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啟遠
大爺爺七十大壽那天,拄上了拐杖。他告訴圍在身邊的那群孩子,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用拐杖了。也就是從那天起,大爺爺很少在村里走動。只有每年清明節(jié),大爺爺才會出趟門。
大爺爺十四歲那年去山上砍柴,摔傷了右膝蓋,腫得幾乎伸不進褲管。雖然經草藥包敷消了腫,卻留下了后遺癥,起初那半年時間,幾乎不能彎曲。
那年大爺爺只用了不到三個月的拐杖,頑強地扶著外墻慢慢練習行走。墻是黃土夯筑的土墻,墻體上留下了一排非常規(guī)則的小土坑。經過持續(xù)練習,比初愈時的狀況好多了,只是抬高依舊受限,走路時便顯得僵硬。
傷愈兩年后,大爺爺邁著僵硬的步伐,滿懷向往地去報名參軍,后面又連著去了兩年,都被拒之門外。最后落選的那年,大爺爺很不服氣,非要證明給接兵的連長看。大爺爺挑了一個長得比自己還高一頭的鄰村小伙子,要跟他比賽跑步。得益于大爺爺充分做好了起跑的準備,起初幾米大爺爺還出人意料地跑在了前面;可剛過十米,大爺爺便被超越了;到二十米時,大爺爺被路面的石頭絆了一跤,一個趔趄,重重撲倒在地上。
那個年月,村頭大曬場還沒有鋪上水泥,常年有孩子們在上面玩鬧,地面積了一層厚厚的土灰。正是那層土灰起到了緩沖的作用,大爺爺沒有摔傷,只是褲管上破了一個洞,還是那條右腿,似乎有些疼痛。沒有人去扶大爺爺,是他自己站起來的。四周圍觀的人沒有給予掌聲,看到大爺爺站起來后滿臉灰土的狼狽樣,所有人都肆意大笑起來,笑得東倒西歪。
大爺爺一邊離開曬場一邊拍打衣服上的塵土,臉上的灰塵他沒管。大爺爺是往前走了幾步才流下眼淚的,滾滾的淚水輕而易舉地沖掉了臉上的一些土灰。沒有沖掉的那部分形成一道道淺淺的溝壑??拷愤叺囊粦羧思?,好心打了一瓢水出來,讓大爺爺洗把臉。大爺爺沒有理會,還是徑直朝前走。大爺爺走得很急,似乎急于逃離一般,還沒等右腳邁過來,左腳便邁開了,看上去就像是拖著右腳走。
從那回起,大爺爺再沒有去過招兵現(xiàn)場。
當大爺爺再次來到曬場上時,是為了來參選村里的民兵,可最后還是落選了。大爺爺這次沒有流著淚委屈地離開,他倔強地留了下來,決定跟著入選的同齡人一起訓練。負責訓練的指導員不讓大爺爺排在隊伍后面,甚至不讓他走上曬場。大爺爺便獨自站在通往林場的那條土路上,嚴格按照指導員的口令邁步和擺臂。土路與曬場至少相隔了五十米,連指導員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找理由去干涉大爺爺的自由了。
民兵隊伍集訓了十五天,大爺爺也跟著練了十五天。集訓解散后,民兵們各自回家,之后誰也沒有自覺來曬場上進行訓練。只有大爺爺日日還在那條土路上,反復練習齊步走和踢正步,因為這兩個訓練動作他始終認為自己還做得不夠規(guī)范。從路上經過的村民司空見慣后,不會有人多看大爺爺一眼。有幾頭晚歸的黃牛偶爾會在跟前停下來,一邊反芻,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大爺爺。
有一年秋冬時節(jié)的傍晚,一群孩子在林場邊熏田鼠,不小心點燃了山火。若非大爺爺及時趕到,后果不堪設想。大爺爺不但撲滅了山火,還將那個輕微燒傷的孩子背回了村里。因為大爺爺護林有功,其后被安排進林場工作,一直到他退休。
