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申平 李榮菊
(重慶科技學(xué)院,重慶 401331)
唐宋文人具有豐富的文化知識和高深的藝術(shù)修養(yǎng),也有著雅致的生活趣味和充盈的精神寄托。日常生活中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水等,在他們的筆下都充滿了人生況味和思想內(nèi)涵。研讀陸龜蒙《杞菊賦》、蘇軾《后杞菊賦》發(fā)現(xiàn),“杞菊”與“脫粟”這些尋常茶飯有著別樣的文化內(nèi)涵,也折射出唐宋文人豐富深邃的情懷。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藥膳同源。枸杞和菊花這兩味中藥也因其藥性配伍而合稱“杞菊”,并被詩詞歌賦所吟詠。中華傳統(tǒng)醫(yī)學(xué)認(rèn)為,枸杞全身是寶,春采枸杞葉名曰天精草,夏采花名曰長生草,秋采子名曰枸杞子,冬采根名曰地骨皮。枸杞具有補腎生精、養(yǎng)肝明目及安神等功效?!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認(rèn)為:“久服,堅筋骨,輕身不老。”[1]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認(rèn)為,枸杞具有降血糖血脂、抗動脈硬化等多種醫(yī)藥價值。
古代詩詞多有吟詠枸杞之作。例如,唐代劉禹錫《枸杞井》道:“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能成瑞犬形。上品功能甘露味,還知一勺可延齡。”描述枸杞藥樹老枝千姿百態(tài),可成犬狀,其質(zhì)料堅固可為手杖。宋代蘇軾《枸杞》稱頌“神藥”枸杞“根莖與花實,收拾無棄物。大將玄吾鬢,小則餉我客。似聞朱明洞,中有千歲質(zhì)?!彼未懹巍兜朗壹词隆返溃骸八筛蜍呶督^珍,甑中枸杞香動人。勸君下箸不領(lǐng)略,終作邙山一窖塵?!标懹巍队耋琵S書事》道:“雪霽茆堂鐘磬清,晨齋枸杞一杯羹。隱書不厭千回讀,大藥何時九轉(zhuǎn)成?”宋代蒲壽宬《枸杞井》言:“四時可以采,不采當(dāng)自榮。青條覆碧甃,見此眼已明。目為仙人杖,其事因長生。飲此枸杞水,與結(jié)千歲盟?!彼未屛墨摗队奶帯费裕骸跋囱圯牌阉p身枸杞根。”宋代趙庚夫《清泉》言:“衰齒尚能餐枸杞,余齡斷未泣牛衣?!彼未交亍吨纹噪s書二十首》言:“新立蒲萄架,初嘗枸杞苗?!彼未芪蔫薄都入x洞霄遇雨卻寄道友》言:“重來只要齋盞飯,副以常堂枸杞羹?!笨吹贸鲨坭绞翘扑稳巳粘I钪猩類鄣恼淦?,或飲或食,希冀借此康體健身、延年益壽。
至于作為梅、蘭、竹、菊“四君子”之一的菊花,更是深受國人喜愛,被賦予了吉祥、長壽、堅貞、清高等多種文化品質(zhì)。清代劉灝稱菊花“久服令人長生,明目,治頭風(fēng),安腸胃,去目翳,除胸中煩熱、四肢游氣,久服輕身延年”(《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卷四十七)。中國古代有“比德”的文化傳統(tǒng),文人雅士們在吟詠吐納之間津津樂道菊花的品性和象征意義。宋代劉克莊《題建陽馬君菊譜》云:“菊之名著于周官,詠于詩騷,植物中可方蘭、桂,人中惟靈均、淵明似之”,其《念奴嬌·菊》稱道菊花“尚友靈均,定交元亮,結(jié)好天隨子”。宋代劉蒙泉《菊譜·序》言:“予嘗觀屈原之為文,香草龍鳳,以比忠正,而菊與菌桂、荃蕙、蘭芷、江蘺同為所取。