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民
聽見有人在喊父親的姓名和我們家的門牌號,想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姐姐已經(jīng)跑出了門,不一會兒,姐姐跑回來,氣喘吁吁地站在母親面前:“媽,電報!”雙手呈上電報,門口擇菜的母親“嗯”了一聲,看都沒看姐姐一眼,抬抬下巴,示意姐姐把電報放桌上,姐姐突然大聲喊道:“河南——加急!”母親手中的青菜用力摔進(jìn)簸箕里,叫喊道:“電報,你喊個什么?”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又該父母發(fā)愁了。
電報是父親的哥哥從“河南省臨潁縣三家店崔莊”這個地方打來的。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告訴我,這個地方是我們的老家,并讓我在學(xué)前反復(fù)臨摹這個地址的全稱字樣,背誦這個地址的全稱發(fā)音——盡管我兩三歲大時離開這個地方后,再沒有去過這個地方,但這個地址已經(jīng)被父親把它安裝在了我的大腦里,就像上學(xué)后課本告訴我,北京是祖國的首都而我從未去過祖國的首都北京一樣。
電報上,父親的哥哥告知父親,他們的父親病危,要求父親回去看他們父親最后一眼。這封電報之前,父親收到過他哥哥的一封來信,信上說的都是他們父親生病缺錢抓藥的事。
接到這封信后,母親愁死了。
那天晚上,我們上床后,父親來到我們的床邊,手指頭點了點床上的腦袋和床下的鞋,轉(zhuǎn)身回到他和母親床邊,拉上那張床單簾子,我們這邊和他們那邊,看皮影戲一樣。
母親的聲音:“單位借支吧!”
父親的聲音:“借多少呢?”
母親的聲音:“你說呢?”
父親的聲音:“至少也得20塊吧?!”
母親點點頭,伸手墻上劃拉了一下,電燈熄滅,皮影戲結(jié)束。
我們家這個門戶里,有兩個家庭,五十幾平方米的居住使用面積里,郝家夫婦領(lǐng)著倆閨女,住那間20多平方米帶套間和陽臺,我們家住這間14平米的單間,共用廚房廁所。我們家里,兩張木板床,一張方桌,四個方凳,都是公家配置的(上面印有武鋼字樣),如果冬天需要采暖,還得在這個空間里放個燒蜂窩煤的鐵皮爐子,爐子上配置一個成直角的馬口鐵排煙管道,一頭接在爐子的排煙孔,一頭插過窗玻璃上的空洞通往室外,煙囪接口處還得吊個罐頭瓶,滲出的煙油滴在地上或誰的身上都挺嫌人。
我們這個家,應(yīng)該叫“窩”。剛住進(jìn)來的時候,年齡尚小,感覺不到什么別扭,有溫飽便乖順,稍大點,斷奶后的小崽子一樣,總想往外跑,又跑不出去,埋怨和牢騷變成了嘰哇亂叫和扯皮打架,吵得父母也心煩,但他們都是新中國的建設(shè)者,能夠耐心說服孩子們要體諒國家的困難,雖說他們教育孩子時的語言很不規(guī)范,闡明他們的家國情懷時也不乏連打帶罵。
當(dāng)時,這地方的影院里正在放映《列寧在1918》,電影里列寧的警衛(wèi)員瓦西里安慰他妻子那一句臺詞“面包會有的”,不但安慰了我們的父母,也安慰了千千萬萬像我一樣的孩子。
我們在父輩們建設(shè)國家的過程中,別別扭扭地成長著。
姐姐初中畢業(yè)后,本可以繼續(xù)上高中的,但她選擇了下鄉(xiāng),同屋郝家大閨女郝玉蓮能夠繼續(xù)留在家里上高中,不是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比姐姐好,也不是她比姐姐愛讀書,人家能夠心安理得繼續(xù)上高中,是他們家比我們家多了間房,而姐姐卻因為家里無處容身放下課本,走上了社會。
