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秋銘
這些年,關(guān)于汪曾祺的討論多了起來。年輕人把汪曾祺稱作吃貨作家,覺得他擅長吃吃喝喝,擅長寫美食。
汪曾祺筆下的生活冒著熱氣,文字背后,藏著他的波折一生:出生高郵,在家鄉(xiāng)生活了近20年后,赴西南聯(lián)大就學(xué),在昆明待了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張家口勞動4年,最后在北京京劇團工作了近30年。他是一個甘愿游走在邊緣的人,卻難免被卷進漩渦之中。但他的文字里,從不流露這些冷遇和苦難。
汪朗記得最深的,是7歲那年,和母親一同送父親去張家口進行勞動改造。汪曾祺在張家口干的都是體力活,扛170多斤重的麻袋,在木板上折返,木板一顫,身子也跟著顫動。即使在這樣的日子里,汪曾祺還是能掘出許多美意。汪朗記憶里,父親從來不訴苦,也不抱怨。張家口的冬天太冷,公廁里的屎尿都凍成了大冰坨子,他得把它們掏出來,搬到一塊兒。夫人施松卿問他,臟不臟,臭不臭啊?他笑起來,手舞足蹈地做了一個甩手的動作,沒事,冰碴子落在我身上,抖抖就掉了!他的笑是特別的,把頭歪著,縮起脖子,半掩著嘴笑,有一絲狡黠,也有一些稚氣。
1960年10月,汪曾祺“右派”的帽子被摘,結(jié)束勞動,但日子并沒有就此平順,“文革”十年動蕩,他未能幸免,進牛棚勞動,劈柴抬煤。子女們不懂父親犯了什么錯,去看大字報,結(jié)果碰上正準(zhǔn)備去抬煤的父親。本來是尷尬的局面,汪曾祺問他們的來意,應(yīng)了一句,好好看吧,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扛他的煤去了。
汪曾祺的老師沈從文說,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潛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汪曾祺也有相似的說法,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幽默感。
“文革”擰干了那一代知識分子對寫作的熱忱,不少人都說不愿再寫了,但汪曾祺對詩意與美依舊固執(zhí)。
樣板團需要排新戲,于是進了牛棚半年的汪曾祺又給放出來了。在樣板團里寫樣板戲。“文革”結(jié)束后,其他人相繼自由,他因為和江青的關(guān)系受到審查,被責(zé)令反復(fù)交代,還被空掛了兩年?;丶液攘司疲l(fā)起了脾氣,這些混蛋、王八蛋!一點都不懂政策,我以后什么都不寫了,我要剁指明志!
但他放不下寫作。汪曾祺的文章極少改動,唯獨一次,他寫《寂寞與溫暖》,前后共有6稿。寫這篇小說是夫人施松卿的提議。上世紀(jì)80年代,描寫反右的文章漸多,家人覺得老頭兒也可以寫寫,但寫成之后,他們都不滿意,發(fā)現(xiàn)汪曾祺和別人寫得都不一樣,他的作品里沒有大苦大悲,不慘也不痛,這和當(dāng)時作為主流的“傷痕文學(xué)”不符。家人盯著他,前前后后改了6次,卻還是那么溫情與溫暖,他們沒轍,只好任由他去。
汪曾祺從未在兒女面前提起過和家鄉(xiāng)有關(guān)的過往。他不說,兒女們也不問自己的來處。一回,汪明看繁體字文章,問汪曾祺,郵字怎么念。父親突然興奮起來,郵局的郵,我的家鄉(xiāng)高郵的郵呀!他指給汪明看,高郵在地圖上的位置。還有一次,汪朗途經(jīng)高郵,倒是比他早一步回到故鄉(xiāng),于是他每天追著汪朗,想要套出故鄉(xiāng)的近況。
龍冬是汪曾祺的一位忘年交。偶然的一次,他得知汪曾祺在研究秦少游詞中的高郵方言,他記錄下那時候的汪曾祺——他是一個有懷舊心思的人,童年的經(jīng)歷,家鄉(xiāng)的風(fēng)物,過去的事情,他總是軟軟地懷在心里。77歲的汪曾祺拉著32歲的龍冬去跳迪斯科,在燈光四射的舞廳里,好奇張望,再回到地下餐廳,盡興地喝鮮榨啤酒。
對這個世界,汪曾祺并不是沒有批評,沒有脾氣,太多的情緒被掩蓋在溫暖的文字下。龍冬見過汪曾祺的憤怒,是在一場飯局上,他和作家蘇北在汪曾祺家吃飯,蘇北勸汪曾祺:汪先生,你現(xiàn)在啊,想寫就寫,文學(xué)史將來肯定留下你一筆了,不想寫呢就不寫,玩一玩!汪曾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生起氣來,激動地拍桌子,寫作對于我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他頓了頓,又說:甚至是全部,甚至是全部!
那種苦悶和寂寞,只有見到彼此理解的人才會迸發(fā)出來。1987年9月,汪曾祺應(yīng)聶華苓和她的丈夫安格爾的邀請,去美國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聶華苓在美國生活了20多年,對家鄉(xiāng)仍然懷有濃厚的感情,在聚會上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臺灣作家陳映真也在席上講起自己對祖國的感情,汪曾祺覺得觸動,和陳映真擁抱在一起,哭了。聶華苓也激動,說,你真好!你真可愛!他扭頭和聶華苓說,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哭過了。他后來給聶華苓寫信:我像是一個包在硬殼里的堅果。到了這里,我的硬殼裂開了。我變得感情奔放,并且好像也聰明一點了。
另一次少見的哭泣發(fā)生在1991年,在云南大理,汪曾祺參加一個筆會。夜里,與會者談起在云南度過的青春日子和后來的命運往復(fù),相互望著,掉下淚來。汪曾祺哽咽著說,我們是一群多么好的人,一群多么美的人,而美是最容易消失的。
1997年5月,汪曾祺因為飲酒,造成消化道大出血。病床上,汪曾祺先生還念著外頭,他抬頭問汪朝,杏兒是不是該下來了?他饞春夏之交的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