又松者,天下歲寒堅正之木也。而陶淵明乃以松名配菊,連語而稱之。夫屈原、淵明,實皆正人達(dá)士堅操篤行之流,至于菊猶貴重之如此。是菊雖以花為名,固與浮冶易壞之物不可同年而語也。且菊有異于物者。凡花皆以春盛,而實皆以秋成,其根柢枝葉,無物不然。而菊獨以秋花悅茂于風(fēng)霜揺落之時,此其得時者異也。有花葉者,花未必可食,而康風(fēng)子乃以食菊仙?!蛞砸徊葜?,自本至末,無非可食,有功于人者;加以花色香態(tài),纖妙閑雅,可為丘壑燕靜之娛。然則古人取其香以比徳,而配之以歲寒之操,夫豈獨然而已哉。”[2]這段話對菊花的好處描述得可謂周全。三國魏將鐘會《菊花賦》言菊花之“五美”道:“圓華高懸,準(zhǔn)天極也;純黃不雜,后土色也;早植晚登,君子德也;冒霜吐穎,象勁直也;流中體輕,神仙食也?!盵3]這就簡明概括了菊花的貞正、高貴、謙讓、勁直、益生等美德。
唐代詩人陸龜蒙(836—881年)自號天隨子,吳郡(今江蘇蘇州)人。六世祖陸元方為武則天時期宰相,五世祖陸象先唐玄宗時亦為相,龜蒙父則進(jìn)士出身。陸龜蒙早年有光復(fù)家門之志,惜乎舉進(jìn)士不第,后長期沉淪隱居,詩文與皮日休齊名,世稱“皮陸”?!缎绿茣る[逸傳》稱陸龜蒙“不喜與流俗交,雖造門不肯見。不乘馬,升舟設(shè)蓬席,赍束書、茶灶、筆床、釣具往來。時謂江湖散人,或號天隨子、甫里先生。自比涪翁、漁父、江上丈人。后以高士召,不至?!盵4]陸龜蒙性情高潔,不樂為官,自認(rèn)為是心散、意散、形散、神散的散淡之人。他追慕陶淵明,認(rèn)為其“靖節(jié)高風(fēng)不可攀”(《漉酒詩》),又言“我醉卿可還,陶然似元亮”(《紀(jì)事》),“往往枕眠時,自疑陶靖節(jié)”(《和酒中十詠·酒床》),感覺自己距離陶淵明并不遙遠(yuǎn)。陸龜蒙亦鐘情于菊花,其《重憶白菊》云:“我憐貞白重寒芳,前后叢生夾小堂。月朵暮開無絕艷,風(fēng)莖時動有奇香。何慚謝雪清才詠,不羨劉梅貴主妝。更憶幽窗凝一夢,夜來村落有微霜?!逼洹惰骄召x》生動描繪了宅前宅后樹以杞菊的“春苗恣肥”景象,敘述了自己掇拾杞菊不已給外人帶來的困惑。世俗之人認(rèn)為他完全可以將滿腹經(jīng)綸售與官府或者富貴之家,何必“君獨閉關(guān)不出,率空腸貯古圣賢道德言語”而自苦如此。這使得陸龜蒙哭笑不得,只好以賦明志。賦中“偕寒互綠”的杞菊被作者視為精神寄托,其“或穎或苕,煙披雨沐”的生機勃勃景象,是作者獨立桀驁個性和旺盛生命力的象征。雖然是“我衣敗綈,我飯脫粟”,穿著破舊的衣服,吃著粗茶淡飯,但依舊向往著飽食杞菊這世間的高貴盛宴,故而“羞慚齒牙,茍且粱肉”,為那種蠅營狗茍的人生感覺羞愧和悲哀。
陸龜蒙《杞菊賦》的思想內(nèi)涵集中表現(xiàn)為安貧樂道,追慕圣賢,亦即宋代周敦頤等理學(xué)先驅(qū)所推崇的“孔顏之樂”?!墩撜Z·雍也》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盵5]65孔子贊美他最為“好學(xué)”的學(xué)生顏回的安貧樂道精神,還主張“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5]80。陸龜蒙寧愿以“空腸”來儲存“圣賢道德”且樂在其中。這情形正如周敦頤說的那樣:“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故常泰無不足,而銖視軒冕,塵視金玉,其重?zé)o加焉爾?!盵6]作為一個隱居求道者,陸龜蒙不以日食杞菊為苦,把杞菊視為自己人生追求的寄托,這在唐末是難能可貴的。陸龜蒙寄情于杞菊,這顯示了他不同于凡俗,不愿與世周旋、同流合污的思想和人格境界。陸龜蒙《杞菊賦》表現(xiàn)安貧樂道、追慕圣賢的“孔顏之樂”,這和后來宋代文人產(chǎn)生了思想上的巨大共鳴。