姐姐下放的地方是武漢市水產(chǎn)科研所,在市郊南湖,從紅鋼城乘公交車到武昌北站轉(zhuǎn)通勤火車可抵達(dá),當(dāng)天可以跑個來回,雖是下放知青,享受水科所職工待遇,休星期天,每個月還有18塊錢的生活費,但姐姐很少回家,有時候一兩個月都不回來,現(xiàn)在姐姐待在家里,是跟單位請了假,理由是要回老家看望病危的爺爺。
其實,這是個幌子,姐姐現(xiàn)在賴在家里的主要原因,是她的這個月的飯菜票被人家偷走了。老家那封來信讓回家求援的姐姐,找到了個跟單位請假的理由。
父親今天上白班,晚上7點鐘后才能夠到家。
郝家的座鐘響了7下后,我們家屋里安靜了下來。我們在等一個信號,只要這個信號一來,母親便會進(jìn)廚房打開爐門,姐姐也會條件反射地跟著收拾桌子,擺上碗筷,我和兩個妹妹跑到門口,朝澡堂方向的那個路口張望著。
那個信號,是父親的一聲咳嗽。
父親這聲咳嗽,是故意的,他發(fā)出這個信號,意在告訴我們:孩子們,爸爸回來了。
看見了父親的身影,我們跑到馬路邊,攔住父親,父親把包交給我,抱起小妹妹,牽著大妹妹,笑咯咯的,老母雞一樣把我們領(lǐng)進(jìn)家門。
父親到家后,脫掉工作服,在廚房里的水龍頭上洗了把臉,連個盆都不用,水龍頭沖洗一下,進(jìn)屋,拉毛巾擦把臉,坐桌子旁,接過姐姐遞過來的茶缸,揭開茶缸蓋,吹著熱氣,品著茶水的功夫,手不停地?fù)崦咨麓刹韪咨夏莻€血紅色的“獎”字,白色搪瓷茶缸上這個血紅色的字體,對應(yīng)著他白背心上的那個血紅色字體,放映機投射上去的一樣,父親喜歡以這種方式表達(dá)他心中的驕傲和滿足。
廚房里母親喊了聲“端菜”,姐姐廚房里端進(jìn)屋一盆熱氣騰騰大白菜燉豆腐加粉條。
父親放下手中的茶缸,將茶缸推到桌子邊緣靠墻邊,半天沒有見我們像往常那樣蜂擁到桌子周圍搶碗筷爭吃食,而是一排坐在床上癡癡地看著他,便笑著向我們招手:“你們不餓嗎?”
母親平靜地走到桌子前,把電報放在了父親面前的桌面上,“你看,啥招能夠管用,聽你的!”隨電報放在父親面前的還有一個酒盅,“別著急,邊喝邊說?!蹦赣H往小酒盅里倒上酒,筷子遞到了父親手上,抬手指了指姐姐,姐姐領(lǐng)著我們到廚房里,給我們逐個盛了碗飯,我們端著碗從廚房里出來,立在桌子旁,母親面前用筷子逐個把菜夾進(jìn)我們碗里,一排坐床上吃。
父親雙臂抱在胸前,側(cè)過身來,背靠在墻壁上,深吸了口氣,皺著眉,癡癡呆呆地坐在那,等著母親給他拿個主意。母親以商量的口氣說出了她的想法,過幾天,等我們放暑假了,讓我和姐姐先回去,到家后來封信,告知爺爺?shù)牟∏?,再做打算?/p>
等我們放暑假,是母親體面的說法,她要等的是這個月父親開工資的日子,至于爺爺是否生命垂危,至于父親有沒有必要跟爺爺最后見上一面,不是母親能夠決定的。母親說一句,父親點點頭,喝下一盅酒,母親給父親續(xù)上酒……
事情按母親說的定下來后,父親夾了一筷子菜嘴里嚼著嚼著,眼眶里就盈滿了淚水。
看得出來,母親想安慰一下父親,但她沒有辦法讓父親明天就回老家去,也沒有錢讓我和姐姐明天就回老家去,她站起來,伸手在父親的肩膀上推搡了一把,“喲,喲,喲,該不是要哭吧,老崔?”母親這一嚷嚷,父親“嗷”的一聲,真的哭了。
看得真切,父親的眼淚是從眼眶噴灑出來的,隨著眼淚噴薄而出的還有他嘴里的食物碎渣和鼻涕,這個時候,郝阿姨出現(xiàn)在了我們家門口:“嘛事啊,老崔家?”
