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渡口,一棵老洋槐樹作為標識。我們總以為,樹有多老,渡口也有多老。樹是洋槐樹,皸裂的樹皮把我們帶入時間深深的皺褶里。
事實上,那是一個荒灘,一條砂石路直通下去,是石埠。石埠上,婦人在洗衣,淘洗豆子、白米。小孩在石埠下的河水里,摸螺螄,捉蝦,光著身子,嘻嘻哈哈地傻鬧。一條竹筏,被一根繩子系在洋槐樹下。老毛竹煻了火,黝黑,兩頭翹,六根毛竹用老藤扎起來,一頭一尾,中間再扎兩綁,便成了竹筏。河水并不深,大人卷起褲腿,可以蹚水過河,小孩翹起屁股,手舉衣服,也可以游到對岸,竹筏也僅僅是渡口的一個象征。清晨撒網(wǎng)的人,竹篙撐起竹筏,往水深的上游,放鸕鶿,撒網(wǎng),捕一簍子魚蝦。蝦是白蝦,蠶繭一樣,白白胖胖。魚是石斑、鲅魚、翹嘴、闊嘴、鯽魚,也有鲇魚、鯉魚、皖魚。捕魚的人,戴一頂斗笠,穿蓑衣,腰上挎一個圓肚子的魚簍,清晨的霞光披在他身上,似乎他是漁歌的一部分。
河是饒北河。年少時,記得有一個艄公。竹筏上擺著幾個矮板凳。艄公也是戴尖帽的斗笠,穿一件棕黑色蓑衣,光著腳板。他撐第一竹篙的時候,會“嘿呀吼”地吆喝一聲,竹篙插入水底,竹筏慢慢滑動,竹篙斜起來,再拔出水面,插入水底。竹筏在水面嘶嘶嘶嘶地滑翔,青山在飛。在冬春之季,我們?nèi)Π?,都由艄公撐竹筏渡河?/p>
對岸是另一個村子。兩個村子隔一條河。對岸有很多沙地,種西瓜,種花生,種荸薺。這是我們村沒有的。我們村有柴火,有茶油,是對岸村子沒有的。兩岸因此有了很多的偷盜和爭奪,發(fā)生械斗;也因此有了婚配姻緣,隨便入哪家的門,開口便是親戚。艄公把嫁妝送到對岸去,把送親的人接過來。外出讀書的人,被一只竹筏,送到小鎮(zhèn)的車站,坐上去縣城的客車。送別的母親和姐姐,站在渡口,一直在揮手,不停地揮手,直到竹筏沒入河灣的柳樹林,像一片樹葉,漂在水面,母親嘩啦啦的淚水流了下來。
據(jù)說,這個渡口,在很早以前,很繁忙,有木船,密密麻麻地排在河岸。河灘寬闊,秋季開滿了白蓼花,米白米白的,一大片。岸邊是麻白麻黃的蘆葦。蘆葦從秋風里抽出搖曳的花束,空茫。這些景致,也一直都在——不曾離去的東西,會緊緊扼住我們的咽喉,不會松開它們的手——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從這個渡口出發(fā),挑一擔籮筐,去浙江海邊挑海鹽。木船順河而下,入信江,逆流而上,入衢州。也把夏布、蠶絲,帶去浙江。木船,一個碼頭一個碼頭地???,夜一日一日地涼。我并沒有看過河里的木船。不深的河水,和寬闊的河面,形成不了恰當?shù)谋壤?。雨季來臨,河水暴漲,渡口已被淹沒,竹筏被拖上岸。
這里確是晨讀的好地方。石埠由一塊石灰石大石板鋪設(shè)。我們坐在石板上,聽著湍湍而流的河水,背誦課文。蒼老的洋槐,在暮春,散發(fā)一種黏稠的氣味,一串串垂掛下來的洋槐花,一直垂到我們額頭。被嘴唇磕碰出來的漢語,有了水的韻味和植物的氣息。有一個練聲的人,每天會來到這個渡口,咪,咪,咪,嘛,嘛,嘛,把鏡子懸在樹上,對著口型,練聲。有一陣子,他喜歡唱:“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我一直記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個藝考生,考了幾年也沒考上,后來去深圳,村里也幾乎沒有他的音訊。從這個渡口出去的人,有好幾個沒有音訊,有出海打魚的,有偷盜的,也客死他鄉(xiāng)的。我外出生活之后,每次回家,我在父母身邊坐幾分鐘,說說話,便會去渡口走走,站站。我說不清為什么。有一年,下大雪,我站在渡口,看著茫茫大雪,追逐著,落在河面上,落在稀稀落落的樹梢上,我突然想起了那個練聲的人。他的面容已經(jīng)模糊,但歌聲還在飄蕩,縈繞著,夾裹著,沙沙沙。茫茫的河面,熾熱的白雪,翻滾的河水,我心里很空落。