蘇軾(1037—1101年)作為宋代“能文者”其學(xué)術(shù)特色和思想境界頗不同于理學(xué)家朱熹、張栻這些“知道者”。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十一月始,蘇軾知密州兩年。密州位于京東路東部,因治所諸城為漢之東武縣,故宋人常稱“膠西”“東武”。當(dāng)時此地自然災(zāi)害連年發(fā)生,蘇轍曾言蘇軾:“既得請高密,其地介于淮海之間,風(fēng)俗樸陋,四方賓客不至。受命之歲,承大旱之余孽,驅(qū)除螟蝗,逐捕盜賊,廩恤饑饉,日不遑給?!盵7]蘇軾貶知密州,原想與身處齊州的蘇轍相近,不料密州境況如此不堪,故性情直率的他作詩傾訴道:“何人勸我此間來?弦管生衣甑有埃。綠蟻沾唇無百斛,蝗蟲撲面已三回。磨刀入谷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保ā洞雾崉⒇暩咐罟珦褚娂模ㄆ涠罚└珊?、蝗蟲造成饑荒、盜賊橫行,生靈涂炭,甚至有百姓拋棄子女。蘇軾這些為百姓訴苦的詩歌后成為政敵羅織其罪名的依據(jù),他們彈劾蘇軾譏諷新法,“譏諷朝廷減削公使錢太甚”,羅織了差點讓蘇軾送命的“烏臺(即御史臺)詩案”。蘇軾此時所作《后杞菊賦》雖受到陸龜蒙的影響,但其創(chuàng)作心境和陸龜蒙差別很大,兩人的人生際遇和性情學(xué)養(yǎng)也頗有不同,故作品的題旨迥異其趣。陸龜蒙出于“羞慚齒牙,茍且粱肉”的“君子固窮”心態(tài),有意識拒絕“好事者”“屠沽兒”的酒肉,雖身處“千乘之邑”而“忍饑誦經(jīng)”,惟杞菊是食。蘇軾食用杞菊經(jīng)過了由單純果腹到精神愉悅的變化,其身處“敝邦”又逢饑荒、蝗蟲、盜寇等天災(zāi)人禍,民不聊生,地方官日子也拮據(jù),衣食之憂發(fā)自于肺腑。東坡具有直率本真、通達(dá)可愛的個性,當(dāng)他與劉廷式“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后“捫腹而笑”,幡然領(lǐng)悟陸龜蒙鐘情杞菊的妙處,其食杞菊經(jīng)過了由被動到主動、由自嘲到自覺的過程,實現(xiàn)了由物質(zhì)需要到精神滿足的超越。蘇軾借助主客問答自嘲貴為太守,卻日食杞菊,也含蓄諷刺新法推行不合理加重了百姓的苦難。蘇軾思想與蘇洵一脈相承,融合儒釋道多元文化,雖駁雜亦通達(dá)。蘇轍嘗謂蘇軾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盵8]莊子“無所待”“與物俱化”的人生價值觀都從骨子里濡染了蘇軾。人生苦短,“如屈伸肘”,故對貧與富、美與丑等都應(yīng)有超脫的看法。蕓蕓眾生或食“糠核”或食“梁肉”,或“瓠肥”或“墨瘦”“卒同歸于一朽”,與萬物同遷化。蘇軾之曠達(dá)讓人感嘆弗如,他在饑餓和逆境中“以杞為糧,以菊為糗”,不但沒有一味沉淪抱怨,反而產(chǎn)生了對“西河、南陽之壽”的不懈追求,實現(xiàn)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超越。
