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群
每年都有各式各樣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要過,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反而覺得味道越來越淡,無非是吃這喝那。蘇州鄉(xiāng)下,臘月廿四夜也是節(jié),不過日歷上是不給名分的。一年中的這個夜晚,曾經是孩子們的最愛,是可以和少數民族的“篝火節(jié)”媲美的。
前幾年,我去九寨溝旅游,有個訪客活動。熱情豪放的藏民用青稞酒、牦牛肉招待我們,水煮牛肉特別好吃。窗外山坡上就有毛色潔白的牦牛在悠閑地吃草,導游說,這是神的賞賜。飽食后是篝火節(jié),一行人圍繞著樹枝雜木堆成的火堆跳舞,快樂無比。那次臨近春節(jié)的旅行,正好是農歷臘月廿四,我忽然想起在家鄉(xiāng)積極參與的“點點財”,看來中華民族對火的崇拜是相通的,火旺隱喻財旺。
臘月廿四,民間稱小年,我們鄉(xiāng)里家家戶戶都要用新磨的糯米粉做團子,餡料多種多樣,條件好的人家多用鮮肉餡,差一點的,蘿卜絲、山芋、菜干頭、紅豆沙等也可以入餡。臘月廿四又叫灶神節(jié),執(zhí)掌灶火兼察人間善惡的灶神要上天匯報工作。為表示對灶神的敬重,先要點上香燭,供上團子,祈求灶神降福。儀式后就可以大吃大喝了,團子可以放開吃,肉餡是有指標的。
這一年的廿四夜有點特別。吃好后,父母要參加生產隊的“割尾巴討論”。實行“人民公社”好多年了,一些地方資本主義的“尾巴”卻越長越長。后來才知道各個地方的“尾巴”也是不一樣的,有的是魚蝦,有的是牛羊。我們這里主要是雞、鴨、鵝,公社干部說你身體在集體的地里干活,腦子卻想著鴨子生蛋了沒有,一心二用,怎么能搞好建設,這“尾巴”不割掉怎么實現共產主義?生產隊還出了兩個“老犟嘴”,和公社工作組的人爭得不可開交。工作組組長老朱對我們生產隊“移風易俗”“破四舊”執(zhí)行不力一直有意見,選擇廿四夜開會也是有道理的,又不是不讓你們吃團子,廿五、廿六吃有什么兩樣呢?結果每家每戶都表示廿四夜還是要吃團子。
老朱匯報了公社領導,革委會顧主任也很著急,這樣下去怎么向縣里交代?顧主任決定自己也要去參加這個會議,傍晚,他們開著機船早早來到了村里。這機船是公社領導的交通工具,用木板和金屬架做了改裝,有門窗,有桌椅,油漆鮮亮,看見機船從斜港河駛入某條河汊就知道有干部下鄉(xiāng)了。
這機船能遮風擋雨,有氣派,但要講舒適卻一點也談不上。坐在艙內,柴油機噪聲直敲腦門,如遇大風大浪,快船交會,搖晃得厲害,暈船的人會招架不住。有一次,縣里來了一位女領導,把船艙吐得一塌糊涂,上船時紅嘟嘟的臉蛋變成了鉛灰色。駕駛員陸師傅捂著鼻子清理了半天。
這次開討論會是記工分的,大倉庫里男男女女幾十人圍坐了一大圈。中間吊著一個大功率的白熾燈泡,泛著熾熱、刺眼的光。顧主任沒有一點架子,穿著黃大衣,坐在一捆柴草上,他說,“堅決割資本主義的尾巴”“要移風易俗”“不搞點點財這類封建主義的一套”……顧主任是部隊轉業(yè)干部,講話響亮,還帶手勢,工作組的老朱、老倪不時點頭附議著。
當時,我和云弟、多根等幾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就躲在半開的倉庫門口,這番話聽得分明,眼見盼了一年的“點點財”要落空,實在心有不甘。
正想著,“老犟嘴”阿多出來撒尿,門口撞見了我們,開口就問:“怎么不去點點財?弄點拖拉機用的柴油,點得旺點,小孩去不礙的?!?/p>
話是這么說,可是這個季節(jié)的拖拉機像寶貝一樣,都進了倉庫,上哪里去弄柴油?
