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學輝
(南昌工學院,江西南昌 330108)
族群認同問題得到了我國諸多學者的高度重視,成為民族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學科領域共同關注的焦點話題。族群認同是在社會互動中形成的對本族群的情感歸屬感。我國是多民族國家,研究族群認同問題對形塑正確的族群歸屬感,促進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和諧共生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國內學者在借鑒國外族群認同研究的成果基礎上,開展了大量的本土化的田野調查和實證研究,在族群認同理論研究和個案分析等方面都取得了諸多成果,為我國未來族群認同提供了參考。
自從族群概念傳入我國以來,國內學者在借鑒國外族群認同相關理論的基礎上,結合我國族群認同的實際情況進行了探索,從族群認同的概念、要素、層次和解釋等方面開展研究,表現(xiàn)出了嘗試建構中國本土化族群認同理論的努力。
“族群”(ethnic group) 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20世紀30年代,被用來描述兩個群體文化接觸的結果[1]。隨著族群概念在西方的廣泛使用,對這一概念的研究也逐漸展開。族群現(xiàn)已衍生出多達幾十種的含義,影響較大的是馬克思·韋伯的觀點,他認為族群是某種群體由于體質類型、文化的相似或者由于遷移中的共同記憶,而對他們共同的世系抱有一種主觀的信念[2]。在中國,“族群”一詞首先由臺灣學者引入,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大陸學者開始引用這個新名詞。由于族群內涵的豐富,對其理解本身就具有多樣性,學者往往從不同的視角做出不同的解釋,但對族群的界定和闡釋多是將共同的文化作為形成族群的客觀要素和穩(wěn)定族群邊界的基礎。如徐杰舜認為族群是對某些社會文化要素認同而自覺為我的一種社會實體[3];劉玉皚認為族群是指具有共同的血緣或文化的人類群體[4]。此外,“族群”作為一個舶來詞,我國學者有的將族群等同于民族來進行理解和使用,有的將族群視為民族的下位概念,還有的認為族群應包括民族在內,正如宋才發(fā)所言,“族群” 的范疇有大有小,也可大可小,既包括含有若干具體民族的大族群,也指一個民族內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而形成的小族群[5]。但大多認為族群的文化性強于民族,民族的政治性強于族群?;谖覈鴮W術語境的特殊性和表述的需要,該研究將會局部地出現(xiàn)族群與民族交替使用的情況。
由于學者們對族群概念的理解不一,因而對“族群認同”(Ethnic identity)概念的闡釋也不盡相同。但羅柳寧在梳理國內主要學者關于“族群認同”定義的基礎上指出,國內學者對“族群認同”的定義基本上是對“族群身份的確認”[6],“是社會成員對自己民族(族群)歸屬的認知和感情依附”[7],“是以族群或種族為基礎,用以區(qū)別‘我群’與‘他群’,是同他群交往過程中對內的異中求同及對外的同中求異的過程”[8]。在此之后,仍有較多學者對族群認同概念做出闡釋,逐漸形成了“客觀特征論”和“主觀特征論”。前者認為族群文化等客觀因素是形成族群認同的基礎,族群互動只會模糊族群邊界,而后者強調主觀性對族群認同的形成起著關鍵作用,族群互動是族群認同的先決條件?,F(xiàn)在多數(shù)學者肯定族群認同是一種在社會互動中形成的現(xiàn)象,會隨著情境的變化而變化,如羅彩娟等認為只有在族群內部同質性的基礎上與他群的異質性產生文化上的互動,才能塑造出族群內部的認同[9]。綜合以上對族群認同概念的界定和闡釋看,族群認同既具有客觀性和穩(wěn)定性,又具有主觀性和建構性的特征。