蘇軾的解脫思想在其同時期的其他作品,如熙寧九年(1076年)元月所作《超然臺記》中有著更為明確的流露,這可和《后杞菊賦》互證。蘇轍曾言蘇軾在密州“后少安,顧居處隱陋,無以自放,乃因其城上之廢臺而增葺之,日與其僚覽其山川而樂之?!盵9]《老子》曾言:“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盵10]可見,超然臺是東坡所修葺的登高遠(yuǎn)瞻、“放意肆志”的自放之所。蘇轍為其命名“超然”,以明東坡“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之志?!冻慌_記》言:“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zhèn)愓咭?。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凡物皆有可樂,這個認(rèn)識的產(chǎn)生和密州經(jīng)歷分不開。東坡言:“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適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fā)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fēng)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泵苤萑紊?,蘇軾因禍得福,不但飽嘗杞菊之美,而且體味到守拙養(yǎng)生、隨緣自適之樂,其稱贊超然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fēng)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11]如果說東坡《后杞菊賦》還流露出若干生活的苦難和無奈,詩人思想經(jīng)過政治風(fēng)波正努力趨向平靜,而《超然臺賦》則可以見得出東坡的真超然。他在元祐六年(1091年)知潁州時再次提及密州齋廚索然,“采杞聊自誑,食菊不敢余”(《到潁未幾,公帑已竭,齋廚索然,戲作》)的拮據(jù)生活,心態(tài)亦安然自適。蘇軾的命運及其在《后杞菊賦》中表達(dá)的人生理念和生活態(tài)度深深感染了同時代的文人,如時任臨淮主簿的張耒曾應(yīng)蘇軾之約和作《杞菊賦》以勉勵同儕、堅固己志[12]。
張栻(1133—1180年)字敬夫,丞相張浚之子,南宋哲學(xué)家、教育家,和朱熹、呂祖謙齊名,時稱“東南三賢”。其詩歌被南宋羅大經(jīng)稱贊為“閑澹簡遠(yuǎn),德人之言”[13]。張栻?qū)栈ㄇ橛兴姡澝谰栈ǜ邼崻毩⒌钠焚|(zhì)和德風(fēng),“不肯競桃李,甘心同艾蒿。德人一題品,愈覺風(fēng)味高?!保ā额}曾氏山園十一詠·菊隱》)張栻稱許陶淵明“人品甚高,晉宋諸人所未易及,讀其詩,可見胸次灑落”[14],其《題城南書院三十四詠(其一)》道:“今年少雨菊花遲,青蕊方開三兩枝。但得悠然真意在,青山何處不相宜?!睆垨虬烟諟Y明菊花詩的旨趣和自己的生活感受融洽地結(jié)合在一起。另外,張栻菊花詩的獨特之處是把菊花和“家園”“家國”關(guān)聯(lián)起來,視其為心性、靈魂家園的象征,如“夢回故園好,蘭菊羅中庭。”(《次韓機幕韻》)“卻指飛鴻煙漠漠,故園茱菊老江潭?!保ā毒湃盏乔接^》)“年年桂綻菊開時,長憶芳樽共一卮?!保ā秹鄱ㄛ诺堋罚靶欣钋飳耄覉@菊正滋。”(《曾節(jié)夫罷官歸盱江以小詩寄別》)張栻父親張浚系漢州綿竹(今四川綿竹)人,唐宰相張九齡弟九皋之后。張浚主持北伐失敗,貶謫病死,自覺無顏見故園祖先,故叮囑葬其在湖湘衡山之下。張栻隨其父多年湖湘為官和講學(xué),死后亦葬湘江之畔。故而綻放在寓所園圃中的菊花,成了張栻潛意識中的家園標(biāo)識。
