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莉
1904年,美國圣路易斯國際博覽會展出了當時中國16個口岸城市的171艘舟船模型。在來自上海口岸的13艘船模中,有一艘名為“西式船屋”(Foreign House-boat)的內(nèi)河客船,因之,“無錫快”的俗稱被人們熟知,它是近代寓滬外國人“從上海到太湖流域的郊野進行狩獵休閑所租用”(1)National Maritime Museum,Shaky Ships:the Formal Richness of Chinese Shipbuilding,Antwerp,1993, p.60,原文為Such house boats, known by the name of wusihkui ,were hired, including crew, to rich foreigners from Shanghai to bring them to the hunting grounds around lake Taihu.的船型。該船模引發(fā)了筆者的思考:西式船屋和俗稱為“無錫快”江南內(nèi)河座船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這類船模有什么特點?如何承載了近代上海外僑的休閑生活?又具有怎樣的文化內(nèi)蘊?筆者不揣淺陋,撰文對上述問題做初探。
“無錫快”,又名管莊船。管莊為今無錫宜興,是建造該類船只的起源地。傳統(tǒng)舟船由于航行速度較慢,人們喜好稱之為快船,以寄托快速航行的愿望。19世紀后期,“無錫快”廣泛行駛于江蘇的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太倉,浙江的杭州、嘉興、湖州等地,為太湖流域常見的內(nèi)河客船。作為一種活躍于上海及其周邊地區(qū)的水上交通工具,“無錫快”在《滬裨類鈔》、1909年出版的《上海指南》以及1930年出版的《增訂上海指南》中均有記載。
據(jù)舊海關(guān)巡江副事務(wù)長夏士德研究,“無錫快”船型源自江南地區(qū)的官員座船。在1904年美國圣路易斯國際博覽會上,上??诎兑舱钩隽诉@種官員座船(House Boat Used by Officials,見圖1),同時還展出了有“水上旅館”之稱的小型船屋(House Boat Used Small,見圖2),該類船舶為晚清江南地區(qū)上層人士廣泛使用的內(nèi)河航船。從圖中可見,小船屋的外觀、船型與官員座船非常相似:兩者均為平底,船頭船尾都較平,且伸出船體之外,船尾形成“虛梢”。艙室位于船體中央位置,沿船體兩側(cè)而建,船體前部有一小廊臺可進入艙室內(nèi)。尾翼向后延伸,在甲板后形成平臺,尾翼中間有舵井,舵為圓形的升降舵。兩者的差別在于小船屋的艙室頂部增加了天窗,船體裝飾元素更為豐富。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兩艘船的艙門都呈傾斜狀。夏士德在其著作《長江流域的帆船與舢板》“蘇州河”一節(jié)中提到,“這些船屋最醒目的一個特征是:不論船體大小,艙室前部的艙門均呈傾斜狀”(2)G.R.G.Worcester, The Junks and Sampans of the Yangtze, Shanghai: Statistical Department of the Inspectorate General of Customs, 1947, p.206.。另據(jù)《滬裨類鈔》“舟船類”記載:“‘無錫快’船艙之門為斜面,略如滿江紅。”(3)熊月之:《稀見上海史志資料叢書》(第一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第629頁,參照《滬裨類鈔》之“舟船類”?!芭撻T傾斜”在官員座船、小型船屋兩艘船模中都有明顯的體現(xiàn),這也是“無錫快”座船的重要特征之一。鑒于此,圖2中的小船屋,顯然比較接近從江南官員座船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的“無錫快”內(nèi)河座船。