有一年駐地部隊來林場拉練,那時候大爺爺還在林場上班。雖然部隊禁止靠近,可大爺爺還是神奇地學會了士兵疊被子的方法。大爺爺的床上只有一床破棉絮,可他往后每天都能將那床棉絮疊出非常標準的形狀來。
大奶奶嫁過來后,大爺爺還是那樣疊被子。農家人多兄妹,有相好的玩伴來串門,堂屋坐不下,便全都聚到房間里。疊好被子的木床正好招呼姐妹們坐下,大奶奶便一直由著大爺爺。
如今,堂屋擺了長沙發(fā),來串門的客人早就不需要坐到床上了??蓛晌焕先说谋蛔用刻爝€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仿佛永遠在等著客人到來。不過從大爺爺拄上拐杖后,都是大奶奶在疊,看來只有大奶奶最理解大爺爺。
大爺爺很少外出的那些年里,最是熱衷給小孩子們談起他所經歷的一些往事。有些往事反反復復說,小孩子們幾乎都能背下了。似乎過了七十歲之后,大爺爺的記憶也跟著衰退了,一年之內重復將一段往事講過了多少回,他絕對記不清了??蓪τ谟行┩拢鬆敔攨s始終牢牢記著。每次講起,大爺爺總是很激動,語速很快,那時候他便不再看我們。每次講完,大爺爺總會長久閉上眼睛,臉上的皺紋也紋絲不動,神情顯得凝重而又悲傷。
一九三四年的冬天,大爺爺還是四五歲的年紀,跟著父親在桂北界首鄉(xiāng)的老街上住著。大爺爺的父親是一名木匠,幫老街上一位大戶人家蓋房子。舊時桂北有錢人家蓋的房子,都是徽派建筑,三進三出的大宅子,包括正房、廂房、耳房和雨廊。四面外墻以青石和青磚砌成。房間的板壁和窗欞,皆飾以精美雕花,比砌外墻更費工夫。手藝好的幾位木匠師傅,長年累月幫大戶人家做活計,也是舊時常有的事情。
那大戶人家是大爺爺家的遠房親戚,大爺爺的父親稱呼他為大老爺。四五歲的大爺爺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時間,每天與大老爺的小孫子同吃同玩。
大爺爺記得很清楚,在一個打霜的早晨,天井里砌成花圃的青磚上凝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大爺爺與大老爺的小孫子找了兩片薄薄的竹片,將青磚上的白霜聚攏來,然后堆到自己的小手掌中。青磚上的白霜本來有一小撮的,可落在掌心后,只是感到有些冰涼,只一瞬間,卻全都不見了,仿佛長了翅膀憑空飛走了一般。大爺爺覺得非常奇怪,他渴望弄清楚那些白霜到底去了哪里。正當他盯著手指縫滴下的水滴發(fā)呆時,大老爺家的一位長工慌慌張張跑來把他的玩伴抱走了,放在了堆滿細軟家什的牛車上。大爺爺并沒有弄清楚他們要將他的玩伴帶去何處,因為沒人愿意停下來回答他的疑問,包括大爺爺的父親。他眼睜睜看著大老爺帶著一干人等奔向了屋外,頭也不回地走遠了。整個過程里,只有他的玩伴向他揮了揮手。
大爺爺從外面走進來,發(fā)現(xiàn)屋中只有他的父親留了下來。偌大一座宅子,只一個早上就變得空空蕩蕩了,仿佛所有人都睡著了一般安靜,大爺爺感到很不習慣。
吃過早飯后,大爺爺的父親才告訴他,原來大老爺聽說有軍隊要來這邊打仗,帶著家眷躲到深山的石洞里去了,只留下大爺爺和他父親兩個人看守老屋。
年齡尚幼的大爺爺,對于“打仗”一詞明顯缺乏理解,他沒有絲毫驚慌,轉著一雙烏黑發(fā)亮的眼睛,好奇地聽完了父親的講述,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開了。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問了一句:
“大老爺的小孫子什么時候回來?”
