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高度
——關(guān)于長篇小說《珠峰海螺》的辨析

□ 黃 毅

這是一部有著類似歐美電影氣質(zhì)的小說。故事緊張、刺激，敘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又不乏溫婉的抒情。

小說一開始就制造了一個懸念，主人公英甫在海拔8750 米的高度等死，并強調(diào)“這應該是人類有史以來等死的最高高度了”，就像海明威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一開始寫到的那樣：“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jù)說它是非洲的最高一座山……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干凍僵的豹子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做過解釋?！边@是多么相似的一幕！他一下就抓住了讀者，急需了解一個人為什么會在那樣不同尋常的高度去等死的心理。這是個欲望的高度。顯然，作者對好萊塢電影開場的引人入勝、先聲奪人的懸念手法是非常熟稔的。

珠穆朗瑪峰

小說的展開其實并不復雜，以英甫登頂珠峰，然后下撤的2013年5 月17 日至2013 年5 月19 日的三天結(jié)構(gòu)全篇，分別以第一天：大難臨頭，第二天：雪上加霜，第三天：絕地恐狼，三個小標題概括了一個人在珠峰極地極難、極險、極恐的三天生死歷程。而這些只不過是明面上的文章，作者用了兩條線索，類似于蒙太奇的手法交織進行，一條是英甫登山下撤受挫，圍繞著救援展開的種種行動，惡劣天氣、肆虐的風雪、峰頂旗云、颮線天氣、低溫缺氧、腦水腫、陰謀者設計的一步一步的危險、命懸一線的掙扎。詭異而超乎想象的山神啟示；另一條是英甫在危難之際對商場你死我活爭斗的回溯，此次登山貌似是一次被逼無奈的選擇，實則是整個謀劃中極其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這個環(huán)節(jié)亦充滿了極大的不確定性和危險，甚至有以命相博的意味，是賭就有輸贏，誰也不能保證一定會贏，只不過英甫的可能性要大一些，畢竟各個環(huán)節(jié)基本在自己可控的范圍內(nèi)；人有時在極端的境遇下，才會激發(fā)出潛能，忽生慧心，也只有在這特定的高山缺氧情況下，半醒半夢和亦真亦幻中，求生的本能使之必須對眼前做出基本判斷，思緒縹緲、瞬息萬千中，順帶著也會對過往有個理性的辨析，如此這般，紛繁復雜的事件漸漸被梳理出頭緒；一個在所有人看來必死無疑的登山者，能夠生還，是一個奇跡，也應是一個意外，而他的起死回生則宣告了一干人的毀滅，這種反轉(zhuǎn)既符合小說的邏輯，也符合讀者的期待。

小說的首要任務之一，就是要還原一個物質(zhì)世界，一種世俗生活。顯然作者是有著這方面的考量的。這個北京大學的文學博士，對文學的理解自不必多言，況且他完成過世界七大洲的攀登并徒步到達南北極點，三次登頂珠峰，同時他又是國內(nèi)房地產(chǎn)的大佬，大名鼎鼎的中坤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梢哉f，他將此生最拿手的三件事組合在了一起，用文字將房地產(chǎn)商業(yè)與戶外登山串聯(lián)起來，兩種看似毫不相干的閱歷生涯的碰撞，迸發(fā)出了耀目的華彩，形成了層層迫近的關(guān)系，其結(jié)構(gòu)的張力自然呈現(xiàn)出。

