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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的秘境(上)

    2021-03-01 05:23:17張塵舞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木陳家

    一個人有兩個我,一個在黑暗中醒著,一個在光明中睡著。

    ——紀(jì)伯倫

    “醫(yī)生,我的病似乎比上次更嚴(yán)重了?!?/p>

    “哦?你體內(nèi)的另一個她,更加活躍了嗎?”

    “是的,她越來越猖狂了。原先還只是在我睡著的時候出現(xiàn)?,F(xiàn)在,在我清醒時,她竟然也會出現(xiàn)?!?/p>

    “你的癥狀,是典型的人格分裂。你平時的壓力太大,又無法宣泄,才會形成第二人格。不過,她其實是你的一部分。你需要和她交流,慢慢地和她融合?!?/p>

    “不行,她的個性十分強(qiáng)悍、冷酷,心里都是些兇狠、血腥的東西,我實在無法融合她。幸運(yùn)的是,她好像還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

    “所以她沒有融合你嗎?”

    “是。如果她知道我的存在,一定會把我融合……不,她會把我吃掉。到時候,我就不存在了,這個身體會成為她的。醫(y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我不想被她吃掉?!?/p>

    “我明白了。既然你的第二人格這么危險,那么我們只好通過手術(shù)的方式把她消滅掉?!?/p>

    “手術(shù)?醫(yī)生,手術(shù)會不會很疼很危險?”

    “只有手術(shù)!等手術(shù)結(jié)束后,你的人格分裂就會被完全治好?!?/p>

    “可是……等一等醫(yī)生,既然是手術(shù),你怎么不給我打麻醉藥呢?”

    “這種手術(shù)比較特殊,不可以打麻醉藥,直接動刀就可以了?!?/p>

    “?。亢猛窗 瓔寢尅让?!”

    “不要亂動,你會扎到自己?!?/p>

    從醫(yī)生的眼鏡片中,她看到自己緊握著一把剪刀,插入頭頂,血從她的頭頂流出來,在她臉上畫出一道明顯的界線——半邊臉微笑,半邊臉獰笑。

    第一章

    1

    燈“砰”的一聲亮了,突來的光線驚醒了陳琤,她呻吟著擋住光線,李玉芳關(guān)切的聲音響起:“阿琤,怎么了,做噩夢了嗎?”

    猛然清醒,陳琤輕哼一聲,從鼻腔擠出幾個字:“媽,快關(guān)燈……做噩夢了?!?/p>

    燈關(guān)閉后,陳琤疲倦地合上眼。睡不著,起身上了個廁所,墻上掛鐘的時針指向兩點,離天亮還早。陳琤喝了點水,重新躺到床上,翻來覆去,半睡半眠中,一下子又跌入另一個夢魘中。

    一抹比暗夜更黑的影子,從窗戶飄進(jìn)來,猙獰著沖她撲過來。

    自然是要躲的。好在夢里什么都可以,飛檐走壁,穿墻而過……卻怎么也甩不掉那黑影,眼睜睜讓那黑影猙獰著撲倒,死死地摁住身體,她急了,想反抗??蓞群芭c哀號被扼在喉嚨,無邊無際的恐懼籠罩著她,好不容易掙脫,又陷入新一輪追殺中。

    恐怖的追殺者,無力的自己。

    醒來后,陳琤瞪大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頭昏腦漲。可飯桌上,母親李玉芳不停地、反復(fù)地跟她強(qiáng)調(diào)分析,無中和一中這兩所學(xué)校哪個更適合她。陳琤一下子崩潰了,她要反抗。

    這是她第一次反抗。

    她不知道自己的反抗會帶來什么結(jié)果,不管了,反正她已經(jīng)做了。

    李玉芳替她搛了口菜,說:“你要讀無中,必須是無中。一中擅長理科,你一個女孩,學(xué)理科不行的。上無中就不一樣了,無中的文科特別強(qiáng),適合你。我忙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都是為了你,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別指望跟你爸搬救兵,你爸來說也沒用……”

    有微風(fēng)穿過客廳的窗戶,吹動著李玉芳的衣角和鬢發(fā),陳琤垂著目光盯著面前的飯碗,忽然想起舊時,鄉(xiāng)下奶奶家墻壁上掛著的方形紅色收音機(jī),整日里傳出各種口號、早操、紅歌……刺刺啦啦地響,她閉著眼睛在水流嘩啦嘩啦聲中就著廣播的聲音洗臉?biāo)⒀?。她嫌吵,奶奶就笑瞇瞇地擰低音量。陳琤覺得,李玉芳就像掛在奶奶家墻壁上的那臺收音機(jī),畢畢剝剝,熱熱鬧鬧,沒完沒了,把她的耳朵塞滿。

    陳琤放下筷子,慢慢地說:“媽,我今天放學(xué)回家路上,看到河里有一只公鴨趴在母鴨身上,那公鴨真是厲害,趴在母鴨背上足足一個多小時。嘖嘖,一個多小時……”

    李玉芳瞪大眼睛看著陳琤,一時沒弄懂她的意思。

    陳琤笑瞇瞇地說:“那公鴨真像您,有耐力。不過,您的耐力在嘴上?!?/p>

    李玉芳抬手給了陳琤一巴掌,陳琤在李玉芳震驚的目光中把筷子一丟,沖出了家門。

    馬路邊,高大繁茂的樟樹撐在她的頭頂,陳琤的臉被一層陰影籠罩,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兩排更深的陰影。陳琤拎著書包安靜地站在路邊的樟樹下,頭一直垂著,像是跟所有的事物隔了一個時空,而那個時空只有她自己。她想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她為什么突然就忍不住了?陳琤有些艱難地抬了抬眼皮,內(nèi)心開始后悔。一定是昨晚沒睡好,不然她不會發(fā)神經(jīng)的。媽媽現(xiàn)在一定很生氣,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當(dāng)時實在無法控制自己。馬路兩旁的樟樹,隨著秋風(fēng)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陳琤盯著街頭的車輛,暗自對自己說,現(xiàn)在若能看到車牌號尾數(shù)是三個6的比亞迪,這事就算完了,媽媽不會找我麻煩的……

    陳琤瞪大眼睛看著來往的各色車輛,一次次失望后,她放寬了條件:現(xiàn)在只要能看到車牌號尾數(shù)是三個6的車,今天的事就能像沒發(fā)生過一樣翻篇兒。

    依舊是失望。

    陳琤抬頭看了看天空,蔚藍(lán)色的天空浮動著棉花糖一樣軟軟的云朵,風(fēng)一吹便迅速地掠過,留下一大片陰影在她明亮漆黑的眼睛里。

    時間不早了,總不能一直站在這里發(fā)呆吧。

    即將跨進(jìn)冬季的秋陽,依然暖暖的,不溫不火,照在路邊房屋的墻壁上,晃動著斑駁陸離的光。陳琤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朝學(xué)校走去,實在不行的話,她只好使出那個法子了。

    那是她的秘法,每次都十分靈驗,就是要付出代價,也有可能會傷元氣……陳琤胡思亂想著。

    那個秘法很神奇,要在特別安靜的環(huán)境下才能進(jìn)行。

    如果吵鬧,但她能入定凝神,那也行。

    閉著眼睛凝神,慢慢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高遠(yuǎn)的天空有無數(shù)顆星星,她朝著它們飛去,越飛越高,越過夜歸的鳥兒,它們身上最細(xì)微的絨毛拂過她的臉頰,穿越厚厚的云層最終站在寒冷至極的風(fēng)里,終于來到了一片光明之中。在這片光明中,一只只潔白可愛的兔子蹲在那里,它們一動不動,靜靜地注視著她。跟它們相比,她是那么強(qiáng)大,而它們像是烈日下的一滴水珠,下一秒就會蒸發(fā)成虛無。她的雙手噴吐著無窮的能量,仿佛只要伸手捏住一只兔子,殺死它,它立刻會被焚燒成最純凈的能量。這能量,能幫她實現(xiàn)所有愿望。

    待她從中醒來,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難題一切困境馬上迎刃而解。很神奇,屢試不爽。

    這是她內(nèi)心最深處的秘密,除了她,沒有任何人知道。

    不,還有那片光明中的兔子們知道。那些兔子,看到她時,它們的眼神無助、悲傷。她也很糾結(jié)、掙扎,它們那么可愛,那么弱小,可她卻要殺死它們,從中獲得能量,這讓她心里充滿罪惡感,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是錯誤的,她不該殺死它們。

    所幸的是,她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每殺死一只兔子,她從那片光明回到黑暗再沿路回到現(xiàn)實中時,她發(fā)現(xiàn)胳膊手腕上有著深深的傷痕,鮮血淋漓,很疼很疼。每次都疼得她想放聲大哭。但這些傷痕,卻讓她的心靈平靜,仿佛已受過報應(yīng)。

    這就是她的秘法、她的秘境。她懷疑自己有特異功能,就像書本電影中的那些超能力人。

    路過佘家巷的老房子,老墻上爬滿了青青的藤蘿,陳琤的目光剛從那些藤蔓上移開,忽然撞上了陳家林慌亂的眼神。陳家林牽著一個女人的手,從佘家巷的小飯店出來,看見陳琤,陳家林觸電般地甩開女人的手,臉紅脖子粗地站到陳琤面前,支吾了半天都沒完整地說出一個字。陳琤打量著那女人,扁平的臉,蒜瓣似的鼻子,皮膚黝黑,粗粗壯壯的一個人,實在瞧不出來半分美麗。女人見她打量自己,尷尬地笑笑,一張口,火柴盒般的嘴形,方方正正。

    她說:“我先走了。”

    陳家林沒有吭聲,女人有些不快,走的時候用力踢飛路邊的小石子。

    陳家林從陳琤的肩上取下沉重的書包,說:“我送你去學(xué)校?!?/p>

    陳琤不說話,只顧抬腳朝學(xué)校走去。

    陳家林見她不怒不憒,一臉漠然,心里覺得挺害怕,放軟了聲音對她說:“女兒,今天我和我同學(xué)吃飯的事,回家你別跟你媽說。你媽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沒有的事都能扯得天大,要是讓她曉得,我這一頭的毛就得一根不剩,準(zhǔn)被她揪光了?!?/p>

    陳琤胸中郁積的一口氣突然爆發(fā),她一把奪過陳家林手里的書包,扯高嗓門沖他大喊:“我不告訴李玉芳不等于我跟你站在一邊,我唾棄你的行為,真讓人惡心!”

    陳家林訕訕地笑著,那笑虛浮在臉上,像套了一張面具。他沖正朝馬路對面沖過去的陳琤大喊:“阿琤,當(dāng)心車!”

    秋日正午的太陽高高地懸在空中,依然炙熱。街上五彩的汽車像風(fēng)一樣飛快地穿過馬路,激起無數(shù)塵土,打在路邊滿臉灰塵的樟樹上,又無聲地落下。望著頭也不回的陳琤,陳家林情緒低落,怏怏不樂。他直挺挺方正正地戳在那里,背后電瓶車的喇叭聲響個不停,他也不挪動半步。最終,電瓶車認(rèn)輸,繞道而行。陳家林一想到妻子李玉芳,兩腿就打軟。他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最終確定,自己是真的怕老婆。

    不,他不是怕老婆,是怕李玉芳。他老婆要是換個女人來當(dāng),他一準(zhǔn)是昂頭挺胸?fù)P眉吐氣的大男人。

    陳家林的臉越拉越長,他搞不準(zhǔn)陳琤知曉多少,現(xiàn)在的孩子都早熟。

    陳家林的擔(dān)心害怕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他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怕李玉芳,陳琤就不怕?這件事要是被李玉芳得知,他肯定死無葬身之地,李玉芳絕對會鬧得天翻地覆,那家中怕是沒有一日安寧,那種泡在水深火熱里的生活,陳琤就不怕?頓時,陳家林放下心來。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安撫好自己。

    陳琤剛走進(jìn)校園,聽見門衛(wèi)大爺喊:“那個……挎馬糞包的小姑娘,幫我把這些文件帶到教學(xué)樓二樓辦公室?!?/p>

    陳琤晃著腦袋左右看看,茫然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問:“我?”

    她看了眼自己的書包,愣了半晌,直到大爺把文件塞到她懷里才反應(yīng)過來。抱著文件往教學(xué)樓走去,陳琤越想越郁悶,當(dāng)初買書包時,她想買花仙子的書包,李玉芳說那個書包味兒大,甲醛超標(biāo),不健康,最后堅持給她買了這個所謂的純天然無污染的帆布包。可現(xiàn)在,連門衛(wèi)大爺都說它是馬糞包……

    到了班里,老師在講臺上給幾個同學(xué)面批作業(yè),陳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書包,怔怔地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張博濤,對方像只驕傲的大公雞,抬起眼皮掃了她一眼,又沉浸在習(xí)題中。陳琤默默地坐正,從書包里拿出課本,暗暗出神。堅持要讀一中,并非她故意叛逆,要和李玉芳作對,而是因為張博濤。張博濤不止一次在班里和其他同學(xué)說過,他要上一中,因為他家離一中很近,他父母工作繁忙,沒有時間接送,所以要求他就近入學(xué)。張博濤這學(xué)期剛轉(zhuǎn)來他們班,陳琤記得他第一次走進(jìn)班級時,就像是從純愛偶像劇,或者某部漫畫中走出來的男主角,神情冷淡眉目清秀,穿著白色衛(wèi)衣牛仔褲,整個人嵌入一片光里,空氣在他的四周搖晃得嘩啦作響。情竇初開的陳琤一下子被這個男孩吸引,他剛好坐在她的身后。張博濤來班級之前,陳琤是穩(wěn)穩(wěn)的全年級第一名,并且甩第二名幾十分。張博濤一來,年級第一卻變成二人輪換著來,陳琤剛開始不服,可漸漸地,她徹底被這個男孩子折服。張博濤卻壓根兒沒正眼看過她,他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男孩,惜字如金。于是陳琤便有事沒事主動找他說話,張博濤對她愛搭不理的。有一次,陳琤想逗他,回過頭問他:“你說,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

    正在為一道數(shù)學(xué)題苦思冥想的張博濤頭也沒抬,說:“雞?!?/p>

    “那雞是從哪兒來的呢?”陳琤繼續(xù)問。

    張博濤看了她一眼,敷衍著說:“別的東西進(jìn)化來的吧,大概!”

    陳琤的臉上帶著壞笑,問:“那進(jìn)化成雞的別的東西又是從哪里來的啊?”

    “大概由更古老的東西演變來的吧!”做數(shù)學(xué)題做得頭疼的他被逼得有點崩潰。

    “那進(jìn)化成雞的更古老的那個東西從哪里來的……”陳琤繼續(xù)追問,一副求學(xué)好問的表情。

    張博濤終于崩潰了,把手里的筆猛地一摔,沒好氣地說:“是我生的,行了吧?你有完沒完?”