到了中午,因為沒有人招呼大爺爺去吃飯,他才確切感到跟往常不同了。午餐是由他父親端上來的,只有幾個蒸熟的紅薯。大老爺讓下人們將屋中的白米全都裝走了,只在窖底留了些紅薯。每日以紅薯果腹的日子里,餐桌上再不會有驚喜出現(xiàn)。連著吃了兩天,大爺爺便徹底吃膩了,揭開鍋蓋還沒細看,聞聞氣味扭頭便走。
大約是在第三天中午蒸紅薯的時候,老街上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大爺爺初以為是大老爺帶著家眷回來了,他拉開虛掩的大門,可大爺爺看到的是一大撥穿著薄薄軍裝的士兵從門前走過,他們身上的軍裝很破爛,只有帽子上那顆五角星很顯眼。
如果不是大爺爺的父親一把將他從門口拉了進來,也許大爺爺會一直目送著戰(zhàn)士們從門前走過??纱鬆敔數母赣H卻顯得非常緊張,呯的一聲將大門重重關上了,接著門閂也合上了,拽著大爺爺進了柴房才松手。
挨著火爐邊放著的鐵鍋陣陣熱氣不斷升騰上來。大爺爺不用猜也知道,鐵鍋里除了紅薯不會再有別的能吃的東西。倔強的大爺爺不肯吃,甚至不屑看一眼,嘟著小嘴扭頭坐在一旁生悶氣。
大爺爺待父親在火爐邊打瞌睡的時候,偷偷從廚房溜了出來,他想去門口看看那一隊大兵有沒有走遠??砷T閂太高了,即便踮起腳尖也夠不到。聰明的大爺爺輕手輕腳地從客廳搬來一張四腳方凳,靠著大門放下了。大爺爺爬上方凳,努力伸直手臂,費了好大勁才將門閂拉開。他累得氣喘吁吁的,呼出的氣息就像蒸紅薯的鐵鍋噴出的一團熱氣。
大爺爺輕輕拉開大門,當他探出小腦袋朝外張望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吃了一驚:門口右邊的屋檐下,坐了五個穿著軍裝的戰(zhàn)士,他們靠在墻根上,似乎已經睡著了。每個人的腳背上布滿了劃開的傷口,深淺不一。
就在大爺爺縮回小腦袋準備關上大門的時候,靠近門邊的那位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了他。大爺爺生性內向,最不愿與陌生人見面,可眼前的這位小兵哥他不害怕,因為樣子一點都不兇,看上去還很親切。
小兵哥面帶羞澀地笑了笑,也許誤以為大爺爺是屋中的小主人了,他為在此打擾而感到不安。小兵哥很瘦,臉上卻很白凈,可嘴唇很干,有幾塊泛白的表皮已經裂開了。
大爺爺沒有跟小兵哥說話,他停下了關門的動作,轉身進屋去水缸打了一瓢水出來。水太滿了,都快灑到小兵哥的身上。看到小兵哥接過水瓢,大爺爺心里很開心,他為自己能夠幫戰(zhàn)士們做點什么而感到高興。
小兵哥沒有獨自喝下那瓢水,他先將瓢中的水分給屋檐下的每一位戰(zhàn)士,最后剩下的才倒進了隨身攜帶的一個竹筒里。大爺爺忽然記起了鍋里蒸好的紅薯,他沒感覺到餓,覺得還可以為小兵哥他們做點什么。
大爺爺接過空水瓢返回屋去,他顧不上放好水瓢,直接走進了廚房。他想不到用什么來盛紅薯,靈機一動決定用水瓢盛著端出去。鍋中有六個紅薯,水瓢不大,大爺爺擔心來返兩次會吵醒父親,便一次全部端了出來。六個紅薯疊在一起,都快碰到大爺爺的下巴了。
小兵哥看到眼前這一瓢紅薯,眼里有了光彩,他動了動干涸的嘴唇,喉嚨咽了下唾沫。他伸手在破舊的衣袋里摸了摸那塊沉甸甸的光洋,那是長官發(fā)給士兵們的軍餉。
