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婧
往年春節(jié),人潮退去,北京這類大都市幾乎停擺,成了空城。在防疫的大背景下,就地過年成為潮流。在視頻App上,老鐵們將“過年不回家”頂上了熱門話題,相隔兩地的親人通過網(wǎng)絡(luò)傳遞彼此的思念。
留守城市,其背后是比往年劇增的食、住、行需求,好在各行各業(yè)的留守者,也做好了春節(jié)工作計劃。這些平日里不起眼的普通勞動者,會維持春節(jié)期間,大城市里最細微處的運轉(zhuǎn)。
“姐,你代我跟媽說今年春節(jié)我不回去了?!币鼤詿樉庉嫼眠@段文字,點擊發(fā)送后,她關(guān)上手機,嘆了口氣。
51歲的尹曉煒是一名家政工,2006年獨自一人來到北京,此后就一直以家政工的身份在這里打拼掙錢。今年春節(jié),尹曉煒本有返鄉(xiāng)的機會。她的家鄉(xiāng)在黑龍江省齊齊哈爾,當?shù)卦谠┖蟪霈F(xiàn)了幾例零散病例。家人提醒她早做回家的打算,覺得即使一家人居家隔離,也是團聚。連85歲的母親也在電話那頭嘟囔:“回來吧,一起吃餃子?!?/p>
尹曉煒不著急打算,那段時間她常常接的是短工,雇主連著換,剛熟悉就又要認識新的雇主。她想著多接點工作掙點錢,一年到了結(jié)尾總要討些喜慶。
沒承想幾天后,黑龍江省本土病例數(shù)量驟然上升,呈現(xiàn)出小規(guī)模暴發(fā)的局勢。姐姐連著發(fā)來幾次消息,告知自己居住的小區(qū)開始進行半封閉式管理。沒過多久,返鄉(xiāng)又有了新要求——“需持7天內(nèi)核酸陰性證明”“返鄉(xiāng)后實行14天居家健康監(jiān)測”。
眼看政策一步步嚴格,尹曉煒斷了回家的念頭。
在外奔波多年,尹曉煒早已對過年沒有了溫暖的想象,“只會覺得自己一年比一年老”,她在日記里這樣寫。做幫工看著別人一家團聚,尹曉煒只能趁著出門倒垃圾的間隙,和母親打個電話。“我媽媽耳背,和她視頻需要很大聲地說話?!币鼤詿樥f。每年除夕,她隔著屏幕對著母親咧開嘴笑,等打完這通電話,年也就過完了。
尹曉煒的許多同行,也選擇留在雇主家過年。有一些家政企業(yè)專門瞄準就地過年的大市場,推出:“春節(jié)保姆”服務(wù),讓留在大城市的家政阿姨上門做飯、打掃衛(wèi)生,服務(wù)時間從臘月二十八開始到正月十五結(jié)束。
家政工菊鑫,是留在雇主家中過年的家政嫂之一。不久前,她在視頻App更新了一段視頻,展示了她在幫雇主整理冰箱里的食物的過程。“今年過年留在客戶家過年,這些都是我買的年貨,”菊鑫說,末了,她隔空詢問,“有同樣留守的姐妹嗎?”
有不少人在評論區(qū)回復(fù)菊鑫,“春節(jié)漲工資能翻倍多好,我就不回家?!币灿幸呀?jīng)回家的家政嫂發(fā)來問候:“已到家,同行的姐妹辛苦了?!?p>
許多春節(jié)無法歸家的人,把隱秘的思念發(fā)到了網(wǎng)絡(luò)上。一位地鐵軌道維修員網(wǎng)上發(fā)了段視頻,對著鏡頭說出對母親的寄語:“為了讓地鐵正常運行,春節(jié)不休息,媽媽你要保重身體。”說完眼淚就要掉下來?!澳阍谀呛煤蒙习喟?,放心,我在家給你看孩子。”母親在得知兒子不回家后如是說。年關(guān)臨近,這類視頻頻頻被發(fā)布到網(wǎng)絡(luò)上。在視頻App之類的短視頻平臺上,“過年不回家”一度成為熱門話題。
夜降臨,27歲的果販崔浩正把一箱箱水果搬上貨車,夜晚上貨溫度更低,這樣第二天品質(zhì)受損的水果就會少一些。
崔浩的流動水果攤開在北京房山區(qū)的一處城中村,村口的一條林蔭馬路上就是他跟老主顧接頭的地方。崔浩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他之前在大興團河市場有固定攤位,不用在寒風(fēng)中受凍。但去年疫情嚴重,菜市場關(guān)門,國家開放了流動攤位,崔浩重新開上配貨的貨車,走一路賣一路。
