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上世紀末,縣城里的園林所計劃廣植草木,需要大量的農(nóng)民工,我的父親便成為其中一員。因為吃苦耐勞,父親很快得到了負責人的賞識,被調(diào)到縣委大院負責打掃衛(wèi)生。父親有了近乎成為“公家人”的興奮與自豪。為了干好這份工作,他甚至還由每天騎車回家,改為每星期回家一次。園林所存放鋤頭等工具的儲藏室,則成了他的臨時居所。
母親是個爭強好勝的女人,眼看著身邊的人都出門打工,她卻閑在家里,便非要跟著父親進城。母親不挑不揀,什么活都做。她在修建縣城廣場時,搬過磚,和過水泥,拉過沙子,也栽過樹。她還當過保姆,照顧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盡管這些活計都做不長久,總是這里一天,那里兩天,母親卻做得興致勃勃。
在一次成功疏通縣委大院的下水道之后,父親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因為臟而沒有太多人愿意去干的活,隨著越來越多的樓房建起,將大有前途。于是他買下了一臺電動疏通機器,在完成工作的間隙,四處接疏通下水道的活。他學著別人的樣子,將自己的小靈通號碼印在紙上,像狗皮膏藥一樣貼在很多小區(qū)的墻上。他還鼓動當時正讀大學的我,在縣城網(wǎng)站上為他發(fā)了一則像模像樣的廣告。
而母親對于縣城的第一個欲望,是讓父親在弟弟的學校附近租房,她要在這里安定下來,她要給弟弟一個可以每天回來吃飯的家。她滿心都是構(gòu)建一個溫暖家園的夢想,她被這夢激勵著向前飛奔,停不下來。
父親走遍了縣城大大小小的巷子,最終,在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找到了一處小小的院落。母親看到那座房子的第一眼,就立刻哭了出來。它是如此的破舊,破舊到連流浪漢都嫌棄。房頂上的瓦片破碎不堪,因常年漏雨,屋內(nèi)墻壁都發(fā)了霉,黑黢黢的一片。而三面院墻則四處張著大口,冷眼盯著想要開辟新天地的父母。
父親沒有跟母親爭吵。他默默地買來水泥、沙子和磚瓦,只用一周的時間,就讓只有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和不大的庭院改換了模樣。院子里新鋪了一條紅磚甬道,這樣下雨的時候走路便不會沾泥。就連外面的灶房也修葺一新,去粒后的玉米棒可以拿來燒火做飯,節(jié)省買炭或者煤氣的費用。
母親站在干干凈凈的院子里,紅了眼眶。她什么也沒說,只拿過鐵锨去整理陰溝,那里堆滿了腐爛的落葉,堵住了向院外排放雨水的出口。這是巷子的最深處,馬路上的喧囂,在七折八拐之后自動消失。母親用沉默無聲的勞作,與父親達成了和解。
我們家在這座連房東都懶得來收房租的院落里,一住就是四年。等到弟弟升入高中,我讀完大學,父親也離開了縣委大院。他已成為一名專業(yè)的下水道維修工,像他年輕時學習針灸那樣,熟知這個縣城地下每一處問題管道的穴位,并慢慢攢出一筆可以讓我們買下一棟老舊樓房的錢。
這是我們家族進城的起始。我們就是借助一個又一個的房子,完成了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遷徙。那些承載了風雨的房子,它們永不會被我忘記。因為,那是我們孤獨遷徙中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