父親慌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我們,郝阿姨明白了父親難過的原因后,扭頭朝他們家那邊喊道:“郝哥,手上還有閑錢嗎?挪點出來,老崔家使使?!?/p>
母親連忙上前攔住郝阿姨:“玉蓮媽,不是錢的事!”把郝阿姨推回到她們家里門口,兩人在郝家門口嘮了好一會兒,母親回來的時候,手上還是攥著20元錢。
工作勞累了一天的父親,僅僅是喝了兩口酒,說了聲“我累了”,拉了張單人席,抓了個枕頭,大門口的過道上一鋪,躺在了上面。夜里,姐姐給父親端去一茶缸水,還不停地跑出去給父親扇扇子驅(qū)趕蚊子。
第二天下午,父親送我們到漢口大智門火車站,車站買好票后,安慰了姐姐幾句,匆匆離開了我們,他得早點乘上班粵漢碼頭至青山紅鋼城碼頭的輪渡,今晚七點,他還得準(zhǔn)時趕到單位接班。
半夜里上的車,6個多小時,京廣線上跑了400多公里,下車后,天還不明。
這是個小站,下車的人不多,眨眼工夫,出站的人散盡,車站前的場地上空無一人。姐姐拎著旅行包,拉著我的手從出站口挪到車站大門前的燈光下,好讓來接站的人看見我們。
不遠(yuǎn)處的廁所墻邊的一輛架子車上,坐著個睡眼惺忪的漢子,身上披裹著藍(lán)白條紋布單,雙手抓著布單,露著個腦袋目光四下尋找著什么,當(dāng)我們的目光游離中碰到了一起,這個人試探著喊了一聲,“立民嗎?”我看姐姐,姐姐喊了聲,“二舅?”這個人慌忙從架子車上下來,沒有站穩(wěn),踉蹌一下,差點跌了一跤。
“中了,中了!”二舅朝遠(yuǎn)處招了招手,一個大娘拎著個水壺和臉盆過來,往盆里倒了點溫水,放在了我們面前。姐姐幫我洗了把臉后,自己洗完,端起盆要潑掉盆里的水,二舅接過盆,轉(zhuǎn)身蹲地上,雙手撩起盆里的水,臉上呼啦啦洗了兩下,盆里的水就沒有了。
送水的大娘問二舅:“城里回來的?”
二舅遞給送水大娘一毛錢,得意地說:“漢口回來的,外甥!”
收拾妥當(dāng),二舅領(lǐng)著我們朝車站對面一家煎包攤走去,剛才過去的一趟車,沒有給攤主捎來什么客人,見我們在攤前坐下,攤主揭開煎包鍋鍋蓋,騰騰蒸汽彌散開來,攤主鍋鏟敲著鍋沿吆喝了一聲,猛力推拉風(fēng)箱,火苗從煎包鍋周圍躥起老高,鍋里嗞嗞啦啦的油花爆裂聲中,胖乎乎的煎包上泛起層油亮的光澤。
天亮了。
一盤煎包,一碗胡辣湯,把我的肚子撐得鼓鼓的。
姐姐喝了兩口胡辣湯,見二舅面前既沒有煎包,也沒有胡辣湯,把自己那碗胡辣湯推給了二舅,說她不喜歡這個味,二舅遲疑了一下,“別可惜了?!苯舆^那碗胡辣湯,呼嚕呼嚕吃進(jìn)肚子里,抹抹嘴,掏出幾張零碎的票子數(shù)了數(shù),擱桌上,喊了聲:“來斤油饃”(油條)。攤主油饃筐里抓了把油饃稱了稱,抽了根麥秸扎住油饃,掂過來放桌上,隨手拿起桌子上的錢,查了查,放錢匣里。二舅掂起油饃對我們說:“你們姥爺很久都沒有吃過油饃了?!?/p>
離開車站,出城關(guān),沿官路向南。
驕陽把路旁白楊樹的樹影投射到路面上,風(fēng)兒可勁搖著樹冠,把樹冠枝葉相互間的摩擦聲,嘩啦啦地?fù)u落在了路面上,我和姐姐追逐著地面上搖晃的葉影,踩著嘩啦啦的聲響,一路歡聲笑語,沒了暑熱和勞累。
二舅拉著架子車跟著我們一路小跑,嘴里不停地朝我們叫喊,“遠(yuǎn)著呢,上車歇歇,再跑……”可我和姐姐都不好意思坐二舅拉著的架子車,后來,實在走不動了,我和姐姐才輪流到架子車上坐坐,下來跑跑,跑累了再坐坐架子車,30多里地的官路我們走了幾乎一天,太陽偏西的時候,官路沿上突然出現(xiàn)一群孩子,二舅拉著架子車走到我們前面,“起——起——”攆開官路沿上孩子們,車把一拐,架子車下了官路,走上一條鄉(xiāng)間小路,孩子們嘰嘰喳喳跟在我們身后,經(jīng)過一片紅薯地,繞過一個葦坑,我們到了羅莊。