這時,云弟嘀咕了一句,北大橋頭停了一艘機船。大家心領神會。
漂亮威風的機船在微微搖晃,開船的陸師傅到戰(zhàn)友家喝酒去了。暮色降臨,寒風凜凜,云弟拎著一只鐵皮桶第一個溜上了船,艙門鎖著,船艄柴油機紅彤彤的身子很顯眼,云弟很輕松就打開了油箱蓋,口袋裝著的幾根塑料管,是大隊合作醫(yī)療室里掛水的軟管,他將管子一端插入油箱,一端用嘴輕輕一吸,柴油流入了鐵桶。
多根也跟著上了船艄。“像掛鹽水一樣,太慢了”,多根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根手指粗的塑料管,一端也插入了油箱。
冬天不光人的手腳僵硬,塑料管也很硬,我學著云弟的樣子,一手按在油箱上,一手按著管子下端,用力一吸,油果然嘩啦啦流進桶里,因為動作快了一點,一股柴油已直達喉嚨,慌亂中吐了一地。這味道把成年后吃到的重慶麻辣燙甩開了一大段,因為喝到過柴油,以后吹牛又多了本錢。
沾了柴油的火把,西北風再大也吹不滅,火球也大了許多。在村口觀望的小伙伴們興奮地一起奔向田頭。寒夜里一團團火把,把一片寂靜的田野照得通紅。
“點點財,大發(fā)財,開了新年全發(fā)財”“燒燒田角落,牽牛牽豬全著落,燒燒稻管嘴,家家都造新房子”“四隊里的火把像蠟燭”“伲隊里養(yǎng)的豬比牛大,四隊里的豬像老鼠,伲隊里的稻穗粗又大,四隊的田里全長草”……大伙舉著火把,嬉笑叫嚷著。
隔著一條鴨腳溇的四隊小伙伴,看著我們的火把燒得旺,自己還被嗤笑,果然不服氣。他們急著想將火把扎大,手忙腳亂中把田埂上一個稻堆給點燃了,伴隨著噼里啪啦的稻穗爆裂聲,被大場值夜的水根跑來一頓臭罵。
一場狂歡把一肚子糯米食消耗殆盡,跌跌撞撞間,衣服上全是泥土和灰燼,云弟的舊棉襖還被燒了幾個洞,每個人的臉上都滲著汗珠。
高潮尚未落幕,生產隊長和幾個大人趕來了,直說:“你們這幫小赤佬闖禍了!”
原來正在會議中的顧主任和老朱,聽到外面的喧鬧,走出來一看,漆黑的田野星火點點,看來資本主義的“尾巴”沒有割掉,“移風易俗”也沒有貫徹好,兩個“老犟嘴”乘機又說工作組的方法不對,顧主任當著眾人的面把老朱批得顏面全無,會議不歡而散。
回到機船上,兩大碗黃酒下肚的陸師傅搖響柴油機。孰料駛入斜港河不久,船就趴窩了。失去動力的機船在寒風里打轉,差點被另一艘大船撞翻,釀成大禍。醉醺醺的陸師傅又急又惱,出發(fā)前明明檢查過,怎么會斷油了呢?幸虧船艙里有一桶備用的。手電筒照射下,只見船艄的水泥板上有一攤油跡。有人偷油?有壞人在搞破壞?
臘月廿五,天氣陰沉沉的,似有雪花飄落,公社的公安特派員和一名助理騎著自行車趕到了村里,腰里還別著手槍、手銬。
在大人的議論聲里,我們三個偷油的壞人,嚇得躲進了村東頭的小樹林里,云弟穿著沾有柴油的棉襖還是瑟瑟發(fā)抖。公安人員一番調查詢問后,真相大白,哪來壞人謀害干部,就是一幫小赤佬為明年生產隊發(fā)大財,放了一桶柴油去“點點財”。一場鬧劇就此結束。
其實,似懂非懂的年紀只知道圖個開心,在生產隊的田里“點點財”,我們沾了柴油的火把燒得夠旺了,第二年生產隊里也沒有增加多少財富。但是,這一年廿四夜的經歷我們一輩子也忘不了。
若干年后的臘月廿四夜,兒子和他的小伙伴在自家的責任田里“點點財”,狂喊著幾十年前的老話“點點財,發(fā)大財”,后來果然住上了自建的新樓房。再后來,土地全被征用了,不再有人點火旺財,然而,出門小轎車,乘飛機坐高鐵卻成了普通人的平常事?!芭D月廿四點點財”成了餐桌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