    見張博濤真的惱了,陳琤訕訕地笑了,既得意又尷尬。

    課間眼保健操時間,班主任把陳琤請到辦公室,和藹可親地問她:“為什么要堅持去一中?”

    陳琤皺了皺眉,李玉芳這么快就到老師這里告狀了?善于察言觀色的班主任一句話便打消了陳琤的不快:“你媽從你跑出家門起,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后來看到你安全進(jìn)教室才走的?!?/p>

    陳琤一驚,又有點內(nèi)疚,但她還是很堅決地對班主任說:“我想好了,我只上一中?!?/p>

    “哪怕會傷到你母親的心?你還是執(zhí)意要上一中?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一中就這么吸引你?恕老師直言,你母親的選擇是對的,你理科相對比較弱,無中更加適合你?!卑嘀魅蔚脑捄茌p,像絲絲縷縷的針線,密密麻麻地將她捆起來,陳琤覺得自己的呼吸,在瞬間變得艱難。

    班主任嘆了口氣,輕輕地問:“還是因為,你只想和母親對著干?”

    “不是的!”陳琤急了,大聲地說。她對上班主任詢問的眼神,聲音立馬又低了下去,她囁嚅著說:“沒有原因,不要問我原因,我就是想上一中,不行嗎?”

    放學(xué)回家路上,陳琤垂頭踢著一塊石子,李玉芳從她跑出家門就一直跟著自己,那她看到陳家林牽著那個女人的手了嗎?陳琤揉著眉頭,暗暗嘆了口氣。

    2

    晚上,陳家林下班回家,李玉芳正在廚房里忙碌,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威,蘿卜絲在案板上切得篤篤響。陳家林放下包,換好鞋子悄悄沖女兒房間瞅了眼,陳琤正伏在桌上寫作業(yè),一切看起來都正常,陳家林放下心來。他打開廚房門,探頭進(jìn)去,問:“要不要我?guī)兔???/p>

    李玉芳夸張地指著地面沖他叫:“別進(jìn)來別進(jìn)來,地面我還沒清理干凈,你進(jìn)來一踩,家里到處都是油印子……”

    陳家林的心頭更加放松,李玉芳鍋鏟尖輕輕一挑,蘿卜絲趕進(jìn)油鍋,立即躥起一股油煙。一回頭,見陳家林還杵在廚房門口,李玉芳手一揮,正要發(fā)話,陳家林趕緊彎腰抓起地上的抹布擦著地,說:“我覺悟高,不等你罵,主動擦地!”

    按照往常,李玉芳通常一手拿鍋鏟,另一只手發(fā)號施令:“這兒這兒這兒,還有那里,拐角,都擦干凈……抹布上要用洗潔精搓一搓,不然去不了油漬……”

    可今天,李玉芳明顯和往常不同,她的臉頰被燃?xì)庠罨鸷娴眉t燦燦的,眼珠子跳動著灼灼的火苗,顯得心事重重,陳家林的心又開始七上八下。李玉芳往桌上端菜:糖醋排骨、紅燒魚、醋熘西藍(lán)花、蘿卜絲炒肉……陳家林夸張地喊著:“哇,真豐盛啊!玉芳你手藝越來越好了?!崩钣穹汲惉b房間努努嘴,示意喚她出來吃飯。陳家林接到“圣旨”,忙去喊陳琤。

    李玉芳和陳家林盛好飯坐下來等了半天,陳琤才慢吞吞地從房間出來,拿起筷子一聲不吭地搛菜往嘴里扒飯。

    飯桌上一向喜歡對他們父女說教的李玉芳也默默不語,沉著臉低頭喝湯,碗沿?fù)踝×怂哪槨M懷心思的陳家林突然覺得李玉芳看上去很神秘,也很肅殺,像一只老貓。陳家林心里一慌,正想說點什么,陳琤突然把碗一放,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絕不讀無中,我只上一中。你們要是逼我,我就不讀了?!?/p>

    李玉芳鐵青著臉站起來,用手點著陳琤的額頭說:“不行!這件事我絕對不讓步!你懂什么?當(dāng)父母的,做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你好!你現(xiàn)在不理解我沒關(guān)系,等你長大后,為人父母自然就懂得我們的一番苦心?!?/p>

    陳家林提起的心放了下來,他賠著笑打圓場安撫李玉芳:“我覺得一中也很好嘛!很多人想上還考不上呢……”

    “你閉嘴!”李玉芳厲聲說,“你自己對女兒的學(xué)習(xí)從來不關(guān)心不過問,還瞎摻和什么?”

    陳家林噤聲,他瞅了女兒一眼,又鼓足勇氣低聲說:“阿琤學(xué)習(xí)一向好,用不著太操心。再說,不是有你事事過問嘛,輪不到我呀。”

    李玉芳鐵青著臉坐下,她努力把心頭的怒火壓制住,慢慢恢復(fù)了平靜,搛了一塊排骨放到陳琤碗里,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般微笑著說:“晚上學(xué)習(xí)到很晚,多吃點?!?/p>

    墻上的時鐘嘀嘀嗒嗒地轉(zhuǎn)動著,陳家林聽在耳中覺得格外詭異,他打了個哆嗦。

    吃完飯,陳家林很自覺地收拾碗筷,洗刷干凈,甚至還把廚房的墻磚地磚擦得亮堂堂。對于他的反常,李玉芳并未注意,她全身心撲在女兒的學(xué)業(yè)上。陳琤近幾年來,越發(fā)不好管教,也許是青春叛逆期吧。如何讓女兒安全度過這段危險時期,順利成長成人成才,這是眼下最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事。

    飯后,李玉芳擔(dān)心今天的沖突影響到女兒的學(xué)習(xí),她偷偷地扒著門縫朝里面望去,見女兒伏在案前做作業(yè),這才放下心。

    陳琤知道李玉芳扒著門縫在偷窺自己。

    “偷窺”這個詞,陳琤很不喜歡,可它用在李玉芳身上極其恰當(dāng)。陳琤覺得,李玉芳對于自己的一切,都想了然于胸,這樣才便于她控制自己。她很想在李玉芳扒著門縫偷窺自己時,把書撕了??伤仓皇窍胂攵?。她還是懼怕李玉芳的。

    十五歲的她,知道植物和動物生長,需要種子和胚胎。瓜果坐果還需要授粉,動物繁衍需要雌雄交配才能懷胎。原來動植物都這么不干凈啊。陳琤感覺很悲傷。她的胸已經(jīng)開始脹痛,就像幼年長牙的感覺,絲絲縷縷纏綿不絕。她查看了自己的胸部,它們微微腫起,像花苞??戳艘换?,又看了一回。心里漲得要破裂了。她想開口跟李玉芳說,讓她幫自己買兩個文胸,卻難以啟齒。她想起小時候,大約五六歲的年紀(jì),在奶奶的菜園里,她歡喜地望著一排排的辣椒、毛豆,又用手掐著長勢迅猛的空心菜,不知怎么想到隔壁家新出生的嬰兒,便大聲對奶奶說:“阿奶,長大了生孩子好疼的,我長大了是不是也要生孩子?”

    奶奶還沒來得及回答她,這話卻被接她回家的李玉芳聽到。這么多年,陳琤依舊清晰地記得李玉芳當(dāng)時的表情,她橫眉豎目,瞪圓了眼睛,好像剛剛吞下一只蒼蠅。她沉著臉厲聲說:“誰跟你扯的這些?一個小娃娃,知道這些沒用的干什么?”

    奶奶尷尬地搓著手,喃喃地解釋:“不是我……”

    望著委屈的奶奶,小小的她知道自己似乎給奶奶闖禍了,她說了不該說的話。

    從那以后,一直到奶奶去世,李玉芳再也不讓她去奶奶家了。

    陳琤坐在那里發(fā)呆,她不知道此時突然憶起這件事,意味著什么。這件事,印象如此深刻,想必當(dāng)時給自己留下了很大的創(chuàng)傷。陳琤打開儲蓄罐,拿出一百塊錢,決定明天放學(xué)后繞開來接她的李玉芳,約同學(xué)一起去買兩個文胸。

    晚上,李玉芳睡不著。陳琤半夜醒來,躺在床上聽見她和陳家林還在說話,有一句沒一句的。有時候,好長一陣子無聲息,她以為他們睡著時,李玉芳的聲音又響起。

    捫心自問,李玉芳真是個好媽媽。從小到大,在她的同學(xué)朋友中,她的媽媽勝過其他任何人的媽媽。李玉芳并不像她的名字那般普通,她很不一般。首先,她的相貌與眾不同。李玉芳并不美麗,走在人群中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你不會有看她第二眼的沖動??扇艨戳怂诙郏銜@訝地發(fā)現(xiàn),這張平淡無奇的臉上居然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那黑得發(fā)藍(lán)的眼珠鑲嵌在深深的雙眼皮眼瞼里,再配上根根分明的睫毛,美好得令人驚嘆,于是便會忽略她偏黃的皮膚以及臉頰周圍數(shù)量頗多的雀斑。這么美好的眼睛,陳琤卻未能繼承,小時候李玉芳抱著她曬太陽時,常常對著鄰居們感嘆,自己臉上唯一的優(yōu)點沒能遺傳給女兒,真遺憾。不過幸好,陳琤遺傳了李玉芳的第二大優(yōu)點——聰明。記得有次在一部口水劇中聽到這樣的臺詞:聰明的女人就像一支質(zhì)量上乘的口紅,在你喝水進(jìn)食時絕不會沾到任何器皿的邊沿。當(dāng)時,陳琤腦中一下子浮現(xiàn)出李玉芳的臉。

    李玉芳的聰明,陳琤真心佩服。陳琤學(xué)奧數(shù),李玉芳跟著一起學(xué),再難的題目,她幾步就能報出答案;陳琤學(xué)鋼琴,李玉芳在一旁陪著,回到家,哪根手指摁哪個鍵,摁的力度包括速度,李玉芳都了如指掌,差不得一點點。學(xué)到后來,一首曲子學(xué)完,李玉芳彈得比她還好;陳琤學(xué)英語,放下書本多年的李玉芳,重新拾起,不到一個月竟然將陳琤的英語書倒背如流……后來,陳琤死活不肯學(xué)鋼琴,非要去學(xué)舞蹈。這是幼時的陳琤第一次違背李玉芳的意愿,李玉芳軟的硬的辦法想盡,陳琤就是不松口。李玉芳很快勸服自己:舞蹈能訓(xùn)練形體,女孩子得有個好身材。

    下腰、劈叉、旋轉(zhuǎn)、壓腿……陳琤疼得眼淚汪汪,看著在門外等候的李玉芳,她得意地想:這回你有本事也來學(xué)啊!

    這個,李玉芳真沒有這本事。

    陳琤聽到李玉芳又在嘆氣,她赤腳跳下床,把窗簾拉開一半,讓水銀般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jìn)來,抖抖被窩,床和被窩就在水銀里漾來漾去。這時,陳琤聽見陳家林說:“你別唉聲嘆氣的,女兒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再說,有你這么厲害的媽,她還能逃得出你的手掌心……”

    陳琤閉眼躺著,心中暗想:“我逃不出,好像你能逃出似的?!毕氲浇裉毂蛔约号鲆姇r陳家林驚惶的表情,陳琤在心里嘆了口氣。其實她真的挺同情陳家林的。

    陳家林和李玉芳是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并且不幸地成了同桌,命運(yùn)從那時起,就將他和李玉芳緊緊連在一起。那時候流行一幫一,成績中下等的陳家林成了李玉芳的幫扶對象。陳家林被一個比自己小三歲連跳三級的女同學(xué)幫助,很不服氣。剛開始,他絕不服從李玉芳的管制,李玉芳也不惱,她經(jīng)常拉著他比賽背誦課文。陳家林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一篇千字文,他才吭哧吭哧地讀了幾行,李玉芳便告訴他她已經(jīng)會背了。陳家林不相信,認(rèn)為李玉芳作弊。他特地從家中翻出一本叫《青春之歌》的小說,從中隨便指了一段,兩人開始比賽背誦。他還未能把句子讀通,李玉芳又會背了。為什么李玉芳幾分鐘就可以倒背如流?陳家林徹底地折服了,被馴服后的他,一臉茫然地問李玉芳,她是怎么做到的,李玉芳用她那黑幽幽的眼睛鄙視地瞥了他幾眼,不屑地說了四個字—— 一目十行!

    3

    對于自己娶了李玉芳,陳家林偶爾會暗自慶幸,但他的內(nèi)心深處仍有著些許不甘。他不知道李玉芳是從什么時候看上他的,反正他從遇到李玉芳后,就未能逃脫掉她對他的掌控——雖然李玉芳一直說成是幫助!

    大學(xué)時,他帶著女朋友在學(xué)校門口遇到已是隔壁名校大學(xué)生的李玉芳,當(dāng)時他一臉驚訝。李玉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了句令他震驚的話:“吃驚吧?我就是故意選你隔壁的這所大學(xué)就讀的,不然我就去北大了?!标惣伊挚戳伺笥岩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不會吧?”李玉芳沒吭聲,眼神哀怨地瞅了他一會兒便飄然而去。于是陳家林花費(fèi)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來對女朋友做出諸多解釋。之后,李玉芳如同幽靈一般,她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陳家林帶著女朋友在學(xué)校小飯館吃飯,剛點好菜,一抬頭看見李玉芳坐在對面餐桌沖自己招手,他慌得不行,連忙站起來跟她打招呼。

    李玉芳問他:“現(xiàn)在幾點了?”

    陳家林看了一下時間:“6點20分了?!?/p>

    李玉芳莞爾一笑,沖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腕上的表說:“我的表也是6點20分,你的表和我的表,是不是很有緣分?”

