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記憶里老房子比我的年紀(jì)還大。老屋一共五間,中間是隔開的,奶奶一個人住東邊兩間。房子是土坯的,只有房子的地基是磚壘成的,是那種古綠古綠的磚。因為久經(jīng)風(fēng)雨,紅色的瓦礫上稀稀疏疏地長了些茅草,微風(fēng)一吹,草綠色的種子四處飄散,來年的時候,又會是芳草萋萋。
老屋的門是暗綠色的,屋門上的幾塊玻璃,有的已經(jīng)破了半邊。屋頂覆以葦子編成的席子,椽子很黑,黑的油光發(fā)亮,因為日久天長,煙熏繚繞,有的地方甚至能滴下油來。屋子很小,即使是白天屋里的光線也很暗,窗框是木頭做的,紙糊的窗欞被風(fēng)一吹沙沙作響。窗戶外面是一棵老棗樹,記不清它的年紀(jì)了,反正自打我記事起,這棵棗樹就年年結(jié)出累累碩果,一到秋天,紅紅的棗子便醉了我的青春、我的夢想。白天的時候,碩大的樹冠便遮蔽了半個老屋。下午,當(dāng)慵懶的陽光斜斜地射進(jìn)來,透過密密的樹葉間隙碎碎點點地落在白色的窗欞上,如星星,又如小花,空靈靜雅,如幻如夢。
小時候老屋是我快樂的源泉。那時候村里很窮,家里也很窮,電燈經(jīng)常沒電,停電的時候就點上油燈或蠟燭,當(dāng)然,蠟燭也是奢侈品,偶爾的時候也點上一支。油燈的油是柴油,就是老人們說的“洋油”,燈芯是棉花做的。夜深人靜的夜晚,昏黃色的光暈頓時灑滿了小屋,細(xì)細(xì)的火苗伴著些許的黑煙,裊裊地飄向屋頂。每每這時,父親總是喜歡點上一支廉價的香煙,坐在小桌旁,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愜意地吐出繚繞的煙氣。橘紅色的燈光,照著他古銅色的臉頰,額頭上密密的皺紋一道一道地舒展開來,每每此時,我便覺得也許那時便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屋里的擺設(shè)極其簡單,外屋中央擺著一張八仙桌和兩張老式的藤椅,因為有些年頭了,上面的漆掉了許多,斑駁陸離的表面上有些細(xì)碎的小坑,上面沾滿了油漬和灰塵。里屋擺著一張桌子和一個長方形大柜子,據(jù)說是母親的隨嫁品,木質(zhì)很好,用了這么多年還完好無損。柜子里除了放衣服,還有一些好吃的東西,小時候因為饞,常常偷偷地掀開柜子拿東西吃。西面是一個土炕,和東北的大炕差不多,冬天冷的時候,燒火做飯,灶臺的熱氣就會順著通道涌進(jìn)土炕里,睡在上面十分舒適而暖和。
春天的時候,院子里的那棵老棗樹,冒出嫩嫩的細(xì)芽,一場春雨過后,便長出橢圓形的葉子;夏天的時候,白色的小花綴滿了枝頭,濃郁的芳香引來成群的蜜蜂,嗡嗡地穿梭于細(xì)密的小花間?;ㄖx后,便結(jié)出青綠的小棗子,起初還不如綠豆大,后來竟長成如大拇指肚大小的橢圓形棗子;秋天,棗子漸漸地由青變白,由白再變紅,到了金秋八九月間,紅彤彤的棗子便掛滿了樹梢間,猶如一顆顆光彩奪目的紅寶石鑲嵌在碩大的樹冠上。每年這個季節(jié),便是我們兄妹三個最快樂的日子。每天放學(xué)回家,我就蹭蹭地爬上樹,站在樹杈上,抓一把紅棗塞進(jìn)嘴里,醉人的香甜嗖的一下從嘴里甜到心里,繼而傳遍整個神經(jīng)末梢。妹妹夠不著,便仰著脖子在樹底下等我晃一下枝頭,然后噼里啪啦地下起棗子雨,妹妹提著小竹籃,一邊吃,一邊撿,那種情形至今回想起來,心里還有說不出的興奮和感動。
老屋院子很小,小得養(yǎng)上牛、豬、狗、雞等家禽家畜以后就擠得滿滿的。來人的時候,雞犬相鳴,其樂融融。東邊的院墻很矮,隔壁院子里長著一棵老槐樹,夏天的時候,槐花穿過矮矮的院墻,小小的院落里便飄滿了槐花的香味,抓一把槐花放在嘴里,又香又甜,回味無窮,直到現(xiàn)在還一直陶醉在童年時代的槐花香里。