姥爺姥姥大舅大妗二妗院門口候著我們,我沒有回來過,面對眼前老老少少一大片笑臉和問候有點不知所措,跟在姐姐的屁股后面,鸚鵡學(xué)舌似的喊著:“姥爺姥姥舅舅妗子……”
姥姥笑盈盈地把我上下瞅了個遍,雙手捧住我的臉,嘴唇抖動著:“民?立民都長這么大了……”拉著我走到家門口,問我們:“饑不饑,饑了讓妗子燒鍋?!?/p>
姐姐說,我們坐坐,得去崔莊,爺爺病了。
姥姥看看天色,“現(xiàn)在過去也該喝湯了。今天在這喝湯,明去崔莊,不耽誤看爺爺!”不容姐姐再說什么,抬手指了指門外,二舅出門,門前不遠(yuǎn)處的井里提上來一個柳條籃子,過來說:“屋后坐吧,屋里熱?!?/p>
姥姥家屋后有片空地,幾棵杏樹上黃澄澄的杏壓彎了枝條,杏樹下的地面被鞋底磨蹭得發(fā)亮,不見一絲塵土,往北稍遠(yuǎn)處,有六棵巨大的柿子樹,它們一字排開,樹根外露,樹身中空,樹冠卻枝繁葉茂,掛滿了青果。我們坐在杏樹下吃著籃子里的瓜果,青皮脆瓜、白皮甜瓜、黃澄澄的杏,這些井水里浸泡過的瓜果,無論哪一樣,咬一口,滿嘴的清脆香甜,且清涼爽口。想到姥姥說過晚上喝湯,我不敢吃得太多,怕影響晚上喝湯。
姥姥拄著拐棍邁著小腳在我們之間走動,不時彎下腰來,拾起我們吐在地上的杏核,走到屋后的墻邊,蹲下,杏核放塊磚上,用鐮刀頭將杏核一粒粒敲開,收起杏仁。二舅告訴我們,羅莊所有杏樹的杏核都是苦的,只有姥姥的這幾棵杏樹的杏核是甜的,每年夏季,姥姥就守著這幾棵杏樹,杏未成熟前,誰都不敢造次,杏熟了,都可來吃,但不能帶走,就是舍不得杏仁。夏季過去,姥姥床頭窗臺上那兩個陶瓦罐里就有了兩罐滿滿的鹽染過的杏仁,過年拿出來,大人孩子每人幾粒,嘴里嚼起來,脆而香,帶點咸味,感覺比吃糖豆還美。
二妗屋頭的一聲吆喝:喝湯了——
屋里沒有點燈,門外進(jìn)來的光源集中在堂屋當(dāng)間的小桌上,桌上僅有三只碗,一個饃筐和一碟炒豆腐片,坐下后,我半天沒有動手,以為還有菜沒有上來,二舅笑著對我說:“吃吧,民,咱家可不比你們那,不吃就得餓肚子!”我抓了塊饃,咬了一口,放下,端起碗,筷子碗里撈了撈,里面只有紅薯塊,不見藕和排骨。姐姐告訴我,我們老家這地方管吃晚飯叫“喝湯”。我勉強吃了兩口,站起來說:“飽了?!?/p>
姥姥說:“飽了就不吃了,饑了,有瓜?!?/p>
第二天清晨,二舅把架子車打掃干凈,車上鋪了張席,說送我們?nèi)ゴ耷f。我們老家,架子車是家家必備的唯一交通(生產(chǎn))工具,農(nóng)忙時拉土載糞,逢集趕會走親戚時,掃去車上的土,鋪張席或墊床被,無論是新媳婦回娘家,還是外甥看舅舅,都靠它。
姐姐沒有讓二舅送我們,她說我們走著去,沿路可以看看風(fēng)景。
羅莊橋,3米來寬,長不足10米,橋面沒有護(hù)欄,兩邊只有一拃高的磚,橋頭的兩棵楊樹,軀干筆直粗壯,樹冠高聳指天,羅莊人叫這兩棵楊樹“姥爺樹”和“姥姥樹”。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年歲,據(jù)說有了羅莊就有了這兩棵楊樹,羅莊歷經(jīng)多次變故,都沒有人敢動這兩棵樹。
姐姐讓我拜拜這兩棵樹,我問為什么。姐姐說它們能夠保佑我們。我學(xué)著姐姐的樣子,雙手作揖,拜了拜這兩棵樹。