往年這個時候,崔浩已經(jīng)坐在家里的炕上。他習(xí)慣跟家人嘬上一瓶用柴火暖著的二鍋頭,窩在被子里熏得迷糊又舒服,就這么暈上幾天,再返回北京打拼。但今年不一樣,老家疫情吃緊,到底要不要回家,崔浩反反復(fù)復(fù)掂量了好幾回。
去年,崔浩剛在山東老家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假期。返鄉(xiāng)照常定在臘八,結(jié)果臨近除夕的時候,疫情突至,他只得留在山東老家種地,一直待到勞動節(jié)后才返京開工。因為虧損,他離開了在京打拼四年才租下來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固定門面。
“家是能回,但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順利回北京。”崔浩說出了他的顧慮。去年的年,崔浩過怕了。他十分謹慎,一天三次向家里打聽返鄉(xiāng)隔離政策,但沒人說得準。
1月份,崔浩做過回家的規(guī)劃案。想著坐火車有感染病毒的風(fēng)險,他打算開貨車走公路回家,但中途會路過幾個疫情省份,他又怕堵在高速上。幾經(jīng)思想斗爭,崔浩咬牙給母親打去電話:“媽,今年過年我不回家了?!?/p>
往年春節(jié),如北京一樣的大城市,菜場、外賣、餐館等場所會產(chǎn)生供應(yīng)真空期。留下來的崔浩計劃著大年初三就開始支起他的水果攤。
同在北京販賣蔬果,菜農(nóng)林哥主動選擇留下。他計算著,反正回不去,還不如多賺點錢。他在北京賣菜多年,知道每年過年北京菜市場的攤位至少會減少一半,菜價也會比平常貴。留在北京的小年輕沒有養(yǎng)成囤菜的習(xí)慣,外賣軟件上的店鋪一關(guān),吃飯就成了問題。近期進京更為嚴格,運費跟著上漲。林哥忙著調(diào)動車輛,保證自己的攤位的蔬菜供應(yīng)。他在視頻App上更新了狀態(tài):“今年過年不放假,保障蔬菜新鮮,貨源肯定充足?!?/p>
24歲的外賣送餐員“六一”今年也回不去了。對這個兩年前獨自來北京打拼的年輕女孩來說,這是人生頭一回。阻攔“六一”回家的,是北京和她故鄉(xiāng)黑龍江的疫情。“六一”想留在北京:“回去之后隔離結(jié)束,年都過完了。留在北京反而還安全。”知道女兒做了決定,“六一”的媽媽準備了年貨想寄給她。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快遞點紛紛宣布暫停收寄往來黑龍江省綏化市、齊齊哈爾市昂昂溪區(qū)的快遞包裹郵件,“六一”最終沒能收到媽媽的年貨?!傲弧卑参繈寢屨f:“除夕夜,自己也會做好吃的?!彼图依锛s好了到時候視頻通話,云過年。
“六一”春節(jié)不打算停止工作。上午的時間,她留給急需配送的人們,騎上她的電瓶車接單送餐。這對她和她服務(wù)的人們來說,是一件雙贏的事。“六一”可以收獲兩倍于平常的報酬,而因防疫被留在大城市的北漂們,也不用擔心點餐無人配送的窘境出現(xiàn)。
“六一”入行是無奈的選擇。2019年11月,一場電瓶車車禍,在她的踝骨處留下了鋼板。傷久未愈,她無法長期站立、坐著,適應(yīng)不了辦公室工作,因此想到了跑外賣眾包,時間相對自由,還可以自己控制接單量。夏天,“六一”通常在上午8點到下午2點間跑單,午休后,再從下午5點工作到晚上9點。冬天,因為腿上的鋼板受不得涼,她就把接單時間減少為半天。
在視頻App上搜尋外賣騎士,“六一”是極具辨識度的一個。她生著一張娃娃臉,主頁上傳的視頻無關(guān)勞作,往往是工作間隙拍下的一段段唱歌視頻。工作使然,她的視頻背景,永遠是北京那些她所服務(wù)的街道映出的車水馬龍。但在現(xiàn)實世界里,穿上亮黃色的工作服、戴上工作頭盔,很少有人會認為她和其他騎手有什么不同。
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時,“六一”喜歡坐在電瓶車上,將鏡頭對準自己,在街頭忘我地歌唱。她宣稱這是她的愛好,也是發(fā)泄情緒的方式。