對族群認同要素一般從主客觀兩大角度加以區(qū)分。孫九霞將族群認同的客觀要素分為基礎的要素和一般要素[10]?;A的要素是共同的歷史和遭遇,一般要素包括語言、宗教、地域、習俗等文化特征[11]。但族群認同并非是隨著這些客觀要素成正比而等量地發(fā)生,其還受到一定的主觀因素的影響。馬雪峰進一步指出,雖然族群間日益頻繁的交往與互動促使了族群在客觀文化特征方面的某些趨同,但不會導致族群邊界消失和族群同化[12]。因為族群認同的建構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主觀認同,而主觀認同可能會導致文化的再生產,即發(fā)生逆同化現(xiàn)象[13]。萬明鋼將族群認同的主觀要素具體分為族群自我認同、族群歸屬感、族群態(tài)度和族群卷入[14]。族群自我認同是個體對作為內族群身份的認同,族群歸屬感是對內族群的依戀感,族群態(tài)度包括積極和消極兩方面,族群卷入是指參與族群內的社會實踐活動。這4 個維度的主觀要素之間有時是一致的,但有時并不一致。概言之,萬明鋼所謂的族群認同是涵蓋認知、情感、行為等多維度的動態(tài)結構,但他同時也肯定本族群的歷史、民俗等客觀要素對族群認同的重要意義,其論述的認知、情感、態(tài)度和行為維度均融入了文化要素。
無論對族群認同要素進行如何分類,一般都認為文化要素是族群認同要素中的核心部分,正如周大鳴所言:“族群認同總是通過一系列的文化要素表現(xiàn)出來,族群認同是以文化認同為基礎的?!盵15]
族群認同是包含不同層次的“我們”“他們”認同的。人們會因為組織需要、價值觀念與情感歸屬等因素而形成形式多樣、層次復雜的族群認同[6],如可小到對一個家庭的認同,大到對一個民族和國家的認同。王柳以少數(shù)民族預科生為例,認為其族群認同的層次包括對該班級、該地域、該民族和中華民族等形式的認同[16]。每一層次上的族群認同又可能摻和著地域、職業(yè)、姓氏等方面的認同形式,從而共同構筑成不同層次和形式交叉錯綜的族群認同層級體系。
族群成員不僅存在對不同層次和形式的族群認同,還存在對不同層次和形式的族群認同的強弱。族群認同的強弱,一般呈由近到遠、由親到疏的態(tài)勢,如從地域認同看,族群成員可能對自己所屬的村認同最為強烈,而后是自己對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縣市省等層級的認同,但這并非是一成不變的,這種強弱可能還會隨著國家政策的變遷、族群主體的教育和成長經歷等具體情境的變化而變化。同時,對不同層次和形式的族群認同也并非就是此消彼長,而可能是并行不悖,就如一個人可能會因為本民族發(fā)展越來越好而對本民族的認同越來越強烈,同時又意識到本民族的發(fā)展正是得益于國家對本民族的高度重視而對中華民族的認同也越來越強烈??偟膩碚f,個體的族群認同層次具有多重性,在認同層次上的強弱次序方面又具有不穩(wěn)定性,這種不穩(wěn)定性可能受客觀因素或主觀因素影響所致。
圍繞著族群認同所做的理論解釋,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原生論”和“工具論”(亦稱“場景論”)[17]。以格爾茲為代表的文化歷史學派認為,族群與人類社會共始終,族群認同是基于具有共同的血緣紐帶、種族、語言、地域、宗教、習俗等方面的原生紐帶的認同,而非在社會互動中發(fā)生的認同,因為在他們看來,族群之間的社會互動通常會導致族群同化和族群邊界的消失。以德斯普萊斯、保羅·布拉斯等為代表的工具論者認為族籍身份并非原生而不可或缺,而是作為獲取自身利益的理性工具,不時會被職業(yè)、階級、鄉(xiāng)籍、性別等身份替換,因此族群認同會在社會互動中隨著經濟、政治等功利性的場景的變化而變化[18]。
概而言之,原生論的邏輯起點是身份具有同源關系的原生情感,基本上是一種自然和生理現(xiàn)象,具有穩(wěn)定性和非理性特點;工具論的邏輯起點是任何身份都只是獲取利益的工具,基本上是一種政治和經濟現(xiàn)象,具有建構性和理性特點。因而原生論和工具論實際上都只是從不同的側面解釋族群認同現(xiàn)象,而不能全面地觀照族群認同的整體。為了調和原生論與工具論的矛盾,后來又出現(xiàn)了“歷史記憶論”。但李元元通過個案研究發(fā)現(xiàn),有了明確的族群歷史記憶并非一定就能建構明晰的族群認同,且以上3種解釋范式都因強調族群認同的群體身份而忽視了個體特性[19]。目前國內學者多能兼顧原生性和工具論等理論解釋,針對我國具體的族群認同問題做綜合性的解釋。