過了羅莊橋,眼前是一馬平川的莊稼地,趴在地壟上的紅薯藤,微微泛黃的大豆苗,高高壯壯的煙棵……我們沿著莊稼地間的一條印有很多架子車車轍的路,手上拿著野花野草,捏著螞蚱,說說笑笑,玩玩鬧鬧,走出一片枯黃的玉米棵地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村莊,姐姐說,那就是崔莊。
我們沿著老墳臺下的一條村道,經(jīng)過一些人家門前,村街上的人們好奇地打量著我們,議論著我們,有人問,漢口江喚(父親的名字)的孩子回來了?姐姐向他們笑著點頭,喊著爺奶叔嬸……拐上一條小道,走進(jìn)一家院落。姐姐說,我們到家了。
老家是個不規(guī)則的院落,坐北朝南的是座一門兩廂的土坯墻麥秸頂?shù)姆课?,房頭是間灶火,灶火后旁有棵棗樹,棗樹下有口井,井旁是個污水坑,污水坑對面是間磚瓦東屋,這幾間簡陋的建筑被泥坯墻相連組成的院子里,大爺大娘領(lǐng)著六個孩子住北屋,爺爺奶奶住東屋,我們走進(jìn)這個院落,站在東屋門口,姐姐指著東屋告訴我:這是我們出生的地方。
東屋沒有窗,也沒有燈,除了門口有光亮,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我跟在姐姐身后,看著腳下,躡手躡腳走到床邊,沒有看見人,卻聽得見床上傳出拉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我往前湊了湊,努力想看清楚床上的爺爺時,一只干枯如柴的手黑暗中探了出來,嚇得我喊了聲媽。
那只手上的一根指頭在我們面前比畫著,“回——來——了?你爸呢……”虛弱的聲音仿佛是順著那根指頭飄出來的,讓我防不勝防的是,那只冰涼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并把我往里拽了一下,與此同時,我看見了一張模糊的臉,我抬頭回避這張臉,眼前一片黢黑,我不知道對面的黑色究竟是面墻,還是無限的黑暗,大熱天的,一股子涼氣讓我渾身哆嗦,我害怕對面的黑暗里會突然躥出個來什么。奶奶把我拉了出來,讓我去那屋跟弟妹們玩。
大爺家六個孩子,除了老三立杰是個男孩,都是閨女,最小的還在吃奶。立杰,比我小六七歲,挺親我的,一會兒說哥咱這吧,一會兒說哥咱那吧,讓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爺讓立杰領(lǐng)著我去生產(chǎn)隊的菜園子里替他守菜園子,他得在家里守護(hù)著爺爺。
白天我們在菜園子里玩耍,有社員菜園子里干活的時候,我們也幫著澆澆水,薅薅草什么的,菜園子里干活的社員離開后,我們會摘個嫩茄子找根黃瓜或掐根蔥吃,晚上就睡在窩棚里,吃飯有個幾歲的妹妹提著籃子瓦罐送來,完全把生病的爺爺拋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兩天后的一個晚上,爺爺撒手而去,我都沒有回去看爺爺一眼。爺爺咽氣前,姐姐要來喊我回去,奶奶不讓,說是怕嚇著我。
爺爺去世后第二天深夜,父親冒雨趕了回來。
一聲吆喝,摔盆,炮仗嘣,響器鳴,哭聲大作。
棺木抬起,大爺一家人在前,我和姐姐跟著父親隨后,村道上,爺爺?shù)墓啄景卜旁谝惠v三匹牲口套著的大車上時,出殯送葬的隊伍停了下,跪在地上。
我站在父親身旁,東張西望看熱鬧,有人突然在我的膝后窩踹了一腳,我跪在了地上,我想站起來,一只大手按著我的頭,呵斥道:“哭!”
