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中國古典小說中,有幾件有名的道具:哨棒、釘耙、胡須。
從外表看,哨棒是一根粗陋的木棍。粗疏的木質,來自于某一棵樹,上面似乎還留有節(jié)痂和年輪木紋。武二郎拎一根哨棒,在江湖游走,就像一件衣服的配飾,合身得體。據(jù)說魯?shù)貜那岸嗬?,拎一根哨棒在手,棒不離身,用于驅狼。此冷兵器時代,“俠”的行頭包裝。
少年人喜歡爬到樹上,眺望或者神游,提一根哨棒壯膽行色,有好動的模仿天性。有一次,我扛一根竹竿學梁山好漢,和幾個小伙伴在田埂上列隊而行,攆雞鴨倉皇而逃,一地亂毛。將一棵老榆樹,當作假想敵,竹竿當空揮舞,耍得呼呼生風,樹葉紛紛而落,驚擾了片刻的安靜。
哨棒的心理,其實是尚未脫精神哺乳期,形式的虛張,內(nèi)心不夠獨立強大,找一種外在的依仗。不知道,如果沒有景陽岡上,哨棒頭三下威風借力的嘎巴脆響,還有沒有武松打虎的故事流傳?
再說釘耙,從文字的表述和情節(jié)鋪展來看,是特意給一個身子笨重、行動遲疑的中年男子所安排。
豬八戒應該是一個中年人,或者即將步入中年。人生成功或財富的脂肪堆積,全體現(xiàn)在肚皮上,酷似某些中年男人,大腹便便的啤酒肚形象。有一次,外出旅游,夏天登山,我看到同行的劉胖揮汗如雨、氣喘如牛,敞開衣衫,不是去西天取經(jīng),而是癱軟如泥,坐在地上賞風景。
如果說,哨棒是為少年準備的,釘耙必定是一個中年人的道具。
農(nóng)具中,凝重而黯淡的釘耙,是一件鐵器才有的低調內(nèi)斂行事風格,還有誰會拿著一副農(nóng)具恣肆張揚?只不過銹跡斑斑的釘耙,很容易聯(lián)想到中年男子的慵懶。在生活中,齒口锃亮、質地光滑的釘耙,則應該扛在一個為生計而謀、土中刨食、勤勉憨厚的漢子肩上。
在鄉(xiāng)村,我曾久久凝視一副釘耙,它和一件蓑衣一道掛在一塊門板上,依然閃爍金屬特有的光澤,是耙齒與泥土的咬噬、打磨所形成的日久情愫。
年少時,并不會想到以后的事。對這樣一件古樸農(nóng)具感興趣,是緣于某一天,忽然就想,我如果有一塊田園,應在地里種些果蔬。當我躍躍欲試,刀耕火種,想做一個城市農(nóng)夫時,才發(fā)現(xiàn)手頭缺一副釘耙。
我扛著農(nóng)具種了一春夏的倭瓜,看它藤葉碩大,結毛茸茸的瓜紐兒,長著長著,就大了。種一夏秋蘿卜,秋冬時,一棵白蘿卜,從泥土里探著圓圓的小腦袋,頭頂嫩綠的纓。性急的蘿卜娃,急不可待地張望泥土外的聲響世界——看著這些植物和蔬菜,內(nèi)心有大歡喜。
中年以后為何迷上田園?此時的天空,天高云淡,功名利祿漸漸遠去,內(nèi)心燥熱消散,亢奮轉為平靜;鋤稗拔草,動作相對舒緩,對植物葉莖、草木榮枯變得敏感,對一件事變得有興致和耐心梳理。
少年的哨棒,中年的釘耙,妙就妙在給故事的當事人,在人生的不同季節(jié),該配什么樣的道具,才符合他的年齡和處境。就像一個老者,拎一副鳥籠,在時光的小路上踱步。
扛一副釘耙,是安排給中年人做的事。
其實,中年的道具,還應該有一蓬胡須,它不同于京劇行當中老生的白胡須,是生活中那種稀松的山羊胡。
中年文藝男喜歡留胡須,山羊胡的那種。蓄須后,表情更深沉,思想更深邃。
我認識的詩人A先生,35歲時就留起了胡須,先是濃密,越老越稀疏,最后變成一撮山羊胡須,在晚風中飄拂。
文人多喜歡留山羊胡。《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總是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捋著胡須,才會有那句經(jīng)典臺詞:“亮有一計,主公大可放心!”
多且長,關羽被稱之為美髯公。除了長之外,還要順直,像張飛那樣的大絡腮胡子則不行,沒有欣賞的余地。
胡須作為道具,有它不同的寓意:山羊胡,多了一些睿智;八字胡,藏了一絲奸詐;絡腮胡,威武,多少帶點爭勇斗狠。
男人成熟的標志,胡須代表了雄性動物的陽剛威猛,就像埃及第十八王朝最有爭議的法老圖坦卡蒙,在位時也才十幾歲,但他早已戴上長而整齊的假胡須,用來顯示一個娃娃國王的尊嚴。
選自《長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