那些需要被發(fā)泄掉的情緒是什么,“六一”沒有明說,只有她拍下的短視頻透露過一些端倪。她曾在視頻App上發(fā)過一些視頻。夜晚的街道旁,她蹲在人行道上,喃喃地訴說著“北京有什么好,又都不是我的”之類的話。有時,她也會講一些送餐超時引發(fā)的委屈。這件事有時不在她控制范圍內(nèi),遇到餐館老板做飯慢、紅綠燈太多,超時總會發(fā)生?!敖裉焖筒陀殖瑫r了,這一單白干,”一則視頻中,她對著鏡頭噘起嘴,覺得委屈,“我也不想超時呀,你們坐辦公室,我送外賣風(fēng)吹日曬的?!?/p>
這些視頻在“六一”的主頁停留一段時間后,最后都會被她刪除,留下的只有她唱歌的視頻??雌饋?,那些愁緒也隨著視頻一起被刪除了,第二天,又是開著電瓶車打拼的一天。
尹曉煒也常生出局外人的感覺。15年來,尹曉煒在北京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落腳處。她沒有租房子,疫情前她照料的多是行動不便的老人或有小孩的家庭,家中任何時候都離不開人,所以她輾轉(zhuǎn)居住在不同雇主家中。偶爾有換工間隙,就在家政公司的辦公室住幾天。
多年來,尹曉煒少有真正停下來休息的時刻。近期休息得最安心的一次,還是前幾日一次意外。那天她泡方便面,水倒猛了,一下倒過了頭,滾燙的熱水灑在了腳上,燙起了一片水泡。腳完全走不了路,自然也就無法干活。
“活是干不完的,只有吃飯的一小會兒,我才能坐下來算是休息?!币鼤詿樥f。每天早上6點在雇主全家人之前起床是她的職責(zé)。打掃公共區(qū)域后,要給全家人做早飯。雇主用過早飯后出門,她買菜做飯,照顧小孩和老人直到夜晚才歇下。有時客戶會提出額外要求,讓她一周清洗一次孩子的玩具,或者要先手洗一遍衣服才能把衣服放到洗衣機里。她也會照做。
尹曉煒知道許多雇主只是把她當服務(wù)者,而不是家庭成員。她沒有什么奢望,只是曾經(jīng)因此受過一些委屈。
2017年,尹曉煒在北京照料一位患尿毒癥老太太。老人處于半自理狀態(tài),正接受定期透析治療,子女雇了尹曉煒照顧她。尹曉煒被安排睡在陽臺,夏天那里又悶又熱,冬天陽臺沒有暖氣,寒氣不斷從窗戶縫隙處往屋里灌。尹曉煒凍得受不了,向客戶提出要一條電熱毯,雇主立即拒絕了。他們對尹曉煒說:寧可挨點凍,也不能用電熱毯,萬一著火危害會很大。
尹曉煒啞口無言,只能每個晚上用被子把自己緊緊裹起來,哆哆嗦嗦,凍得睡不著。尹曉煒說,做這份工作,就像在用后半生的健康做賭注。繁重的工作,讓尹曉煒身體落下了病根,只要稍稍一受涼,她后背、腰、腿都涼颼颼地疼。
尹曉煒坦承也會遇到好雇主。一個住在大房子里的女主人,家境很好,人沒有半點架子。在她家過年的時候,女主人給她發(fā)了紅包,還為她買了身新衣服。尹曉煒很感動,至今念著那個女人的好?!安皇撬o了多少,她認為我是來幫助她的?!币鼤詿樤谝獾牟皇俏镔|(zhì)上的饋贈,而是覺得在大城市里,這些尊重自己付出的人應(yīng)該被自己珍視。
對一座城市來說,尹曉煒和“六一”都是毫不起眼的角色,但她們才真正構(gòu)成了一座城市的細節(jié)。集體留守的春節(jié),她們更不可或缺。
就地過年,也讓許多有出行計劃的家庭留在了故鄉(xiāng)。
開青年旅社的辛紅亮今年很忙。石家莊疫情暴發(fā)后,一些在濟南讀書或打工的石家莊人無法按計劃歸鄉(xiāng)。辛紅亮想要為收留異鄉(xiāng)人出一份力。1月17日,辛紅亮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信息:在濟南讀書的,石家莊籍貫的,無法回家的學(xué)生,或者在濟南打工的石家莊籍貫的人,濟南某青年旅社,免費提供住宿,如果必要,可以在這里過年。
辛紅亮很快發(fā)現(xiàn),需要幫助的不僅是石家莊人。一位山東泰安的小伙子撥打電話求助,1月初他從河北來濟南出差,疫情暴發(fā)后,他回不去河北的公司,也難以返回泰安老家。辛紅亮為他辦理了免費入住。