我哭不出來,從得知爺爺生病,到爺爺病故,我心里沒有絲毫的悲傷。我沒有跟爺爺一起生活過,沒有感情,也沒有怨恨,哭不出來,即便是裝,也裝不出來。
那只大手把我的頭又往下按了按,吼道:“哭!”聽見父親和姐姐的哭聲,又委屈頭上的那只大手,我大聲哭了起來。
響器聲中,錢紙飛揚,牲口拉著大車,載著爺爺啟程了,披麻戴孝的子孫們和送葬隊伍隨著大車,一路哭哭喊喊著把爺爺送到墳地里,下葬了爺爺。
墳地回來,送葬的人們把逝去親人的悲傷連同爺爺?shù)倪z體留在了墳地里。
不大的院落里,棗樹下架起了兩口大鐵鍋,一口鍋上摞著高高的籠屜,里面蒸的是雜糧面饃,另一口炸過豆腐片后的大鍋里,添滿水后,下大料辣椒,加入蘿卜塊、粉條,還有大肉,滿滿一大鍋沸騰著熱熱騰騰的香氣,大廚手上的一把長柄鐵勺鍋里繞了幾圈,舀起半勺湯水,嘴邊吹了吹,嘗嘗,隨手潑掉鐵勺里的湯水,敲敲鍋沿,幫工抱過一摞瓦盆,一盆一盆滿滿盛上,端到院落空地上門板鋪成的桌子上均勻擺開,坐在長桌周圍的爺們倒上酒開始吃喝,他們聊著村情鄉(xiāng)事,舉杯交盞,伸手動筷子相互禮讓,不爭不搶是因為所有菜盆里的菜都出自一口鍋。
見女人和孩子們都端著碗菜,抓著個饃,蹲在樹下或墻邊吃,我也讓大廚給我盛了一碗菜,不好吃,一碗菜里蘿卜多粉條少,竟然沒有找到一片肉。立杰在他的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肉,叨到我碗里:“哥,肉!”我夾起碗里的那塊肉,放嘴里一咬,肉里有骨頭,筷子夾著,眼睛盯著它,門牙剔掉骨頭上的肉后,一甩筷子,那塊白色的骨頭飛落在爐子旁的柴火灰里,見狀,立杰放下碗跑過去,蹲下,手指頭把它從柴火灰里撥拉出來,過來,舉在我面前說:“哥,脆骨,脆骨!”見我搖頭,他吹了吹脆骨上的柴灰,塞進(jìn)了嘴里,我聽見了他嘴里歡快的咯嘣聲。
父親告訴我,爺爺?shù)膯适掠羞@樣的排場,在我們老家算是風(fēng)光的了,如果不是父親在外工作,回來手上有點錢,爺爺?shù)膯适?,大爺就是哭也哭不出來這樣的場面。
送走了爺爺,我們跟著父親離開崔莊回到羅莊。立杰舍不得我,把我們送到了羅莊,父親領(lǐng)著要我們準(zhǔn)備離開羅莊的時候,立杰上來抱住我,不讓我走,姥姥見倆孩子抱著哭成一團不愿分開,抬起手中的拐棍指了指父親,又指了指家門前的路,父親在二舅的推推搡搡下離開了姥姥家。
羅莊送走了女婿,把外甥扣了下來。
在羅莊,我有一種優(yōu)越感。
不論路過誰家門口,人家不是拿個饃,就是抓個瓜果塞給我,盡管饃是雜糧面的,瓜果是自家樹上長的或生產(chǎn)隊分的,那也是人家家里主貴東西啊。
通過崔莊爺爺?shù)膯适潞?,我知道了老家的貧困,?nèi)疚自己不懂事,隨便糟踐東西,但這種感覺過不了多一會兒就煙消云散了,特別是跟著二舅出門,生產(chǎn)隊菜園子轉(zhuǎn)一圈出來,手上就有了些瓜果蔬菜,去禾場分東西,過完磅后,人家非要額外再加點,說我是羅莊的外甥,該有一份,路過生產(chǎn)隊炕屋,竟然有人把烤好的煙葉塞我手上,這東西當(dāng)然要拒絕,二舅卻一旁說:“拿上吧,都是應(yīng)舅的?!?/p>