    陳家林頓時感覺涼颼颼的,見女朋友冰著一張臉瞪著自己,他急了,哭喪著臉拉了拉女朋友的胳膊,女朋友一巴掌揮開他,站起來走了。

    陳家林有些憤怒,指著李玉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你離我遠(yuǎn)點?!?/p>

    李玉芳靜靜地看著他,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朝他走去,他嚇得往后退,一臉戒備地看著她。誰知李玉芳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換了個距離他比較遠(yuǎn)的座位默默坐下……

    之后,李玉芳有一個多月沒出現(xiàn)在陳家林面前。就在陳家林已經(jīng)把她這個人忘到九霄云外時,有天傍晚他提著自己和女朋友的熱水瓶到食堂水房打開水,看到李玉芳一人拎著四個灌滿的熱水瓶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不知道是內(nèi)疚還是別的什么,他一時腦子發(fā)熱,竟然手賤地上前接過她手中的熱水瓶。但幾乎是同時,他就后悔了。李玉芳一臉理所當(dāng)然地指揮他,讓他把她,還有熱水瓶,送到隔壁校園她的宿舍里……這件事不知道怎么傳進(jìn)陳家林女朋友耳中,并且?guī)砹藰O其嚴(yán)重的后果:女朋友和他分手了。

    陳家林喝得大醉,趁著酒意,他在李玉芳學(xué)校大門口攔住她,手指戳到她的鼻子上,要李玉芳給他說出個子丑寅卯來,為他的清白去和他女朋友好好解釋一番。陳家林的舉動引來路過的幾位男生的極大不滿,捋起袖子要打他。陳家林見引起眾怒,有些后悔,加上酒勁兒上來,一彎腰吐了。李玉芳脫下外套替他披上,對那幾個男生說:“抱歉,這是我男朋友?!?/p>

    “男朋友”三個字驚得陳家林連嘔吐都停了,他瞪大眼睛望著她,她面無表情地用外套包住他,雙手?jǐn)堊∷难o(hù)送他回學(xué)校。在男生宿舍門口,消了氣回心轉(zhuǎn)意的女朋友靠在樹下等他,見到的卻是兩人摟抱著跌跌撞撞走來的畫面。

    女朋友揉了揉眼睛,確認(rèn)這人確實是陳家林,憤怒的女朋友指著陳家林尖聲哭喊:“陳家林,你就是陳世美!你們姓陳的果然沒有好東西……”尖叫的同時,她的巴掌也朝陳家林的臉揮去。李玉芳一把抓住她的手,微微一使勁,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女朋友哪里是李玉芳的對手,吃痛之下大哭起來。陳家林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酒喝多了出現(xiàn)幻覺了?他揉揉眼睛,女朋友滿臉淚水地從他身邊沖過去……他無力地朝她的背影抓了一把,落了空,他望著自己的手癡癡地笑起來:果然是幻覺。

    酒醒后的陳家林,頭痛欲裂,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很茫然。想到昨天的一幕,心都碎了,冰涼冰涼的。突然,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把電話撥到李玉芳的宿舍,整整罵了李玉芳一個多小時。

    冷靜下來的陳家林,內(nèi)疚感排山倒海地襲來,他尋思著,自己罵的話是不是太重了?一個女孩子,哪里能受得住這樣的辱罵?

    他正想著要跟李玉芳道歉,李玉芳就很善解人意地拎著熱水瓶出現(xiàn)了。

    陳家林默默地接過她手里的熱水瓶,沒話找話地說:“你們學(xué)校全國排名前十呀,不會連灌開水的地方都沒有吧?”

    李玉芳瞅了他一眼,幽幽地說:“我來你們學(xué)校辦事,順便灌水。等事情辦妥以后就不來灌水了?!?/p>

    結(jié)婚以后,陳家林才知道李玉芳所謂的辦事,就是把他追到手。

    陳家林把李玉芳送到宿舍樓下,支支吾吾地為自己用惡毒的言語打電話罵了她一個多小時的事道歉,李玉芳一臉茫然,“唔”了一聲說:“我聽見你聲音那么大,震得我耳朵快聾了,就把話筒擱桌上,去洗衣服了……”

    陳家林望著李玉芳遠(yuǎn)去的背影,臉上堆滿了懵然和崩潰,小學(xué)時期比拼背書時的那種挫敗感再度涌起。陳家林很不甘心自己成為李玉芳的獵物,他就不信逃不出李玉芳的手掌心??衫钣穹嫉纳砩?,就是有這么一股力量,直接又霸道,讓陳家林頭疼、厭煩,卻又無能為力。她隨時隨地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如同舞臺爆發(fā)出的攝人魂魄的歌聲,如同炎熱的夏季突如其來的暴雨,如同漫長無盡的夜路上忽然亮起的車燈……事情的發(fā)展,陳家林絲毫不能把握,后來他發(fā)現(xiàn),見不到李玉芳時,自己竟然挺想念的。

    當(dāng)一個假期過后,李玉芳以一襲白裙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邀請他看電影時,陳家林還想垂死掙扎,他拒絕得干凈利落,鼻孔沖天,說:“你請我就答應(yīng),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李玉芳笑盈盈地說:“行吧,那你就讓我沒面子吧!現(xiàn)在你請我看電影,我答應(yīng)你!”

    陳家林無措地用腳踩著地上的樹葉,沉默地瞅了她半天,終于沮喪又無奈地繳械投降,就此牽起了李玉芳的手。

    但陳家林內(nèi)心深處還是不甘的,這種不甘持續(xù)多年。婚后的日子,兩人不免要斗智斗勇,李玉芳有勇有謀,陳家林毫無還手之力。好在女兒陳琤很快出生,李玉芳的注意力從他身上轉(zhuǎn)移到孩子身上,陳家林這才如釋重負(fù),該回來的“毛病”都回來了。連他打牌,李玉芳都睜一眼閉一眼,沒時間管他。

    管孩子,陳家林和李玉芳的態(tài)度也截然不同。李玉芳時時處處如臨大敵,像捕捉獵物的獵人一樣,瞪大眼睛關(guān)注著孩子的點點滴滴。譬如,小時候的陳琤騎個車吧,陳家林帶她出去,基本就是放任自流,想怎么騎就怎么騎,摔倒了爬起來就是,多大點事???想當(dāng)年,他在田地里栽秧割稻,手割破了,皮肉外翻,血流不止,拿田里的干稻草點個火燒了,在傷口上撒把草灰,照樣干活。

    每次騎車回家,李玉芳望著渾身是灰的陳琤,蹙著眉頭把陳家林一頓批評,說他不負(fù)責(zé)任,又不是帶阿貓阿狗出去,哪有不管的道理。陳家林笑著說,這要帶阿貓阿狗,還真得管,阿貓阿狗一不留神就跑得沒影沒蹤……后來,李玉芳便不讓陳家林一個人帶陳琤出去騎車,而是夫妻二人同去。

    小鹿般的陳琤把兒童自行車蹬得飛快,陳家林站在那里喊“加油”,李玉芳心里有些恐慌,不住地喊:“琤琤,拐彎了?,b琤,身子坐正,眼睛看路。當(dāng)心啊,前面有個奶奶,不要撞到人了……”

    話音剛落,陳琤連人帶車一頭撞到那位奶奶身上,額頭摔了個大口子。來不及心疼女兒,李玉芳連忙扶起被撞倒的老奶奶,所幸老奶奶并無大礙。陳琤望著天,鉛灰色的天空,感覺很遠(yuǎn),腦子里很安靜。時間似乎靜止下來,讓她有意識地去觀察這個世界,或者遙想將來。直到李玉芳處理好老奶奶,陳琤才從李玉芳嚴(yán)肅的表情中回想起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李玉芳斬釘截鐵地說:“這車,不能再騎了,你太冒失了,等你穩(wěn)重一些長大點再騎吧?!标惉b可憐巴巴地望著陳家林,陳家林輕咳一聲,勸著說:“她也不是故意的……”

    話說到一半就被李玉芳瞪了回去,李玉芳說:“正因為她不是故意的,所以才不能再騎,她太小了,沒辦法控制?!?/p>

    陳家林望著紅了眼睛的陳琤,不滿地低聲嘟囔著:“還不是因為你,嘴里不停地喊注意注意,別撞到老奶奶……你這不是變相提醒女兒,要瞄準(zhǔn)老奶奶撞嗎?你等于在暗示她?!?/p>

    陳家林的聲音太輕、太低,李玉芳狐疑地看著他問:“你在說什么呢?”

    陳家林摸了摸鼻子,聳聳肩,不再吭聲。

    自行車到家后,果然被束之高閣。李玉芳指揮陳家林把它架到大衣櫥的頂上。再次想到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太小了,不再適合陳琤。

    4

    放學(xué),陳琤沒急著出校門,她背著書包朝操場走去。秋季的傍晚,天空像一塊涂上染料的大玻璃,低沉,看上去不壓抑,卻給人一種凜冽的感覺。打完籃球滿臉是汗的班主任看見她,皺了皺眉頭說:“陳琤,今天放學(xué)怎么不回家?你母親幫你報了無中的自主招生考試,很有競爭力的,全市報考的學(xué)生有一千多人,只招前五十名進(jìn)火箭班?!?/p>

    陳琤一頭霧水,疑惑地看著班主任,班主任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沖她擺擺手說:“快回家吧?!?/p>

    陳琤默默無言地背著書包朝學(xué)校門口走去,剛走到花壇處,李玉芳焦急的臉就撞了進(jìn)來,陳琤腳步一頓,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嘴唇。李玉芳看見她的剎那,眼里的喜悅清晰地浮現(xiàn),她忙跑過來,小聲嗔怪道:“放學(xué)怎么不在老地方等,讓我樓上樓下好找,急死我了?!?/p>

    陳琤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的額頭冒出細(xì)密的汗水,一張臉熱得通紅。

    回家路上,李玉芳替陳琤背著書包,一路無語。

    快到小區(qū)門口時,陳琤突然幽幽地說:“媽媽,你是不是覺得我有自己的想法,就是不服從你背叛你忤逆你?”

    李玉芳頓住腳步,一把抓住女兒的胳膊,認(rèn)真地說:“阿琤,你知道嗎,你是天才,你的智商極高,你十個月左右就會數(shù)數(shù)。給你買了一盒餅干,你沒吃完,你爸順手拿了一塊吃掉,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你把餅干倒出來一數(shù),號啕大哭,怎么也哄不住。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吃完餅干后,都會把剩下的餅干兩個兩個的放一起,剩下單的就吃掉。這樣,下次吃的時候,只要發(fā)現(xiàn)單的就知道餅干少了。我就讓你爸偷吃你的餅干只吃雙的……”

    “這叫會數(shù)數(shù)嗎?”陳琤輕哼了一聲。

    李玉芳一豎眉毛:“當(dāng)然了,那時候你才十個月!”

    “我不管!反正我不考無中!”陳琤跺著腳說。

    李玉芳臉色一變:“阿琤,這個由不得你!”

    陳琤惱火地提高嗓門:“我不考!我就不考!”她跺著腳,不再往前走,倔強(qiáng)地望著李玉芳。李玉芳努力地定了定神,緩緩地說:“好,你不走是吧?那我就陪你站著,你什么時候想走,媽媽再陪你走?!?/p>

    陳琤咬著嘴唇,眼底有水波涌動。她梗著脖子站在那里,望著小區(qū)大門,有詭異的小爬蟲蠕到她內(nèi)心幽深處,她暗想:我從一數(shù)到十,若是有位穿紫衣服的人從小區(qū)出來,我就給李玉芳一點苦頭吃……一……五……八……

    一位穿紫色風(fēng)衣的女人蹬著高跟鞋昂首挺胸的從小區(qū)門口走出來。

    陳琤吸了一口冷氣,默然地看著那女人的身影,直至她消失不見。

    半晌,陳琤才怏怏地說:“走了,回家了。”

    關(guān)閉臺燈,窗外那片繁星燦爛的夜空仿佛伸手可觸。

    陳琤托著下巴望著那片星空,星辰是會行走的,和我們?nèi)祟愐粯?。它們在夜空里前進(jìn)后退。陳琤的眼皮垂下,意識有些模糊,有顆星星好像微微變亮了。陳琤努力睜了睜眼睛,想看清它,眼皮卻如墜千斤。星光從窗外灑落桌上,桌上的練習(xí)題變得白了許多,上面的字跡也清晰了許多。陳琤掙扎著,想分辨此時是在夢境中還是現(xiàn)實中,卻發(fā)現(xiàn)自己如一縷清風(fēng)一道星光般來到一個新世界,那是她的秘境,一片星海。她來臨時,千萬顆星辰忽然同時變亮,遍處都是星光,仿若回到白晝。那些兔子,睜著紅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陳琤伸手便抱住一只,看著懷里的兔子,它的表情平靜,沒有絲毫意外,陳琤的手抖了抖。但很快,她想起李玉芳的可惡,想到張博濤對她的無視和輕慢,表情又變得凝重:一定要讓李玉芳吃點苦頭。

    這是她的秘境,這是她的兔子。

    陳琤伸出一只手遮住雙眼,想擋住耀眼的星光。捏住兔子的手有些顫抖,她真的不喜歡這樣做,她感覺手下的兔子也不喜歡。

    她的身體,忽然從各個毛細(xì)孔里冒出無數(shù)清澈的水,水勢越來越急,在她的腳下生出眾多漩渦。不能等了,她必須要殺死兔子。她用力掐住兔子的脖子,兔子在她的手下掙扎著,她的心又軟了,手上的力道卸去一半,兔子的后腿猛踹到她脖子上,一陣刺痛。水已經(jīng)淹到她的下巴,再不能猶豫了,她艱難地喘著氣,揚(yáng)起脖子用力掐死兔子。頓時,那些從她身體里涌出的水又慢慢回流,無數(shù)星光在水里、她的身體里波動。死去的兔子慢慢虛化,最終消失,幻化成明亮的光,和那些往她身體里灌涌的星光交匯……

    燈突然亮了,李玉芳驚愕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阿琤,你在干嗎?”

    陳琤猛地睜開眼睛,身體變得有些僵硬,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說:“我要去洗臉?biāo)X了?!?/p>

    李玉芳狐疑地看著她,陳琤不自在地從她身邊走過,突如其來的燈光令她的眼睛很不適。李玉芳的眼里閃過一絲銳利,她壓制著內(nèi)心的情緒,強(qiáng)笑著,裝作隨意地問:“阿琤,你脖子怎么破了?流血了……你用手撓的嗎?”

    陳琤一怔,立刻緊張地捂住脖子,該死的兔子!那只該死的兔子用后腿踹到她的脖子了,一定被它踹破皮了。陳琤這才感覺脖子一陣陣的疼,怕李玉芳再來追問,她忙掩飾著說:“哦,脖子上癢,我用手撓的。不說了,我要洗臉?biāo)X啦!”

    陳琤“啪”的一聲關(guān)閉了衛(wèi)生間的門。

    李玉芳望著衛(wèi)生間,心漸漸沉下,她站在那里老半天才轉(zhuǎn)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衛(wèi)生間里的陳琤聽到李玉芳回房的聲音,這才舒了口氣??磥硐麓芜M(jìn)入秘境,得躺在被窩里進(jìn)行才安全。陳琤暗想。

    李玉芳坐在床頭,心情復(fù)雜低落,拿著遙控器不停地上下摁著,翻來覆去,屏幕反復(fù)滾動。陳家林皺著眉,說:“你到底看哪個臺呀?電視機(jī)都被你摁壞了?!?/p>

    李玉芳突然間感到精疲力竭,她有些虛弱地問他:“我對女兒是不是太嚴(yán)厲了?我是不是對她逼得太緊了?我是不是應(yīng)該尊重她的選擇她的想法?”

    陳家林“撲哧”一下笑了,說:“哎喲,老婆你反省的樣子真滑稽……不不不,是認(rèn)真的樣子真可愛!真可愛!”

