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的肥皂泡

丙等星

當佐達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時候，希爾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佐達向她微微頷首，然后邁著輕盈的步伐，徑直走到了鍋巴面前，伸手撫摸鍋巴的鬃毛。這一切都如此自然，如此順理成章，就好像鍋巴是他自家養(yǎng)的小貓咪一樣。

而鍋巴當然不是什么尋常人家的小貓咪，它是一頭威風凜凜的成年雄獅。金黃色的鬃毛是它的王冠，尖銳的利爪是它的武器，而無論它是匍匐還是行走，所過之處都是它的領(lǐng)地。除了一起長大的希爾之外，沒有人能夠侵犯它的領(lǐng)地。但現(xiàn)在，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竟這么突兀地走進了它的世界，突兀地蹲到它的身旁，而鍋巴竟也毫無抵觸之意，任憑對方觸摸自己驕傲的鬃毛，甚至還用頭去蹭了蹭對方的胸口，就仿佛遇見了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除了希爾之外，可從未有第二個人能享受這樣的待遇，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你是誰？”希爾不禁問道。

對方的右手仍在撫摸鍋巴，臉上掛著恬淡的微笑，說道：“我叫佐達，來自仙女座大星云，很高興認識你?！?/p>

“你是說，你是外星人？”希爾眨巴著眼睛，對于這句話竟然并沒有特別驚訝。也許只有這個看似荒誕的理由，才能解釋他的突然出現(xiàn)，才能解釋鍋巴的離奇反應(yīng)。

希爾盯著對方的臉龐瞅了幾眼，好奇地問道：“所以，仙女座大星云的人，也和我們地球人長得一模一樣嗎？”

對方微笑著搖頭道：“那倒不是，我故意改變了自己的外貌，為了更好地融入到當?shù)胤N族之中。在星際交流中，這是一種常識性的禮節(jié)?！?/p>

希爾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的專業(yè)是動物護理，對于星際交流可不太擅長。但她多少也知道，人類并不具備星際航行的能力，所以這位外星來客，一定擁有了超越人類水平極限的科學技術(shù)，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看起來，您對我的身份似乎并不驚訝？”佐達說道，“您真是一位溫柔的女士，就算有疑惑，也不會表現(xiàn)在臉上?！?/p>

希爾道：“我當然可以相信您，先生。欺騙我這樣一個鄉(xiāng)下小姑娘，對您又有什么好處呢？不過呢，倒是很少有人說我溫柔，畢竟，我可是一個從小和獅子一起長大的野丫頭?！?/p>

鍋巴似乎聽懂了這句話，又用鼻子發(fā)出了輕柔的“嗚嗚”聲。

佐達笑道：“你看，我們的獅子先生也不同意你的妄自菲薄呢，它一定也覺得你很溫柔，對不對啊?！?/p>

鍋巴仰起頭，發(fā)出一陣綿長的鼻音，一副與佐達英雄所見略同的樣子。

希爾被眼前這番景象逗笑了，說道：“真沒想到，鍋巴很少與人那么親近?？磥砟銈兺庑侨斯挥惺裁瓷衩氐母呖萍??！?/p>

“哦，它的名字叫鍋巴？”佐達問道，若無其事地忽略了后半句話，“這是你給它起的名字嗎？”

“沒錯。在我小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獅子王》里面的辛巴。而它的毛色要更深一些，”希爾伸手指了指眼前的獅子，“所以我就干脆叫它鍋巴?！?/p>

鍋巴抖了抖鬃毛，似乎對自己的名字非常滿意。

佐達的臉上依然帶著那恬靜的微笑，只聽他輕輕說道：“把鍋巴交給我吧，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你別開玩笑了，”希爾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每年都有好多人想要帶走鍋巴，有些來自大型動物園，有些是私人富豪，每一個都愿意出一大筆錢。但是鍋巴不能離開這里，非洲大草原才是它的家，只有在這里它才能夠安心長大，以后生出更多的小獅子，繁衍整個獅群。無論誰來，我都不會把鍋巴交出去的。你不是第一個提這種要求的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p>