大多數(shù)人中，某人可能具有寫作的天賦，但不具備商業(yè)和登山的生活體驗，而也可能你是一位登山家，卻不會侍弄文字，更不具商業(yè)實操，抑或你是一個商海沉浮的地產(chǎn)商，卻與文學、戶外毫不搭界。只有同時擁有這三種生活體驗和能力的人，才能寫出這樣與眾不同的小說。畢竟，寫攀登珠峰那樣世界級的山峰不是靠道聽途說或者想象就能夠完成的，那么細致專業(yè)化的描寫，那么扣人心弦的氛圍的營造，那么精彩的特定環(huán)境下人物心理的調(diào)動，如果沒有登遍七大洲高峰的經(jīng)歷，是不可想象的。同樣，數(shù)十年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風風雨雨，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40 年逐漸做大做強的所謂“暴發(fā)戶”，對在商場如何立足，如何發(fā)展，如何守成，有著最直接的體驗，他們面臨的種種艱難也是常人難以體會到的，他們的付出，有時甚至是包括生命在內(nèi)的所有身家。不要只看到這些新貴是如何的有錢，這些光鮮的背后，哪一個沒有一肚子苦水？同行的覬覦，勞資雙方的斗智斗勇，金融機構(gòu)的冷漠，黑社會的威逼，腐敗官員的貪婪，時時受制于人，又時時低三下四、曲意奉承，處處提防小心，又防不勝防，步步驚心，步步疼痛，沒有這樣的社會閱歷和生活積累是難以完成此部小說的構(gòu)建的同樣它也不是靠想象所能形成的堅實而可靠的小說基座。

這部小說的象征和隱喻意義是顯而易見的。別以為這只是一部以登山為故事構(gòu)架的小說，其實它也是寫另一種攀爬，在商業(yè)社會的打拼中，每一步不比登山容易，即使是攀登像珠峰這樣的世界第一峰，高海拔帶來的一系列兇險，仍不如商海纏斗的種種可怕，登山中你如果訓練有素，有豐富的經(jīng)驗、足夠的體能、堅定的意志，再加上好運氣，往往是可以登頂?shù)?，但想要攀上商業(yè)高峰成為第一，就算你絞盡腦汁使出洪荒之力卻是千難萬難。從某種程度上說，與自然的斗爭，彰顯出的是疏朗的人的精神與氣度，而人類社會尤其是商業(yè)社會的爭斗，人與人之間爾虞我詐，折射出的則是混沌的欲望與貪念?？梢哉f作者用登山的故事寫盡了商業(yè)社會的復雜與兇險，他是在講述這個時代，講述這個時代的記憶和經(jīng)驗，把當下物質(zhì)世界與世俗社會這些活著的歷史表達得淋漓盡致。

小說除了物質(zhì)的還原，還必須是精神的容器。有人說，小說要解釋世道人心、探索人性，為人類的精神作證。

作者在小說扉頁上赫然摘錄了魯迅先生的一段話：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駭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fā)污穢，犯人在所揭發(fā)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了靈魂的深。

在這個變革的偉大時代，誰能是審問者？審問者與被審問者之間總是不斷變換著角色，令人目不暇接，最終的結(jié)果是對人性產(chǎn)生深深的懷疑：這世上誰是好人呢？究竟有沒有好人呢?壞是建立在好的對立面上的道德劃分，而好又是基于何種范式定義的呢？你認為的黑不一定是黑，你判斷的白也不一定是白。我們的小說家和讀者，更愿意看到非白即黑、非好即壞的人物，那樣既簡單又容易理解，就像瑣羅亞斯德教所推崇的黑暗與光明的二元論一般，黑和白代表了這世界最基本的元素，也構(gòu)成了這個世界的對抗與協(xié)調(diào)。但小說寫作卻有所忌諱，好人壞人的界限愈分明，愈缺乏人物的深度，黑白之間的過渡色雜色愈多，人物的價值就愈大。

以英甫、羅布、牦牦、吳菁、朱玫等為代表的形象，是好的正義的一方，以吳亦兵、葉生、西門吹雪、施副區(qū)長、伊行長、齊延安、吳鐵兵等為代表的形象，則是壞的邪惡的一方，基本上是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在這兩大壁壘中，讀者很容易做出道德判斷，劃分出他們心目中的黑與白，這對小說家來說是欣喜還是悲哀呢？