這類船屋兼具船的交通功能與屋的居住功能,船艙內(nèi)設(shè)有桌椅、鋪位等設(shè)施,為船客過夜借宿而備。船行方式一般通過劃、推、撐篙、纖繩拖拽等方式行駛于上海與周邊城市之間。(4)National Maritime Museum, Shaky Ships:the Formal Richness of Chinese Shipbuilding,p.60.這類船屋裝飾華麗,客艙舒適,早年載人不載貨,船只大小素以“檔”為計。所謂“檔”,是指乘船人數(shù),而乘坐“無錫快”的人群多為江南地區(qū)富裕人家及其眷屬。
圖1 官員座船 圖2 小船屋
1843年上海開埠以后,外僑紛至沓來。與此同時,對外貿(mào)易的迅速發(fā)展促進上海城市中心的北移,上海溝通太湖流域的內(nèi)河航路也發(fā)生了變化。開埠前,“上海的商業(yè)活動主要聚集于縣城,來自蘇杭地區(qū)的內(nèi)河船多走南線,經(jīng)松江府城、七寶或閔行抵滬;開埠后,黃浦江支流蘇州河取代了原來的南線內(nèi)河航道,成為連接上海與江浙茶絲產(chǎn)地的航運干道”(5)周武:《邊緣締造中心:歷史視域中的江南與上?!罚虾#荷虾H嗣癯霭嫔?,2019年,第33頁。。蘇州河上貨運往來興盛,客運交通亦頻繁。特別是到了19世紀末,以無錫快、蒲鞋頭、南灣子、烏山船等為代表的江南內(nèi)河船只承擔了大量內(nèi)河支流的客運與貨運,活躍在上海到蘇州、杭州的航線上。根據(jù)1896-1901年的杭州海關(guān)報告,“這個時期,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無錫快是附近最主要和最有用的船,幾乎都被輪船公司用來運載乘客和貨物到上海和蘇州”(6)陳梅龍等編譯:《近代浙江對外貿(mào)易及社會變遷——寧波、溫州、杭州海關(guān)貿(mào)易報告譯編》,寧波:寧波出版社,2003年,第233-235頁。。
滬上外僑借助蘇州河與太湖流域水網(wǎng)緊密相連的航運條件,租賃或購買船只游歷于上海周邊地區(qū),“無錫快”自然為愛好旅行的外僑們所青睞。西式船屋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之所以盛行于長江中下游地區(qū),主要原因有兩點:一是以英僑為代表的西方人骨子里對于旅行的癖好,其次是當時中國陸路交通條件比較落后,相對發(fā)達的內(nèi)河航運便取而代之。(7)筆者譯自J.O.P Bland, Houseboat Days in China, Hong Kong:Earnshaw Books, 2008, P.2.
開埠初期,外僑們乘坐的船屋“與從事鴉片走私者使用的座船非常相似,無異于本地的‘無錫快’”(8)J.O.P Bland, Houseboat Days in China, P.2.。在外僑們的眼中,本地船屋“無錫快”船體笨拙,結(jié)構(gòu)比較簡陋,船上僅安裝了可以驅(qū)趕蚊蟲的露營床和擋風用的窗簾。他們對本土船屋艙室的空間設(shè)置尤為無法認同。在西人們看來,中國人建造的船屋更重視群體空間,忽視個體空間,比如“船上的人們往往很隨意,在舵手的床鋪上做飯,蹲在艙室的地上吃飯”(9)筆者譯自J.O.P Bland, Houseboat Days in China, Hong Kong:Earnshaw Books, 2008, P.3.。當時本土船屋艙內(nèi)空間劃分相對粗略模糊,看不出食宿空間的標識,這從夏士德繪制的上海地區(qū)內(nèi)河航船的結(jié)構(gòu)平面圖中可見(見圖3)。這對于視“秩序”為要義的英國人而言是無法接受的。因此,在使用過程中,外僑們逐漸對本土船屋產(chǎn)生了改裝的迫切需求。改裝的過程大約自1860年代起直至20世紀初,前后跨越了近40年,期間西式船屋一直處于發(fā)展演進狀態(tài)。簡言之,整體上是以江南船屋“無錫快”的結(jié)構(gòu)為基礎(chǔ),依照對船只的航行速度、艙內(nèi)的舒適程度兩方面的需求,對船屋進行改裝,從而產(chǎn)生了被稱為“洋涇浜式”的中西結(jié)合船屋。
