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洪芹
王先霈先生在《圓形批評論》中提出,圓形“是一種闡釋方式,又是批評主體確定自身在文學批評縱向發(fā)展與橫向展開中的位置的一種態(tài)度、一種努力,構成主體自諧并且與其他批評學派互諧的態(tài)度”[1]12。圓形批評的重要批評之維便是注重闡釋的多元性。在圓形批評觀指導下的文學闡釋,旨在為社會提供對文學作品的規(guī)范性解讀,即能使其批評文字成為社會共識。為了實現(xiàn)這一科學目標,圓形批評必須避免單一文化視角的局限性,從圓形觀念出發(fā),借鑒中西方各自源遠流長的闡釋傳統(tǒng)以及中西方不同的批評流派的闡釋方法,以對文學文本進行多層次、多角度的解讀,給予文本更加豐富的意義。
在西方文論的概念術語中,hermeneutics一詞意指關于闡釋的科學或理論。這個單詞可追溯到古希臘語hermeneuei。在希臘神話中,信使Hermes(赫爾墨斯)擔任著向人類傳達并解釋諸神旨意的角色。據(jù)此,便衍生出hermeneuei一詞來指代將神含義模糊之語轉換為人類熟知慣用之語這一動態(tài)過程。故而,闡釋學之本義,便為對神之旨意的翻譯、詮釋和闡發(fā)[2]。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修辭學。中世紀時,經院派學者致力于文獻注釋及開展神學考據(jù),hermeneuei由此成為宗教神學中探究如何闡釋上帝旨意及《圣經》經文的獨立理論體系。歷經文藝復興,闡釋學終于脫離了神學的桎梏。發(fā)展至18世紀,維科、施萊爾馬赫及狄爾泰等人先后對闡釋學理論進行思考和梳理,促使闡釋學歷經了神學、文字學、精神科學的三次變革。二戰(zhàn)以后,由于海德格爾的介入,闡釋學得以克服形而上學之弊端。伽達默爾則秉承師志,認為哲學闡釋的首要對象應為世界與人生。至此,闡釋學被提升至哲學的本體論地位。
中國文化中同樣存在著一套有關文本理解的闡釋學思路。中國古典闡釋學,濫觴于先秦諸子關于世界與語言之關系的討論。儒、墨、法諸家因其實踐理性精神而大體相信語言具有表達思想、解釋世界之能力,即所謂“言足以志,文足以言”[3]。具有超功利色彩的道家則懷疑語言闡釋的有效性,其“言不盡意”“道不可言”等觀點即是強調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其他先秦諸子對于文本解讀的一些見解如“斷章取義”“以意逆志”等,也為中國古代闡釋學奠定了基調。兩漢時期,儒家經典占據(jù)官方學術的主流地位,闡釋“五經”的著作形式眾多,記、說、傳、箋注、章句等皆有。魏晉時期,玄學盛行,道家著作取代儒家經典成為闡釋學關注的重要對象,闡釋的理論和方法也更具哲學意味。南北朝以降,儒家經解與佛教義學之講義互相熏染,形成了一種講解繁復、章句稠疊的義疏形式。隋唐時期,在朝廷的重視和干預下,儒家義疏具有了官方權威色彩,強調闡釋的權威性,如孔穎達的《五經正義》。到了宋朝,儒家經學進入新的闡釋時代——“經學變古時代”[4]220,“不信注疏,馴至疑經”[4]264的風氣在宋代各學派中蔓延。到了元朝,政治的原因使文人士大夫整體上由淵雅學者轉變?yōu)榱寺渫夭抛?,箋注之學也隨之轉變成評點之學。到了明朝,心學、狂禪及市民文化的興起,文本評點的角度與風格也隨之一變,重靈悟與情感而輕知識與理性,重印象與個性而輕歷史及分析,將原文的意義淡化甚至懸置起來,“尚趣”“尚味”“尚情”成為當時的總體傾向[5]。到了清代,乾嘉樸學興起,學者們反對宋明理學好發(fā)空論且言之無物的弊端,走上了從書本尋找疑難問題進行考據(jù)的務實道路。他們對文字、訓詁及音韻等學問的重視與研究則最大限度地恢復了原始文意。
綜上,中西方各有其闡釋傳統(tǒng),在各自的文化系統(tǒng)內確立了闡釋原則與方法,并廣泛應用于文學文本闡釋中,影響深遠,直至今日。當我們用圓形批評理論進行文學闡釋時,應估計到這種影響,并積極汲取中西方闡釋傳統(tǒng)中的有益因素。
王先霈先生借用索緒爾的能指和所指兩個術語,將其應用于文學闡釋中,他“把一個獨立的文學文本當作能指,把它的多層多面的意義當作所指”[1]70,如此之后,便會發(fā)覺文學闡釋中能指與所指之關系十分復雜,不過“這是文學闡釋的困難所在,也是文學闡釋的趣味所在”[1]70。文學文本的構成通常被看成一個由表及里的多層次審美結構,其意義隨著讀者閱讀時間的增多而不斷彰顯、被挖掘。綜合古今中外對文本層次的探討,王先霈先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將文學文本的層次劃分為四層。
第一層,語義。語義理解是文學闡釋的前提和基礎。中國古代的訓詁學可以看作早期的語義學,舉凡訓釋字詞、串講句意、分析篇章結構,以至對古書中之典故制度、語法修辭等問題的考究,都不出訓詁之范圍。西方語義學文學批評家當推瑞恰慈,他把語言的意義分為四類:意思、感情、語氣、目的。瑞恰慈認為:“語言——特別是詩中所用的語言——同時要完成的不是一種而是多種任務?!盵6]根據(jù)瑞恰慈的觀點,作為符號來使用的字詞與作為情感體現(xiàn)來使用的字詞是有區(qū)別的,文學批評者應該對后者細心捕捉、耐心揣摩,以期體會并抓住作者微妙的情感波動及變化。
