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2017年3月29日,一位年輕爸爸在安徽合肥的一家醫(yī)院照顧患有白血病的兒子,此前,他曾裝扮卡通人物向公眾求助籌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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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益配捐針對整個項目,不針對任何個體的需要救助的患者,也就不存在所謂“患兒家屬多捐錢,就能得到更多配捐資金”的情況。
“籌款志愿者”之所以出現,是慈善組織與求助人之間,存在巨大的信息不對稱。這些收取籌款回報的人并不是志愿者,也不得自稱為“志愿者”。
對一些身處困境的大病患兒家庭來說,每一筆通過網絡籌款籌到的資金,都像落水之人想要抓住的依靠,但一場充滿誘惑的“公益配捐”,卻讓多個家庭陷入更深的困境。
2020年3月,大病患兒家長覃良玉遇到了一位“籌款志愿者”,該“志愿者”向多個家庭介紹,自己手里掌握一些公益基金會“配2萬得3萬”“配2萬得4萬”的項目,只要家長們通過她往這些項目里“捐錢”,能在45天內“配捐”相應比例的資金。
但覃良玉“捐錢”后,不僅沒有收到許諾的資金,“志愿者”還多次推脫、拒不返還患者家屬的“捐款”。家屬們向“志愿者”推薦的基金會咨詢,得到“基金會配捐項目并不存在”“(基金會)與‘志愿者并無關系”的回復。
家長們意識到自己可能遭遇了騙局,2020年10月起,多位家長先后在“志愿者”所在地和自己的居住地向公安機關報案求助。
2017年,曾有百余白血病患者家庭遭遇類似的“公益配捐”騙局,沒有拿到承諾的善款,本金也血本無歸,受騙金額達一千多萬。所謂的“公益配捐”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些籌款志愿者究竟在助人還是在騙人? 大病患兒家長們?yōu)楹螘辉俾淙氪祟惱Ь常?/p>
浙江工業(yè)大學法學院福利與法治研究中心副主任李德健認為,這些個人求助案例中的“籌款志愿者”不是真正的志愿者,更像是外國慈善救濟中常見的“專業(yè)籌款人”,因為現行制度對“籌款”方面還存在空白,給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鉆了空子。
“借錢也要去做”
2015年,年僅3歲的覃冬被診斷罹患“急性B型淋巴細胞白血病”,病情于2017年、2019年兩次復發(fā)。
父母離異后,覃冬一直由姑媽覃良玉照顧,父親覃良寶是村醫(yī),平時家庭支出全靠他承擔。覃良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五年多來,家在廣西農村的覃家為了給孩子治病,前后花費一百三十多萬元,光是借債就高達五六十萬元。
在這種情況下,尋求慈善機構和網絡個人求助平臺的援助,成為他們困頓之中的喘息。
2020年3月,覃良玉通過河北陸道培醫(yī)院的病友介紹,與“寫新聞的志愿者老師”王亞男結識。在此之前,覃良玉沒有做過“公益配捐”,也不清楚“配捐”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河北陸道培醫(yī)院、首都兒研所、北京博仁醫(yī)院等大病患兒較為集中的場所,患者家屬們常常會相互分享各種網絡籌款的經驗和資源。