后來我才知道,炕屋里烤好的煙葉都是要上繳的,還有任務(wù)量,剩下點賴貨隊里保管,過年給每戶分點外,還得留點隊干部們開會用。即便二舅是隊長,也不能私拿隊里的物資,這樣多好,燒炕的社員既表示了對我的親,煙葉二舅也吸得心安理得。
我們沒有隨父親回武漢,立杰每天來羅莊勸我跟他回崔莊,我不回去,立杰也不回去,姥姥勸我跟立杰回崔莊住幾天再回來,說崔莊才是我的家。到了崔莊,我也不回家,跟立杰住在菜園子里,替大爺守護(hù)菜園子。
菜園子邊有個大坑,坑很深,但坑里沒有多少水,坑邊無樹遮陽,坑里又無雜草隱身,肥碩的青蛙耐不住陽光的烘烤,坑里亂撲騰,天黑后,它們出水上岸,趴在水邊的坡地上唱起情歌的時候,我們拿著手電筒和一條化肥袋子下了坑,圍著坑邊轉(zhuǎn)了一圈,抓了好些。
第二天晌午飯前,我們在菜園子炒青蛙的時候,菜園子里一個叫應(yīng)嬸的社員在薅草,見我們這邊熱火朝天地架著灶開起火來,過來看我們在弄啥,瞅見剮好的青蛙,驚呼道:“咦——小孩的腿樣,嚇人!”當(dāng)她得知是青蛙后,湊攏來看我灶旁操作——辣椒大蒜瓣熗鍋后,青蛙下鍋遭遇熱油,雙腿一蹬,站起來要走的樣子,嚇得她往后退縮著問:“這孩兒,你弄這干啥?”
我說:“吃??!”
“咦——這孩兒,吃蛤??!”這位應(yīng)嬸捂著嘴,縮著脖子,渾身哆嗦著離開了。
燒好的青蛙盛瓦盆里連湯帶水半瓦盆,擱在窩棚口空地上,見立杰不敢動手,我抓起一只吃給他看,讓他也吃,他不敢,我就不管他了。
在崔莊,除了爺爺辦喪事吃過一回大鍋菜,再就是吃過奶奶給我做的一個菜,那是一個圓茄子切成片后,鏊子上焙了焙,放碗里,散了點鹽,淋了兩滴油攪和一下,把它們卷進(jìn)一張烙饃里讓我吃了。除此之外,我就沒有見家里炒過菜。
我面前地面上碎小骨頭起堆的時候,立杰忍不住抓起一只,嘗了嘗后,一發(fā)不可收,且不吐骨頭,大有跟我爭搶盆中之物的架勢,但他沒有吃兩個,盆里空了,他端起盆把湯喝了,一拍大腿說:“今兒黑,還干!”崔莊菜園子旁坑里的蛙鳴消失后,我回羅莊抓青蛙,也沒有人管,任我在葦坑里、羅莊橋下的河里亂造。
回羅莊的第三天,晌午飯前,我端著剮好的青蛙準(zhǔn)備進(jìn)灶火炒青蛙,二妗攔住了我,不再讓我進(jìn)灶火炒青蛙。姥姥聞聲過來,吼了二妗一聲,二妗犟嘴,姥姥揚了揚手上的拐棍,二妗一旁不吭氣了。今天的青蛙味道變了,吃青蛙的時候,我想到了被姥姥責(zé)怪的二妗。
我跟二妗道歉,二妗讓我別怪她,說姥爺膈應(yīng)蛤蟆,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飯了。
我跟姐姐說,我想回家了。
姐姐讓我再堅持兩天,現(xiàn)在我們提出走,姥姥會怨恨二妗的。
下午,我讓二舅帶我去隊里參加勞動,暑假作業(yè)有篇作文《記暑假一次有意義的活動》,我想回武漢前把作業(yè)做完。二舅把我領(lǐng)到煙棵地,見今天掰煙葉的都是應(yīng)姥姥和妗子,只有我一個男孩,把一個大閨女喊過來,跟我介紹說:“這是應(yīng)姨的。”讓我跟著她學(xué)劈煙葉。