佐達表情毫無變化，依然笑瞇瞇地說：“我一定會是最后一個，以后不會再有人來購買非洲獅了，因為鍋巴已經(jīng)是地球上最后一頭雄獅了。”

“你說什么！”希爾大驚失色，猛地站了起來，連一旁的鍋巴也被嚇了一跳，瞪眼看著她?！斑@不可能！”希爾繼續(xù)說道，“雖然非洲獅已經(jīng)瀕臨滅絕，但是我知道，世界上至少還有五頭雄獅。”

“不，另外四頭在過去一年里都去世了?，F(xiàn)在鍋巴是這個種群里的最后遺孤。”即便說著這樣悲傷的消息，佐達的表情也是波瀾不驚，簡直讓人懷疑他在變換外貌的時候，忘記添加控制表情的功能。

“這、這，怎么會這樣……”希爾低下頭，一滴淚珠順著眼角滑下，滴落到鍋巴的鬃毛上。鍋巴也感受到了她的悲傷情緒，腦袋和耳朵都耷拉下來，眼睛眨巴眨巴的。往日的威嚴都失去了意義，只剩下眼前的孤獨和悲傷。

佐達繼續(xù)說道：“所以，把鍋巴交給我吧，只有我才能讓它繼續(xù)生活下去?！?/p>

“你又能做什么？”希爾問道。她心里很清楚，非洲獅這個種群，早已經(jīng)失去了未來，因為個體數(shù)量所剩無幾，培育出來的下一代都多多少少有血緣關(guān)系，已經(jīng)無法維持正常的交配和繁衍。不管是僅剩一頭還是五頭雄獅，本質(zhì)上都沒什么區(qū)別。在生物學上，這是被稱為“功能性滅絕”的狀態(tài)。

“你又能做什么？”她又一次問道。她感到自己的語氣并不是質(zhì)疑或反問，反而有一絲絕望的懇切，甚至希望這位外星人真的能夠施展一些神跡。

佐達點了點頭，說道：“我任職于‘宇宙物種保全組織，我們的工作就是為了保存全宇宙各個瀕臨滅絕的物種。像鍋巴這種情況，我們已經(jīng)很熟悉了?！?/p>

他抬起右手，遙指虛空，輕輕揮舞了一下。在他們的面前，陡然出現(xiàn)了一片黑色的幕布，在半空中不斷延展，直至有半個電影銀幕那么寬廣。幕布上隨即出現(xiàn)星星點點的光亮，希爾很快就明白，她看到的是真正的星光。隨著每一個小點逐漸擴大，她看清了星光的真面目，那是一條龐大而密集的小行星帶，類似于太陽系內(nèi)火星與木星軌道之間的那一條，但明顯更密集，蘊含著更多的小型天體。

“這是什么？”希爾問道。

“這就是我們用以物種保全的星鏈空間?！弊暨_手指輕點，將屏幕放大。

這一下希爾就看清了，不同于太陽系小行星帶的荒蕪和空洞，這個星鏈空間里的小行星，表面都布滿了勃勃生機。它們被改造成了各種適宜生存的環(huán)境，有的是草原，有的是海洋，有的是沙漠，但更多的是奇奇怪怪的外星環(huán)境，和上面有著不知名的外星生物。每一個小行星，或者夠不上星體標準的隕石塊，都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在小世界里，不同的生物各自生存、自給自足。不僅是大型動物，甚至也包括昆蟲和植物。這小行星帶就像是蜂巢，為成千上萬的瀕危物種提供最后的港灣。希爾不禁在心中贊嘆，這確實是一個絕妙的主意，也只有這樣密集的小行星帶，才能夠提供成千上萬的獨立且隔絕的小世界，讓來自不同星球、適應(yīng)不同環(huán)境的生物們都能夠生存下去。

