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是清歡

殷耀

“清歡”是什么？用時髦的網(wǎng)絡(luò)語言來解釋。清歡就是“小確幸”，是生活中微小真切的幸福，是時光里稍縱即逝的美好。

東坡先生寫“人間有味是清歡”這句詞的時候離過年只剩五六天了，和友人一起登山覽勝后。中午一起品味乳白色的香茶，還有一盤新鮮的時蔬和薄餅擺在面前。多么愜意的休閑時光，可以看著茶盞里的香茶泛起雪絮乳花一般的茶沫，真是歲月靜好。東坡愛這種“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的清歡，他在《越州張中舍壽樂堂》一詩中還寫下：“春濃睡足午窗明，想見新荼如潑乳?！?/p>

東坡居士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林語堂語），他能從閑暇時光里品出人生的真意來：能夠讓人歡愉的東西其實不需要下大本錢。在《前赤壁賦》里他說“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這就是李白的“清風(fēng)朗月不用一錢買”。東坡在《點絳唇·閑倚胡床》中說，“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fēng)我?！泵髟?、清風(fēng)和我，多么自在，這份情懷就是清歡。

能夠讓自己的靈魂跟上自己的腳步，去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并享受、品味這份美，這就是有味的清歡。東坡欣賞西湖的睛姿雨態(tài)，得出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神來比喻;閑時他在“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zhuǎn)斜陽”，感謝一場微雨送來的涼，高興地說“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他與朋友夜游赤壁，看水光輕漾，開懷暢飲，扣舷而歌，清歡無限;在《書臨皋亭》中，他把清歡解釋得更加明白：“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繞，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這是心靈洞開，接受大自然賜予的美好。

用東坡的詩文來理解他說的清歡，首先是以休閑的心情來理解體味風(fēng)雨的真諦。這種清歡是“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是“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是“江山好處得新句。風(fēng)月佳時逢故人”。

清人張潮在《幽夢影》里說，“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游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于是？”這些都是饒有興味的清歡。

“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标惼皆壬醒浴白x書是件好玩的事”，能讀書并不斷思索悟道，真是人間一大樂事。張潮在《幽夢影》里還說“有工夫讀書，謂之福”?！皵?shù)間茅屋閑臨水。一盞秋燈夜讀書”，只要書卷在手青燈有味，簞食瓢飲也不覺茅屋之陋也。陸游在《寒夜讀書》里則說，“韋編屢絕鐵硯穿，口誦手鈔那計年。不是愛書即欲死，任從人笑作書顛。”

“閉門惟有讀書樂”，讀書可以消憂，讀書可以清歡，讀書甚至可以下酒。二十多年前，剛剛走出校門的我，充滿了看書寫作的激情。當時喜歡熬夜寫稿看書，也學(xué)北宋蘇舜欽以《漢書》下酒，自己也是斗酒下肚而潛心文史。書當快意讀易盡，買書讀書給我?guī)砹藷o盡的歡樂。記得是1982年夏天，家里賣枸杞收入了幾百塊，一筆不少的錢。我和父親一起到了土默特左旗旗政府所在地察素齊鎮(zhèn)，當時那是我出生以來到過的最大最繁華的地方了。進了書店便被迷住了，父親任由我去買，我像在西瓜地里挑瓜一樣興奮，挑著買了一撂書。26年過去了，那種買到書的歡樂穿透歲月淡淡襲來。

“詩酒清歡興味長”，交友、飲酒和賞景賦詩，肯定是清歡無限的事情。宋姜特立《有客》詩云，“有客訪山間，愁襟一笑寬。青燈親軟語，薄酒緩清歡?！边@里“緩”不妨理解為“延長”的意思。唐代馮贄《云仙雜記·少延清歡》云，“陶淵明得太守送酒，多以舂秫水雜投之，曰：‘少湮清歡數(shù)日?！边@“湮”和“緩”的意思一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客至當飲酒，所以杜甫會高興到“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把這份朋友相聚的歡樂分享給鄰翁;所以李白會“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喝醉了還耍約好“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出生在農(nóng)村，從小就特別喜歡孟浩然的《過故人莊》，感覺那里有農(nóng)村人的清歡與快樂。我小時候跟著父親走親訪友，也有“故人具雞黍”的時候，做客的農(nóng)家小院周圍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院子里雞鴨在覓食。主人抓一只雞宰殺，準備一頓香噴噴的雞肉蘸糕，還會打上幾兩散白酒。父親他們沒有“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的高雅，但“把酒話桑麻”，話題離不開莊稼、收成和子女。而吃飽了的我，清歡在不遠處的“場圃”——打谷場或菜園子。

“浮生難得是清歡”，如今到節(jié)假日或雙休日我愿意回村里去，找小學(xué)同學(xué)在老院子里聚在一起。他們不在乎收入的多寡，雨澇成災(zāi)淹了不少玉米，也只是一笑置之——“能收多少是多少唄！”人們“浮生長恨歡娛少”，是因為心靈對幸福的嗅覺失靈了。清歡本來就是心靈在從容閑適時的感覺。

在我看來，清歡還是“當時只道是尋?！钡钠匠Ｉ睿褪悄切┊敃r被我們忽略掉了的小事。青燈有味憶兒時，多少個冬夜母親做針線活時，我就守在她的膝蓋旁纏著要聽故事。小時候雞蛋是用來換油鹽醬醋的，有一次我生病想吃一個荷包蛋，母親著急地在爐灶前生火添水，我就守在炕沿邊看雞蛋在開水里翻滾，母親笑著說：“想給吃遠在天邊也能吃上，不想給吃守在鍋邊也吃不上。離開鍋邊，小心燙著，你肯定能吃上?！蹦鞘俏页赃^的最香的荷包蛋面……往日情景常浮現(xiàn)，那種溫暖和香味并沒有隨歲月飄散，而是成了鐫刻在記憶深處的清歡。

“惆悵舊歡如夢”，多少過去的歡樂，使我們雖然為失去而惆悵，但也為曾經(jīng)擁有而幸福。父親已去世兩年多了，我常常憶起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我小的時候跟著他一起去打沙雞套兔子，一起去看大戲走親戚;他老的時候我陪著他逛早市游公園，陪著他看大夫住醫(yī)院。2004年的時候單位獎勵休假，我們帶著父親去北戴河，腿腳不便的父親走完了長城、走到了海邊……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當時如果有經(jīng)驗帶個輪椅就好了，這樣的同游再多一些就好了?；貞洓]有悲苦，對往日時光的回憶帶來的是清歡涌上心頭。

題竹圖

陪伴兒女長大的過程當然也是有味的清歡了。女兒小時候愛因大人不滿足其要求而嗔怒，愛回老家的院子里玩得天昏地暗，愛給買回的一大堆芭比娃娃扎辮子。稍稍長大愛自己描眉畫鬢，囑咐我出差給她買花花綠綠的衣服，回來后得意地脫了這件穿上那件;再長大上大學(xué)了，就愛上了學(xué)校和同學(xué)們，幾天想不起給她老爸打個電話。

能夠讓自己的靈魂跟上自己的腳步，去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并享受、品味這份美，這就是有味的清歡。

想一想，陪伴是一種幸福，哪怕是起早貪黑送孩子上學(xué)的時候?，F(xiàn)在我特別在意兒子的感受：他會纏著我逛街買玩具，纏著我在床上打滾翻跟頭，會淘氣地撒白面當下雪。這兩天我看他乖乖地在床上翻看故事書，很專注很投入，我在一旁想：兒子很快就會長大，我得學(xué)會和他玩。

人間有味是清歡，要把握住每一天每一時的快樂，要珍惜每一刻每一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