    李玉芳沒心情理會他,她有些惘然地說:“我懷疑我對女兒逼得太緊,女兒有自殘的行為?!闭f完,她又很緊張地起身,去關(guān)閉了臥室的房門,壓低聲音對陳家林說:“我剛才去女兒房間,看到她不開燈,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一只手用力掐著脖子,另一只手在脖子上撓著,都撓出血了……”

    陳家林怔了怔,立刻否定:“胡扯!你老眼昏花看錯了吧?我們家阿琤積極陽光,怎么看都不像會自殘的。那個……前天,她走路摔了一跤,手心破了點皮,還蹲那里哭著揉了老半天的腿呢?!?/p>

    李玉芳沉默半晌,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她嘆口氣,像是在對陳家林說,又像是下決心般自言自語:“算了,她實在不愿意上無中的話,就隨她好了。無中不是目的,也不是終點,只要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無中、一中都無所謂的。”

    課堂上,陳琤總?cè)滩蛔∏那幕剡^頭偷看一眼張博濤,同桌王大木突然低聲說:“很帥是不是?忍不住總想瞄瞄他那張臉是不是?”

    陳琤心里一驚,她瞄……瞄得有那么明顯嗎?

    她掐了掐王大木的腿,說:“放學(xué)陪我買文胸去?!闭f完,又補(bǔ)充一句,“從后門走,甩開我媽?!?/p>

    放學(xué)后,兩人從學(xué)校后門溜了出去。

    王大木是個瘦瘦小小的女孩,父母開著一家板鴨店,沒有多少文化。王大木生下來時,她爸欣喜地抱著她直轉(zhuǎn)圈,嘴里嘖嘖贊嘆,多神奇啊,一個小人就這么造出來了,身上一塊不多也一點不缺。這孩子將來長大了要有出息,大出息,成為國之棟梁。反正就是這么個意思吧,但常年賣鹵鴨子,完全想不起“棟梁”這個詞,就隱約記得是根大木頭,農(nóng)村造房子最后不都要上梁嘛,那根梁,就是根粗大的木頭。那就叫她大木吧!

    陳琤第一次聽到王大木的名字時樂壞了,捂著肚子笑得直叫喚。王大木白了她一眼,說:“就你名字好聽!”

    陳琤忙安撫她:“沒有沒有,我不是嘲笑你……其實你這個名字很好,很有個性的?!?/p>

    王大木并沒有如她父母所愿,長成參天大木,成為國之棟梁,相反,她的成績很差。每次考試,沒有陳琤的“幫助”,她絕對考不及格。好在她爸媽十分近人情,被老師約見幾次后,他們抹了一把滿是鹵水味的頭發(fā),對老師說:“我家大木不是讀書的料,將來回家鹵鴨子賣,也是一條活路,老師你別替我家大木操心了……”

    陳琤知曉后,極為震驚,居然還有這樣的父母?要是換成李玉芳,回家肯定會……肯定會怎么樣?陳琤咬著手指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她從沒因為成績差而被老師約見家長,她實在想不出來李玉芳肯定會把她怎么樣。其實想想,從小長到大,李玉芳還真沒把她怎么樣過,要說打吧,也就那天她胡扯公鴨母鴨的,讓她扇了一大巴掌,力度也不大,不疼。

    想到李玉芳的巴掌,陳琤嘆了口氣,有些后悔和王大木溜出來。李玉芳在學(xué)校大門那里沒接到自己,不知道怎么擔(dān)心呢。這么胡思亂想著,已經(jīng)到了鞍子巷了。

    鞍子巷是條繁華的街巷,除了兩旁的商店,商店前的空地又另外支起兩排各色小攤,賣水果、賣雜貨、賣糕點、賣炒貨、賣鹵菜等。他們的吆喝聲充滿底氣,有多大勁使多大勁,嘈雜卻充滿熱辣辣的活力,陳琤一下子高興起來。修鞋的,補(bǔ)鍋的,修傘的,賣拉鏈、針頭線腦的……陳琤目不暇接,王大木撇了撇嘴,說她:“你不是來買文胸的嗎?怎么就跟沒出過門似的,對什么都好奇?!?/p>

    陳琤忙捂住王大木的嘴巴,低聲埋怨:“你小聲點,馬上整條街的人都知道我來買什么了?!?/p>

    王大木拖著她往前走,說:“買文胸要去芝山商城,東西多,還便宜。”

    芝山商城是專賣小商品的市場,老遠(yuǎn)就聽到商家廣播促銷的聲音:“全部清倉大處理,一律十五元?!?/p>

    陳琤挨著王大木走進(jìn)芝山商城,驚奇地四處張望:有小電器,有外套,有保暖內(nèi)衣,有各色各樣的文胸內(nèi)褲……店里的顧客都面帶笑容,挑選著自己喜歡的物品。不遠(yuǎn)處還有一大群身穿迷彩服的小伙子在挑著襪子,他們打打鬧鬧、嬉笑怒罵。旁邊的攤主見陳琤打量著他們,笑著解釋說:“小姑娘,他們是今年應(yīng)征入伍的兵哥哥,過幾天就走了,來買生活用品?!?/p>

    有位皮膚白凈的兵哥哥沖陳琤笑了笑,陳琤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拽著王大木快速離開。王大木指著前面一家店說:“就這家,我文胸全都在她家買,都是全棉的?!蓖醮竽咀炖锩客鲁觥拔男亍倍?,陳琤的心就跟著揪一下,像做賊被捉到般,極不自在。

    文胸店的女老板湊巧不在,陳琤見狀便打算離開,王大木拽住她,瞪大眼睛說:“不是來買文胸的嗎?干嗎走?。俊?/p>

    陳琤的臉紅到耳朵邊,囁嚅著嘴唇半天說不出話。

    王大木不理她,徑直對男老板說:“比我小一個號,就要上次買的那個牌子……對,純棉的那種,不帶鋼圈的……”

    陳琤的耳朵里“嗡嗡”作響,一句也聽不到王大木在說什么,只想快點離開。王大木偏不急,和老板討價還價,三十五元買走兩個文胸。她把裝著文胸的黑塑料袋塞到陳琤手里,陳琤像接著燙手山芋似的,慌不迭地把它們?nèi)M(jìn)書包,雙手緊緊捂著書包。商場門口,一位老人在曬太陽,用一根已經(jīng)磨亮了的拐杖不時地敲打著地面,一旁,他的老伴兒坐在水果攤前做著針線活,瞧見滿臉通紅的陳琤,沖她笑了笑,說:“小阿妹,要不要買點水果吃呀?”

    “要!”陳琤點點頭。

    王大木又在拽她,陳琤不理她,抓了兩個蘋果稱好,拎著快步離開,心里頓時放松許多,仿佛她來這里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買兩個蘋果。王大木跟在她身后,書包在屁股上打得“啪啪”響,王大木說:“你別走那么快呀!我告訴你,你下次別在那老奶奶的攤上買水果,她扣秤扣得可厲害了。我媽上次稱了三斤橘子,回家一稱,好家伙,只有二斤二兩……”

    陳琤把手里的蘋果塞給她:“給你的!謝謝你陪我來買文胸,不然我真不好意思買?!?/p>

    王大木瞧了瞧蘋果,搖搖頭說:“書呆子。”

    陳琤白了她一眼,警告她:“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以后不許再喊我‘書呆子!”

    王大木咧著嘴笑,說:“講真的啊,剛開始跟你成為同桌,我真不大愿意搭理你?!?/p>

    “為啥呀?”陳琤奇怪地看著她。

    王大木嘆了口氣,說:“你說我爸媽把他們的野心都放在我名字上,但我卻長成一棵纖細(xì)的柳樹條……你呢,150分的試卷考145分還趴桌子上難過半天,我跟你好得起來才怪?!?/p>

    “那你后來為啥又愿意搭理我呢?”陳琤一腳踢飛路邊的塑料袋。

    王大木擠擠眼說:“我告訴你,你可不許打我?!?/p>

    陳琤抬腳作勢要踢她,對她的磨磨蹭蹭表示不滿。

    王大木趕緊跳起來往旁邊躲,大著嗓門說:“我那天啊,瞧見你在學(xué)校食堂買了個包子,吃完后把手在身上蹭了兩下,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這包子真他媽的難吃,只配塞屁股,說完你大概意識到不對,臉上又露出吃虧的悻悻色……哈哈哈,笑死我啦!”

    陳琤尷尬地左右看看,低聲說:“你居然暗中偷窺我……”

    王大木一揮手,說:“得了吧,我暗中偷窺你?你又不是帥哥……哦,說到帥哥,我覺得你好像對張博濤有意思……哎喲,掐我干嗎?”

    王大木甩開陳琤的手,陳琤一臉驚惶地看著她,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很……很明顯嗎?”

    王大木不以為意地說:“當(dāng)然明顯了,桌子板凳都能感覺到你火熱的愛……哎喲,別總動手?。 ?/p>

    王大木摸著被掐疼的胳膊,看到陳琤緊張得臉色都變了,不由得放低聲音安慰她:“沒事啦,張博濤誰不喜歡呀,我也喜歡他啊!”

    陳琤瞪大眼睛,疑惑地看著她。王大木嘆氣說:“人帥成績好,話不多,酷成二五八萬的,班里女生恐怕都喜歡他?!?/p>

    王大木的話令陳琤很震驚,她以為自己對張博濤的好感沒人知道,不料竟人人皆知。

    時間不早了,陳琤和王大木在鞍子巷的盡頭分別后,默默地朝家走去。

    金塔路的盡頭就是他們小區(qū),陳琤抬起頭看藍(lán)天,很藍(lán)很藍(lán)的天,毫無憂傷的天。秋冬傍晚漫天的陽光,暖暖地包裹著她。天空看起來很高遠(yuǎn),她抬起頭,幾只鳥兒撲騰地飛過天空,翅膀覆蓋翅膀的聲音清晰可辨。到了小區(qū)門口,碰見一位鄰居阿姨,瞧見她立刻大呼小叫地說:“哎呀我的小祖宗啊,你可算回來了。你媽放學(xué)沒接著你,急的呀,樓上樓下找,一腳踏空從樓梯上摔下來,鼻青臉腫的,腳脖子也崴了……”

    天仿佛一下黑了,心底有些東西猛然碎裂,宛如一顆流星的墜落,在黑夜中砸下滿地的光。陳琤頭暈眼花,心往下沉,一直沉,像艘沉船,沉入海底,寂靜得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成功了!成功了!她的秘法真的讓李玉芳吃了個苦頭。

    可是,為什么她的心里這么難過呢?李玉芳吃了苦頭,她卻一點也不開心。甚至,心如刀割。

    陳琤蹲下來,捂住臉哭了起來。

    鄰居阿姨見她這副模樣,后悔說話沒注意,嚇到這孩子了,趕緊安慰她說:“莫要哭莫要哭,你爸陪你媽去醫(yī)院拍片子瞧瞧傷到骨頭沒有,不嚴(yán)重的。你媽臨走特地跟我打招呼,讓我告訴你,飯菜都焐在鍋里呢。”

    陳琤這才稍微放心,她抹了抹眼淚,和鄰居阿姨說了聲“再見”,邁著沉重的步子朝家走去。掏出鑰匙打開門,屋里靜悄悄的,陳琤站在門口發(fā)了會兒愣,慢吞吞地?fù)Q好鞋子,放下書包。她的內(nèi)心充滿內(nèi)疚,好像被一只無形的鐵手猛地揪了一把,難過、自責(zé)、慚愧、沮喪……心里五味雜陳,種種情緒翻江倒海地糾結(jié)在一起,把她擰成一個巨大的旋渦。不知道李玉芳傷成什么樣,她一定是腦子壞掉了,才會進(jìn)入秘境做出傷害媽媽的事……

    餐桌上,綠色蘭花小碟里盛放著她愛吃的口鎮(zhèn)咸菜條。打開電飯煲,鍋里面放著一碗牛肉炒飯、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還有一盤紅彤彤的油燜大蝦。陳琤垂著頭,淚水一滴滴地落到胸前的校服上,校服很快被打濕。

    吃完飯,寫完作業(yè),爸媽還沒有回來,陳琤內(nèi)心極其不安,隱約感覺李玉芳可能傷得很重。正在淚眼蒙蒙時,總算聽到開門聲,陳琤立刻丟下筆從房間跑出來,只見鼻青臉腫的李玉芳單腳站立,拄著一根拐杖,在陳家林的攙扶下連走帶跳地跨進(jìn)家門。陳家林滿頭大汗,把李玉芳攙扶到沙發(fā)上坐下來,長吁一口氣說:“這幸好是住二樓,再住得高點就要了我的老命……”

    陳琤“哇”的一聲哭出來,過去一把抱住李玉芳,大哭著說:“媽媽,對不起……”

    李玉芳摸著她的頭發(fā),心一軟,也不打算指責(zé)她放學(xué)溜跑的事了,只淡淡地囑咐:“阿琤,下次千萬不要不打招呼就隨便溜掉,媽媽多擔(dān)心啊!”

    陳琤號啕大哭,說:“對不起,對不起媽媽。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我是個壞孩子……”

    李玉芳拍拍她的腦袋,安慰她說:“你是好孩子!是媽媽最驕傲的心頭肉!媽媽不怪你。你看,媽媽沒事,醫(yī)生說拄兩個星期拐杖就沒事啦?!?/p>

    陳琤望著李玉芳臉上的傷,內(nèi)心的愧疚令她的淚水怎么也止不住。李玉芳哄著她說:“快去洗洗睡覺吧,明天起讓你爸接送你,我怕是要在家休息一段時間了?!标惉b看了眼陳家林,腦海中浮現(xiàn)出佘家巷里的那個“火柴盒嘴”,不由自主地瞪了眼陳家林,陳家林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小祖宗。

    這晚,陳琤在夢里又被追殺。

    屋里突然長出許多的樹木,它們在黑夜里也是閃著綠光的。天上的云里長出樹來,掛滿了風(fēng)鈴的星星,有群白兔黑兔黃兔……它們沒有一絲憂傷,它們自由追逐著雪花,當(dāng)她被追殺者一劍刺中時,它們發(fā)出快樂的歌唱。

    中劍時,她迷迷糊糊地想,這只是一場夢。

    只是,夢里每次不都能夠逃脫嗎?這次她卻被成功殺死。

    陳琤用力掐著胳膊,告訴自己趕緊醒來,醒來后,肯定是一個鳥語花香的早晨。

    第二章

    1

    中午到家,陳琤掏出鑰匙開門,剛開一半,門就被李玉芳打開,李玉芳的臉上堆滿笑,接過她手里的書包,笑盈盈地說:“快換鞋,家里來客人了。”

    削肩、平胸、細(xì)胳膊……薄薄的嘴唇,單眼皮,鼻子長且直……陳琤利用換鞋的時間,已將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客人打量完畢。

    李玉芳介紹說:“阿琤,這是你胡可阿姨。”

    胡可阿姨沖她微微點點頭,這位阿姨穿著一件寶藍(lán)色的長裙,頭發(fā)綰起露出潔白的長脖子,含著笑靜靜地注視著她。

    這女人真好看。陳琤暗想。

    “你媽媽說你的成績極好?!焙砂⒁痰穆曇艉艿统?,卻意外的悅耳。

    陳琤謙虛地笑笑,算默認(rèn)。

    胡可阿姨看著她,笑意淡淡:“你是個自信的孩子。不過,你的睡眠似乎不太好哦?!?/p>

    陳琤一怔,驚訝地看著她,她怎么知道的?