屋檐下的戰(zhàn)士每人分了一個紅薯后,還剩一個在瓢里,大爺爺沒想過要留下給自己吃,又遞給了那位小兵哥。大爺爺覺得和小兵哥很投緣,待了這么一會兒便覺得很熟了。當大爺爺放好水瓢出來時,小兵哥已快將遞給他的紅薯剝好了。黃澄澄的紅薯已有大半截呈現(xiàn)在門外的冷風里,絲絲熱氣混合著一股特有的香氣向四周彌漫開來,嘴唇上似乎已經感覺到了一絲甜滋滋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間,大爺爺覺得很納悶,往日早已吃厭的紅薯,為什么突然一下子變得這么誘人呢?想起來了,之前吃的時候,粗心的父親沒有幫他剝去外皮,他是帶著紅色的粗皮一塊吃的,所以味道并不好,干粘噎人。此刻大爺爺不停咽下口腔中旺盛分泌的唾液,他不好意思伸手要過來,便假裝漫不經心地撥弄自己的手指。可小小的肚子卻在這時不合時宜地咕嚕咕嚕叫起來,而且持續(xù)時間是那么久,那么響亮。大爺爺漲紅了臉,不愿讓小兵哥聽到,可偷偷捂緊肚皮也是無濟于事。
小兵哥望著大爺爺笑起來,他把剝好的紅薯遞了過來,問:
“餓了吧?這個是幫你剝的,吃吧!”
大爺爺沒有隱瞞,使勁點了點頭,然后接過紅薯大口吃起來。上半截紅薯大爺爺吃得很快,吃到下半截時,便明顯慢下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小兵哥還沒有開始吃,剩下的小半個紅薯,他想等著小兵哥一塊吃完。
大爺爺在門檻上坐了下來,他盯著小兵哥懷中的步槍出神。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槍械,長度同大老爺家掛在客廳屏風后面的鳥銃差不多,只是槍托更厚實些。大老爺的大兒子每次去巡山的時候,總會將那支鳥銃背在后背上,那樣斜斜地背著,看上去卻特別威風。曾聽說他一槍打死過一頭野豬呢,不知道小兵哥懷中的步槍有沒有這么大威力?但大爺爺可以肯定,小兵哥把步槍背上肩膀的時候,一定會更威風!
看到身邊這個四五歲的孩子癡癡呆呆的樣子,小兵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問:
“想去當兵嗎?我們紅軍戰(zhàn)士都有這樣一支步槍??赡愕哪挲g太小了,至少還需要等十年?!?/p>
每次講到這里的時候,大爺爺便會停下來,然后望著我們這群孩子發(fā)出一聲長嘆:
“要是早生十年,我就是一名小紅軍了!”
那時候年齡尚幼的大爺爺,還沒有學會如何用言語來表述他心里的情緒,臉上卻堆滿了失落的神情。小兵哥或許是為了安慰他,從懷中掏出一把短槍來——不對,那是一把用木頭雕刻而成的木手槍:細長的槍管,微微彎曲的扳機,刻了花紋的手柄……大爺爺無師自通地平伸右手,做了個瞄準的動作??上Ы值缹γ嬷皇且慌澎o止不動的舊房屋,連一條走動的狗都沒有出現(xiàn)。他感到很失望,于是來回擺動槍口,尋找目標。
“喜歡嗎?喜歡就送你了。將來你當兵立功了,首長會獎給你一把真手槍。”
“也會有這么漂亮嗎?”大爺爺問。
聽到小兵哥給予肯定地回答,大爺爺可神氣了,他先將左手握著的紅薯放下來,然后保持著瞄準的姿勢從門檻上站起來,昂首挺胸地站著,仿佛那一刻他已經成了一名紅軍戰(zhàn)士,手中握著一把真槍,正準備向前沖鋒。
那個下午,大爺爺一直保持著歡喜的狀態(tài),他將木手槍藏在了貼身的小褂里,撕下客廳紅色對聯(lián)的一個小邊角,剪了一個并不規(guī)則的五角星,貼在了頭上的那頂舊氈帽上。他擺動雙手,大步在客廳里走來走去,響亮的腳步聲將廚房里的父親也驚醒了。
