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魯米先生 [組詩]

林珊

起風(fēng)了

親愛的魯米先生，幼兒園放學(xué)了

一大群孩子蹦蹦跳跳走出校門

只有一個孩子在哭，她的哭聲尖銳，沙啞

刺痛了我的耳膜。我只好從書桌前起身，站

到窗前

看著她小小的，青草般鮮嫩的身體

我突然很想跑下樓，走過去，抱抱她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擁抱一個孩子了

每次從幼兒園經(jīng)過，我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

時間過得真快呀，即便我心里永遠(yuǎn)住著

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

可是我的童年，我的青春，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

每個清晨，當(dāng)我從夢中惆悵著醒來

我都會覺得自己又老了一點(diǎn)，舊了一點(diǎn)

有一次在鏡子前，我看到頭頂新生的白發(fā)

足足有三根。這多么令人沮喪和觸目驚心啊

不過后來想想，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世間，沒有誰會有不老的容顏

我最喜歡的，是黃昏時，站在窗邊

看那棵白楊樹。若起風(fēng)了

無數(shù)的樹葉便開始翻滾無數(shù)的波紋

我有時真擔(dān)心樹杈間的那個鳥窩

會抵擋不住那些風(fēng)，掉下來

你還記得嗎，我曾和你說過的

當(dāng)它開始落第一枚葉子時

我恰好從樹下經(jīng)過

我把那枚落葉撿起來，帶回家

做成一枚漂亮的書簽

親愛的魯米先生，如果有一天

你收到一封帶有植物香氣的信箋

那或許，就來自我的書桌前

童 年

聽完最后一首歌，我就要睡了

親愛的魯米先生

白天我和媽媽通視頻電話了

我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她

她的腰椎盤突出病情加劇，黃昏時

她已經(jīng)無法再去桃江公園跳廣場舞了

那可曾是她一天中最期待的事情啊

小侄兒彥松今天感冒了

沒有去幼兒園。據(jù)說開學(xué)兩個多月

他每天早上出門坐校車時，都要哭一會兒

上次回家，我送給他一只小猴子布偶

小鼻子，大眼睛

他有時會隔著手機(jī)屏幕大聲喊

“大姑，大姑，快回來帶我去喝奶茶?！?/p>

他是那樣活潑，那樣天真

三年前的冬天，他出生那天，我去醫(yī)院看望他

小小的，粉粉的，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躺在媽媽懷里，閃耀著光芒

我站在病床前，猶豫著

不知該如何伸出手，去抱他

轉(zhuǎn)眼之間他就上幼兒園了

我想起我和弟弟的童年時光

我們翻墻，爬樹，捕魚，捉知了，掏鳥窩

一前一后走在欣欣向榮的山坡上，田野里

多么美好，多么快樂

親愛的魯米先生

你的童年又是什么樣子呢

北方的冬天，雪一定下得很大吧

你去雪地里捉過麻雀和錦雞嗎

你堆的雪人，是不是也有一個

紅彤彤的大鼻子

你會不會也和我一樣

小時候，特別渴望快點(diǎn)兒長大

長大了之后，又特別希望時光倒流

希望一覺醒來，又重新回到了小時候

希望自己能夠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變小

可是我們空空如也的手掌

終是沒有時光穿梭機(jī)啊

那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一切，那貧瘠而富饒的一切

都只能埋藏在

永不褪色的回憶里

北 方

親愛的魯米先生，此時是下午五點(diǎn)半

天已經(jīng)快黑了。南方的夜晚是不是比北方

來得更遲？就在剛才，一位只有一面之緣的

朋友

給我留言，他說讀我的詩，濕了眼眶

真抱歉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親愛的魯米先生

我有些好奇，將來有一天，當(dāng)我走遠(yuǎn)

消失在風(fēng)中。你會不會也是如此呢

那天路過玲瓏公園，我看到一截火車頭

刷了漆，靜臥在陽光下

它產(chǎn)自1937年，是日本蒸汽機(jī)車

退役20年后，在1991年被移到了玲瓏公園

我給它拍照時，一個孩子爬了上去

笑瞇瞇地抱住火車頭，不停變換姿勢

他的父親站在跟前，不停給他拍照

那么可愛的孩子，戴了一頂那么可愛的帽子

紛飛的黃葉，一片，兩片，落在他的帽檐上

他也渾然不知

如果此時要畫一幅畫，那么這幅畫的名字

就叫《父與子》吧

這樣的時光多么美好啊

只是我或許已經(jīng)永遠(yuǎn)錯過這樣的時光了

親愛的魯米先生，天色暗下來了

明天我想再去那個公園走走

明天我想再去看看那截火車頭

村 居

親愛的魯米先生，我有時也愿意成為

一個世俗的女人。我曾素面朝天去江邊散步

在菜市場和商販們討價(jià)還價(jià)

穿著睡裙和拖鞋，下樓取快遞

在微信群里和朋友們嬉笑怒罵

搶陌生人發(fā)出的紅包，刪掉一些不相關(guān)的人

心煩意亂時，偶爾還會爆一兩句粗口

有人曾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寫詩

那一定是因?yàn)槲疫^得太幸福

親愛的魯米先生，我們該如何給幸福定義呢

是有人問你粥可溫？還是有人與你立黃昏

我有時會陷入迷茫

不知道自己一路走來，苦苦追尋的

究竟是什么

我曾無數(shù)次游蕩在陌生的村莊

尋找一處心儀的居所

我希望能夠找到一座老房子

最好是石墻黛瓦，門前溪水潺潺

院子里種滿芭蕉樹，紫薇，玫瑰，郁金香

炊煙裊裊時，葡萄藤爬滿高高的圍墻

葡萄架下有一張搖椅

每個黃昏，微風(fēng)拂面

我就坐在搖椅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

安靜地等待夜晚的來臨

親愛的魯米先生，這就是

我理想中的，村居生活

紫禁城

親愛的魯米先生，紫禁城的柳葉還沒有黃

我和我的朋友走在人群中

聽見了呼嘯而來的風(fēng)聲

這72萬平方米金碧輝煌的宮殿

我們走在其中

如同渺小的螞蟻?zhàn)咴诰薮蟮纳?/p>

在人頭攢動的蘇東坡書畫展展廳

我們同時喜歡上另外一個人的手卷

他的名字叫“鮮于樞”