    胡可阿姨斂了笑容,悄悄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陳琤明白了,大約是自己黑眼圈太重了。

    三菜一湯很快被端上桌,陳家林從房間走出來,他的臉色不大好看,勉強(qiáng)沖她們笑笑,說:“我不在家吃飯了,出去有點事?!?/p>

    這個吃飯的點,能有什么事?陳琤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火柴盒嘴”女人。李玉芳微微皺了皺眉,很快又恢復(fù)自然,熱情地對胡可說:“別管他,我們吃我們的。”

    陳琤看著面前的肉末茄子,輕瞄一眼,塞飯的動作微微停頓,胡可阿姨立刻把西紅柿炒雞蛋和茄子換了個位置,柔聲細(xì)語地問她:“你不愛吃茄子?”

    陳琤驚奇地看了她一眼,莫非是李玉芳告訴她的?

    胡可含笑低頭搛了口菜,陳琤也垂頭往嘴里塞飯。

    李玉芳從廚房出來,又把一個盛著煎蛋的碟子放到她面前,陳琤抬起頭:“媽,吃不下了。早上不是吃了煎蛋嗎?”

    李玉芳摘了圍裙,坐下端起碗,說:“你現(xiàn)在學(xué)習(xí)任務(wù)重,得加強(qiáng)營養(yǎng)。一個雞蛋才多大,能占多少地方……還有茄子,營養(yǎng)極其豐富,抗癌之王,你得多吃?!?/p>

    陳琤看著碗里被李玉芳搛進(jìn)來的茄子,垂眼嘟囔說:“我又沒有癌癥……”

    胡可一聲不吭地自顧自吃飯,陳琤不想當(dāng)著胡可的面和李玉芳發(fā)生口角,順從地咬著煎蛋。李玉芳煎的蛋口感很好,外皮焦香,里面是溏心。茄子味道也很好,滑嫩可口??墒?,陳琤討厭吃它們。

    廚房里的水壺發(fā)出“嘟嘟”聲,李玉芳站起來說:“哦,水開了,我去倒開水?!?/p>

    她的腳還沒有好利落,走起路來依舊一拐一拐。

    胡可湊過來,悄悄說:“茄子和煎蛋,趁你媽不注意拿紙巾包起來,帶出去扔給野貓吃。”

    陳琤愣了愣,有點吃驚。

    胡可阿姨眉毛微微一抬,壓低聲音慢條斯理地說:“我小時候,也有個不講理的媽,經(jīng)常逼我吃大蒜,說大蒜殺菌。反抗,挨罵,后來,我不再反抗,悄悄扔了它們……噓,這是秘密,別告訴你媽是我教你的。”

    陳琤瞪大清澈如鹿的眼睛望著胡可,胡可真好看啊,優(yōu)雅迷人,她的身上還帶著些許香氣,微微湊近些,香氣盈滿鼻間。胡可沖她豎起食指,輕輕“噓”了一聲。陳琤會意地笑了,挑出茄子和剩下的半個煎蛋,用紙巾包住塞進(jìn)口袋里。

    吃完飯,陳琤磨磨蹭蹭的,不想去房間寫作業(yè),她想聽胡可說話,奇怪的是,李玉芳竟然也沒有催促她。胡可阿姨端茶杯的樣子真好看,胡可阿姨坐在那里腰桿筆直像只美麗的天鵝,胡可阿姨笑起來的樣子真迷人……她若有胡可阿姨這么好看,張博濤對她一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冷淡。

    “你在看什么?”胡可阿姨忍不住擱下茶杯問,“我臉上有米粒嗎?”

    陳琤怔了怔,老實說:“胡可阿姨,你長得真好看。”

    胡可沉默數(shù)秒,重新拿起茶杯,微笑著說:“不用叫我阿姨,其實我也就比你大十來歲?!?/p>

    大十來歲不叫阿姨叫什么?陳琤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看了一眼墻上的鐘,時間不早了,還有作業(yè)沒寫完。陳琤戀戀不舍地起身回房間寫作業(yè),關(guān)閉房門時,她聽見李玉芳嘆著氣說:“看來,長得好看真的很重要,你的患者是不是這樣被你吸引住的?”

    患者?胡可阿姨是護(hù)士嗎?

    時間真的不早了,陳琤趕緊拿出書和作業(yè)本,把胡可阿姨拋得遠(yuǎn)遠(yuǎn)的。

    陳琤記得很清楚,那是2009年的秋天。胡可第一次出現(xiàn),陳琤驚嘆她的美麗,同時,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也被激發(fā)出來。她對著鏡子打量自己,五官平平,毫無特點。她咬著嘴唇恨恨地想,哪怕把李玉芳的眼睛給自己也好啊,黑得發(fā)藍(lán)的眼珠子,長長的睫毛……閉上眼睛,她想象自己身穿素白的旗袍,披散著烏黑的長發(fā),那旗袍下擺用銀線繡著大片的蓮葉荷花,針腳細(xì)密,繁復(fù)精巧,這樣的她,如胡可阿姨一樣高貴而不失溫婉。再次睜開眼睛,陳琤近乎絕望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像顆皺巴巴的核桃,干癟暗淡。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憂傷和挫敗油然而生,她覺得自己好像長大了。

    李玉芳敲開衛(wèi)生間的門,提心吊膽地觀察著她,她已在衛(wèi)生間里待了半個多小時。陳琤瞅了李玉芳一眼,低著頭從她身邊走過,徑直回到房間,關(guān)閉了房門。

    李玉芳擔(dān)憂地站在那里,她覺得陳琤的眼里,裝滿了委屈和控訴。

    自己做錯了什么嗎?

    可是,她什么都沒做??!

    陳家林和李玉芳吵了幾次架,他想買一輛摩托車,上下班用或者接送陳琤都方便,可李玉芳不舍得,她說錢有更重要的用途。陳家林憤憤地說:“什么狗屁用途,你就知道瞎猜測……”陳家林的話沒說完就被李玉芳憤怒的眼神制止住,他悻悻地瞅了一眼陳琤。

    陳琤是贊同陳家林的,騎著摩托車,將自己丟在風(fēng)中,自由、散漫、魯莽……戴著頭盔面罩,全世界都在腦后。

    陳琤再贊同也沒用,李玉芳掌握著經(jīng)濟(jì)大權(quán),李玉芳不同意購買,說什么都白搭。

    其實騎自行車也挺帥。當(dāng)陳琤看到張博濤騎著自行車酷酷的樣子,她腦海里冒出這個想法。坐到座位上,陳琤回過頭對額頭微微冒汗的張博濤說:“張博濤,我媽今天有事沒空來接我,放學(xué)你能不能騎車載我一段路?”

    張博濤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愣了片刻后,搖著頭堅決地拒絕:“不,不行!我的車胎沒氣了,沒法載人!”

    王大木湊過來在陳琤的耳邊低聲說:“迂回!迂回點!”

    迂回個屁!張博濤,我會讓你對我刮目相看的,這次期末考試,我一定要把你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陳琤郁悶地想。

    放學(xué)時,陳琤抬頭看了看天空,浮云無邊無際,樹葉中到處是涼意。光線透過高樓樹木的縫隙打量著這個世界,有意無意的揣測,投在地面是暗淡的句點。就在這時,陳琤看到騎著車的張博濤,后面載著一位女孩,他蹬著腳踏車,不時回頭對女孩說著什么,微笑……如同慢動作,又是如此的連貫和諧。陳琤的心臟縮緊了,腦里“轟”地一下,內(nèi)心深處的傾慕此刻全部化成深深的仇視,她立刻沖上去攔下張博濤的車,王大木拽都拽不住,趕緊嘆著氣追上來。

    張博濤驚訝地看著她們,沒有說話。

    陳琤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女孩,質(zhì)問他:“你不是說你的車胎沒氣,沒法載人嗎?”

    張博濤皺了皺眉,說:“那只是一種婉拒的方式,你不懂嗎?”

    陳琤咬著嘴唇,一字一句地說:“你撒謊?!?/p>

    張博濤不耐煩了,冷著臉說:“你身上這種咄咄逼人的氣息,我很不喜歡。請讓開,我還有事?!?/p>

    張博濤的話深深地刺激了陳琤,陳琤感覺天暗下來,幾只黑色的鳥在眼前飛來飛去,天空越來越低,天色越來越暗,漸漸地,學(xué)校、影子、聲音、圖像,全都沉沒在黑暗里……陳琤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目光冷酷、動作麻利地從書包里摸出一把小刀,蹲下,對準(zhǔn)車胎,一揚(yáng)手,“撲哧”一聲,伴隨著王大木和那女孩的尖叫……

    張博濤不敢置信地看著陳琤,她似乎從夢中驚醒一般,手里的小刀猛地掉落,臉色煞白地看著張博濤。陳琤想解釋,剛才的那個人不是她,她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她的本意不是這樣。

    張博濤沖后座上的女孩說:“小妹,下來,幫哥推一把,我們得先去補(bǔ)車胎。”

    張博濤推著自行車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充滿了不屑和惱怒。

    陳琤抬頭看了看天空,蔚藍(lán)色天空上浮動著棉花糖一樣軟軟的云朵,風(fēng)一吹便迅速地掠過。

    王大木搖著頭嘆氣:“陳琤,你像個瘋子!你跟張博濤完蛋了,你徹底沒有機(jī)會了?!?/p>

    陳琤漸漸冷靜下來,頭腦清醒不少,和張博濤之間的關(guān)系突然就想通透了。

    正因為通透了,才更加不甘。

    就在這時胡可仿佛從天而降,她面帶微笑坐在一輛摩托車上對她摁喇叭:“上來,寶貝。我?guī)闳ザ碉L(fēng)?!?/p>

    王大木驚嘆:“哇,太酷了!這女人好有氣質(zhì)??!”

    胡可拍了拍摩托車,示意她坐上來。

    胡可說:“我只帶了一個頭盔,我是駕駛員必須戴頭盔,待會兒你把眼睛閉上,千萬別睜眼也別張嘴?!?/p>

    陳琤點點頭,她想到前面的胡可壓根兒瞧不見自己,又大聲回復(fù)說:“好!”

    胡可騎著摩托車穩(wěn)穩(wěn)地朝前駛?cè)ィ髦^盔的胡可微微側(cè)過頭提高嗓門對她說:“放心吧,是你媽讓我來接你的,她有事?!?/p>

    陳琤想問胡可,她和李玉芳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大學(xué)同學(xué)嗎?剛想開口,摩托車已經(jīng)“唰”的一聲開出去老遠(yuǎn)。

    陳琤臉部皮膚被風(fēng)吹得緊繃起來,她這才明白胡可為什么讓她別睜眼也別張嘴,因為眼睛根本就睜不開,嘴巴剛張開一條縫,整個口腔就被風(fēng)吹得鼓起來,灌滿了空氣。耳邊的風(fēng)呼呼作響,隱隱約約還能聽到警笛的聲音。陳琤緊緊摟住胡可的腰,有點害怕,她想提醒胡可開慢點,可風(fēng)太大,實在沒辦法說話。陳琤回過頭看見一輛白色的藍(lán)鳥警車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頓時魂飛魄散。

    為什么警車跟在她們身后追?

    陳琤定了定神,對胡可的信任令她漸漸放下心來。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是死亡。再說,還有什么比她戳破張博濤車胎更嚴(yán)重的事嗎?想到這里,陳琤閉上眼睛,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感覺要飛上天空……

    好幾次警車貼了上來,警察從窗口沖她們?nèi)拢骸巴\?!?/p>

    胡可瞥了他們一眼,像火箭般射出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手閘一捏,摩托車毫無預(yù)兆地停了,胡可拍了拍緊摟自己腰部的陳琤說:“到了到了。”

    陳琤睜開眼,雙腳顫巍巍地站到地面,頭有些暈,懷疑是不是真的腳踏實地。

    “終于把交警給甩掉了!”胡可取下頭盔,抹了一把汗。

    陳琤怔怔地看著她,又怔怔地環(huán)顧四周,好像在郊區(qū),四周是一片莜麥田。

    陳琤呆呆地問:“這兒是哪兒呀?”

    胡可看了看周圍,抱歉地笑著說:“我也不知道?!?/p>

    陳琤有點蒙,剛想說話,胡可兩眼閃爍著激動的火花,對她說:“剛才跟著我們的那輛白色藍(lán)鳥警車,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沒有?”

    陳琤想了想,說:“我發(fā)現(xiàn)他們很生氣?!?/p>

    胡可“撲哧”笑起來,說:“他們確實很生氣。剛才那警車不簡單??!貼近的時候,我聽了聽那輛藍(lán)鳥發(fā)動機(jī)的聲音,明顯是經(jīng)過改裝的!而且,根據(jù)他們那個提速的能力,估計是自行添加了渦輪增壓的設(shè)備,讓藍(lán)鳥2.0排量的動力堪比其他2.5排量的汽車。改裝這輛車的人,絕對是高手。他那個排氣系統(tǒng)也明顯經(jīng)過了改裝,增加了空氣過濾但又不會直噴火焰,不會炫目得引人注意。真想認(rèn)識認(rèn)識他們!”

    陳琤愣了愣,低聲說:“那剛才,你讓他們抓住不就認(rèn)識了!”

    胡可放下頭盔,張開雙臂感受田間的清風(fēng):“剛才看到你時,你好像很不開心。怎么了?和同學(xué)還是老師鬧矛盾了?跟胡可阿姨說說?”

    陳琤近乎絕望地垂下頭,淚水一下子涌出來,胡可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像在安撫一只受傷的貓咪。她將手指覆上陳琤的印堂穴,輕聲地說:“把你內(nèi)心的東西都告訴胡可阿姨,說出來你會輕松很多。你看你,這么困……”

    大約是心力交瘁,加上剛才風(fēng)馳電掣的刺激,陳琤真的感到困了,內(nèi)心的傾吐愿望令她頭疼欲裂。迷迷糊糊間,胡可溫暖的手覆上她的手,她低沉溫柔的聲音在耳畔輕輕響起:“阿琤,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恐懼。不要怕,靠在我身上睡一會兒,想說什么,就跟我說?!?/p>

    陳琤疲倦地靠在胡可的身上,將自己陷入睡眠中,夢中她看見自己攤開雙手,沖向一片燦爛的星空。星光灑落在她全身,一群兔子牙齒發(fā)出咔嚓聲,它們?nèi)缤参锇惆喂?jié)生長。

    細(xì)碎的聲音,嘈雜,稀落。

    她看見自己,朝那些兔子伸出手去……

    不,那不是她。那么她在哪里?

