能訓(xùn)練。
方回有詩:“何人幻出一橫枝,毛穎陳玄涂側(cè)釐。不丹不青逞妙手,月窗瘦影吾能移……梅花開時看梅開,花未開時看畫梅?!雹薹交兀骸额}東平張智卿梅軒嘗以墨梅一幅自隨》,《全宋詩》,第41827頁。墨梅不過是將“月窗瘦影”移在紙上便于“自隨”,故而在不便于賞梅時,畫可作為真實物的一種替身,加之水墨寫意本身的美學(xué)價值,宋元時墨梅、墨竹大興??梢哉f,以竹、梅、枯木主題為代表的水墨花鳥之發(fā)展,與宋人的賞影趣味是密切關(guān)聯(lián)、相互促進的。影以一種最便捷且天然的方式替畫家將物的形態(tài)由立體變?yōu)槠矫?,成為水墨花鳥畫的靈感激發(fā)⑦參見史劼《“影”的觀念與繪畫》(金觀濤、毛建波主編:《中國思想與繪畫教學(xué)和研究集(四)》,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15年)、張曼華《中國畫的寫“影”傳意論》(《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07年第1期)。,同時,反復(fù)摹影可以帶來技藝上的精進。
所以,“影如畫”不僅表現(xiàn)在觀賞感受上,更進一步影響水墨繪畫??梢哉f,紙本上之墨跡皆可看作草植之“影”,形成現(xiàn)實世界外的精神境界,是文人對于自然印象的“心影”。清人方士庶言:“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景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故古人筆墨具見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于天地之外,別構(gòu)一種靈奇。即或率意揮灑,亦皆煉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雹喾绞渴骸短煦尖止P記》,《中國書畫全書(修訂本)》第12冊,第454頁。即是以此思路點明中國繪畫的精粹。
欣賞草木影時發(fā)出“如畫”之嘆,概因影與墨竹、墨梅之間確實有著可供聯(lián)想的類似之處。在詠畫詩詞中,人們常常談起由畫面所生發(fā)的感想,其中最常見的情形就是稱贊繪者技巧高超,物象栩栩如生使人如見實物,尤其是在寫實性繪畫作品的題詠中,夸贊圖像的真實感是一種典型的詠畫文學(xué)套路。而水墨畫,尤其是文人寫意并不以“逼真”為最高準則,那么,在對水墨寫意畫的題詠中是否會表現(xiàn)出一些新特質(zhì)?又能否引起影的聯(lián)想呢?
人們在讀畫時常常不止聯(lián)想起題材的實物,而是進一步喚起一種欣賞的情景,如“前年謫向新州去,嶺上寒梅正作花。今日霜縑玩標格,宛然風(fēng)外數(shù)枝斜”①鄒浩:《仁老寄墨梅》其三,《全宋詩》,第14015頁。白敦仁校箋:《陳與義集校箋》卷12,上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09頁。,在展玩老友寄來的墨梅畫時,詩人憶起前年貶途中所見梅,畫面所繪仿佛嶺上寒梅數(shù)枝。這種寫法在詠畫、題畫詩詞中十分常見,因為水墨效果與影的近似,在水墨花鳥畫的題詠中,常書寫曾經(jīng)的賞影感受。如東坡詞“人畫竹身肥擁腫。何用?先生落筆勝蕭郎。記得小軒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東墻”②蘇軾:《定風(fēng)波》,鄒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詞編年校注》中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96頁。,雖集句而作,然感受相通,寫看墨竹而憶及軒中月下東墻上之竹影。張嵲詠墨梅:“生憎丹粉累幽姿,故著輕煤寫瘦枝。還似故園江上影,半籠煙月在疏籬。”③張嵲:《墨梅四首》其一,《全宋詩》,第20546頁。畫面的瘦枝幽姿如置人于故園中欣賞煙月梅影。
宋人將這種感受普遍化為一種“畫如影”的題詠新范式:
交加月下影,濃澹霧中筠。試作吳山想,蕭蕭意亦真。(劉敞《墨竹》)④劉敞:《公是集》卷22,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61頁。
數(shù)枝淡竹翠生光,一點無塵自有香。好似葛陂龍化后,卻留清影在虛堂。(釋道濟《墨竹》)⑤《全宋詩》,第31104,17674,29087,29993頁。
炯如落月耿寒影,翳若宿霧含疏枝。(李綱《戲賦墨畫梅花》)⑥《全宋詩》,第31104,17674,29087,29993頁。
晚角吹回?zé)羯性?,眼花錯認月橫窗。(章甫《書祖顯墨梅枕屏》)⑦《全宋詩》,第31104,17674,29087,29993頁。
塵外信,寒生墨暈,依約形容。似疏疏斜影,蘸水搖空。(周純《滿庭霜·墨梅》)⑧唐圭璋編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906頁。