有朋友把辛紅亮提供免費住宿的事發(fā)到了視頻App上。本打算擴散消息,結(jié)果,引來了一些稱贊。有人夸他古道熱腸,也有人說,從他身上看到了“人間處處有真情”。雖是行義舉,辛紅亮沒有因此有所松懈。他采購了大量的口罩、體溫計、酒精等物資,并要求旅客入住時提供核酸檢測證明。
消息在圈內(nèi)傳開,許多人想辦法支持辛紅亮的行動。他接到了不少“異?!庇唵?,有的網(wǎng)友在預(yù)定酒店的網(wǎng)站上找到辛紅亮的店,下單交錢,通過訂單留言表明心意:“免費入住旅舍的錢我來出”。辛紅亮很受感動,但把錢退了回去:“我這么做,不是為了賺錢?!?/p>
前幾天一位25歲的濟南姑娘騎電瓶車運來了8箱牛奶,只留下一張紙條:我也是生活在這里的濟南人,我也要向您學(xué)習(xí),盡自己的微薄之力,提供點牛奶,給那些滯留在濟南的兄弟姐妹送去一點溫暖。
辛紅亮沒有想到,自己做的一點小事,吸引大眾形成了一股更大、更暖心的力量。這幾天,他和家人計劃著與住店的人們一起吃年夜飯。“媽媽包餃子,爸爸燒菜,還有我的女兒也愿意當我的小幫手,和留在旅店的朋友們一起過年?!?/p>
對異鄉(xiāng)人來說,正是這群“不歸人”的默默付出,用溫情替換了他們本該獨自在外過年的冷清。而城市的異鄉(xiāng)人,也在等待疫情過去,春暖花開,補一張回鄉(xiāng)的車票。
干了一天的活,晚上尹曉煒在自己的小床上伏筆寫作。臨近年關(guān),她回憶起兒時過年的快樂,就此創(chuàng)作了一些文段:“東北最傳統(tǒng)的年貨有:凍梨、凍柿子、黏豆包。春聯(lián)、花燈也是必不可少的。父親是最喜歡置辦年貨的,每天都穿著他的羊皮襖去市場購物。雞,魚,還有凍貨。豬肉是提前跟農(nóng)村的親戚預(yù)訂的。農(nóng)村家家養(yǎng)豬,每到過年都殺年豬,也是東北過年農(nóng)村的傳統(tǒng)習(xí)俗。”
工作之余,尹曉煒有限的屬于自己的時間,大部分用于動筆寫作,“在孤獨寂寞時,我通過寫作自己和自己對話,抒發(fā)毫無寄托的情感”。
她給自己取名“塵?!?,她說自己就像人生滄海一栗的塵埃,但也希望因此留下自己的足跡。所有在大都市打拼的人們,其實都和她心思一樣。
來北京15年,尹曉煒僅有兩次返鄉(xiāng)過年的經(jīng)歷。去年臨近除夕時,雇主提出給她放兩天假。事發(fā)突然,尹曉煒買不到返鄉(xiāng)的火車票,只能獨自過留京年。但這也是一個珍貴的春節(jié),因為她得以不再勞作。她借住在一位朋友的出租屋里。那是一處城中村,十幾平方米的屋子,只放得下一張單人床,一個寫字桌,一個簡易衣柜,一個小小的獨立衛(wèi)生間,沒有廚房鍋灶。不能做飯,春節(jié)期間飯館和許多小商鋪都休息歇業(yè)了,尹曉煒走了幾公里,尋得一家小超市,在那里買了一大袋方便面、面包、餅干之類的干糧,餐食問題才算解決。
一個人待著無事,吃完飯,尹曉煒戴上口罩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她第一次像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用一個閑適的角度打量她打拼了15年的城市。當時年關(guān)下,北漂們已經(jīng)從城中村散去,村子里靜悄悄的,繞村的鐵路上相繼開過去兩列綠皮車,車廂里空無一人。地鐵里也空空蕩蕩,比平日的末班地鐵還更寂寥。尹曉煒呆呆站立著,心想在春運的高峰時期,這種狀況實在罕見。
當然,今年的北京一定不會寂寞了。和那么多人一塊過年,這座城市才終于有了些完整的煙火味道。就像尹曉煒在另一首詩里寫的:“除夕的年夜飯,家家都包餃子,里面放一枚硬幣。而我還能吃到糖,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只有過春節(jié)才是甜的。年就是這樣,在我記憶的回味中,在我的忙碌中,一年又一年地走過?!保ā罢鎸嵐适掠媱潯碧丶s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