作為理學(xué)家的張栻,其《續(xù)杞菊賦》反映了推崇中和所萃、天壤正味的杞菊之眷。該賦作于淳熙六年(1179年)春,其時張栻除秘閣修撰、荊湖北路轉(zhuǎn)運副使,改知江陵府,安撫本路,其為政頗有作為,使北方金朝驚嘆“南朝有人”。張栻曾在其居家講學(xué)的潭州(今湖南長沙)城南書院,種植了許多杞菊。其《續(xù)杞菊賦》作于江陵(今湖北荊州),回憶城南書院納湖之陰杞菊“雪銷壤肥,其茸葳蕤”的茂盛景象。開篇寫仲春季節(jié)“非花柳之是問,眷杞菊之青青”,烹飪杞菊方法是“汲清泉以細(xì)烹,屏五味而不親”,對杞菊的簡單加工保持了其“甘脆可口,蔚其芬馨”的特性,以至詩人胃口大開,“盡日為之加飯,而他物幾不足以前陳”。張栻還像東坡一樣“飯已捫腹,得意謳吟”,然張栻之樂食杞菊和蘇軾頗有所不同,蘇軾貶謫膠西遭受黨禁之荼毒,故“嘆齋廚之蕭條,乃覽乎草木之英”,這多少有些對現(xiàn)實的無奈;而張栻其時為官生活境況尚可,其“樂從夫野人之餐”讓常人覺得近乎做作,以至于提出“不然得無近于矯激,有同于脫粟布被者乎”的疑問。
這正是張栻思想不同于蘇軾之所在。賦中“天壤之間,孰為正味”的質(zhì)問,引出“惟杞與菊,中和所萃。微勁不苦,滑甘靡滯”的好處。在張栻的眼中,山珍海味雖“極口腹之欲”,但未必裨益身心,相反卻可能給五臟六腑帶來累贅;倒是杞菊“既瞭目而安神,復(fù)沃煩而滌穢。驗?zāi)详栍谖骱?,又頹齡之可制。此其為功,曷可殫紀(jì)”,他充分肯定了杞菊的藥用價值。宋人林洪《山家清供》中“紫英菊”條記載了菊花和枸杞搭配的家常吃法:“春天釆苗葉洗焯,用油略炒煮熟,下姜鹽羹之,可清心明目,加枸杞尤妙?!盵15]張栻稱許杞菊“和合”“中和”的保性和神屬性及功效,這恰是宋儒非??粗氐奈娜吮?。故有研究者指出,張栻《后杞菊賦》“寓意于物,以‘杞菊’意象呈現(xiàn)中和之性,表現(xiàn)物我相得的自適心態(tài)”“在理學(xué)家的經(jīng)學(xué)文本和文學(xué)文本間存在著互文性,常能互為闡釋資源”[16]。
張栻《后杞菊賦》除表達(dá)對杞菊“中和”之性的肯定外,還流露了終身與之為伴且要“貽夫同志”使其沾溉恩澤的愿望。張栻以古圣賢自期作《希顏錄》,渴望成為孔顏后繼傳道者,投身書院教育,是張栻傳道之舉。紹興三十一年(1161),張栻?qū)⑾娼瓥|畔的妙高峰居所改辦為城南書院。隆興二年(1164年),湖南安撫史劉珙修復(fù)岳麓書院,委任張栻為書院主教,自此張栻常往來于湘江兩岸的岳麓書院和城南書院。后朱熹于乾道三年(1167年)秋由福建崇安赴湘,逗留兩月有余,不僅在書院講學(xué),還與張栻就《中庸》以及理學(xué)的“中和”“太極”等命題進(jìn)行切磋,留下許多傳播學(xué)術(shù)思想和智慧的佳話。在張栻家居讀書、講學(xué)傳道、修身交友的城南書院,不僅有著青青杞菊,還有志同道合的師友“高論唐虞,詠歌書詩”。宋代理學(xué)家熱衷于書院教育,推崇“孔顏之樂”和“曾點之志”。從周敦頤到程顥、程頤,再到朱熹和張栻等人,宋儒崇尚顏回以道自任、安貧樂道的人生情懷和處世態(tài)度,還有那種個人情趣和理想壯志渾然一體的非功利性超越境界,而這正是理學(xué)家們追求成圣成賢、實現(xiàn)“圣賢氣象”的必由之路。由此就不難理解張栻為何會“眷杞菊之青青”,因為杞菊之眷代表對“中和”之性的推崇,體現(xiàn)了對“孔顏之樂”的向往,是團結(jié)同志追求“圣賢氣象”的宿愿所在。難怪張栻要滿懷深情地嗟嘆:“嗟乎,微斯物,孰同先生之歸!”
