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曉宇 易英子
婚后依然回家與父母長住,生下兩個孩子各隨兩家姓氏,這種“兩頭婚”的模式走入了許多家庭,也考驗著婚姻生活里的年輕人。
周末,婆婆進(jìn)了臥室,哄蔣心陪她出去逛街?!跋胩稍诩依锿祽小?,蔣心不想去,拒絕的話到了嘴邊,沒好意思說出口。她使個眼色,丈夫趕緊來打掩護(hù),“她還要陪我呢,要不你自己去吧”。?聽了這話,婆婆沒不高興,一個人樂呵呵地出門了,她知道,這對小兩口想多些獨處的時間。結(jié)婚后,蔣心大部分時間還住在娘家,丈夫在外工作,兩個人周末的時候才能團(tuán)聚,一起回婆婆家住上兩天。
?選擇這種看似“聚少離多”的婚姻模式,蔣心和丈夫并非迫不得已,他們都是江蘇南通人,二人相識于大學(xué),組建家庭前兩個人達(dá)成一致,成為了“兩頭婚”的踐行者,婚后仍各自保持著和父母家的密切聯(lián)系。
結(jié)婚七年的蔣心和公婆幾乎沒發(fā)生過什么摩擦,她覺得,更多時候和父母住在一起,讓婆媳的誤解和矛盾沒了滋長的空間,有時候碰上她和丈夫吵架,婆婆也會第一時間數(shù)落自己的孩子,讓她有種多了一家人疼她的感覺。
逢年過節(jié),蔣心和丈夫兩家都是聚在一起,蔣心和媽媽、婆婆出門采購年貨,一起做飯、跨年,“有兩個媽媽疼著,我可以隨時跟她倆撒嬌?!?/p>
在杭州,“90后”的胡楚蕭和妻子同樣是“兩頭婚”,幾乎從籌備婚事開始,胡楚蕭就相信,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談婚論嫁的時候,彩禮是繞不過去的話題,胡楚蕭的一個朋友,女友不是杭州本地人,婚禮前要求了幾十萬的彩禮和桌數(shù)眾多的婚宴規(guī)格。胡楚蕭的朋友覺得壓力太大,最終沒談妥,兩人散了。
這些麻煩在胡楚蕭結(jié)婚時都沒發(fā)生,岳父岳母對婚禮規(guī)格沒什么要求,怎么便捷怎么來,而且在“兩頭婚”的模式下,彩禮嫁妝更多的成了一種形式,無論多么貴重的禮品,在完成儀式后,總會被送還回來。
為了尊重妻子家里的習(xí)俗,胡楚蕭準(zhǔn)備了“三金”,精心挑選了金項鏈、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三樣首飾送給妻子。沒幾天,丈母娘用這三樣?xùn)|西合在一起打了一條金項鏈,又給胡楚蕭還了回來。他也沒推托,還回來就收下了,這是兩家人之前就已經(jīng)達(dá)成的共識,“反正東西最后還是給小兩口的”。
2020年,張含所在的婚介公司有80多對客戶走進(jìn)了婚姻的殿堂,其中近半數(shù)選擇了“兩頭婚”的模式。在張含看來,這并非人人可以復(fù)制的婚姻模式,地域、家境,這些現(xiàn)實因素,都有可能成為制約因素。以她的觀察,最終選擇“兩頭婚”的新人,大多兩人都來自本地,家庭條件也相差不多。?
就像胡楚蕭,婚前他和妻子分別住在杭州兩個不同的區(qū),但是離得近,開車15分鐘的路程。現(xiàn)在胡楚蕭父母搬了家,開車7分鐘就到了,這也方便小兩口往返于兩邊父母之間。
自蔣心成年之后,父親就告訴她不能遠(yuǎn)嫁,“對象一定要離得近,遠(yuǎn)了不同意”。和老公談戀愛的時候,蔣心第一個問題就是:“你老家是哪的?”兩家離得不遠(yuǎn),蔣心才決定走入婚姻。?