這種“洋涇浜”式的船屋具體是什么樣子?1904年美國圣路易斯國際博覽會上展出的模型直觀地呈現(xiàn)出這類船屋的樣態(tài)(見圖4)。
圖3 蘇河灣內(nèi)河航船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平面圖圖5 西式船屋(無錫快)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平面圖
圖4 西式船屋“無錫快”
從這艘船??梢?,經(jīng)過改裝后的西式船屋在船型上仍然保持著鮮明的江南船屋特征:平底,船首船尾略翹且伸出船體之外,客艙位于船體中部,配有帆、櫓、舵及披水板等在內(nèi)的中式屬具。船舷兩側(cè)各有狹長木板,設(shè)舷伸甲板作走廊之用。該船與江南船屋最大的區(qū)別體現(xiàn)在艙室上:艙室面積較大,艙門平直不復傾斜(這是不同于本土“無錫快”的標志性特點),艙室窗戶為西式風格的百葉窗,艙頂氣窗面積也較大,約占頂棚面積1/2,且為玻璃材質(zhì)。另外,艙室被涂成了白色,白色鮮見于本土舟船,船首欄桿雕飾也具有西式風格。對照船模,綜合19世紀中后期滬上外僑的記錄以及研究資料,這類船屋的西式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艙室空間、裝飾性元素以及動力設(shè)備等方面。
1、艙室空間劃分
瑞士人阿道夫·克萊夫(Adolf Krayer)是19世紀60年代駐滬英國絲綢貿(mào)易公司(伯沃·漢貝瑞公司,Bowe Hanburg &Co.)的絲綢監(jiān)察員和采購員。在他的記憶中,其朋友勃蘭特(Brand)有一艘名為“慕斯米”的房船(“慕斯米”在日語中是少女的意思),是一種外觀小巧、非常舒適的船屋?!按莸慕Y(jié)構(gòu)雖然十分精簡,但行船必備的器具一樣不少,航行時需要帆、槳輪,還需要索具。槳輪就是裝在船尾的大船槳,開動時像魚的尾巴一樣左右擺動,推動著房船向前行進,同時還可以控制方向”“船上有著足夠的空間,船中央的船艙可以容納三到四人;船艙有一個前廳,可以裝下獵槍和狗;船頭是傭人的房間;船尾也有一個類似的房間,供船夫使用?!?10)[瑞士]阿道夫·克萊爾:《一個瑞士人眼中的晚清帝國》,李欣照片參證,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9頁。
比克萊夫晚20多年來到上海的英國人濮蘭德(John Otway Percy Bland),曾先后任中國海關(guān)總稅務(wù)司錄事司、上海英租界工部局秘書長,兼任《泰晤士報》駐上海記者。在他出版于1909年的紀實作品《中國船屋時光》(HouseboatDaysinChina)中,對“洋涇浜”式船屋的艙室空間有十分詳細的記錄與描述:當時外僑乘船旅行狩獵,往往帶狗出行,為此艙室的空間需分為三個部分,即西人空間、華人空間以及狗的空間。由于旅行一般長達數(shù)十天,眾人聚集在一艘船上,考慮到私密性因素,會多預(yù)留些空間。通常在西人船屋中,華人大約有10人,包括傭仆、廚師、船員等。他們地位低下,多居于船尾,每個人在船上的空間都非常有限,“有的傭仆睡在一個面積僅為1.39平方米大小的柜子里,而廚師則蜷縮在火爐和水缸中間休息?!?11)筆者譯自J.O.P Bland, Houseboat Days in China, Hong Kong:Earnshaw Books, 2008, P.7.另外,這類船屋的前桅桿比中桅桿高約3英尺,這是因為前桅所對的位置是犬舍,所以盡可能保證寬敞。同時還要留出鎖鏈的位置和一些“暗艙”。當時,船老大們在外僑船屋的掩飾下,常常偷運走私鹽及其他貨物,這些貨艙即用于存放走私貨物。
西人旅行筆記中關(guān)于艙室空間的描述,在夏士德的研究中得到印證。夏氏《長江流域舢板與帆船》一書中寫到,“這類船屋船體通常有3個隔艙壁??团撦^大,有一個議事廳,可圍坐8人。艙內(nèi)有5人鋪位。租船的主人住在上層,傭仆們住在通向前甲板的階梯兩邊,船員們住在船尾遮雨棚處,廚房位于船尾甲板下方?!?12)G.R.G.Worcester, The Junks and Sampans of the Yangtze, p.206.較之蘇州河的本土內(nèi)河座船,改裝后的西式船屋的艙室面積比較大(見圖5),艙內(nèi)空間劃分比較清晰,趨于個性化,會客廳、船主、傭仆、船員的生活區(qū)域一目了然,實現(xiàn)了外僑對船艙空間的基本需求。