一些患者家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醫(yī)院,常有一些“志愿者”前來幫忙籌款,協(xié)助患者家屬整理、提交相關資料?;I款平臺包括水滴籌、輕松籌等商業(yè)平臺,組織方也包括開展大病救助項目的公益基金會。這些“志愿者”們還會分工給病患拍照、撰寫籌款文案。但這些自稱“寫新聞的志愿者老師”所做之事并非分文不取,他們通常會與患者私下約定籌款分成。多位家長和“志愿者”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籌款志愿者”分成的比例在籌款額的10%-20%之間。
覃良玉當時覺得王亞男是其中一個“很有能力”的人。
2020年4月,覃家第一次讓王亞男幫忙籌款,隨后,覃冬目標20萬元的籌款頁面在支付寶公益平臺上線。一個多月時間,項目籌到逾15萬元。為此,覃良玉對王亞男增加了信任。王亞男隨即告訴覃良玉還有另外一種途徑能籌到更多錢,向她提出了“公益配捐”。
大病患兒家長倪玉龍向南方周末記者講述了類似的過程。
2020年5月,認識王亞男之后,她先幫倪玉龍的孩子“寫新聞”,就是在籌款頁面中寫患兒的情況填資料。項目還沒上線,王亞男向倪玉龍介紹還有一種“2:1的配捐籌款”項目,45天可以募到更多的資金。
2020年5、6月,倪玉龍先后給王亞男的私人賬戶轉了2萬元和4萬元。不久,倪玉龍收到了鄭州市慈善總會對公賬戶轉給他的兩筆救助款項,分別為3萬和6萬?!斑@兩次配捐成功后,我特別相信她?!蹦哂颀埜嬖V南方周末記者。
不久,王亞男又一次提出配捐,倪玉龍依照前兩次做法,轉了4萬給王亞男。這一次,王亞男通過微信,將6萬元返給了他?!爱敃r以為只要拿到錢就可以了,并沒有起疑心?!?/p>
2020年7月上旬,王亞男將輕松公益平臺中“曙光計劃-救助貧困大病家庭行動”(以下簡稱“曙光計劃”)的籌款鏈接發(fā)給了包括覃良玉在內的多位家長,她告訴倪玉龍,自己手上有個100萬元的“配捐項目”(即捐50萬配50萬),只要患者家屬通過她把錢給到基金會,就能得到1比1的配捐。
但覃良寶回憶,王亞男將籌款鏈接發(fā)給他后,告訴他,“(捐)二十給你打三十,二比一的比例”。盡管所說比例不同,王亞男同樣會催促他們盡快捐款,“機會難得,借錢也要捐?!?/p>
隨后數天時間,覃良寶聯(lián)合5位親戚朋友,將148545元轉入“曙光計劃”;倪玉龍把從表姐處借來的8萬元轉給了王亞男。但7月11日,“曙光計劃”的項目被凍結了。
不明就里的家長詢問王亞男,王亞男解釋,因為家長們直接往項目鏈接里投入了大筆資金,讓基金會有所警覺,又告訴覃良寶說以后直接把錢給她就好。覃良寶便在7月11日早上,陸續(xù)給王亞男的私人賬戶又轉款6萬余元。
但這些錢就此了杳無音訊了。據南方周末記者不完全統(tǒng)計,已經有來自廣西、湖北、北京、浙江的十余個家庭,通過不同方式,給王亞男私人賬戶轉賬,涉及資金逾百萬元。
不存在的“配捐”
不同于覃良玉、倪玉龍不熟悉籌款,對“志愿者”言聽計從。白血病兒童的母親李婷相對熟悉公益募款和配捐的操作。
公眾認知中的公益配捐,指的是一種國內外常見的籌款方式。為了鼓勵公眾參與捐款,一些樂于參與慈善的企業(yè),以相應比例對公眾捐款配以額外的捐贈資金。
2019年“99公益日”活動中,李婷與其他幾位白血病患兒家長參與了河北慈善聯(lián)合基金會旗下專項基金的募款,李婷回憶,當時她找了近200個親朋好友來捐款,以一個團隊的形式捐了12萬余元,獲得配捐不到3萬元,最終基金會根據患兒情況給予了相應的救助金撥款。
李婷參與后,發(fā)現“這種活動一年只有一次”。因此,2020年4月,當王亞男向她介紹新的配捐方法時,她動心了。王亞男還向她保證,此次配捐不再需要李婷自己去找捐贈賬號。“當時200個賬號都讓我焦頭爛額,王亞男說可以幫我找2000個(捐贈賬號)?!?/p>
互聯(lián)網籌款花樣很多,李婷完全沒有發(fā)現,公益配捐的規(guī)范操作是公眾募款,企業(yè)配捐,完全不是個人出錢,套取配捐。王亞男則利用求助者和募款平臺、機構之間存在的信息壁壘,借用“公益配捐”的概念,制造了一個假“配捐”。
