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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家的時候,房子還是老舊的日式獨(dú)體建筑,大連人稱作“老房子”,正式的名稱是“洋房”。因?yàn)槭仟?dú)體別墅,一共住著八戶人家,分樓上樓下和對門,跟上海的弄堂以及北京的四合院完全不同。據(jù)說日本明治維新的時候,一批留學(xué)歐美的日本建筑師,因?yàn)樵趪鴥?nèi)得不到發(fā)展的機(jī)會,于是去大連實(shí)現(xiàn)理想,建筑了一些不東不西,既有日式傳統(tǒng),又融合了歐式元素的“洋房”。
如今,對我來說,小時候的居屋應(yīng)該稱為“故里”了。據(jù)說早就被拆遷了。那塊地方如今是什么模樣,因?yàn)槲也辉H身回去看上一眼,回想起來,依然是兒時的感受。雖然每戶住家的房間只有兩室,算是很狹窄的,但只要走出房間,立刻就可以感到日式建筑那種將大自然納入庭院的,開放式的,與周邊自然渾然一體的,保持人跟人之間和諧關(guān)系的精髓。
已經(jīng)是40 年前的記憶了,房子跟房子之間有一塊很大的空地,我跟著媽媽叫“后院”。我?guī)缀蹙褪窃诤笤豪锿娲蟮?。四周搭著木架,架子周圍種著扁豆。那時候沒有冰箱,北邊挖一個大坑做菜窖。南邊朝陽,有一個用石灰砌就的雞窩。白天雞在窩和院子里自由行動,晚上裝在竹筐里放在廚房。我想是怕雞被黃鼠狼糟蹋了吧。其實(shí),長這么大,我一次都沒有看見黃鼠狼是什么樣子的。以為是狼,結(jié)果是黃鼬的俗名,很意外。
有人挑擔(dān)子賣雛雞,媽媽總會買幾只養(yǎng)。買的時候想挑母雞,但長大后發(fā)現(xiàn)還是會有幾只公雞。趕上過年或者家里來什么重要的客人時,媽媽會挑一只雞殺了燉肉。小時候沒覺得不可思議,現(xiàn)在常常會想,為什么要媽媽來殺雞?媽媽可是一個女人啊。其實(shí)媽媽也很緊張,或者說害怕,因?yàn)閶寢寶㈦u的時候很少一次性成功。殺雞的場所就是后院。媽媽一只手提著雞脖子,另一只手拿著菜刀,用菜刀割雞的脖子。如果失敗了,雞會挺著血淋淋的脖子滿地跑。我小時候膽子小,看見媽媽殺雞會躲起來。但越害怕越是想看,于是蹲在雞窩的后邊偷偷地看。印象最深的是雞的眼神,凄涼、悲哀、哭喪、驚詫。奇怪我現(xiàn)在不愿意想起那眼神,想起來就難過得要死,覺得雞好可憐。這種難受的感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反正從有了這種感覺的時候起,再吃雞肉,覺得有一股膻味,根本咽不下去。
接著是鴨肉也不能吃了。小時候媽媽并沒有養(yǎng)過鴨,因?yàn)榧揖车脑蛏踔烈矝]有吃過鴨肉。后來去北京工作,住的地方離崇文門和前門都近,經(jīng)常去兩個地方的烤鴨店吃烤鴨。來到日本,一直饞兩樣?xùn)|西,就是北京的烤鴨和爆肚。實(shí)在饞得受不了,干脆坐電車去池袋的中國飯店。去橫濱中華街飯店的客人多是日本人,菜已經(jīng)不是原汁原味的中國味了,但池袋不一樣,是新中國城,去飯店吃飯的基本上是中國人,菜也都是原汁原味。我經(jīng)常去池袋的中國飯店享用烤鴨,直到三年前我在公園里遇到了春天的野鴨。雛鴨剛出生,排成一列跟在媽媽的身后,陽光變得暖洋洋的,真可以說是春風(fēng)怡人,心中的溫情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哪怕是三分鐘,仔細(xì)觀賞鴨母子,比千言萬語更可以得到撫慰。所謂的治愈,就是這么簡單的一種感覺吧。
由雞到鴨,由一片樹葉到樹葉上的一只蝴蝶,感知到生命的寄托后,雞和鴨都不能吃了。聽起來似乎有點(diǎn)兒可笑,但又是事實(shí)。能吃的肉越來越少,而我卻說不出更深刻的原因。我的好多朋友都喜歡吃肉。我認(rèn)識的一個開飯店的朋友買了一座山,在山里養(yǎng)鹿,每天早上殺一只鹿做前菜。他的店也是開在池袋的。去年冬天去他的飯店吃飯,讓他推薦菜單,他推薦鹿肉。我說好。但是他加了一句“是早上剛殺的”,我就說:“不要鹿肉了。”肯定會有人問我是不是素食主義者,當(dāng)然不是。我只是不吃活的,不吃剛剛殺完的??隙ㄟ€會有人問,自己殺的鹿和別人殺的鹿有什么區(qū)別嗎。當(dāng)然有區(qū)別。活著的,有溫度的,會喚起我對生命的感情。所謂的憐憫,也是這么單純的一種感覺吧。
其實(shí)我自己也很困惑?,F(xiàn)實(shí)是急轉(zhuǎn)直下,能吃的肉越來越少了,而我可以說是自作自受。肉已經(jīng)不是雞鴨鹿了,為了免于混同才將肉歸類為雞肉鴨肉鹿肉。繞來繞去太麻煩了,干脆用文學(xué)來做比喻吧。日本詩人大半旅人這樣寫初雪:“初雪紛揚(yáng)一腔愁?!卑炎约旱陌С罴耐性诔跹┥希Y(jié)果初雪就變成了文學(xué)。道理是一樣的。
說說吃肉的事,文學(xué)就這么簡單輕易地溜出來了。但光憑吃肉來談文學(xué),似乎太不像話了。但吃肉的事的確在不斷地牽動著我的心。所有生命的背后都有悲哀無限地展開。文學(xué)是從生命出發(fā)的,持有永恒的悲哀。
一句話,與其我在這里千言萬語說什么感覺和文學(xué),不如去觀察一只有生命的貓狗。日本的俳句詩人一茶有個句子:“明月啊,江戶眾生真無知?!奔偃邕B江戶的草木都不了解,更不要說了解江戶的過去和現(xiàn)在了。我勸你去看一只貓,一片樹葉,比在這里看我的文字要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