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茅茅
方城是座城。
方城也是個人。
都說方城的方城是個怪人,我卻不以為然。
方城是我中專同學(xué),綽號根號二,個子不高,就好像根號二那么高。那時他瘦得像根牙簽,一頭自來卷,雙肩、兩肘、膝蓋和屁股都打著大塊補丁,老穿著解放鞋,別名民工鞋,連睡覺都穿著。他不大合群,很少說話,這樣一來,第一學(xué)期尚未結(jié)束,同學(xué)們連根號二都懶得叫了。
畢業(yè)分配,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機關(guān)的機關(guān),事業(yè)的事業(yè),再次也是國企。方城倒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顯也不通,聽天由命。結(jié)果,命讓他去了一家半死不活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沒兩年就垮球了。
廠子垮了,他來找我,腳上仍舊是解放鞋。我不知道他為何偏偏看上了我,是找我借錢嗎?我也只是個普通工人,工資也不高,就148塊3毛6分,加上獎金,不過200塊。因此,我只請他吃了碗米線,3塊錢。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也許他找我的目的并非這個。整個過程他說來說去就一件事,恐城,很想回老家種地,可“農(nóng)轉(zhuǎn)非”了,田地沒了,回不去了。
人家削尖腦袋往城里鉆,買個城市戶口得花上萬塊,傻子才想丟掉上萬塊的城市戶口回家種地呢!可我啥都沒說,吃完米線他就走了。是真走,電車2毛錢,沒舍得坐,他說才10公里不到,走走還暖和。
多年后,有了微信,多年不聯(lián)系的同學(xué)又都聯(lián)系起來。一個中秋節(jié),同學(xué)們來我家小聚。好多同學(xué)都當局長鎮(zhèn)長董事長了,酒量自然不會小。席間,我再次下樓扛啤酒,感覺步子有些發(fā)飄,就招了個棒棒兒(挑夫)。棒棒兒送酒進屋,話不說屁不放,轉(zhuǎn)身走了。走了我才想起還沒給棒棒兒錢,10塊。我趕緊追出去,可棒棒兒早已跑沒了影。
回來接著喝。
喝著喝著就有同學(xué)說,呀!剛才這棒棒兒給我家挑過五糧液,好像也忘了收錢。這話好似撞門槌,瞬時撞開了同學(xué)們的記憶閘門,大家紛紛接話,嗓門兒一個比一個大:這卷毛給我家挑過茅臺、軒尼詩和人頭馬,也老忘記收錢!是是是,估計這小矮人記憶力不大好,給我家扛保險柜那回,也忘了收錢……說來說去,似乎整個方城,所有同學(xué)家里,這棒棒兒都去過,也都忘了收錢。
大家就記憶力聊得正歡,不料一個同學(xué)騰地站起來,像得了啥狂癥似的,大嚷,這棒棒兒是根號二!
啥?所有酒杯仿佛都受了驚嚇,齊整整停下來,低頭想,狠狠地想,像開追悼會似的。
不可能!頓時,一位說話做事都特別講究的同學(xué)反對說,咱們可是中專生哪,那時的中專生,放到如今,就是一塊重本料。一塊重本料,咋個可能去干棒棒兒?再說,這棒棒兒又黑又胖,圓滾滾的,像個球,哪有個重本樣?
反對有效,所有酒杯又都熱烈起來。皆大歡喜。
往下,我承包的一棟小樓,11層,每層都有一堵過關(guān)墻,已驗收過關(guān),裝修前都得砸掉。下崗后我做了個小包工頭。我手上沒砸工,就去扒電線桿,沒承想竟把方城這個“球”給扒來了。劈頭我便問方城有關(guān)棒棒兒的事。
都……都是真的。方城好似挨了當頭一棒,嘴角牽了好幾下才說出口,我干棒棒兒都18年了。
方城的話明顯多了,看上去心情還不錯。
那為啥又轉(zhuǎn)行干砸工了呢?
棒棒兒這職業(yè)快洗白了,你看吧,需要棒棒兒的人,幾乎都住進了電梯房;住不起電梯房的人,幾乎都不需要棒棒兒。
為啥老干下力活兒呢?就算做個普通文員,也比下力強啊!都知天命的人了,還能干多久?
干一天算一天吧,坐不住,坐著腦殼痛,下力不痛。
看過現(xiàn)場方城就走了。
走了方城打電話給我,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才說清楚。其實也就一句話的事,方城買了N年彩票,終于中了獎,500萬。
這下好了,買套房子討個老婆不成問題了,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真是替他感到高興。
可沒過多久,他竟然又找上我了,又讓我在工地上給他找個活兒干,還是非力氣活兒不干。
我氣不過,就問他到底咋回事,可他打死不說,啥都不說,就咯咯咯地笑。
他不說,我便打聽,打聽他那500萬的下落。
可打聽來打聽去,一說他丟了,一說他捐了,始終沒個定準。
請問我貴姓
方城來了個他,處處樂開花。一句奇怪話,氣死一奇葩。
近來,這順口溜,方城到處都在傳。
他是誰?