我國學者能在借鑒和運用相關族群認同理論的基礎上,深入某一族群內部進行族群認同個案研究。目前的相關研究多從集體記憶、族群標識和族群個體等不同角度入手,點燃了族群認同個案研究的星星之火。
一是從族群的集體記憶角度研究族群認同。族群認同的形成和發(fā)展與族群成員的集體記憶關聯(lián)緊密,這已得到不少學者的肯定。艾娟指出,每個社會群體的人們都會在社會互動中不斷重拾歷史記憶,形成相應的集體記憶,并借助集體記憶使族群得以延續(xù),族群認同得以加強[20]。對于集體記憶與族群認同的關系,學者多從作為集體記憶重要表現(xiàn)形式的神話、儀式和族譜等方面探討其對形塑族群認同的影響。如馬勇等認為騰沖各大族姓的家譜體現(xiàn)了騰沖漢族移民世代相傳的家族記憶[21],同時騰沖漢族移民通過祭祀祖先和開展節(jié)慶習俗等活動使祖先認同和族群認同不斷強化。集體記憶是一種共同的歷史記憶,但并非一個既定靜止的原生性狀態(tài),亦非一個簡單恢復或完全再現(xiàn)歷史記憶的過程,而是不斷對記憶進行選擇、改造和重塑的文化再生產過程,這與族群認同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高度契合,因此從集體記憶與族群認同的關系去研究族群認同是一個重要的視角。
二是將族群標識作為族群認同的觀察點。族群標識凝聚了族群歷史文化的內涵,是族群符號的象征。當前,這方面的研究多從族群的節(jié)慶儀式等方面進行具體而微的考察。許曉明認為當下的“三月三”節(jié)慶是族群文化再生產的結果,三月三活動的積極開展強化了壯族文化標識,壯族人也在三月三活動影響日益擴大的背景下,增強了族群歸屬感[22]。陳珊珊通過田野調查發(fā)現(xiàn),在政府的支持和推動下,國家符號的融入增添了京族哈節(jié)儀式文化的時代感,哈節(jié)儀式文化的包容性也推動了族際文化互動,從而促使京族在身份認同、族群行為、文化認同等方面增強了自覺和自信[23]。需要指明的是,在現(xiàn)代社會背景下,無論是壯族三月三節(jié)慶還是京族哈節(jié)儀式,國家力量和社會精英都發(fā)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也正是因為這些合力的推動,擴大了具有族群標識意義的相關活動的影響力,進而增強了作為族群內部成員的自豪感和對本族群的認同感。
三是對族群個體的族群認同進行調查研究。這是對長期以來我國族群認同偏重于族群整體情況研究的一個突破和補充。這方面的研究往往將族群認同理論的邏輯起點預設在個體層面,深入某一典型族群個體進行田野調查,結合原生性和工具性等解釋理論,對族群認同做出具有鮮明個性化特色的解釋。如李元元對云南香格里拉市上橋頭村進行了實地調查,并借用布迪厄的場域理論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在生存危機和國家權力處于被固化的場域時,個體的族群認同容易趨于整合,在擺脫國家權力制約而走向開放和自主的場域時,個體的族群認同容易趨向于分化。這種族群認同的整合和分化過程一般是原生性情感和工具性共同作用的結果,而徘徊在漢、藏之間的族群認同既可以是情感性的又可以是工具性的。這是一個生動而鮮活的個案研究,但遺憾的是,類似這類從族群個體層面進行族群認同的個案少之又少。
綜觀我國學者們對族群認同的研究,族群認同的概念、要素、層次等理論研究和不同類型的個案分析是族群認同相關研究的主要問題域。當前我國學者能在借鑒西方族群認同相關理論的基礎上,進行田野調查和族群認同解釋,為本土化族群認同理論的建構積淀了基礎,對進一步進行族群認同研究有著參考和借鑒價值。但已有族群認同理論仍較零散,個案研究還不夠豐富,新領域研究還較欠缺,這有待下一步加深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