家庭條件也與嫁娶形式息息相關(guān),在胡楚蕭的觀察中,以杭州富陽區(qū)為例,那里本是農(nóng)村,家里普遍有好幾個子女,那里女孩普遍還是會選擇傳統(tǒng)的婚嫁模式,“因為要把收的彩禮留給兄弟結(jié)婚用”。而胡楚蕭所在的下城區(qū)原本是郊區(qū),由于國家政策、拆遷等原因,居民經(jīng)濟條件普遍更好,沒有經(jīng)濟壓力,“兩頭婚”很普遍。?
一位杭州本地的婚介人員也表示,在他工作中的所見,男女雙方家中有多個子女的,一般不會選擇“兩頭婚”,因為在分擔(dān)父母贍養(yǎng)費用上,容易出現(xiàn)矛盾。非獨生子女也容易在財產(chǎn)分割上遇到問題,而獨生子女可以全部繼承父母財產(chǎn),不存在這方面的擔(dān)心。?
這位婚介人員所接觸的杭州本地獨生子女,大多選擇了“兩頭婚”,包括那些“90后”,也有很多人選擇兩頭婚,很多還是女方主動提出的。
這似乎成了“入贅”傳統(tǒng)的一種演化,特別是那些條件不錯的女方家庭,父母不愿女兒遠(yuǎn)嫁,但招個上門女婿的方式已經(jīng)有些跟上不時代的腳步,因而在杭州,“兩頭婚”也被叫作“兩家合一家”。
知名學(xué)者費孝通1938年在英國倫敦大學(xué)學(xué)習(xí)時,撰寫了博士學(xué)位論文《江村經(jīng)濟》。文中,他首次提到了具有“兩頭婚”雛形的繼承形式“兩頭掛花幡”。
在“繼承對婚姻和繼嗣的影響”一節(jié)中,費孝通提到,當(dāng)一個家庭僅有女無子時,他們有權(quán)利將其女兒所生的一個男孩作為他們自己的孫子。這類婚姻稱作“兩頭掛花幡”,意思是在兩個家的祖宗牌位上插兩面花旗,用以象征傳嗣。????
社會學(xué)者趙春蘭也提到,“兩頭婚”最重要的特征是生育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分別延續(xù)兩方姓氏。
作為杭州當(dāng)?shù)氐幕榻槿藛T,余航表示,雖然“兩頭婚”形成的具體時間已經(jīng)無從考證,但在最近十年確實有了明顯增加,與二孩政策的開放相隨并行。這也是因為,在“兩頭婚”結(jié)成之后,子嗣的姓氏傳承是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大多數(shù)這類家庭,會生兩個或者三個小孩,而且在之前就會商量好每個孩子各自跟隨哪家的姓氏。?
麻煩也來自此,余航觀察到,很多上一輩仍舊存有重男輕女的觀念,雖然結(jié)婚的時候雙方會商量好,一胎隨男姓,但如果第一胎是女孩,第二胎是男孩,男方老人可能會有意見。
婚介人員張含在做離婚輔導(dǎo)時,就接觸過這樣的例子,一對“兩頭婚”夫妻最終因為孩子的姓氏走向離婚。雙方曾在婚前說好,第一個孩子隨男方姓,但是第一胎生了女兒,第二胎生了兒子,為了“搶兒子”雙方起了爭執(zhí),“他們在婚前其實已經(jīng)談好了,只是后來反悔了”。
張含接待過一位潘先生,家里條件很好,父母各自開公司,住著別墅。潘先生的父親一開始就很抵觸“兩頭婚”,一直在強調(diào),兒媳婦是需要“娶進(jìn)門”的。后來在戀愛的過程中,女方家里提出“并家”,潘先生父親不同意,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財力來給兒子娶妻,為自己的家族傳宗接代,就把這門婚事拆散了。
后來張含聽說潘先生又找了一個女孩,以傳統(tǒng)的婚姻方式組建了家庭,但是沒多久就離婚了。現(xiàn)在潘先生的父親又找到張含,希望繼續(xù)給兒子介紹對象,但他不再要求那么多了?!芭侥芙邮苋⑦M(jìn)門更好,但是如果實在要求‘兩頭婚,我也能接受?!?/p>
那些來自傳統(tǒng)觀念的桎梏,最終還是要靠年輕一輩的努力來打破。
蔣心一直不能理解,為什么很多“兩頭婚”的家庭,要把兩個孩子的姓氏、撫養(yǎng)方式以及財產(chǎn)繼承,“硬性”分隔開來,“明明是兄弟姐妹,硬生生搞生分了,遇到大矛盾可能就反目成仇了”。
在生幾個孩子和孩子冠姓上,蔣心和丈夫有更為自由的處理方式。他們只生了一個孩子,不打算要二胎。孩子出生時,蔣心曾問丈夫,孩子跟誰姓?丈夫說:“我無所謂,跟你姓也可以。你爸媽想要孩子跟你姓嗎?”