也就是在那天,大爺爺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成為一名紅軍戰(zhàn)士。
大爺爺沒有將心中的愿望講給別人聽,也沒有告訴父親,只是夜里躺在床上的時候,將那把木手槍放在臂彎里,懷抱著心愿睡著了。
戰(zhàn)士們走后,大爺爺的父親在灶臺上看到了一塊光洋。
當天夜里,真實的槍聲卻傳來了。戰(zhàn)斗具體是什么時候打響的,大爺爺并不清楚,當他被驚醒的時候,曾誤認為是誰家放了一掛鞭炮。密集的槍聲此起彼伏,顯然是從渡口那邊傳來的,再怎么有錢的人家也不會放那么長的鞭炮。那時候大爺爺才覺得有些奇怪,便再也睡不著了。
窗外泛白的時候,槍聲突然停了一陣子,大爺爺好奇,正忙著穿衣起床去渡口看個究竟。但僅僅過了一小會兒,他又再次躺在了床上,而且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突然被震倒而躺下的。那是一種巨大的爆炸聲,猛然就炸響了,小耳朵里嗡嗡作響,房子也在那一瞬間搖晃了一陣子。房梁上有一只老鼠也被震落了下來,正好落在旁邊的木桌上。桌上的燭臺,還有喝水的大碗,都被那只倒霉的老鼠打翻了。
大爺爺感到有些害怕,哪里還敢再爬起來,他緊縮著小小的身子,迅速用床上破舊的被子蒙住了頭。
然而很奇怪,即便躲在被子里面,一些聽起來很細微的聲音還是傳進了耳朵里,仿佛有人在哭喊——不對,是很多人同時在一起哭喊,一大片哭聲,聽上去很凄慘。大爺爺感到非常害怕,都快哭出聲來,直到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父親不知何時已經出去了。心里的恐懼找不到依靠,大爺爺再不敢探出頭來四處張望,躲在被子里嗚嗚地哭開了。
渡口邊的戰(zhàn)斗整整持續(xù)了三天。大爺爺的父親從開始聽到槍聲的那個早上起,便將客廳所有的桌椅堵在了大門后面。早上起來吃東西的大爺爺無法打開大門,便想去閣樓上看看。大爺爺的父親狂奔上樓,夾起他兩個胳肢窩就抱了下來。大爺爺的雙腳剛落地,小屁股上就挨了兩巴掌。大爺爺哭喊起來,他的父親卻怒氣未消:
“一顆子彈飛過來,你的小命就沒有了!”
大爺爺被強制抱去床上躺著,他睡不著,撫摸著胸口那把木手槍,他想起小兵哥來。想起了他剛毅的臉,干裂的嘴唇,還有溫暖的笑容。他盼著這場戰(zhàn)爭快點停下來,那么密集的槍聲,如果有一顆不長眼睛的子彈朝小兵哥飛過去了,那該怎么辦?大爺爺越想越害怕。
大爺爺父親打開大門的時候,已是戰(zhàn)斗結束的第二天,水缸里沒水了,需要去渡口邊的古井里擔水。大爺爺跟著他的父親一塊去了。幾天沒有出門,老街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房屋還是那些房屋,街道還是那條街道,只是街上太冷清了,街頭街尾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陣又一陣寒風刮過來。街面上散落了很多東西:各種大小不一的木箱子,臟兮兮的爛棉絮,脫了幫的舊布鞋……大爺爺停下腳步,準備彎腰拾起一個破了洞的舊水壺時,他的父親馬上制止了他。
走過街口,去往古井的小路。路過湘江邊一戶人家的竹籬笆時,大爺爺隱隱約約看見前面的草叢里似乎有位戰(zhàn)士靠著樹干仰坐著,面朝渡口,面前架著一支步槍。那支步槍能夠看得很清楚,還有幾分眼熟,正架在草叢中的一棵小樹上,好像隨時準備向老街另一個路口開槍。