這個姨我見過,是個高中生,她來找姐姐玩的時候,我們還相互禮貌地點了點頭,沒有說過話。應(yīng)姥姥和妗子們一下就躥前面去了,剩下這個學(xué)生姨指導(dǎo)我什么樣的煙葉該劈,什么樣的煙葉不該劈……天太熱,沒有風(fēng),不一會兒我就出汗了,學(xué)生姨讓我歇著,自己劈著一壟煙葉前去了。
我不想干了,又嫌當(dāng)逃兵丟人,貓在煙葉下躲著陽光,我知道那些應(yīng)姥姥妗子的到了地頭,再返過來下一壟時,就會隔自己好遠(yuǎn),那時候再偷偷地溜掉也就不丟人。
突然,前面有動靜,轉(zhuǎn)頭沿地面看去,學(xué)生姨劈著我這一壟煙棵上的煙葉過來,我不好意思地干了起來,兩個人劈到同一棵煙棵上時,她放開手,蹲在那,問我:“累吧?”我說,“不累,只是沒有干過,手腳不利索?!?/p>
我垂下頭,距離太近,不敢直視這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姨,她紅撲撲的臉頰在綠油油的煙葉的襯托下比煙棵縫隙透過的陽光還耀眼。兩人坐在煙棵隴上說著話,我一口一個學(xué)生姨喊得她有點別扭。
“喊姨別扭,喊姐吧!”她說。
“喊姐沒規(guī)矩?!蔽艺f。
她問我平時都喜歡看些什么書,我說我喜歡《紅樓夢》。其實這本書我連見都沒有見過,心想這本書在武漢都很難看到,老家的人肯定不會知道這本書。
學(xué)生姨問我,喜歡林黛玉不?我說不喜歡,她問我喜歡誰,是襲人還是……我被學(xué)生姨問得囧不可堪時,突然聽見二舅在喊我,煙棵地里站起來的時候,腿麻了,站不穩(wěn),學(xué)生姨一把扶住了我才沒有跌倒,那些站在地頭的女社員們見我跟學(xué)生姨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從煙棵地里走出來,她們推搡著二舅嘰嘰喳喳地嬉鬧了起來,二舅好像很害怕她們,躲著她們跑開了……
第二天下午,喝罷湯后,姐姐說,我們明天回武漢。見姥爺姥姥和二舅對姐姐的決定沒有任何異議和勸阻,我心里犯嘀咕,干嗎這么急著回武漢呢,要走,也得容我回崔莊一趟,跟立杰打個招呼啊,他對我那么親!
官路上,我們乘上一輛牲口套著的大車,它是生產(chǎn)隊窯上去平頂山拉煤的,二舅委托車把式把我們捎到縣城火車站。
我們跟送別的親人揮手告別后,姐姐才告訴我,突然讓我們回武漢是二舅的決定。因為昨天我跟學(xué)生姨在煙棵地里的行為當(dāng)天晚上就在羅莊傳得沸沸揚揚,二舅怕我再待下去,在羅莊鬧出點什么出格的事情來,他不好跟他姐交代。
扭頭,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羅莊,內(nèi)心愧疚油然而生:親愛的羅莊,原諒你的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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