2、裝飾與窗戶
江南船屋“無錫快”素以裝飾華麗而著稱。當船主換為外僑,船屋裝飾風格便體現(xiàn)出鮮明的西式風格,這從圖5船??梢娨话?,如果說該船模外觀色彩、船頭欄桿紋飾是從“船”的層面體現(xiàn),那么在濮蘭德的記敘中,西式船屋則是以“家”的標準進行裝飾。這類船屋行駛于太湖流域山水之間,頗似水上客棧。一般的艙室內(nèi)都配有標準尺寸的折疊床,六人或八人座餐桌或牌桌等,此外還配有臺燈、書架、裝飾畫以及地毯等。有的船屋還裝配浴室,能供應(yīng)冷熱水,浴室以大理石、金色油漆為裝飾,堪稱豪奢。有的船屋儼然富人豪宅,不僅有豪華家具、鑲著花邊的窗簾、明鏡,有的甚至還把鋼琴、留聲機、遮陽傘蓬等搬到了船屋上。外僑們在旅行中不時舉辦野餐、宴會、舞會等。這些裝飾豪華、熱鬧非凡的船屋打破了黃浦江的寧靜,一時成為上海蘇州河畔獨特的景致。
艙室窗戶是另一重要特征。船屋艙室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而外僑乘船旅行時間一般較長,船上人畜共處少則十天,多則數(shù)周。從健康的角度,西人認為船屋光線與空氣流通非常重要,因此窗戶都比較寬敞,鋪位臨窗,艙室頂部的氣窗也比較大,一是為了避免疾病傳染,二是為了避免由于窗戶小而導致的光線明暗過于刺激,并防止冷熱交替氣溫驟變對身體的影響??梢姡魅俗非笈撌沂孢m、豪華享樂的前提是確保艙室空氣流通、利于身體健康。
3、船屋動力設(shè)備
早期外僑乘坐的船屋,多以傳統(tǒng)動力方式駕駛帆船,借助風力,并伴以櫓或纖繩推進,以舵掌控方向,在慢船搖晃的節(jié)奏中開啟江南旅程。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1895年《馬關(guān)條約》的簽訂,蘇州、杭州、沙市、重慶等內(nèi)河港口城市被辟為通商口岸,外國船只被準許進入中國內(nèi)河,專營內(nèi)河航線的外資輪船公司相繼成立。面對內(nèi)河航運權(quán)喪失,民族內(nèi)河輪船航運開始興起,包括招商局、上海大達輪步公司等在內(nèi)的華商輪船公司相繼開辟了內(nèi)河輪運航線。民族航運公司與外資航運公司就內(nèi)河航運的動力拖船展開了激烈競爭,上海也成為最大的內(nèi)河輪運中心。
在近代汽船發(fā)展的沖擊下,“無錫快”的傳統(tǒng)駕船方式喪失其優(yōu)勢。為提升行船速度,人們常以小汽船拖拽行駛,將鐵攬系在汽船尾部,自如行駛。因常被拖帶于小輪舟之后,“無錫快”也被稱為“拖船”。拖船上的船員,只需在船只轉(zhuǎn)向時操作船舵掌控方向即可(13)參見熊月之主編:《稀見上海史志資料叢書》(第一冊),第629頁,“拖船之舟子,安坐無事,惟于轉(zhuǎn)折之時,偶以司舵而已”。。在這樣的背景下,外僑間也興起了改用動力拖船的趨勢。有些外僑甚至拆掉了船上的桅桿,裝上了馬達動力,“拖著他們幾乎被肢解的船體,從一個狩獵地趕往另一個狩獵地。”船速能達到每小時6英里,如濮蘭德所描述“在彎彎曲曲的拖船隊伍中,終有一艘會在你熟睡時把你帶到數(shù)百里外的陌生地方?!毖b備馬達動力的“無錫快”從上海到蘇州,日夜兼程,第一天下午4點出發(fā),第二天上午8點到達,大概需要16個小時。返程則需要計劃好時間,以便周一準時返回不耽誤上班。當然,改裝了動力設(shè)備的船屋在行駛途中常常發(fā)出巨大的轟鳴噪音聲,且排放出污濁氣體,致使一些熱愛慢船航行的外僑失去了往日船屋中領(lǐng)略太湖沿岸山水風景的雅興。
總之,改裝后的“無錫快”堪稱既保持了中國傳統(tǒng)舟船的風格,又提升了座船艙室的舒適度,實現(xiàn)了外僑對水上交通、旅途住宿的個性化需求(14)John Otway Percy Bland, Houseboat Days in China,p.38.英里,英制計量單位。,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造船技藝與西人船屋理念的融合。
