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的房

劉洪文

五叔和鄰居馬小子打起來了，因為宅基地。

那天，天空下起了密密麻麻的小雨，雨絲如綿如針，細密極了。小雨一下就是三天，五叔家和馬小子家之間的土墻，因年久失修，像一名堅守陣地的戰(zhàn)士一樣，倒在了最后的崗位上。

馬小子沒來找五叔，在晴天后自己出來修墻。為了結(jié)實，他還在墻底下碼了兩層紅磚。

按理說這是好事，兩家中間的伙墻，不找對方，自家修了，還添了加固材料，這是何等的道德品質(zhì)，可是五叔偏偏不領(lǐng)情，來找馬小子說事。

五叔說：“你重修的墻往我家這邊偏了半塊磚，這也差得太多了，你得往回收收才行?！?/p>

馬小子卻不這么認為：“那哪兒能呢？我這明明就是兩家的中間，我是按照原來的墻底一樣修的，咋會有錯？”

“咋不可能，你自己好好看看，原來的墻底印兒都在你家這邊呢，你咋能這樣！”五叔氣得臉色通紅，說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

“你愛咋看咋看，墻我已經(jīng)修好了，就是占的中間，你動一動試試！”馬小子來了橫勁，還當胸給了五叔一拳頭。

五叔蔫了，像霜打的茄子，每天坐在院子里看院墻。

“馬小子占了我的宅基地，差了半塊磚呢，墻底印兒還在，不信你們看看?！蔽迨甯愤^他家的每個村民說。

村民們應(yīng)和著，可從沒人真正看一眼。幾場雨過后，墻下的印跡變得模糊了，和兩邊的景致渾然一體。

五叔依舊每天坐在院子里，依舊看院墻，只是不再試著讓人去看。

五叔是個心眼不全的人，說白了就是半個傻子。

五叔也曾成過家，娶過一個癱子，癱子不會說話，整天趴在院子里曬太陽。癱子和五叔的感情很好，可是五叔吃了上頓沒下頓，癱子的娘家人見她遲早要被餓死，便把她接走了，只剩下五叔一個人，一直這么單著。

五叔有兩間破土房，也是五叔唯一的財產(chǎn)，所以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現(xiàn)在平白無故被馬小子掠去半尺，他當然不樂意。

冬雪飄滿大地，覆蓋了整個村莊，也覆蓋了五叔的破土房。五叔的苦日子來了，破土房的房頂已經(jīng)塌了半邊，黑黑的葦子像是被火燒過一般，和潔白的雪相映著。

“這樣的天氣，五叔會被凍死的，他沒兒沒女，就一個人，符合五保戶條件，想辦法把他送去敬老院吧，他也能享點兒福！”村長跟在領(lǐng)導(dǎo)的身后，像個跟班，一遍遍地重復(fù)。

沒想到的是五叔竟然不去敬老院，他說：“那都是傻子呆的地方，我有房，我才不去呢，你們這是要害我！”

“你在這里會凍死的，到了敬老院有吃有喝，有人陪你嘮嗑，多好！”村長翻來覆去地給五叔做思想工作。

五叔依舊態(tài)度堅決。

破土房里和外面的溫度差不多，土炕的炕洞都塌了，一燒火，四處冒煙。

村長惱了：“這哪里是人呆的地方，連個豬窩都不如，豬窩里還有點兒軟草呢，你這算啥！給我塞車里拉走?！?/p>

幾個村民七手八腳地把五叔架上車。車子碾開白雪，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向遠方駛?cè)?，鄉(xiāng)路上留下兩條曲折的平行線。

五叔再回村時，已經(jīng)是陽春三月，春暖花開。五叔的院子里開滿了蒲公英，黃黃的一片。五叔是從敬老院里自己跑回來的，他沒通知任何人，悄悄地溜了。

五叔胖了，腮上也有肉了。村民們都說是敬老院的伙食好，五叔卻嗤之以鼻：“好，你咋不去？”

村民們便哄笑著：“我們?nèi)ゲ涣搜?！能去你以為我們不去?！?/p>

本以為五叔只是回來看看，可沒想到他竟不走了，每天就在院子里轉(zhuǎn)。餓了，就去熟人家要一口吃的。供一饑難供百飽，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直到有一天，敬老院的車來了，又把五叔帶走了。走時五叔不?；仡^看，像賭徒被警察帶走一樣，留戀而無奈。

五叔還是會經(jīng)常往回跑，回來就坐在院子里，看滿院子瘋長的野草和穿庭的蒲公英。

“他也許是盼著他家和馬小子家之間的院墻早點兒倒掉吧？”村民老萬打趣地說。

老萬名叫萬喜發(fā)，住五叔的后院，是最了解五叔的人。他經(jīng)常幫助五叔，給五叔一口剩飯吃。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馬小子在內(nèi)，一言不發(fā)。

不知是經(jīng)歷了多少次私自離開與被車接回，時間便到了冬底。那年的冬天特別冷，雪也下得特別大，村口的積雪有半米深，各家的院外都堆了厚厚的雪墻，只有五叔家的院子，平塌塌地鋪了一片白。

一個清冷的早晨，不知是誰在五叔家的院門前發(fā)現(xiàn)了一串長長的腳印，五叔坐在破屋的殘垣邊，已去世多時了。他的眉眼間還掛著生動的霜花，像秋天的蒲公英，吹一口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五叔是從敬老院逃出來的，他總認為那不是他的家。

村民們把五叔埋了，因為無兒無女，又沒有其他親人，便把他葬在了村子?xùn)|南的亂葬崗。多年以后，農(nóng)村的耕地越來越少，亂葬崗也被種上了莊稼。

五叔的院子里，最后的墻柵也在風雨中消蝕殆盡。

馬小子家蓋起了新房，建了新院套，把五叔的院子也擴了進來。馬小子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我用著寬敞些！”

“可不，將來建成新農(nóng)村，大家都得去住樓房，誰還要這破地方？”村民們附和著。只有老萬說：“唉！就是不知道五叔現(xiàn)在住啥地方！”

于是，所有的人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