木船是哪年消失的呢?是有了公路。渡口依舊在。那個放鴨的女孩子,去哪兒呢?不知道。放鴨的女孩子叫美南。她扎兩條長辮子,甩在胸前。她一直放鴨。她自小隨她父親放鴨,把胡鴨從鴨舍里趕出來,沿一條田埂路,從渡口,趕進河里。鴨子搖擺著身子,嘎嘎嘎,浮在河面。她沒讀過書。她游泳比大人厲害。在十來歲的時候,我就想,我長大了,要娶這個放鴨人為妻。我覺得她美,美得像初春的柳絲。她有烏溜溜的眼睛,有黝黑的皮膚。她端一根竹梢,趕鴨子的時候,我就覺得養(yǎng)心眼。在她十五六歲的時候,就嫁人了,嫁到靈溪一個小山村里。我再也沒見過她。前幾年,聽人說,她在市區(qū)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賣包子,賣了二十幾年了。她鰥夫的父親九十多歲了,一個人住在村子里,我也沒見過。算算,也三十多年了。
渡口還是哭喪的地方,故去的老人,到渡口買水。炮仗啪的一聲,零星地炸開??迒实淖优蛟诓侯^上,哭得全身癱瘓。渡口,是去另一個世界出發(fā)的地方。河流,或許是人世間最長的路?;钪臅r候,沒走完,死了,接著走,渺渺茫茫地走,不分白日黑夜,風雨兼程,身上不需要長物,不需要口糧,不需要牽掛和被牽掛,一個人走,再長的路,再艱難的路,也不覺得孤獨寂寞,也不凄冷憂歡。我們需要另一個世界來打開現(xiàn)世的世界,放下恩怨,放下愛恨,驅(qū)除內(nèi)心的黑暗。沒有死,我們無法理解生。沒有死的永恒,我們無法理解生的短暫。死是對生的救贖。死是生的皈依。
沒有到過渡口的人,不足以談論生離死別。我是這樣以為的。
公路開通之后,渡口迅速被人遺忘。石埠兩邊,長滿了荒草。早年拴木船纜繩的石樁,黝黝的,全是苔蘚。作為時間的標記,石樁多了一份輪回的滄桑。石樁上面,搭了一塊長條形的石板,石板連通石埠側(cè)邊臺階。溽熱的夏天,我們躺在石板午睡,歇涼。洋槐的樹蔭濃密地蓋在赤裸小身子上。河水清幽的涼風,從水面卷上來,我很快進入夢鄉(xiāng)。除了山中的巖洞,我再也找不到,比這里更涼爽的地方。事實上,我們幾乎不午睡,和幾個差不多大的孩子,從石板上,一個縱身,躍入河中,青蛙一樣游泳。清澈見底的河水里,一群群游魚梭子一樣,來來回回。我們常常玩得忘乎所以,不記得上課。老師給游泳遲到的孩子罰站。我們一排,站在祠堂的廊檐下,光著腳,頭發(fā)滴答淋出水,天井的陽光照射得我們臉部發(fā)脹通紅。
我們也知道,村里有投河自盡的人,也是從石板上,跳下去的,身上綁一個麻袋,麻袋里塞滿石子,沉到水里。三兩年,村里都會發(fā)生一次投河事件。我不知道,人為什么會投河。河是路的盡頭,路走不了,走進了河。我們每次游泳,站在石板上,會哈哈大叫幾聲:“鬼呀,不要抱我的腿?!币灿行『ⅲ还韽乃锿献叩?,溺水而死。我父親說,哪有鬼這個東西呢?世上沒有鬼,拖走小孩的,是水獺。饒北河多水獺,水獺兇猛,會溺斃小孩。我是不信的,因為我沒見過水獺。也有人說,不是水獺,是大鯰魚,大鯰魚也食人。大人便給小孩戴一個紅肚兜。水鬼怕紅,魚也怕紅。我學了動物學之后,才知道,魚其實是色盲,哪能分辨色彩呢,是大人的心理安慰罷了。
現(xiàn)在的渡口,完全荒落了。石柱和石板,被人連夜偷走,賣給浙江人。和對岸村子相連接的,是一座石橋。石橋也無人走,因為下游幾百米的河面上,有了一座公路橋。一個完全無人踏足的荒灘。蒿草和白蓼,再一次占領(lǐng)。洋槐依然散發(fā)蓬勃的生命,郁郁蔥蔥,即使冬天落盡了葉子,也蒼勁,宛如深遠歲月的寫意。我?guī)状螏倚『⑷ザ煽?,看看那種荒涼。我小孩看了一次,再也不去,說,沒什么好看的,都是草,還有很多垃圾。
這是一個時間的渡口,每一個人,都是它的客人。人,只是渡口的不系之舟,終有一天,會離開渡口,在河面上漂,直至不知所終。當我想起這些,我對生命,保持敬畏的沉默。3C7D4F95-0118-493B-927E-EE6BECA5C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