從陸龜蒙、蘇軾到張栻,他們《杞菊賦》所表現(xiàn)的思想內(nèi)涵,恰恰反映了唐宋社會轉(zhuǎn)型期文人思想轉(zhuǎn)向內(nèi)在的時代趨勢。賦作的時代和個性特色鮮明,反映了當(dāng)時文人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追求。由于寫作的時代和思想出發(fā)點不同,因此不宜輕易斷言作品孰優(yōu)孰劣,或思想孰深孰淺。陸龜蒙生活在唐朝末年,他淡薄功名,隱居求志,延續(xù)了古代隱逸文化中文人為保全人格而自甘清貧的優(yōu)秀品質(zhì),同時兼有儒家以道自任、追慕圣賢的理想信念,這和單純的消極避世、遁跡江湖有所不同。北宋蘇軾的思想受道家影響,張揚自我追求個性自由,因而賦作具有強烈的思想情感和主觀色彩。日食杞菊不僅帶給東坡健康長壽,也讓他對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有了超越性認(rèn)識,處世態(tài)度更趨于超脫和曠達(dá)。南宋張栻具有深厚的理學(xué)修養(yǎng),對杞菊的認(rèn)識更貼近于其“中和”藥性所涵攝的哲學(xué)意義,流露出對“人間正味”的探求和對志同道合者的呼喚,這反映了當(dāng)時文人個性修養(yǎng)的內(nèi)斂節(jié)制和對道德心性的關(guān)注,體現(xiàn)了宋人精神氣質(zhì)和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
宋代文人在推崇杞菊的同時,還對脫粟飯念念不忘。杞菊和脫粟成了他們精神追求的象征。陸龜蒙《杞菊賦》念叨“我衣敗綈,我飯脫粟”,蘇軾《超然臺賦》亦曰“瀹脫粟而食之”“樂哉游乎”,張栻《續(xù)杞菊賦》也提及“從夫野人之餐”“有同于脫粟布被者”。脫粟就是糙米,即只去谷殼不加精制的米。古代脫粟飯不僅僅是生活清貧的表現(xiàn),更多時候是高人雅士砥礪志節(jié)、廉潔自守的象征。例如,北宋熙寧、元豐年間(1068—1085年)在西京河南府洛陽,聚集了一批以司馬光為中心的舊黨致仕文人以及洛黨和游學(xué)士子等,先后有文彥博、范鎮(zhèn)、富弼、呂公著、司馬光、范純?nèi)?、邵雍、程頤、程顥等著名人物。這一時期的文人雅士先后舉辦了五老會、耆英會、同甲會等恬然自適的文化沙龍?!端问贰し都?nèi)蕚鳌酚涊d:“時耆賢多在洛,純?nèi)始八抉R光,皆好客而家貧,相約為真率會,脫粟一飯,酒數(shù)行,洛中以為勝事?!盵17]簡陋樸素的脫粟飯成為了風(fēng)雅盛事,這才是文人返樸歸真的真風(fēng)流。
同樣鐘情杞菊和脫粟的還有和張栻并稱“朱張”的理學(xué)家朱熹。他有《藥圃》詩道:“漸看杞菊充庖下,即見芝英入籠中?!薄恫似琛返溃骸坝暧嗖思状涔鈩颍骄粘善枰嘧源?。骨相定知非食肉,可能長伴個中人。”朱熹在給陳亮的信中言:“近方措置種幾畦杞菊,若一腳出門,便不得此物吃,不是小事。奉告老兄且莫相攛掇,留取閑漢在山里咬菜根,與人無相干涉,了卻幾卷殘書,與村秀才子尋行數(shù)墨,亦是一事?!盵18]這些話妙趣橫生讓人忍俊不禁,吃杞菊、咬菜根在朱熹眼中都不是小事,這反映了朱熹對南宋社會政治的失望,因而甘心退守山野,棲居于自己的精神家園。
朱熹的一生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民間創(chuàng)辦書院、聚徒講學(xué)和編撰刊刻典籍,杞菊和脫粟飯自然成為他鄉(xiāng)野書齋生活的家常便飯了。但也有凡夫俗子、酒囊飯桶之類人物,對脫粟飯嗤之以鼻。朱熹在武夷山講學(xué)的時候,慕名求學(xué)者不計其數(shù),門下弟子云集。由于朱熹多年都是擔(dān)任半俸的祠官,生活甚為拮據(jù)。即便是有些家境優(yōu)裕的學(xué)生投身門下,朱熹仍然需要刻書補貼教學(xué)日用,但書院生活運作依然是捉襟見肘,師生飲食常常就是脫粟飯和蔬菜,沒有豐盛的菜肴?!端问贰酚涊d有一個叫胡纮的進(jìn)士,“未達(dá)時,嘗謁朱熹于建安,熹待學(xué)子惟脫粟飯,遇纮不能異也。纮不悅,語人曰:‘此非人情。只雞尊酒,山中未為乏也。’遂亡去?!盵19]這個沒有吃到雞喝到酒的士林?jǐn)☆?,在后來迫害朱熹等人的黨禁中,充當(dāng)了急先鋒的角色,詆毀攻擊朱熹為“偽學(xué)罪首”。由此可見,杞菊、脫粟已經(jīng)不再是宋人日常飲食中的尋常事物,它們作為一種文化標(biāo)簽,是區(qū)別道德高下、品質(zhì)優(yōu)劣、境界深淺的分水嶺和試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