    在那片星光的陰影里?

    那片黑暗里有什么?潛伏著危險?她睡著了嗎?這一定是在夢中,她要趕緊離開,趕緊醒過來,夢里的危險悄悄逼近她,她不想被追殺。

    有人從陰影里走出來,胡可的笑臉融在微寒的秋風(fēng)中:“阿琤,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p>

    陳琤揉了揉眼睛,目光有些渙散,她竟然睡著了。

    回去時,胡可的車速很慢,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陳琤竟然感到悵然。

    到了小區(qū)門口,李玉芳站在那里等候她們多時。李玉芳一臉焦灼,看見她們立刻迎了上來。胡可打開頭盔,笑得像一只狐貍,說:“已經(jīng)有結(jié)果了,你有空來找我聊。”

    陳琤忽然感覺有些別扭,同時也有些害怕,這種害怕來自于內(nèi)心難以企及的最深處,并且伴隨著強(qiáng)烈的愧疚。陳琤盯著胡可,猶豫地開口:“胡可阿姨,去我家吃晚飯吧?”

    胡可臉上的笑有些夸張,她拍拍陳琤的腦袋,說:“今天我真有事,改日吧?!?/p>

    望著胡可的摩托車漸漸消失,一種絕望的心情包裹著陳琤,她有種直覺,胡可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陳琤收回視線,怏怏地對李玉芳說:“我餓了?!?/p>

    2

    陽光照進(jìn)屋子,冬日的陽光,隔著一層玻璃,暖得讓人感動。

    天空有云,它們并不集中,李玉芳不喜歡擠在一起的云,像趕集的人群,叨叨嚷嚷。她喜歡散淡的云,虛虛實實,看著它們,腦子里原本像糨糊一樣攪在一起的東西,都能一條條列出來,便于她仔細(xì)梳理。

    樓下的柿子樹上,柿子已經(jīng)是爛熟的黃。一只麻雀在地上跳躍,跳著躍著就上了枝頭,本以為它會對柿子們做點什么,它卻只是看,歪著腦袋看,她便也跟著它看那些柿子。爬進(jìn)屋子里的陽光沿著她的腳,爬到她的腦門兒上,她將身體在藤椅上攤平,想讓那些陽光照進(jìn)她的心坎里,把籠罩在她心坎里的陰霾驅(qū)散,讓她的心也輕松一些。

    李玉芳的心情是那么沉重,可是陳家林不理解她。他不但不理解她,還跟她干了一場架,摔壞了臥室的臺燈。陳家林指著她的鼻子,不敢置信地說:“阿琤那么好的孩子,你發(fā)神經(jīng)說她有問題?你竟然花了三萬多塊錢,請那個狗屁心理咨詢師?有那么貴嗎?你連給我買輛摩托車都不舍得,一下被人騙走這么多錢……”

    陳家林不相信陳琤有問題,她怎么跟他說也說不通。

    李玉芳翻到陳琤的涂鴉本和被她藏在席夢思床墊下的日記本之前,也沒覺得女兒有問題。席夢思靠墻的側(cè)面,被陳琤掏了個洞,那本簡單小巧的日記本就塞在那個洞里。本來李玉芳是永遠(yuǎn)也不會發(fā)現(xiàn)它的,再怎么曬被子也不會曬到沉重的席夢思。李玉芳是在大掃除的時候,結(jié)婚戒指掉了,為了找到它,她簡直掘地三尺。戒指沒找到,卻意外發(fā)現(xiàn)陳琤的日記本。李玉芳本不想看的,女兒大了,她有隱私。可是它不該藏身在席夢思中,對席夢思的破壞挺讓她生氣的。李玉芳只翻看了幾頁就不再生氣了,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害怕。陳琤日記里記錄的秘境、兔子、殺戮令她想起恐怖片里的邪法、走火入魔……女兒有癔癥?這個結(jié)論讓她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身體僵硬,想動也動不了,渾身的血液都被人抽干般,變成了一個又干又空的軀殼。

    這種又干又空又松又散的感覺,讓她的心特別迷惘、干枯。她反省自己,是不是對女兒要求太多,她的壓力太大?李玉芳一直是個聰明清醒的人,她很快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動聲色地將日記本塞回原處,若無其事地做好飯,若無其事地去學(xué)校接陳琤放學(xué)。

    李玉芳想不通,從陳琤出生,她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個好媽媽。她用心照顧女兒的飲食、女兒的睡眠,保護(hù)她不要受到傷害,除了有段時間,她實在力不從心,因工作繁忙把女兒送去鄉(xiāng)下奶奶那里待過一段時間外,其余時間,女兒都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成長的,她給她所有的愛,盡力滿足她的需求,仿佛掏空了所有的體力和靈魂,卻換來這樣的結(jié)果。這一瞬間,李玉芳對女兒陳琤竟然有了恨的感覺,她侵占了她所有的私人空間,索取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花她的錢,不能給她任何物質(zhì)回報……可惡的是,她竟然在日記里談到愛與自由。她不夠愛她嗎?自由?自由是什么?她想上無中就上無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她的父母明知是錯誤,還得眼睜睜的任由她干下去,這就是所謂的自由嗎?

    胡可,那個莫名其妙的心理咨詢師,你覺得她胡說八道時,她拋過來的某一句話又像根釘子,扎入你的心臟,不深不淺,卻剛剛好能扎到讓你疼又不垮塌的地方,令你的全身細(xì)胞都不得不打起精神,隨著疼去正視她的話。

    胡可的語速很慢,她緩緩地說,每個字都很輕,但每個字都像是釘在李玉芳的心上。

    李玉芳嚇得想起身逃跑,她覺得胡可的言語間似乎帶著邪異的愉悅感:“你女兒確實有妄想癥,也就是你們所說的癔癥。其實那是她的另一種人格……哦對,我覺得你的女兒,有雙重人格??赡芷綍r你們都看不到她真實的需要。當(dāng)然,造成她這種情況的原因應(yīng)該挺多的,但我認(rèn)為主要還是家庭造成的?!?/p>

    李玉芳要瘋了,她如此盡心盡力地照顧女兒,精心照料也能導(dǎo)致女兒產(chǎn)生妄想癥?

    胡可似乎讀懂她內(nèi)心所想,漂亮的眉梢微挑,說:“是的。我發(fā)現(xiàn),你女兒不喜歡吃煎蛋和茄子,可你呢,經(jīng)常特意做營養(yǎng)美味的煎蛋和茄子逼她吃,并且指責(zé)她說:‘必須要吃,這是我特意為你做的,花了好長時間,它們能夠為你提供營養(yǎng)……連你自己都沉浸在這自編自演自我感動的‘愛中吧?你的孩子只是你戲份中的一個被迫接受這‘愛的道具而已,她真正需要什么,也許從她出生那刻起,就從來沒被看見過,自然也從來沒有獲得過滿足?!?/p>

    胡可的話,嚇得李玉芳連眼都不敢眨,但她不服,她真的不服。李玉芳咬咬牙,盯著胡可美麗的眼睛,說:“她還小,她只愛吃肉類,挑食對她的成長發(fā)育不好,我只是幫她合理膳食,這有什么不對?這樣的小事,你拿來進(jìn)行分析推斷,是不是太武斷了?”

    胡可“呵”地笑了,她笑的樣子十分迷人,也十分欠揍:“你女兒陳琤,性格偏內(nèi)向,又會隱藏,當(dāng)她一言不發(fā)時,她的背后到底有些什么,你知道嗎?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確定。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也許藏著一團(tuán)火焰,這火焰究竟來自何處,何時會爆發(fā),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許某一天,只需要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指令,她就可能做出極其隱蔽逾越常規(guī)的事情……”

    “你胡扯!”李玉芳簡直對這漂亮女人恨得牙癢癢,理智告訴她,不能讓這女人牽著鼻子走,她說的全都是錯的,全都是胡扯。可是,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發(fā)出了順服的聲音。

    面對她的指責(zé)和懷疑,胡可一點沒顯出局促,反而饒有興趣地笑笑,說:“你是個聰明人,你女兒和你一樣,也極其聰明。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我說的到底對不對,你內(nèi)心深處真實的聲音已經(jīng)告訴你了。哎,很多家長都喜歡乖巧懂事的孩子,要我說,還是外表熱鬧頑皮的孩子好。我要是有個孩子,我希望他是個咋咋呼呼十分活潑的孩子,因為,這樣的孩子,舉動頻繁,他們的行為和想法,是可以預(yù)見的,因此一切都在掌控中……你看,這也就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原因,掌控,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愿望,總是想要掌控他們……”

    李玉芳清了清嗓子,喃喃地說:“所以,性格內(nèi)向沉悶,看似乖巧懂事的孩子,有時反而會讓人大吃一驚措手不及嗎?”

    胡可一拍巴掌,豎起大拇指贊揚(yáng)她:“對!你真是個聰明的母親!”

    李玉芳的心頭像爬上一只只小蟲子,自內(nèi)而外啃噬著她的皮肉和骨頭,她怔怔地看著胡可,不得不承認(rèn),胡可的話直達(dá)她的心靈深處,仿佛重新認(rèn)識了自己,這種感覺令人沮喪。

    李玉芳躺在藤椅上呆呆地看著天上的白云。

    這些白云,像誰吐出的肥皂泡泡。它們形態(tài)不一,有的像瘋狂奔跑的烈馬,有的像憨態(tài)可掬的熊貓,有的像可愛的兔子,還有的像魚鱗、像游龍、像飛雁、像群山……它們浩浩蕩蕩地來,又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去,永不停止腳步。仿佛坐上了時光機(jī),一下子倒退到童年,李玉芳想起小時候的自己,常常坐在門檻上望著天空的白云,天真地想:天上的云這么急匆匆地往前跑,它們是去尋找什么?要是自己也能變成一朵云,有它們陪著自己,繞著太陽公公玩耍,那該有多好哇。夜晚,任由漫天星光和月光灑在身上,她和其他的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快快樂樂……

    哦,自由,快樂??峙逻@兩樣就是所有孩子共同追求的目標(biāo)吧?

    李玉芳驚訝地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是一個乖孩子。她是父母抱養(yǎng)的,母親不能生育,在他們?nèi)鄽q時,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抱養(yǎng)了被人丟棄的李玉芳。她成了家里的獨生女,母親待她極好,父親總是板著臉,嚴(yán)肅又冷漠。大概是恨妻子不能生養(yǎng)吧,父親待她們的態(tài)度很不好。養(yǎng)路隊的工作繁重辛苦,干完活回到家的父親便是太上皇,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同樣辛苦的母親,從紡織廠下班回家,還要辛苦操持各項家務(wù),有時夜班都要帶著李玉芳。母親上班就是拼打廝殺,如同戰(zhàn)場。

    母親在勞動強(qiáng)度最大的細(xì)紗車間,進(jìn)去就得戴上口罩和帽子,否則棉紡花毛會堵塞鼻腔,吸入肺部。盡管如此,工作一天下來,頭發(fā)上仍然全是白毛絮。母親在每個不得已的夜晚帶著幼小的她上班,進(jìn)去車間之前,母親替她戴上專門縫制的小口罩,那是一塊白色的棉紗布,硬硬的,手巧的母親繡上一朵花,這么多年過去了,李玉芳依舊記得那是一朵三瓣花,花瓣繡成紅黃綠三種顏色,她對母親說:“這像馬路上的信號燈。”母親工作時,她獨自伏在車間的窗臺上借著微弱的燈光寫作業(yè),作業(yè)寫完,她便趴在那里看著窗外,紡織廠里有很多高大的香樟樹,即使是夜間,依舊能看到不時躍入夜空的鳥,它們都穿著一身黑色夜行服,遁入夜色中,悄無聲息。望著夜色,一顆心仿佛也被它們帶入神秘?zé)o垠的夜空中。

    睡著后,母親把她抱起,放在走廊里堆積的殘次紡織品上,紡織廠有的是毛巾針織品,母親將它們厚厚地疊在一起,成了她暫時的棉被。當(dāng)東方地平線上亮起啟明星時,母親下班的時間就到了。她脫了帽子梳理著頭上的花毛,它們無孔不入,帽子根本擋不住,總要鉆著孔隙粘到頭發(fā)上。母親將海綿沾濕,擦拭著身上的棉花,然后抱起還在熟睡中的她,帶著她回家?;氐郊?,母親摘去她的口罩,將她塞進(jìn)被窩兒,自己卻鉆進(jìn)廚房忙活早餐,父親的早餐要有荷包蛋和小米粥。盡管如此,母親還得時不時地忍受父親的冷言惡語,甚至是嚴(yán)酷怒吼。她看著母親越來越瘦小,整個人變得像紙片一樣又輕又薄,說話的音量越來越低。唯有努力學(xué)習(xí),拿著各種第一回家,時刻乖巧懂事,父親才會多看她一眼,母親說話才能硬氣一些。就在李玉芳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父母將她丟在鄰居家,瞞著所有人去上海大醫(yī)院檢查,檢查結(jié)果卻是父親不能生育。這樣的結(jié)果并沒有改變什么,父親依舊理直氣壯地指責(zé)辱罵她們。智力過人的李玉芳洞悉人心,她打心眼兒里同情父親,他如此挑剔她們,是因為他對他自己極不滿意,他不能面對自己的缺陷,無法承受自己的不完美,于是他把所有的缺陷和不完美投射到妻子和孩子身上,他挑剔指責(zé)她們,讓她們替他來受過,似乎這樣就能顯示他是完美無缺的。

    李玉芳盡量躲避這些精巧的栽贓嫁禍,她把調(diào)皮搗蛋的自己、不聽話的自己、任性具有攻擊性的自己隱藏起來,努力學(xué)習(xí)進(jìn)入大學(xué),她要帶著母親逃離這樣的生活。母親身上的堅韌忍耐和父親的脆弱讓李玉芳覺得,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一樣能做,甚至她能夠做得比男人更好。放眼望去,從小到大,身邊沒有哪個男人比她聰明,她樂于跟男性競爭。在女兒陳琤出生后,給陳琤讀故事,讀到格林兄弟的《灰姑娘》時,她突然覺得自己跟里面削掉腳跟流著血也要穿上水晶鞋的姐姐是那么像,慘痛的成為公主,希望能被誰多看一眼呢?這樣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便又投身到庸常的忙碌生活中。

    現(xiàn)在,李玉芳不得不反省自己,陳琤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不是她造成的?回憶女兒的成長過程,她對她的確太嚴(yán)格了。女兒智商很高,讀書對她來說輕而易舉,可自己總嫌她不夠好,覺得她完全可以更好。每次考試成績出來,女兒沒有考到她預(yù)期中的成績勢必要挨罵,但即使考得十分好,得到的也是她的沉默。李玉芳仔細(xì)思索著,究竟自己為何如此吝嗇給予女兒一些贊美和欣賞呢?是害怕女兒因此驕傲嗎?她為何總是繃得緊緊的,非要表現(xiàn)出一副嚴(yán)厲的模樣呢?