大爺爺掙脫了父親的手掌,他想看清楚靠在樹干上的那名戰(zhàn)士是誰。大爺爺小跑著從樹干背后繞了過去,還沒來得及扒開草叢,已經看到四周散落著許多子彈殼。大爺爺曾聽小兵哥說起過,三粒子彈殼可以換一發(fā)子彈,大爺爺想全都撿起來送給小兵哥。只撿了兩粒,被趕過來的父親再次制止了。被扯住衣領的大爺爺掙扎起來,慌亂中用小小的手指不斷指向草叢里。
大概大爺爺的父親也看到了那名紅軍戰(zhàn)士的身影,他用扁擔扒開草叢。還沒有完全扒開,只是現(xiàn)出那么一道窄窄的縫隙,大爺爺便認出了那名紅軍戰(zhàn)士是誰。只看了一眼,大爺爺便趕緊閉上了眼睛,轉身撲進了父親懷里——那名戰(zhàn)士已經犧牲了。胸前灰色的軍裝上,滲了一大團血跡,已經變干,凝結成了堅硬的灰褐色。大爺爺看到了軍帽上那顆閃亮的五角星,看到了那張剛毅的臉,只是籠罩上了一層冰冷的白色——沒有任何生氣、接近石灰一樣的慘白,像是結了一層薄霜——這位戰(zhàn)士不是別人,正是送給大爺爺木手槍的那位小兵哥。
大爺爺哭了起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現(xiàn)實。前些天還活生生的大哥哥,還見過他的微笑,從此卻再也聽不到他說話了!撿起的兩顆子彈殼,地上還有那么多,都不會讓他睜開眼睛看一看了。那天,大爺爺的淚水一直未干,每把那把木手槍掏出來看一次,便又接著哭一回。
大爺爺說,多年來,只要他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小兵哥犧牲后的樣子,只是那么看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
那天下午,居住在江邊的幾個好心村民將犧牲在渡口附近的紅軍戰(zhàn)士一塊合葬了。大爺爺的父親也趕過來幫忙。那天下午的北風還是很大,凍得人直哆嗦。田野里的油菜花沒有開,大爺爺采了些蒼翠的松樹枝,放在小兵哥的胸口上,他只想把那團灰褐色蓋住。看不到那團血跡,小兵哥還是像原來的小兵哥,就好像睡著了一樣……
每次大爺爺講到這里,總會偷偷轉過頭去,擱在膝蓋上的左手,緊緊握著那把油亮的木手槍。直到我們懂事后才知道,大爺爺是在偷偷抹眼淚。
大爺爺沒有退休之前,每年都會陪著林場小學的學生去界首渡口邊的山上掃墓。他始終記著合葬戰(zhàn)士的那個墓地所在。他會給學生們講起小兵哥犧牲后的樣子,講起紅軍突破湘江后召開的會議……
我們班第一次去界首掃墓的那年,大爺爺也去了。聽說那是令他最為欣慰的一次掃墓,因為在渡口邊不遠的小山上,建起了一座紅軍烈士墓。墓碑的左右兩側,是六位將軍的題詞。烈士墓的四周,高大的松樹和茂密的灌木簇擁而生,松濤陣陣,林蔭覆蓋,圓形的墓園顯得莊嚴而又肅穆。
大爺爺最后一次去界首掃墓,是他去世那年的清明節(jié)。那時候大爺爺已經行動不便,是由他的孫兒攙扶著來到烈士墓前的。大爺爺從上衣的口袋中掏出那把木手槍,顫顫巍巍地彎下腰,然后輕輕放下了。大爺爺說:“因為腿疾,這一生都沒能如愿參軍,想來真是慚愧。這把木手槍還是物歸原主吧?!?/p>
大爺爺說完,先向烈士墓鞠躬致敬,然后努力將腰伸直,緩緩抬起右手,向烈士墓敬了一個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