然而,就像歌里唱的那樣,歲月就像一把無情刻刀,不知不覺改變了我們的模樣,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我們最初的夢想。父親早早地蓋上了新房,住進(jìn)了新家。然而,人一上了年紀(jì),心里就越放不下東西,就越舍不得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一有空的時候,父親就?;乩戏孔愚D(zhuǎn)悠。還經(jīng)常拾掇拾掇這里,再拾掇拾掇那里,房子漏雨了他就爬上房頂蓋蓋塑料布,土墻掉皮了就再泥泥。我說過父親很多次了,“房子既然沒人住了,倒了就倒了吧,反正早晚要倒,就讓它倒了吧?!笨筛赣H依然倔強(qiáng)地多次回到老房子里修修補(bǔ)補(bǔ)。過年的時候,我回了趟老家,到承載著我兒時夢想的老房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看了看。因為很久沒有住人了,院子里長滿了荒草,門前的那棵老棗樹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地上依稀還能看見幾片枯萎凌亂的棗樹葉。土坯壘成的院墻終于倒了,只留下南面一段孤零零的門樓,還有那扇寫著“忠”字的黑漆漆的大門……如今,成群的雞鵝不見了,成片成片的白楊樹栽滿了小小的院落,錯落有致。房屋白色的墻皮已經(jīng)脫落得傷痕累累,房頂?shù)拿┎蓍L得一尺多高,有的地方已經(jīng)塌陷了一個窟窿,露出了一角蒼白的天空。棗樹已然沒有了,可屋子依然很黑,很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唯有起風(fēng)的時候,幾片殘留的白色窗欞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像是在訴說著久遠(yuǎn)的故事……
我給父親說,老屋的院墻倒了,父親聽了嘴角動了動,沒有說話。但是,久久的沉默和那一聲重重的嘆息,讓我的心酸酸的。我知道父親舍不得老屋,舍不得幾十年的眷戀??墒怯行〇|西,隨著歲月的流逝,終究會被風(fēng)化的。父輩們總喜歡回憶過去,年輕人喜歡暢想未來,這也許就是我和父親的觀念不同的原因之一吧。也許,老屋在我的眼里,只是一件過了時的藝術(shù)品,我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駐足凝望,卻永遠(yuǎn)走不近它,而在父親的心里,卻是一種厚重情感的積淀,只有他能走近它,讀懂它,欣賞它,感受它無與倫比的震撼。
老屋的院墻終于倒了,唯有兩扇黑漆漆的大門和幾間殘破的土坯房還矗立在那里,還有一些憔悴的記憶留在風(fēng)中……
[怦然心動]
老屋雖老,卻珍藏著作者對童年的記憶,飽含了親人之間的溫情,與其說是對老屋的祭奠,不如說是對一去不返的那段充滿童趣而溫情的歲月的祭奠。小時候的老屋是作者快樂的源泉,不光是老屋里的陳設(shè)物件、院子里的那棵老棗樹,就連那時候養(yǎng)的牛、豬、狗、雞,都帶給作者溫馨、快樂的回憶——看父親點上一支廉價的香煙,坐在小桌旁,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愜意地吐出繚繞的煙氣;小時候因為饞,常常偷偷地掀開柜子拿東西吃;到了金秋,紅彤彤的棗子便掛滿了樹梢間,“我”就蹭蹭地爬上樹,站在樹杈上,抓一把紅棗塞進(jìn)嘴里……
老屋是作者精神的家園,隨著老屋院墻的倒塌、院子里棗樹的消失、家的搬離,標(biāo)志著一種生活的結(jié)束,作者內(nèi)心有惆悵、有留戀,更有一種無奈,以及對父輩的理解。回到老屋,他的心靈就有了歸宿,那是對故園的一種特殊的情感,于是我們更加理解了作者在散文《老屋》的結(jié)尾處所寫的:星光下,我遙看著老屋,心里升起一種深長的敬畏——它像一座靜穆的廟宇,寄存著歲月、生命、血脈流轉(zhuǎn)的故事……
【文題延伸】不曾消逝的回憶;遠(yuǎn)去的老屋;深藏于內(nèi)心的記憶……(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