至少在那短暫的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見了傳說中的伊甸園，再沒有痛苦和死亡，每一個生物都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她甚至看到了好幾種地球上的生物，渡渡鳥、北白犀、中華鱘……有些是在她出生之前就滅絕了的，她只見過照片和文獻;有一些則是她出生之后，她記得自己曾痛哭流涕，卻又無能為力。這也是讓她立志一定要好好照顧鍋巴的原因之一。此刻她重新看見了這些告別已久的地球生物，禁不住熱淚盈眶，連連說道：“太好了，太好了，它們都還活著啊?！彼齼?nèi)心的防線也在一瞬間崩塌，她開始相信，也只有佐達，只有這個“宇宙物種保全組織”才能夠好好保護所有的生命。

佐達微笑不語，依然是那個萬年不變的表情，既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而希爾也無暇管他，自顧自沉浸在眼前的美好畫面中，從一個小世界跳到另一個小世界，目不暇接地觀賞著里面的珍奇生物。

但是很快，希爾就覺察到了異樣，作為生物學家的敏銳度逐漸壓倒了澎湃的情感：“它們，在小世界里又是怎么繁衍的？”希爾指著一顆星球，忍不住問道。

在她手指的地方，是一顆直徑三十多公里的隕石，它被改造成了熱帶大草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這個小世界的主人是得克薩斯紅狼，這是一種在1970年左右滅絕的生物，伴隨著美國大幅度開墾農(nóng)田而數(shù)量銳減，直至消失。正如大多數(shù)犬科生物一樣，紅狼也是一種群居動物，鼎盛時期可以在美洲大草原上看到數(shù)十頭紅狼集體出動，如一股紅色的潮水席卷一切獵物。但在眼前的這個小世界里，希爾數(shù)來數(shù)去，隕石表面一共只有五匹紅狼，兩公三母。它們似乎也沒有捕獵的動力，只是懶洋洋地趴在那里，顯得欠缺生氣。

希爾終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不安，正如非洲獅所面臨的“功能性滅絕”，這些紅狼的數(shù)量也已經(jīng)無法支撐它們種族的繁衍。

佐達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黯然的神色，他緩緩回答道：“我們能做的，只是‘物種保全，我們只能‘保全，無法讓它們?nèi)邕^去那般繁衍生息。”

“但是這五匹紅狼也會生老病死，你又怎么能夠永遠保全它們？”希爾滿臉的不明白。

“它們不會?！弊暨_竟如此說道，“所有進入星鏈的物種，都會接受永生手術(shù)。它們的細胞端粒會停止生長分裂，所以它們能夠永遠維持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在各自的星鏈區(qū)域中永遠生存?！?/p>

希爾愣住了，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識地說道：“永、永生啊，你們外星人果然很厲害?！?/p>

佐達卻搖頭道：“相信我，永生并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尤其是……尤其是，當你的種族里只剩下你獨自一個的時候?！?/p>

希爾的心臟突地跳了一下，在一瞬間，她在佐達的眼神中讀到了跨越千萬年的悲涼。她突然能夠感覺到，佐達的感嘆并不僅僅是為了眼前的這些生物。她不敢繼續(xù)看他，只能將目光再轉(zhuǎn)向星鏈空間。這一刻，她又為眼前的紅狼們感到慶幸，它們至少還有彼此為伴。

希爾心有不甘，又問道：“它們這個樣子，只是被定格了的活標本而已啊。以你們高超的技術(shù)，難道就不能讓它們繼續(xù)繁衍嗎？”

佐達道：“不，并沒有那么簡單。永生手術(shù)是很容易的，只是修改一下細胞線粒體的基因代碼而已。但是，在獨立的小世界里，想要人為構(gòu)造一個完美平衡的生態(tài)體系，其中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p>