被外僑視為“洋涇浜”(pidgin)的西式船屋,晚清時期一度風行于近代上海外僑間。滬上英、法、美等外國洋行的職員以及熱衷體育活動的外僑,幾乎人人都擁有一座船屋,如前文提及的瑞士商人克萊夫和他的朋友們就都擁有各自的船屋。他們甚至組織了船屋協(xié)會(Houseboat Guild),以船屋為紐帶,常常三五成群,結(jié)伴而行,進行江南旅行活動。
1868年4月,克萊夫在即將離開上海之前,就和朋友們乘坐一艘名為“慕斯米”的船屋開啟了一趟系統(tǒng)的江南旅行。這趟旅行前后共計24天,從上海蘇州河出發(fā),途徑新閘區(qū),此后沿著吳淞江順流而下,分別游歷了包括極司非兒別墅(今萬航渡路附近)、法華鎮(zhèn)、黃渡鎮(zhèn)、昆山、蘇州、無錫、南潯、湖州、菱湖鎮(zhèn)、東湖鎮(zhèn)、杭州、海寧、嘉善鎮(zhèn)、松江等太湖流域的主要市鎮(zhèn),于1868年5月16日回到上海。大體上,克萊夫的江南之行是愉悅而難忘的,外僑們親眼目睹了“地球上人口最密集的地區(qū)”久負盛名的美麗風景和肥沃土地,包括被外僑們視為“狩獵者天堂”的黃渡鎮(zhèn)雜草灌木叢生,大量的野雞、野鴨、野兔躲藏在豆田、稻田、棉花地里,野生動物數(shù)量之多令外僑們流連忘返??巳R夫作為一個外來者,以客觀的筆調(diào)敘述了江南地區(qū)戰(zhàn)亂之后的重建樣態(tài),留下了一份關(guān)于近代史上的江南記錄。
同樣,在英國人濮蘭德旅居上海的記憶中,乘坐船屋游歷長江下游也是令他難忘的記憶。在他那部被譽為“對往昔中國最為精妙傳神記錄”的《中國船屋歲月》一書中,濮蘭德以記者的敏銳觀察和作家文采斐然的語言方式,詳細敘述19世紀后期外僑們乘坐船屋的旅行生活。較之克萊夫,濮蘭德與朋友們的船屋歲月雖然與太平天國起義運動相隔年代更遠,但兵變對江南地區(qū)的破壞痕跡仍然存在。同時,他們的行跡范圍也更遠,除了太湖流域城市,還到達長江下游的其他地方(比如常州、鎮(zhèn)江等),甚至遠至蕪湖。在他的書中,描述到那些熱衷在太湖流域打獵競技的西人乘坐“無錫快”出游,往往三五朋友相約而行,形成船隊。船隊一般由6艘船組成,每艘船有3—6位船員。船隊浩浩蕩蕩,從上海出發(fā),沿著外灘蘇州河順流而下,頗為壯觀。如果趕上節(jié)假日,則需要提前預(yù)訂租賃船只。船屋能消除都市工作生活的種種不和諧之聲,只有在舟船上外僑們才有閑暇去思考身處何方與人生現(xiàn)世,才擁有了真正的生活,“在日落的余暉中,在樹下的煙斗中,在婦人們美麗的臉龐中,我們每個人不時都聽到這種塵世間的永恒之音。”(15)John Otway Percy Bland, Houseboat Days in China,Earnshaw Books, Hong Kong , 2008, p.38.于濮蘭德普等外僑而言,船屋不僅是所謂異域風情的浮光掠影,更是東方生活的重要構(gòu)成,是與生活融為一體的親歷經(jīng)驗。從文化層面上,船屋已經(jīng)超越了交通實用功能,更像是一處浮動的住宅,賦予西人休閑的處所,交織著太湖流域的山水風景、人煙場景,充滿了感性色彩與人文氣息,是與上海都會環(huán)境相對的自然象征,也是他們獨特的中國記憶載體。
作為一種具有代表性的上海舟船,西式船屋“無錫快”被征集至1904年美國圣路易斯國際博覽會,向世人展示了近代寓滬外僑的生活側(cè)面,反映了20世紀初上海的都市形態(tài)與西化生活風尚對中國舟船文化的影響。伴隨著時代發(fā)展,至20世紀30年代以后,西式座船“無錫快”漸行漸遠,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其船型構(gòu)件甚至瀕臨消逝。但作為一種特定時代背景下的獨特船型,“無錫快”被定格在《一個瑞士人眼中的晚清帝國》《中國船屋時光》等游記中,為后人研究近代中西舟船技術(shù)與文化的交融提供了重要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