最早引起家長疑慮的是覃良玉、倪玉龍等人參與的“曙光計劃”,項目怎么凍結了?發(fā)起項目的北京市二十一世紀公益基金會稱,2020年7月,他們接到了多名捐贈人打來電話,表示誤捐善款,要求退款。隨后,基金會向善款接收方河南省慈善總會提出暫停募捐。
“曙光計劃”由北京二十一世紀公益基金會和河南省慈善總會共同發(fā)起,在項目頁面的顯眼位置提到,準備募集46萬公眾捐款,河南省慈善總會為本次項目配捐46萬,加上8萬元的項目成本,一共100萬元。這些善款將資助罹患大病的家庭,項目介紹還提到“為每位家庭提供不超過6萬元的資助金”。
在給南方周末記者的書面回復中,北京市二十一世紀公益基金會指出他們和王亞男宣稱的“配捐”毫無關系,“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從未讓患兒家屬往該項目里捐款”,并指出“項目的配捐是針對整個項目,不針對任何個體的需要救助的患者,也就不存在所謂‘患兒家屬多捐錢,就能得到更多配捐資金的情況”。而接到病人家屬投訴后,目前投入“曙光計劃”配捐鏈接里的錢款已原路退回。
南方周末記者也詢問了鄭州市慈善總會,是否存在配捐的項目。其宣傳部門負責人同樣否認了“配捐”的存在。
甚至王亞男自己都否認了“配捐”的存在,“(配捐)是他們按照自己的理解說的,我從未說過配捐”。2021年2月23日,王亞男通過微信文字回復南方周末記者。
但南方周末記者進一步詢問“家長們?yōu)楹我D錢給她”后,王亞男保持了長久的沉默。
“有本事”的“籌款志愿者”
李婷迄今清楚地記得,在王亞男的保證下,她腦子一熱,轉給王亞男5.5萬元的“配捐資金”,其中包括在支付寶公益平臺上籌款所需的4萬自籌資金,1萬給相關工作人員的介紹費,以及找人幫刷2000個支付寶ID的5000元費用。
但不到一個月,王亞男卻告訴李婷項目做不成了。
隨后,王亞男陸續(xù)讓李婷填寫多家基金會大病救助項目的表格,李婷先后填寫了包括鄭州市慈善總會、四川省困難職工幫扶基金會、北京二十一世紀公益基金會、河南省慈善總會、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在內的多家個人救助項目申請表,前后共給王亞男轉賬10.5萬元。
李婷多次追問王亞男,“配捐”是哪家基金會的項目,要求發(fā)籌款鏈接。2020年8月,李婷收到一條在支付寶公益平臺上線的項目鏈接,鏈接顯示她孩子的項目上線了——由湖南省雅醫(yī)醫(yī)務社會工作中心(下文簡稱湖南雅醫(yī))發(fā)起,善款由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919大病救助工程”(下文簡稱919中心)接收。
項目上線半月來,共收到捐助資金311.79元,其中,包括支付寶愛心商家給李婷的女兒捐贈的2570筆一分錢善款(25.7元)。失望的李婷讓湖南雅醫(yī)停止了項目籌款。
負責該項目的湖南雅醫(yī)工作人員何婷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311.79元的籌款,有很多原因,包括項目上線時間較短、材料獨特性稍欠、家長和執(zhí)行雙方都未盡力做推廣等綜合因素在內。在何婷婷眼中,王亞男只是湖南雅醫(yī)的一名志愿者,“偶爾給湖南雅醫(yī)寄送患者材料?!焙捂面脧娬{,湖南雅醫(yī)發(fā)起的眾籌項目上線不需要額外費用。
但在大病患兒家屬眼中,醫(yī)院里這些“籌款志愿者”是有本事的,也有“籌款志愿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籌款可以是“一份謀生手段”,他們之間會相互交換資源,在今日頭條、微信公眾號等不同平臺爭取排期、做推廣,等患者籌到錢后與他們分成。