汶川大地震次日,傍晚時分,搜救隊從一個草棚里拖出一個人來,灰頭土臉,看不清模樣,以為死了,正探鼻息,不料那人竟開了口:“別,別鬧了,再,再睡會兒。”
那人便是他,不僅瞌睡多,睡得也死。
可這天,不用小王叫,他自己就醒了。他不會種莊稼,嗜酒如命,酒還不能太差,低保根本不夠吃。鄰居小王見他一個人無依無靠,不氣反憐,幾經(jīng)開導(dǎo),便把他帶進了方城。體面的工作給他換了無數(shù)個,可一個都干不成。橫豎無法,他這才答應(yīng)上工地,跟小王一起搬磚。
他自己醒來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沖到小王身邊,張口就問:“請問我貴姓?”
神經(jīng)?。⌒⊥跽⒀?,沒理他,只在心里罵。他昨晚又喝高了,小王以為他還在說酒話。
吃過早飯,上工地,走著走著,他突然又問:“請問我貴姓?”
小王一跺腳,急停下,猛轉(zhuǎn)身,抬手一摸他額頭,不發(fā)燒??稍倏此凵?,不像胡鬧,也不像開玩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本打算關(guān)切一番,不意張嘴即亂:“腦子進水了吧你!”
“不!”他有些急了,“不是,是真不記得了。”
他說昨晚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騎著一匹神馬,能上天,能騰云駕霧,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吃啥吃啥,愛咋喝咋喝,完全不受任何限制,連老天爺都給他豎大拇指。事情就是這樣,一醒來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小王問他有沒有夢見別的,他說沒有,就恁多。
可轉(zhuǎn)瞬,他又說夢了。
夢啥了?
一天,雨后,烈日下,熱氣直上沖,仿佛能把人給托起來。工地上,他正搬磚,灰一身,泥一身,濕漉漉的,背心不似背心,短褲不似短褲,看上去像個泥猴。這時,迎面走來一人,問司令部咋走。他不知道司令部是個啥玩意兒,只搖頭,不說話。那人便揮手作別??刹抛邘撞?,又回轉(zhuǎn)身來,鞠個半躬,親切問候:“請問您貴姓?”
他說這夢是真的,原原本本,一點兒沒走樣,他當時很激動,根本張不開口,沒想到這世上竟有人對他講“請”講“您”講“貴”,之前人家對他,幾乎都有點兒兇,要么“喂,叫啥?”要么“你,過來,姓名!”
他還說,那人雖戴著口罩,看不清模樣,但僅憑人家那說話的口氣、倒背手、大肚子和外八字,級別就絕不可能低于縣長,保不齊還是個大老板呢。
小王咂摸咂摸,就問:“那你還記得你叫啥名字不?”
“滿堂!”他有些不耐煩了,“莫問了,別的啥都記得,就不記得姓啥,你到底說不說?”
“姓孫,孫子的孫?!毙⊥跻姇r候不早了,擔心遲到,說完便跑開了。
“你才姓孫!”他生氣了,沖小王背后大嚷:“虧你還是個大學(xué)生,咋恁沒教養(yǎng)呢!”
到了工地,他逢人便問,問了十來個,結(jié)果都一樣,都說他姓孫,他就越發(fā)生氣了,也不管正在搬磚的小王啥意見,只管找工頭去,要身份證。
工頭見他今日不同往日,雞窩頭變成了三七開,背心短褲變成了長衣長褲,細聲細氣還踏著方步,以為要辭工,就賞了他一個牛眼大瞪。
他不由縮住身子,后退兩步,說:“就……就看一眼,不拿走?!?/p>
工頭笑笑,使勁一呼,又賞他一個白白嫩嫩的妃子笑,這才發(fā)問:“干嗎?”
他舉起雙手,擋落妃子笑,然后立正,一本正經(jīng)地問:“請問我貴姓?”
啥?工頭一口氣沒換利索,整一顆妃子笑,連肉帶核,生生堵住了氣門,像狗那樣嗷嗷幾聲便滑倒在地。他見勢不對,背起工頭就往醫(yī)院跑。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喊:“他爹,簽字!”他也不辯解,甚至想都沒想,提筆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寫下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孫滿堂。
他終于知道自己姓啥了。
知道自己姓啥了,本該高興才是,可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他說,因為他的失誤,不呼救,不打車,過了最佳搶救時間,工頭憋出了眼病,瞪眼痛,瞪眼就痛。絕活兒牛眼大瞪,十年苦練,毀于一旦,實在令人心痛。工頭也沒啥文化,就靠這絕活兒給癱瘓在床的老母親治病。絕活兒廢了,工頭自然也就做不了了。而且,那天問他“貴姓”那人,既不是啥縣長,也不是啥大老板,是工頭他爹,方城廣場的保潔員,業(yè)余在小區(qū)門口擺擺地攤,也賣不了別的,就賣幾根蔥。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覺得工頭爺倆其實也挺不容易,甚至還不如他容易。
可也就那么一刻,不知為何,他立馬又不知道自己姓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