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茈
黃鸝是在二十歲那年開始守寡的。
那是一個秋天,村口的老柿子樹上掛滿了黃澄澄、紅彤彤燈籠一般熟透了的果子。送信的人將崔玉彬的遺物交到黃鸝手上,“在一次火拼中,他所在的連全軍覆沒,連尸體都找不到。他是個英雄,請你節(jié)哀?!秉S鸝手上剛剛摘的紅柿子還沒來得及剝皮就“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砸成一攤血一般的肉醬。
“鼻涕蟲沒了……”黃鸝說出這幾個字,再不言語。
黃鸝出生在鄉(xiāng)間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一家人常常陷入饑寒交迫的困境。八歲那年,崔家送來一袋紅薯,一擔小米。娘對黃鸝說:“他們家沒有女兒,想找個養(yǎng)女,你愿意去嗎?”想到在崔家可以吃飽飯,黃鸝滿心歡喜地答應了。
黃鸝一進門,那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崔玉彬就笑嘻嘻地對她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媳婦了?!秉S鸝一聽就哭了,原來父母將她賣給崔家做童養(yǎng)媳了。她抬頭一看,玉彬流著鼻涕。黃鸝氣不打一處來,“我才不要做你這個鼻涕蟲的媳婦?!?/p>
玉彬他娘冷哼:“這是你的命,從今往后,灶頭鍋尾、田頭地尾,樣樣你都要學著做?!?/p>
黃鸝洗衣服,總是可以洗出一些銅錢、手鐲、頭繩來。她留著,都給玉彬他娘送回去了。玉彬說:“好在你夠醒目,這是娘在考你的德行呢。”黃鸝恍然大悟,生氣道:“要你管?!?/p>
飯桌上有兩碗飯,一碗有雞蛋,一碗沒有雞蛋。黃鸝看了看玉彬他娘,將有雞蛋那碗端給玉彬,輕聲說:“撐死你?!背媚锊蛔⒁猓癖驅㈦u蛋偷偷地夾到黃鸝碗里:“媳婦兒,別生氣,都給你,吃胖點?!秉S鸝白了他一眼。
黃鸝十八歲那年正式成了玉彬的媳婦。她依舊叫他鼻涕蟲,盡管他已經(jīng)是個玉樹臨風的少年。
1944年5月,日本鬼子強渡東江,進入河源,進到村里燒殺擄掠。一個鬼子看見黃鸝就攆,玉彬在后面一鐵棍把鬼子打得腦漿迸流。玉彬拿起槍就跑,跑到龍川,跟著八路軍上前線打鬼子去了。后來,在戰(zhàn)役中犧牲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那些有媳婦沒媳婦的男人都垂涎黃鸝的年輕美貌,變著法子想占點兒便宜。
有個單身漢整天吹噓自己已經(jīng)和黃鸝好上了,說她看起來潑辣,其實溫柔得很呢。村里的女人一邊看不起她,一邊提防著她,總覺得她一出現(xiàn)就是來勾引自家男人的。這個時候,黃鸝開始念起鼻涕蟲的好了。她恨鬼子,也恨鼻涕蟲;她恨村里的女人,更恨村里的男人,恨著恨著,她拿起菜刀就出門了。
黃鸝氣沖沖地跑到單身漢家門口,罵他個狗血淋頭,引來一群圍觀的人。她惡狠狠地對單身漢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那家伙剁下來喂狗?!眹樀脝紊頋h一哆嗦,趕緊護住自己的褲襠,“我……我不就過過嘴癮嘛?!?/p>
黃鸝轉頭對著一群女人說:“你們最好管住自己的男人,別有事沒事來騷擾我,他們給我家玉彬提鞋都不配,我壓根兒就看不上。不然就像它一樣……”說著就拎起在樹下啄蟲的公雞,手起刀落,公雞的頭“啪”的一聲掉了下來,被狗叼走了。血濺了一地,大伙兒嚇得大氣不敢出。
黃鸝終于過上了清凈的日子,可以睡素靜的覺了。
抗戰(zhàn)勝利后,來了一團人,他們駐扎在天王廟。團長饒有興趣地聽士兵們講寡婦黃鸝的故事。
“這女人兇巴巴的,沒男人治得了她?!笔勘鴤兇蛉?。
“自有能治她的人?!眻F長大笑著走出天王廟。
“團長這是要去哪兒?”士兵緊跟。
“去會會這個黃鸝。”團長大步向前。
“鼻涕蟲……”正在晾衣服的黃鸝驚訝地看著眼前人。
“放肆,這是我們團長?!笔勘浅狻?/p>
黃鸝翻了個白眼,兩手叉腰,大罵:“沒良心的,沒死也不知道回來,我還想著我要當一輩子寡婦哩?!?/p>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團長大笑。
崔玉彬是那場血戰(zhàn)中唯一的幸存者,后來沖鋒陷陣、屢獲戰(zhàn)功,已是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