聲稱和多家基金會有聯(lián)系的王亞男則會直接索要“介紹費”和“占位費”。2020年9月28日,王亞男在微信中告訴覃良玉,自己有資源可以幫覃冬籌款30萬元,前提是覃良玉要給王亞男6萬元的“坑位費”。覃良玉經過還價,轉給王亞男4萬元。
但慈善組織和基金會都斷然否定了這些費用。何婷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接到患者遞交的個人資料后,湖南雅醫(yī)會按照正常工作流程給李婷的孩子制作籌款鏈接,所說的“占位費”或“推廣費”并不存在。919中心的工作人員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患者眾籌項目上線收取“占位費”是“絕不允許的事”,而北京二十一世紀公益基金會志愿服務中心負責人張大中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志愿者是不收取勞務費用的。但張大中承認,一個志愿者能在多家基金會兼任志愿者,“他們在志愿工作之外會做哪些額外工作、他們此前有過什么背景,我們由于條件所限,難以知曉全部情況”。
家長無處投訴
為什么這個“志愿者”不退錢,錢究竟去哪里了?2020年10月起,在多次向王亞男索回錢款未果后,感到受騙的大病患兒家屬們先后報案。他們不知道如何向這個“志愿者”追回自己的錢。
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王亞男是河南省南陽市桐柏縣醫(yī)保局下屬醫(yī)療保險中心工作人員,2020年12月底停職。桐柏縣醫(yī)保局醫(yī)療保險中心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王亞男曾是該醫(yī)保局的正式職工,縣醫(yī)保局在接到大病患兒家長們的投訴后,已經將她停職,要求她處理好糾紛。該負責人表示,王亞男平時接觸的業(yè)務與大病患者救助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這是她個人問題,單位并不知情?!?/p>
南方周末記者發(fā)現,無論是基金會、眾籌平臺,還是現行法律框架,都沒有將這類“籌款志愿者”納入管理范圍。
何婷婷平日與各地志愿者都有聯(lián)系,但湖南雅醫(yī)沒有給這些志愿者提供相關證明,“他們所做的也就是幫患者家屬整理材料、快遞給我們而已?!?/p>
而911中心這種具有公募資格的全國性救助平臺,當南方周末記者進一步詢問如何與地方社會組織合作、如何約束對方的籌款行為時,919中心的工作人員表示需請示領導。
李德健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籌款志愿者”之所以出現,是慈善組織與求助人之間,存在巨大的信息不對稱。慈善組織開展救助項目時,需要對求助人相關資料進行審核,也需要有人協(xié)助慈善組織統(tǒng)計上報信息。求助人也需要熟悉流程者為他們籌到更多資金?!斑@在客觀上給籌款人的存在提供了社會需求。但現行法律對于這些獨立于慈善組織、作為個體存在的籌款人鮮有專項規(guī)定。”
李德健認為,“志愿者”是一個法定概念。根據《志愿服務條例》,開展志愿服務,應當遵循自愿、無償、平等、誠信、合法的原則。因此,這些收取籌款回報的人并不是志愿者,也不得自稱為“志愿者”。
“這不光是法律問題,也存在倫理問題,國外有成熟的‘職業(yè)籌款人制度,會對籌款協(xié)議內容、籌款時需要進行的信息披露等要求進行明確規(guī)定——當然他們也會收取一定報酬,但目前來看,‘職業(yè)籌款人這一概念和身份在國內推行,還需等待時機?!崩畹陆≌f。
(應受訪者要求,覃良玉、覃良寶、覃冬、倪玉龍、李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