蔣心的父母對此也沒有意見,“反正都是我們的孩子,跟誰姓沒有區(qū)別”。孩子最后還是跟了丈夫姓,蔣心說,這并不是遵循著孩子隨父姓的傳統(tǒng),完全是因為她考慮到丈夫為這個家庭付出更多,“賺錢比我多,也比我辛苦,就當(dāng)哄哄他”。?蔣心也早就想好,會讓孩子將來跟兩邊老人都稱呼“爺爺奶奶”,“為了不混淆,打算在前面加上爺爺奶奶的名字”。
胡楚蕭父親家里條件不好,他是“入贅”進(jìn)了妻子家,所以胡楚蕭隨了母親的姓,從小就稱呼姥姥、姥爺為爺爺、奶奶。當(dāng)胡楚蕭結(jié)婚后,父親有過想法,希望兒子能再生個二胎,跟回自己的姓氏。他能理解父親的想法,“入贅”或“出嫁”的形式,必然意味著一方在婚姻中處于較低的地位。
?但胡楚蕭拒絕了父親的提議,到了他這輩,已經(jīng)對所謂的姓氏優(yōu)勢,沒有什么執(zhí)念了,“要再往上追溯,我媽媽的父親也是個上門女婿,他也沒留住自己的姓氏”。
如今胡楚蕭選擇了“兩頭婚”,但他并不想遵從生幾個孩子、各自跟哪家姓氏的條條框框,在他看來,“兩頭婚”應(yīng)該是意味著更多選擇權(quán)和平等的地位,“平時住在哪里,生幾個孩子,這些都是強迫不來的”。
現(xiàn)在女兒跟了胡楚蕭的姓,如果再生二胎,孩子會跟妻子姓。但有了第一胎的生產(chǎn)經(jīng)歷,妻子說不想再生了,兩邊的老人都沒有意見,也不在乎孩子的性別,他們反而更喜歡女孩多一些。
踐行“兩頭婚”幾年后,胡楚蕭越來越覺得,相比那些吸引旁人眼球的創(chuàng)新模式,維系一個家庭和睦的根本,仍然是包容和理解?;楹蟮诙?,胡楚蕭和妻子暫時住到了娘家,白天他和妻子工作,就把九個月大的女兒送到自己父母那邊,晚上接孩子時一起吃個飯,再回妻子娘家過夜。十分鐘的路程,住哪里都不是問題。
無論跟哪一方父母一起生活,都會有習(xí)慣磨合的過程。胡楚蕭本不喜歡這么麻煩,“方便”才是他的座右銘,但他還是在努力適應(yīng)。跟妻子住在娘家時,也會有摩擦,自己吃飯沒有固定時間,但老人吃飯按點,再晚也都要安排晚飯,“我就抱著一個宗旨,少說多做,總不會錯”。
對于女兒以后的婚姻,胡楚蕭坦言,無論哪種形式他都能接受,他并沒有對“兩頭婚”的執(zhí)念,“我們這一代老了,跟不跟子女住都不一定,做個瀟灑的老頭不好嗎?”(由“北青深一度”供稿,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