希爾不說話了。她自身的專業(yè)讓她非常清楚，生態(tài)平衡是一種多么精細而微妙的存在，只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才能夠做到。制作一個燃燒瓶容易，制作一個動物園也不難，但要復(fù)刻自然生態(tài)的一切，卻充滿了無法預(yù)料的變量。她只是沒有想到，即便對于已經(jīng)實現(xiàn)永生技術(shù)的佐達來說，這一點竟然也無法改變。

“而且，”佐達又說道，“即便它們能夠繁衍到足夠龐大的數(shù)量，它們也無法回到原來的星球上去了。所以，它們只能以這樣的形式，永遠存在在這里?！弊暨_蓋棺定論般說道。

希爾無話可說，她嘴唇緩緩地顫動道：“既然如此，又為什么還要存在？”

佐達沒有回答，兩人陷入了如固體般凝重的沉默。許久之后，反倒是鍋巴率先站了起來，它不舍地朝著希爾看了一眼，然后走到了佐達的身邊。隨后，只見它高昂起頭顱，發(fā)出一陣嘹亮的吼聲，如過去一樣，震嘯整個山林。這吼聲又似乎比過去更加悠遠綿長，既是對自己存在的宣告，也是對過去的訣別。

希爾懂了，她不能為鍋巴做出決定。鍋巴想要活下去，即便是孤身一個，它也想要活下去。生命既然出現(xiàn)，就不是為了消亡，即便孤獨地生存，也能夠留下存在過的證據(jù)。

“你帶它走吧?！毕柦K于說道，“這是鍋巴自己的愿望?！?/p>

佐達點了點頭，又像最開始那樣，輕撫鍋巴的鬃毛。他的神情又恢復(fù)了平常，仿佛這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他正在進行的只是每天都會重復(fù)的日常。

雖然經(jīng)過了不少波折，但對鍋巴的引渡還是順利完成了。希爾為鍋巴打包了它最喜歡吃的野兔和山雞，希望憑借外星人的高超技術(shù)，能夠讓鍋巴繼續(xù)享用故鄉(xiāng)的美餐。一想到鍋巴將要在遙遠的星球上度過漫長的歲月，希爾的內(nèi)心還是有些難以平靜。但是所有的利弊都已經(jīng)計算完畢，送走鍋巴是最好的結(jié)果。

“我希望能夠早日再見到鍋巴?！弊詈?，希爾如此說道。

她只是平淡地說出這句話，孰料，佐達竟然大驚失色，兩個眼睛瞪得滾圓，他甚至還搖著手道：“別別，你怎么能對自己那么沒信心呢？據(jù)我們預(yù)測，人類至少還要經(jīng)過兩百個地球年，才會被送入星鏈空間。”

“你在說什么呢？！”希爾驚叫道，“我指的是，駕飛船去參觀你們的星鏈空間??！我又不是想自己被送過去！”

佐達恍然大悟，隨即露出尷尬的神色，連連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誤解了。因為你們還不能星際航行，所以……抱歉抱歉，忘了我說過的話吧。”

希爾不自覺提高了音量：“難道你是說，我們?nèi)祟愒趦砂倌陜?nèi)就會瀕臨滅絕嗎？”

“沒有沒有，忘了我說過的話吧，我只是在胡言亂語?！弊暨_道。

但是希爾難以平靜，她知道謊言無法傷人，只有實話才如同利刃。她還想追問，卻見佐達已迫不及待地打算撤離。他左手揮了個圈，一個巨大的肥皂泡就包圍住了鍋巴，緩緩飄浮，帶著它離開地面。而鍋巴竟也安靜地躺在肥皂泡里，對于自己的第一次星際旅行似乎并沒有什么不適。

希爾舉起雙手，對著逐漸遠去的伙伴叫道：“再見了，鍋巴！再見了，佐達！”

佐達在半空中看著她，微微彎腰，鞠了一躬，說道：“善良而溫柔的女士，請允許我在此向您道別。而我忠心地希望，我們再也不會相見?！?/p>

說完，佐達的背后出現(xiàn)一條閃光的裂縫，他后退一步，帶著鍋巴一起，消失在了半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