我們在擁擠的展柜前，站了好一會兒

我甚至想象過，八百多年前

他華發(fā)初生，揮毫潑墨時的樣子

親愛的魯米先生，你看那么多年后

因?yàn)樗驗(yàn)樗囊粡埵志?/p>

整個紫禁城，天空是那么藍(lán)

小雛菊是那么安靜

1997年的夏天

親愛的魯米先生。昨晚我夢見了外婆

她一襲藍(lán)衫，頭裹藍(lán)巾帕

坐在昏黃的燈下納鞋底

我在夢里陷入恍惚

無法分辨清楚，她到底還在不在人世

我不斷詢問自己

這是一個夢嗎？抑或這就是現(xiàn)實(shí)

我還看見媽媽坐在窗邊哭泣

她說舅舅阻止她們姐妹幾人給外婆重修墓地

親愛的魯米先生，我多么希望時光能夠回到

1997年的夏天，清晨的鳥鳴濺滿枝頭

高大的楓楊樹掛滿果實(shí)

我們住在父親單位的家屬樓里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

水井旁邊有一塊菜地

那些蔥蘢的豆角，茄子，大白菜，西紅柿

耗盡媽媽無數(shù)個晨昏

我獨(dú)自住在三樓最右側(cè)的一個小套間里

床單和被套是天藍(lán)色的，桌子上擺滿了書籍

那年我即將參加中考

媽媽希望我將來當(dāng)一名醫(yī)生

在體制內(nèi)，端鐵飯碗

可是我從小對疼痛敏感，暈血

害怕面對生老病死

對醫(yī)院和蘇打水，充滿了恐懼

我還記得五歲時的那場感冒

發(fā)燒幾日的我，因?yàn)閼峙麓蜥?/p>

被媽媽連哄帶騙帶到醫(yī)院大門口

當(dāng)我發(fā)覺后，拼命抱緊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

哭泣著不肯進(jìn)去

回家的路上，天色漸晚

我和媽媽遇見一位像風(fēng)一樣趕路的老人

后來我趴在她背上，睡得很甜

到家后，我告訴身邊所有人，那個背著我

回家的人，是外婆

此后很多年，媽媽把它當(dāng)成一個故事

講了又講

親愛的魯米先生

此刻是2020年11月5日6點(diǎn)29分

清晨的鳥鳴濺滿枝頭，和1997年夏天

一模一樣

晚 秋

親愛的魯米先生。此刻秋意正濃

時間從不曾虧欠什么

挽留什么

趁著夕陽沒有變換形狀

我去拜訪李叔同故居

100多年過去，他仍在沉思

白墻上，赫然在目的，是“悲欣交集”

親愛的魯米先生，一念放下，萬般從容

我是站在一地秋風(fēng)里

我想起一些故人，一些往事

每個人的一生

都是一部早已寫好的劇本吧

只是我們深陷其中，卻渾然不知。恰如他

前半生浪跡燕市，后半生晨鐘暮鼓

這會不會就是一種宿命呢

親愛的魯米先生，2020年就要過去了

我們會不會在人群中相逢

親愛的魯米先生，再見。你好。

一生中有多少這樣的時刻

親愛的魯米先生，他們談?wù)摪自频臅r候

我正躲在玉淵潭公園看落日

此刻鳥啼稀疏

天空有浩瀚的孤獨(dú)和靜寂

十一月了

秋天就要過去了

每個人的內(nèi)心

都有一場窖藏的雪

為了忍住那些止不住的沉默

和哭泣

我必須出來走一走了

可是北京的風(fēng)聲太大了

我即便換上短靴，系上圍巾

也抵擋不住那些呼嘯而來的風(fēng)聲

親愛的魯米先生

一生中有多少這樣的時刻

我從人群中走出

一生中有多少這樣的時刻

我從塵世里逃離

親愛的魯米先生，我真希望秋天的

每一棵樹，都有掉不完的葉子

我真希望下一刻

迎面而來的那個人，就是你

小歡喜

親愛的魯米先生。秋日將盡

我終是沒能等到你

陪我去看一場盛大的落葉

和鳥啼

我在清晨六點(diǎn)鐘醒來，窗外的天空

已是一片潔凈

我匆匆走下樓，去看滿地落葉堆積

這個時候四周空無一人

大地的睡眠，還未被眾人驚醒

我踩著落葉一直走，一直走

經(jīng)過路燈，平房，醫(yī)院，店鋪

經(jīng)過刺槐，鳥巢，白楊，銀杏樹

起風(fēng)時，頭頂?shù)穆淙~像下雨

那些金黃

瞬間鋪了一地

我站在樹下

微微閉上眼睛

親愛的魯米先生

我聽見了風(fēng)吹落葉的聲音

大覺寺的落葉

是不是要比這里的好看一些呢

你不知道我站在這里

用了整整兩個小時

那些無可救藥的小歡喜

讓我舍不得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