第二層,寓意。在把握了語義的基礎上,闡釋工作就進入嘗試掌握文本寓意的階段。但丁說:“我們通過文字得到的是一種意義,而通過文字所表示的事物本身所得到的則是另一種意義。頭一種意義可以叫作字面的意義,而第二種意義則可稱為譬喻的、或者神秘的意義?!m然這些神秘意義都有各自特殊的名稱,但總起來都可以叫作寓意。”[7]通俗地說,寓意就是文本主題,它包括作者寄托其中的思想及文本的客觀意義。寓意的核心常同某種政治的、社會的、道德的觀念息息相關。文學批評雖流派眾多,理念和方法各不相同,但均以確立作品寓意為其重要目標之一。向讀者說明文本寓意,是文學批評不可推卸的責任。
第三層,復調。俄國文藝理論家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時提出了著名的“復調”理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在發(fā)聲,他們互不干涉,且游離于作家的主觀意識之外。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藝術思維類型——復調型的藝術思維”?!皬驼{”理論的提出很具啟發(fā)性,文學的特性決定了文學作品的意義為多種成分構成的綜合體。作家的非自覺性創(chuàng)作也會導致復調的產生,因為“在作者用最初幾筆勾畫出主人公們的行為、他們的心理、外表、態(tài)度等等之后,隨著小說的發(fā)展,這個或那個主人公就仿佛開始自己來修正原來的構思,——在形象的發(fā)展中仿佛出現(xiàn)了自身的邏輯”[8]。當對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進行解讀的時候,不妨思考一下“復調”這個批評術語,而非簡單地將文本作“獨白化”處理。
第四層,增殖的意義?!拔膶W文本進入社會文化的流通過程、進入了群體的精神的心理的歷史運動之后,會不斷地被賦予新的意義?!盵1]76在進行文本闡釋的時候,批評家會受到文化的、傳統(tǒng)的、歷史的、社會的條件的制約。批評家的觀念,如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包括審美趣味、情感傾向、人生追求、政治態(tài)度等,以及批評家的文化素養(yǎng),甚至批評家的生理,如性別、年齡、氣質等,都會對文學闡釋活動產生不一樣的影響,給文本意義帶來各種增殖。文學文本意義之豐富性決定了其闡釋視角的多樣性,出于拓展意義之廣度與深度的考量,文本分層是必要之舉。
在文學接受、文學欣賞活動中存在這樣一種矛盾:文本的篇章整體由字、詞、句、句群構成,閱讀者在閱讀文本時,只能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去看,這樣才有理解整篇文本內容的深層意蘊的可能。然而,要更好地理解文本的意蘊,必須把握重點字詞句的含義。只有把詞語放到句子中、把句子放到句群中、把句群放到段落中,才能更好地領會字詞、句子的審美內涵和深刻寓意。如劉勰《文心雕龍·章句》中所言:“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盵9]570《知音》篇又曰:“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盵9]715創(chuàng)作思維的圓圈促成了文本內涵的圓圈,為在文學接受活動中能與作者及文本遙相呼應構成同心圓,王先霈先生提出以下思路:在文學接受活動中,對語義文意等作直線式、不斷延伸且單向疊加方式的理解往往是不可取的,而應將其把握為“圓圈環(huán)繞的首尾銜接過程”[1]100。具體來說,第一遍讀一部作品的第一句時,就要意識到它是圓圈上弧形的片段,而非直線上無所依傍的突兀而起的端點。由于期待視野的存在,讀者便會先入為主地對作品形成一個預判,即闡釋學所指出的“前理解”??梢园言谶@種“前理解”之下所形成的閱讀期待看作一個圓,起首及后續(xù)的詞語、句子則是該圓上的點或圓弧。而在閱讀過程中,讀者的閱讀期待不斷地被修正、發(fā)展、充實,該圓也被更生動具體的內容填充、擴散,越發(fā)明晰地呈現(xiàn)出來。在此文本理解的過程中,可以發(fā)現(xiàn),文本各種成分之間不是離散割裂的,而是整體決定著部分,部分聚合成整體,共同構成所謂“語義的循環(huán)”。孟子的“以意逆志”的闡釋方法給了王先霈先生很大的啟發(fā),闡釋者根據(jù)作品的整體,由生活的情理去“意逆”,去推想和推論作者的本意。這種方式在方法論上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它已然從“語義的循環(huán)”進入文學接受活動中的“解釋的循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