    她是個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從沒被任何事情打垮的人,最終卻要敗在女兒手里嗎?李玉芳有些氣急敗壞,也很委屈,她一直在努力改變周圍的人和事,解決一切的不順,可是為什么她要冷冰冰、硬邦邦地對待自己的孩子,成為孩子心目中可惡的媽媽呢?

    李玉芳驚悚地發(fā)現(xiàn),在陳琤的成長過程中,她沒有拿出多少的溫暖和愛,甚至連孩子開心時,她都會忍不住想去打壓。

    曾經(jīng)的她,為了討好父親,殺死真正的自己,過早進(jìn)入成人世界。那時候的她,多么委屈啊,想要的溫暖柔情一直沒有得到,在被父親辱罵指責(zé)時,只有躲進(jìn)母親柔弱的懷里哭泣。可是母親多么弱小,她能力有限,沒有辦法把她養(yǎng)育得更好。所以后來的她,才拿不出溫暖和愛來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嗎?

    不,她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fā)生,哪怕是剔骨剝?nèi)?,也要讓自己徹頭徹尾地改變,為了女兒,她必須要改變自己。

    3

    李玉芳是個能屈能伸的人。她也極善于調(diào)整改變自己。既然意識到問題,那么就來更正。陳琤依舊一副乖巧模樣,按時上學(xué)、放學(xué)、彈琴、補(bǔ)課、寫作業(yè),神色平靜,毫無怨言。李玉芳有些焦急,這種有力使不上的感覺很煎熬。晚餐時,她依舊做了煎蛋和肉末茄子,只是不再主動替陳琤搛菜,她裝作不在意卻又暗中窺視著陳琤的舉動,她看到陳琤的筷子猶豫片刻,女兒抬起眼皮輕輕瞅了她一眼,繼而下定決心般將筷子伸向茄子……陳琤臉上溫和無害的氣息令李玉芳沮喪,她希望陳琤將它們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哪怕是摔了碟子也無所謂??申惉b卻毫無怨言地接受了它們,什么情緒也沒有。大約是感受到李玉芳的目光,陳琤有些不自在地挪了下椅子,問:“我爸呢?你們吵架一向不是矛盾不過夜嗎,這都多少天了,怎么還沒和好?”

    李玉芳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陳琤,陳琤放下筷子:“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p>

    李玉芳笑了笑,說:“也沒啥話,就是想告訴你,你真想上一中,那就依你吧?!?/p>

    陳琤嚇了一跳,偏頭咳嗽幾聲,瞪大眼睛問:“真的?”

    “真的?!?/p>

    陳琤拿起筷子低頭扒了幾口飯,總感覺哪里不對勁,想了想,忍不住又問:“你真同意我上一中?”

    李玉芳嘆了口氣:“不同意的話,你愿意去無中?”

    陳琤沉默了會兒,沒說話。

    像是試探,也是威逼,陳琤看著李玉芳的眼睛,說:“媽,今天放學(xué),我要陪同學(xué)去辦點事?!?/p>

    “不行!”李玉芳下意識地否決,可立刻又像被蛇咬了似的打了個激靈,放緩了語氣又說,“放學(xué)早點回來,每天的作業(yè)量那么大,早點做完,早點休息,不然睡太晚,第二天上課沒精神。”

    陳琤深深吸了口氣,把目光投向別處:“我也有交往。我又不是學(xué)習(xí)機(jī)器?!?/p>

    “好吧。那你必須告訴我,你和同學(xué)去哪兒?!崩钣穹汲聊藭?,終于退讓,聲音疲倦又絕望。

    陳琤歪頭回憶片刻,王大木告訴她的地點好像是西大街的一家炸雞店,叫“奧斯堡”?

    “奧斯堡?!标惉b說。面對李玉芳的退讓,她頓生不忍之意,又補(bǔ)充安慰似的說,“我們就去吃點炸雞什么的,一會兒就回來?!?/p>

    李玉芳點點頭。

    下午的數(shù)學(xué)課,王大木昏昏欲睡,毫無精神,兩條腿伸得筆直,一搖一晃地等著下課。陳琤倒是聽得津津有味,數(shù)學(xué)老師的嘴角生得很特別,微微上翹,從陳琤的角度看他,似乎一直微笑,一開口,能看見他嘴里尖尖的虎牙。數(shù)學(xué)老師長得挺不賴,并且數(shù)學(xué)老師說話的方式挺有趣,譬如此刻,他指著一道題問他們:“你們知道這個為什么這么簡單嗎?”

    “這簡單嗎?”王大木嘟囔著。

    數(shù)學(xué)老師點點頭,自鳴得意的樣子:“唔,莫要高興,未來只會越來越難?!?/p>

    “還讓不讓人活呀!”王大木嘆了口氣。

    有同學(xué)很天真地問他:“為什么呀?”

    數(shù)學(xué)老師一拍巴掌,笑著說:“因為數(shù)學(xué)這種東西,它的難易程度取決于你的腦子,腦子好使的同學(xué)會發(fā)現(xiàn),一切皆有規(guī)則。”

    王大木湊過來對陳琤說:“我總覺得他不是在講數(shù)學(xué),而是在悟道?!?/p>

    終于下課了。

    王大木伸了個懶腰,哀號著:“天哪!數(shù)學(xué)課對我這種高情商的人來說,簡直就是折磨!我始終搞不懂學(xué)數(shù)學(xué)對我來說到底有什么用?將來和帥哥聊天,我們談天說地道古論今時,語文可以幫助我跟他聊文學(xué),歷史可以幫我在他面前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地理可以讓我和他聊旅游,英語可以帶我滿世界飛,音樂乃是人之靈魂,美術(shù)可以培養(yǎng)美感,體育讓我強(qiáng)身健體,化學(xué)可以讓我避開農(nóng)藥,物理將來我可以應(yīng)用在生活中……可是陳琤呀,試問誰會無聊到討論三角函數(shù)?你好,今天天氣不錯,我們來聊聊三角函數(shù)吧。不傻嗎?更何況,高中還要分文理科,像我這種打定主意要當(dāng)文科生的人,居然還要學(xué)數(shù)學(xué),這還有什么天理可言嗎……”

    “數(shù)學(xué)可以幫你鍛煉邏輯思維,預(yù)防阿爾茨海默病。還有,幫你爸媽賣板鴨時,提高算賬的準(zhǔn)確度和速度?!标惉b受不了王大木的嘮叨,打斷她的高談闊論。

    這時,張博濤送完作業(yè)本回來,他是數(shù)學(xué)課代表。陳琤看著他,他又高又帥,從骨子里透著一種酷,好像什么都不值得他太在意似的。覺察到她在看自己,他把頭偏了偏,似乎不太樂意讓她看,兩只手抄在褲子口袋里,看起來有點拽,也很有味道。從上次的自行車事件后,他再也不愿意搭理她,她主動跟他搭過幾次話,他不是輕哼一聲,就是沉默。陳琤的自尊心也是很強(qiáng)的,她也生氣,恨不得永遠(yuǎn)不再和他搭話??墒菦]有辦法,張博濤就是有著奇特魅力,哪怕他只給她一個輕哼,她也覺得特別開心、特別榮幸,非常想炫耀——他可能是那種能激發(fā)她體內(nèi)犯賤潛能的人。這點連王大木也看不下去。

    陳琤無奈地說:“我也想拽一拽,拿他當(dāng)空氣,讓他感受一下我的冷淡?!?/p>

    王大木咬著筆問:“那……他感受到你的冷淡了嗎?”

    陳琤掃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我感受到了他的無視?!?/p>

    王大木湊過來低聲說:“那個,康英俊我感覺挺好的,比張博濤強(qiáng)!”

    陳琤面無表情地說:“那你把他收了就是。”

    王大木嘆氣:“我也想啊,可他喜歡的人是你嘛。唉,他真不會挑人,要是喜歡我的話,小紙條一遞,我請他吃奧斯堡!”

    陳琤歪著頭看了一眼正在和其他同學(xué)說話的康英俊,不巧他一抬頭,兩人目光正好對上,陳琤倒沒什么感覺,康英俊卻臉一紅,目光不自然地移開。

    陳琤若有所思,問王大木:“這……我們?nèi)コ匀思艺埖膴W斯堡好嗎?我對他沒意思啊。”

    “好!”王大木瞪大眼睛,“怎么不好?去吃他請的,那是給他面子,他別提有多開心了。不信,你現(xiàn)在去跟他說,放學(xué)不去了,你看他臉色變不變?!?/p>

    陳琤笑了笑??涤⒖⌒愿耖_朗,自詡是玉樹臨風(fēng)、才華橫溢的玉面神龍,總自稱是康熙家的血統(tǒng),倆人都姓康。有次他又在大放厥詞,陳琤經(jīng)過,淡淡地說了句:“康熙大帝好像姓愛新覺羅?!标惉b以為自己當(dāng)眾讓康英俊出糗,他一定很恨她,沒想到現(xiàn)在他竟然讓王大木帶口信給她,想要請她吃奧斯堡炸雞,他莫不是要感謝她幫他增長了知識?

    康英俊外表秀氣,瘦瘦弱弱,嘴唇上方長了一小圈淡淡的胡須,這胡須幫他展現(xiàn)了些許男子漢氣概,約莫是他幼年時期常和女孩一起玩過家家的緣故吧,他的性格有些向女性偏移,說起話來咋咋呼呼,笑聲也很夸張,還有就是很愛出風(fēng)頭,但卻怎么也出不了。

    放學(xué)鈴聲響了,班級如鳥獸散。陳琤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她微微側(cè)頭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張博濤,張博濤安靜地坐在那里在稿紙上畫著什么,像一位孤獨的王者,帶著驕傲的神氣。陳琤忽然很不甘心和張博濤的關(guān)系就此陷入僵局,她轉(zhuǎn)過頭,微笑著問他:“張博濤,你用了我的鋼筆嗎?”

    張博濤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有些驚訝,繼而平靜地說:“沒用?!?/p>

    “真沒用?”

    “我真沒用!”張博濤堅定地說。

    陳琤沖他柔柔地笑著,感慨地說:“哎呀,你是第一個承認(rèn)自己沒用的人?!?/p>

    張博濤愣了愣,使勁眨了眨眼睛,繼而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收拾好書本,拎起書包就走。陳琤挺了挺僵直的身體,沖他的背影大聲喊:“張博濤,我向你道歉還不行嗎?我們和好吧?!?/p>

    張博濤的腳步停了下來,他回過頭,清楚地說:“陳琤,我們從來就沒有成為過好朋友,和好從哪里談起?并且,我也不打算和你成為朋友?!?/p>

    留在班里值日的幾位同學(xué)和一旁的王大木眼睛瞪得老大,嘴巴早已成了標(biāo)準(zhǔn)的“O”形,王大木連鼻孔都擴(kuò)大多倍。望著陳琤眼里的淚水一點點流出,他們眼中的驚訝不斷地增加,堆積在一起,最后變成了慌張。幾個值日生低頭打掃,頭都不敢抬。王大木背起陳琤的書包,將她拖出教室。

    王大木幽幽一嘆:“你這又是何苦。這下倒好,全校的人都知曉你對張博濤的覬覦了。”

    陳琤看著王大木臉頰兩旁的小雀斑,它們均勻地分布在王大木那張熱愛祖國天天向上的向日葵般的臉上,令她的臉生動許多。王大木的眼睛很小,眼角那里卻微微上挑,加上皮膚白皙,整張臉便很有存在感,令人過目不忘。相比之下,五官平平的陳琤就顯得十分普通,其實陳琤的五官分開來看,各個部分都挺端正的,可湊在一起卻毫不出彩。再加上她的身上總流露出一種陰郁的氣息,令人難以接近,班里其他同學(xué)和她說話總是小心翼翼。毫無疑問,陳琤今天的表現(xiàn)太令人震驚,相信明天會在同學(xué)之間傳遍。

    陳琤卻絲毫不在意似的,和她扯起別的:“你相信特異功能嗎?”

    “相信?!蓖醮竽净卮稹?/p>

    “那我要是告訴你,我有特異功能,你信嗎?”

    王大木瞅了眼陳琤,陳琤面無表情。王大木思索了片刻,這時候說什么才能安慰陳琤呢?好像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所以王大木只好老實地回答:“不信。即使你將內(nèi)褲外穿,我都不會相信你是超人?!?/p>

    路過操場,一群男生正在打球,有女生邊吃瓜子邊圍觀。陳琤在操場的花圃邊坐下來,王大木見狀,只好放下兩人的書包也坐下來。

    陳琤一本正經(jīng)地說:“王大木,我覺得啊,每個人都有兩個自己……我覺得一個是主元神,另一個是副元神。主元神就是我們平常所見的自己,而副元神呢,它隱藏在我們的身體內(nèi)部,輕易發(fā)覺不了。我想,它平常都在睡大覺吧。可它一旦醒來,那是很厲害的,它比主元神厲害多了,它會做出很多我們做不到的事情,能幫我們達(dá)成所有的愿望。唯一的缺點是,每次喚醒它,總要付出點代價,次數(shù)多了,也許最終它會侵占主元神的位置,那真正的我們,就無依無靠地流浪在茫茫星際中……”

    王大木看著她,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她的眼角微微揚(yáng)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最后,王大木感慨說:“陳琤,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成績好,人特別,說老實話,我挺羨慕你的。”

    “其實你挺聰明的,就是不肯用在學(xué)習(xí)上。”陳琤安慰她說。

    王大木咧嘴苦笑:“主要是我爸媽打小就沒時間管我,他們只顧著板鴨攤生意好不好,學(xué)習(xí)全憑我自覺。我又不是個自覺的人。我爸見我成績不好,也上火,我壓根兒就不理他。他說我是個軟硬不吃油鹽不進(jìn)的家伙,然后對我使起一瞪眼、二訓(xùn)話、三動手的那一套,我晃晃腦袋,懶得理他。我知道我爸不會真的動手打我,小時候我把他藏在膠鞋里的私房錢撕碎扔得滿屋都是,害他被我媽打了三棒槌他都沒追究我。我媽倒是經(jīng)常對我先動手后訓(xùn)話,可她動起手來好比撓癢癢?!?/p>

    陳琤好奇地問:“你對父母的責(zé)罵無所謂嗎?”