英甫這個人物，顯而易見有著作者的影子，或者簡直就是在寫自己，這種帶有自傳體性質(zhì)的人物，或許更容易把握。作品中英甫是一個商業(yè)的奇才，有眼光、有謀略、有膽魄，既有冷酷無情的一面，又有溫婉柔情的一面。果斷與勇氣是他突出的行事風格，從做人做事及品格上衡量，英甫似乎沒有什么大的缺陷，有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瑕疵，如此完美的一個人，卻讓人不那么信服，他在危難之處總能化險為夷，總有意想不到的人出來為他出頭，原因并不是他的仗義豪情，有著強烈的人格魅力，而是他處處施舍，做慈善，出手闊綽大方，動輒幾千上萬，對他的信任與好感，皆源自他背后的巨大資產(chǎn)，錢的力量仍然是驅(qū)動一切的原動力，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與錢密不可分，當英甫的氧氣行將告罄，命懸一線時，甘米從尼泊爾一側(cè)冒險將氧氣送來，救下奄奄一息的英甫，以他們之前登山結(jié)下的友誼，甘米大可不必為此冒險，但英甫是一個金主，他為甘米的“尼泊爾青少年基金會”慷慨解囊，解救被淪為妓女的尼泊爾農(nóng)村女孩，為拯救牦牛、禿鷲他勇于承諾，對甘米們來說，他是一個“有用”之人，這樣的人必須救，救得有價值；當葉生帶著青年殺手準備掏槍時，青年卻發(fā)現(xiàn)英甫就是26 年前在一個慈善晚會上從一個和尚手中用了十幾萬救治自己兔唇的恩人。錢是萬能的，這也許是英甫們經(jīng)過奮斗最終躋身社會精英階層的這群人最終得出的真理。

倒是吳鐵兵和齊延安這兩個人物塑造得較為豐滿。這兩個當年造反的紅衛(wèi)兵，逼死了他們的女班主任，他們同時愛上了一個女孩，在草原上山下鄉(xiāng)，美麗的女孩為了贖罪，開始學習油畫，臨摹18 世紀俄羅斯名畫《春天里的耶穌》，但這幅畫卻因為吳鐵兵對齊延安的嫉恨而被吳鐵兵毀壞了，連懺悔贖罪都不能，女孩徹底絕望了，在一次草原的大火中，女孩葬身火海，這對吳鐵兵和齊延安是致命的打擊，也因此結(jié)下了一生的恩怨情仇。

兩人日后都成了高官，都是在社會上有著極大影響力的人物，他們曾經(jīng)有個理想，但理想破滅了，他們以為找到了方向，最后發(fā)現(xiàn)，愈走愈迷惘，他們曾付出真愛，但真愛被付之一炬，兩人的書房里都壁懸著相同的三幅油畫，其中一幅的內(nèi)容就是女孩被大火包圍，在烈焰中如花蕊般的面龐，他們的內(nèi)心都珍藏著那個時代彌足珍貴的一點點可憐的愛，其實，他們的心已死。為了子女的營生，他們動用自己的勢力，幾十上百億資金在他們掌股中玩弄，各自的信托基金會都成了他們發(fā)揮余熱的趁手工具，他們貪婪無情的本質(zhì)，其實是扭曲靈魂的再現(xiàn)，是對他們逝去美好青春的招魂，是對社會的不仁不義。

從某種程度上說，講一個怎樣的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講故事。如此說來，優(yōu)秀的小說，一是要對物質(zhì)的還原，二是要有對精神的探索，必須二者高水平的綜合，才能稱得上一部杰作。

語言的冒險，是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最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實際上它是進行著如何敘事的探索，這種探索的意義，才更能接近小說的本質(zhì)，還原文學的初衷。作者曾經(jīng)是一個出過幾本詩集的詩人，多年的詩歌訓練，使他的語言干凈、節(jié)制、漂亮，與其他小說家有著較為明顯的不同，小說中的語言基本保持了詩歌的彈性，節(jié)奏張弛有度，畫面感強烈，如果將此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應該有不錯的基礎。

在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是光明戰(zhàn)勝黑暗，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完美結(jié)局，面對紛繁復雜的局面，中紀委的介入使一切變得清晰和簡單起來，這樣的結(jié)局契合了國人的心理預期，是中國讀者最希望看到的，也是符合當下的需要，它釋放了一種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普遍存在的善惡結(jié)果的情懷，說不上是久違的宣泄，但一定是提供了某種渠道，只是，現(xiàn)實中正義的伸張，往往比我們期待的要來得遲一些，至少比小說中出現(xiàn)的會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