獨曳橫梢瘦影,入廣平、裁冰詞筆。記五湖、清夜推篷,臨水一痕月。(吳文英《暗香疏影·夾鐘宮賦墨梅》)⑨陳邦炎校點:《夢窗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2頁。
劉敞筆下墨竹是月下疏影的化身。濟顛和尚寫墨竹別有巧思,引費長房竹杖化龍典,將紙上墨竹比作龍化后留在人間的清影。李綱詠墨梅似月中寒影、霧含疏枝,以“如”“若”直寫墨梅的“如影”感受。章甫賦墨梅,憶及往時醉臥床上,酒醒眼花間誤以枕屏上的墨梅為窗間梅影。詞中“畫如影”不外如是,由墨梅繪畫聯(lián)想起賞梅影的情形。
因為梅影橫窗與墨梅尤其是折枝畫的緊密關(guān)系,像章甫這樣“錯認月橫窗”的情況極常見,墨梅宛如“窗畫”:
屏燈紅灼爍,窗月正黃昏。印出橫斜影,分明竹外村。(袁說友《用謝艮齋韻題歐陽長老墨梅》其二)⑩《全宋詩》,第31104,17674,29087,29993頁。
窗間光影晚來新,半幅溪藤萬里春。(陳與義《次韻何文縝題顏持約畫水墨梅花二首》其一)?鄒浩:《仁老寄墨梅》其三,《全宋詩》,第14015頁。白敦仁校箋:《陳與義集校箋》卷12,上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09頁。
一枝早晚到窗幾,定作月影橫斜看。(曾幾《馮縣丞墨花》)?曾幾:《茶山集》卷3,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7頁。
詩人在題詠墨梅畫時多將之?dāng)M為窗間梅影,詩歌“翻譯”的不僅是畫面,也對梅影橫窗的審美情境進行了展示,喚起詩歌讀者、畫面欣賞者的審美感受??傊未膶W(xué)中表現(xiàn)出“畫如影”的繪畫題詠新范式,集中于墨竹、墨梅繪畫。
相關(guān)畫論亦常見“畫如影”的論述模式。如寫華光長老墨梅,“所幸仲仁師起于衡之花光山,怒而掃去之,以濃墨點滴成墨花,加以枝柯,儼如疏影橫斜于明月之下”?宋濂:《題徐原甫墨梅》,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鑾坡前集》卷10,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50頁。,“花光長老以墨暈作梅,如花影然,別成一家,政所謂寫意者也”①湯垕:《古今畫鑒》,《中國書畫全書(修訂本)》第3冊,第474頁。。在具有較高鑒賞能力的專業(yè)畫論者眼中,也會產(chǎn)生“畫如影”的感受,“惠洪覺范,能畫梅竹,每用皂子膠畫梅于生絹扇上,燈月下映之,宛然影也”②鄧椿:《畫繼》卷5,《中國書畫全書(修訂本)》第3冊,第287頁。,“如影”的效果類似。
“畫如影”的表述指示著這樣一種讀畫方式,水墨效果讓人聯(lián)想起光影及其中梅、竹的形狀變化,墨跡所展示的部分是黑暗的區(qū)域或處于陰影中的草木,畫面空白處則指示著光線較亮處或光線本身。因為影與水墨畫尤其是墨竹、墨梅主題文人畫的密切關(guān)系,宋人在賞影時將之比擬為水墨畫,在觀賞繪畫時則往往將之還原為自然狀態(tài)下的花木影??梢哉f,這種以“影”聯(lián)結(jié)的自然景觀與人文意象,有著共同的水墨趣味與寫意追求。因此,很難明確區(qū)分宋人所詠到底是物影還是水墨,它們仿佛墨溶于水般混沌難分。
林庚說:“新的詩風(fēng)最直接的,莫過于新的事物上新的感情。這便是詩的不斷的追求?!雹哿指骸对姷幕盍εc詩的新原質(zhì)》,《唐詩綜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260頁。無論古詩或是新詩,新事物、新感情都意味著審美上的更新,反映在詩詞中便形成文學(xué)上的新形式。在宋代墨竹、墨梅等寫意水墨大力發(fā)展的背景下,文人熱衷于賞影,在文學(xué)中綜合地產(chǎn)生了“影如畫”與“畫如影”的書寫模式。從文學(xué)方面講,“畫如影”開創(chuàng)了水墨畫題詠的新范式,而尤其明顯地體現(xiàn)于宋代墨梅、墨竹主題詩詞中。通過詩詞傳播,這種讀畫方式持續(xù)產(chǎn)生影響,形成文人中一種普遍的審美習(xí)慣,而歷代文學(xué)強化了這種欣賞方式和書寫模式。對于畫家來說,則可能在繪畫形式、主題、技法、構(gòu)圖之外,更深刻地作用于其精神世界。
綜上可見,影的“如畫”書寫是自然欣賞與水墨認識的綜合表現(xiàn),折射出宋人獨特的審美趣味和藝術(shù)追求,是宋代繪畫與文學(xué)互動的生動展示。文學(xué)中對“畫如影”的詩意表現(xiàn),與文人水墨寫意相得益彰,顯示出宋人融自然、藝術(shù)與自我為一體的努力,也在繪畫變革的背景下開拓出水墨畫題詠的全新范式,影響于后世的題畫詩詞、藝術(shù)批評?!坝啊辈粌H是窺探宋人審美行為、詩畫思想與藝術(shù)精神的窗口,也是宋以后文學(xué)傳統(tǒng)與藝術(shù)觀念的重要方面,對于當(dāng)下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亦有啟發(f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