    王大木挑著嘴角說:“我爸媽從來都不舍得大聲呵斥我,更別提真動手打我了。我跟他們就像哥們兒似的。我記得有一次,我媽要送我去補(bǔ)習(xí)數(shù)學(xué),我死活不愿意。我媽溫柔地坐在我面前,苦口婆心地說教了整整一下午,說到動情之處還眼淚汪汪,我倒是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不過說實在的,咱們這一代人,啥動人的書沒讀過,啥催人淚下的電視劇沒看過。我媽那小學(xué)水平有限的表達(dá)能力根本不能讓我有絲毫的痛癢,她眼見著自己淚水賠進(jìn)去一大攤,我卻癡愣地看著她一個人表演,再問我到底去不去,我把頭甩得跟撥浪鼓似的,她頓時覺得無趣,干脆閉上嘴巴抹干眼淚喝了一口水捋起袖子去拔鴨毛了……”

    說到這里,王大木又撓了撓頭皮,問:“那個啥主元神副元神的,你能不能讓你家副元神發(fā)個功,讓我數(shù)學(xué)考試考一百分?”

    陳琤歪著腦袋問:“考一百分,然后呢?又怎么樣?你不覺得,教育就像一場游戲嗎?一場馴狗的游戲。家庭教育和學(xué)校教育都一樣。你跳一跳,扔給你一塊肉骨頭。你跳得再高一點,就給你一塊更大的肉骨頭。你跳啊跳啊,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大學(xué)……永無止境。前面總會有更大的骨頭在吊著你的胃口,誘惑你,讓你跳得更高?!?/p>

    王大木揉了揉眼睛,拎起二人的書包說:“不早了,康英俊肯定等急了,咱們別胡扯了。什么一百分肉骨頭的,我也無所謂,快走吧?!?/p>

    康英俊果然等急了,透過被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看見他正百無聊賴地挖著鼻孔,目光渙散。王大木和陳琤走進(jìn)去,康英俊高興得跳起來,他迎上去,沖她們咧嘴一笑,說:“你們等著,我去給你們買漢堡和雞腿去?!?/p>

    王大木趕緊點點頭。

    康英俊又頓住腳步,看著陳琤,說:“你……要薯條嗎?”

    “要要要?!蓖醮竽军c著頭。

    康英俊無奈地瞅了她一眼,說:“好吧!”

    大約等了五六分鐘,康英俊端著一個托盤過來,放到她們面前:“漢堡、薯條、雞腿,還有冰激凌。趁熱吃吧,不夠我再去點。”

    陳琤說:“趁熱吃,不準(zhǔn)確。冰激凌是冷的?!?/p>

    康英俊愣了愣,賠著笑說:“對對對。”

    王大木才不管什么對不對的,她毫不客氣地低頭猛吃,跟餓了好幾天似的。

    王大木吃歸吃,還不忘抬頭觀察康英俊幾眼,只見康英俊一根一根地啃著薯條,好像有什么心事。

    王大木心中暗想:不妙!他不會腦殘得想當(dāng)面表白吧?

    康英俊要是當(dāng)面表達(dá)對陳琤的喜歡,陳琤這家伙怪異得很,她沒準(zhǔn)會刺他一個大傷口,再撒上一把鹽。這吃人家的嘴軟,她還是少吃點吧!王大木腦子里正胡亂想著,康英俊突然放下手里的薯條,往前湊了湊,很認(rèn)真地說:“陳琤,我想追你!你看行嗎?”

    王大木差點暈倒,這人不知道什么叫委婉嗎?哪有這么直接表白的。

    卻見陳琤頭也不抬,繼續(xù)在雞腿上奮斗,同時很干脆地說:“不行!”

    康英俊愣了片刻,依然不死心地問:“這……一點可能都沒有嗎?”

    王大木咬進(jìn)嘴的雞腿都掉了下來,她擔(dān)憂地看著陳琤,陳琤也放下手中的雞腿,傻傻地看了看王大木,然后吐出一根骨頭,對康英俊說:“一點可能都沒有!”

    康英俊深受打擊,兩眼直直地看著陳琤,呆在那里……

    王大木和陳琤猶豫著,望著康英俊,不知道自己是該走開還是繼續(xù)坐在這里吃。

    陳琤依依不舍地看著面前吃了一半的雞腿,著實感覺不吃太浪費(fèi)。她想了片刻,然后用可憐的眼神看著康英俊,猶豫地問:“那……我不同意的話,還能吃嗎?”

    王大木差點暈倒,她尷尬地揉了揉鼻頭,抬眼望著天花板。

    康英俊也差點暈倒,半天才無奈地吐出幾個字:“吃吧,吃吧……”

    4

    和康英俊分別后,從奧斯堡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王大木望著康英俊落寞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說:“哎,作孽?。∫活w純潔的心,就這么被你碾碎。我還是那句話,他要是喜歡我多好啊,我會請他吃奧斯堡的……”

    陳琤勾住她的肩膀:“反正天已經(jīng)黑了,索性再晚點回去。咱們?nèi)ンw育場遛彎去。”

    體育場兩旁的梧桐樹靈化了似的,在路燈下投出長長的、不可捉摸的影子。

    王大木幽幽一嘆,說:“陳琤,中考過后,天意難違,咱倆肯定不在一個學(xué)校一個班級了,你這種怪胎,除了我,還會交上其他朋友嗎?”

    陳琤皺了皺眉,問:“你真的覺得我很怪?”

    王大木聳聳肩膀,不置可否。

    陳琤淡淡一笑,說:“其實讀書對我來說,真算不得什么,我輕而易舉就能學(xué)好它們。可是,無論我做得多么好,我媽都會幫我樹立更高的目標(biāo)。記得在小學(xué)三年級時,考試前,早餐牛奶,我喝了一口不肯喝,我媽非讓我喝,我不肯,她端著杯子來喂我,我腦袋一撥,牛奶灑了一地。我媽把臉一板,讓我把地上的牛奶舔干凈。當(dāng)時我很害怕,就真的蹲下身子打算舔干凈,誰知她一把托起我,黑著臉說,讓你舔你就舔,你是傻子嗎?地上的也能吃?我哭著去考試,路上我媽軟下來,一路哄著我,怕影響我考試?!?/p>

    陳琤踢了一腳地上的小石子。

    王大木問她:“影響了沒有?”

    陳琤愣了一瞬,說:“那次考試,出于報復(fù)我媽的心理吧,我故意瞎寫,結(jié)果沒及格?!?/p>

    王大木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你考試也有不及格的時候啊,不知道為什么,聽著感覺好爽啊?!?/p>

    陳琤白了她一眼,隔兩秒才輕輕地說:“至今我都后悔那次對我媽的報復(fù),考試成績下來以后,我媽拿著試卷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我開始害怕起來,我想告訴她我是故意的,這張試卷我完全可以考一百分??晌铱匆娢覌対M臉是淚,嚇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捏著試卷,告訴我,你沒救了,你長大以后只配掃垃圾!我困惑極了,不就一次考試沒考好嗎?就沒救了?我媽的話讓我很傷心,我咬緊嘴,決定不告訴她。我爸過來抱住我,對我媽說,不就一次考試沒考好嘛,下次再努力就是。當(dāng)時我是多么感激我爸啊,他的擁抱和安慰的話語讓絕望中的我渾身溫暖起來。所以,我爸再怎么犯錯誤,我都會原諒他?!?/p>

    王大木拿手指蹭了蹭鼻梁,說:“這么說來,我比你幸福多啦。我爸媽沒啥文化,覺得沒有能力教育我,他們盡自己所能來滿足我。哪怕我考試不及格,他們都會說:‘哎呀,我閨女缺幾分就及格啦,我那時候可是考過大鴨蛋的……瞧,這就是我爸媽?!?/p>

    陳琤抬頭望了望星空,孤寂的明月西斜,稀疏的星星無力地眨巴著。

    陳琤說:“至今我都后悔那次故意考不及格,因為之后我媽一口氣給我找了幾個補(bǔ)習(xí)老師,沒日沒夜地幫我補(bǔ)習(xí)數(shù)學(xué)。我煩了,直接讓補(bǔ)習(xí)老師給我準(zhǔn)備奧數(shù)題。”

    王大木說:“陳琤,以前我羨慕你的好成績,羨慕你在老師面前的得寵??墒牵椰F(xiàn)在對你還真有那么點同情和憐憫了。”

    陳琤扯了扯嘴唇,怔怔地笑了下。兩個人沉默著走了一段兒,王大木突然說:“陳琤,我猜你是獅子座的?!?/p>

    陳琤驚訝地看著她:“你怎么知道的?我是八月出生,確實是獅子座?!?/p>

    王大木得意地說:“雖然我讀書不如你,可旁門左道的東西懂得可多了。這個獅子座的人,為人很自戀,是個自戀狂?!?/p>

    陳琤白了她一眼:“你才是個自戀狂!我這么聰明優(yōu)秀的人,怎么可能會犯‘自戀這種錯誤呢?!?/p>

    “你瞧你瞧,剛說你自戀,你就非要表現(xiàn)給我看看。這個,獅子座的人啊,經(jīng)常想入非非,沉湎于幻想之中。外表平淡,實際超喜歡得到別人的注意和稱贊。不能接受別人的建議和批評,從不考慮別人的利益,要求別人都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不擇手段地占別人的便宜,從不考慮對自己名聲有何影響。對人對事不能辯證地看,不是將人說得好似一朵花,就是將人說得一無是處。不能替別人著想,不理解別人的難處和苦衷……”王大木停下不說了,陳琤一動不動地歪著腦袋看天,敢情剛才她是自言自語白表演了啊。

    “繼續(xù)說呀,別停??!我聽著呢!”陳琤認(rèn)真地說。

    王大木奇怪地看著她問:“你好像對這個挺感興趣的?!?/p>

    “是呀,我感覺你說得實在太對了,簡直就是李玉芳的真實寫照!”陳琤的眼里竟是遇到知音的驚喜,王大木蹙起眉頭說:“我是在說你哦!李玉芳是誰呀?”

    “李玉芳是我媽,她和我一樣,也是八月出生,獅子座。”陳琤咧嘴一笑,繼續(xù)說,“還有沒有了?”

    王大木看著陳琤熱切期盼下文的表情,只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繼續(xù)胡掰:“這個……獅子座的人內(nèi)心總覺得有很多觀眾在盯著自己,一旦失寵和計劃失敗,就很容易走向另一個極端,毀滅別人或自己……”

    看著陳琤認(rèn)真的模樣,王大木感覺空氣凝滯,真后悔跟她瞎掰什么星座。唉,堅持不下去了,可陳琤還在用求知若渴的表情看著她。王大木真想給她跪了,饒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沒小,想逼死人?。?/p>

    為了轉(zhuǎn)移話題,王大木往高處站了站胡亂指著天空說:“看見了吧,喏……那就是獅子座,是不是很像獅子???”

    反正天上星星那么多,總能找著像獅子的一堆星星吧,陳琤的眼神要是好使的話,沒準(zhǔn)能找到幾堆呢。

    陳琤真的站過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找了老半天,還是沒找到,可她孜孜不倦的求學(xué)精神真的讓王大木感嘆:人有所長,必有所短啊。智商高的,一般都比較天真,容易上當(dāng)受騙。

    陳琤很認(rèn)真地站到王大木的身后,讓王大木重新給她指一下。王大木沒辦法了,只好沖著星星最密集的地方指去:“就那兒!”

    “哪兒?”陳琤找了半天,還是沒找到。

    “就在那兒啊!”王大木陪她仰著脖子看著天,脖子怪酸的,無奈陳琤還是沒找著。王大木的內(nèi)心是崩潰的,哎喲,這人怎么這么笨呢?她就不能發(fā)揮一下想象力啊,什么豬形牛形狗形的通通忽略不計都約等于獅子形的不就完啦!

    “找不到算啦,回家吧!有點冷了!”王大木縮了縮脖子說,“再這么站下去都快成雕塑了?!?/p>

    陳琤有些怏怏不樂,也有些抱歉,為自己沒能找到獅子座而抱歉。

    分別時,陳琤突然說:“我還有很多驚喜你都不知道?!?/p>

    “嗯?”

    “我的鋼琴,為了反抗我媽媽,我停止去琴行學(xué),但我對著錄像帶上的鋼琴教程,自學(xué)考過了鋼琴十級?!?/p>

    “哦。”

    “還有,我還會彈吉他?!?/p>

    “是嗎?”

    “也是自學(xué)的?!?/p>

    “嗯?!?/p>

    “還有,任何樂曲,我聽個一兩遍就可以彈出來?!?/p>

    “哈,你真厲害?!蓖醮竽究粗惉b說,“確實夠讓人吃驚的,不過哪兒來的喜?只能對比出我這人又笨又蠢?!?/p>

    陳琤微笑著說:“有我這么厲害的朋友,不喜嗎?”

    “好吧,”王大木嘟囔著,“實在是憤大過喜?!?/p>

    王大木沖陳琤擺擺手,背著書包鉆進(jìn)一條巷子里。

    路燈下,陳琤看見那條巷子又深又長。這個城市有挺多的老巷子,房子古老,有古舊的木質(zhì)窗戶,深紅色的油漆剝落,窗口伸出長長的晾曬竹竿,王大木蹦蹦跳跳地消失在狹窄的弄堂里。陳琤看了看天,確實不早了,她輕聲說:“王大木,忘了告訴你,我猜我們在奧斯堡時,我媽一準(zhǔn)躲在某個角落窺視著我們……”

    走到小區(qū)門口,小區(qū)門口的樟樹下站著一個人影。陳琤抬頭看了看天,有顆星星綴在樹梢上,它顯得很近,又顯得樹很高。

    “媽,我回來了。”走近那人影,陳琤開口說。

    “嗯,鍋里有炒面皮,放了你最愛的木耳,用肉片炒的?!崩钣穹紝鼜年惉b肩上取下拎著,走在前面。陳琤低著頭跟在她身后,她猜李玉芳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到家后,陳琤接過李玉芳手中的書包,說:“我放學(xué)和同學(xué)在街上吃過了。我寫作業(yè)去了,今晚作業(yè)挺多?!?/p>

    作業(yè)挺多?挺多還能玩到這個時間才回家?李玉芳心里恨恨地想,嘴里卻應(yīng)道:“那我給你削個蘋果吧?!?/p>

    “不用了,我吃不下?!?/p>

    陳琤的房門“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李玉芳愣愣地站在那里,女兒的表情很溫順,溫順得如同一塊泥巴,堵得她心里直顫抖。

    5

    到底沒能忍住。

    李玉芳本想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話都不提。

    可早飯的時候,陳琤說今天禮拜六,和同學(xué)約好去她家玩。

    李玉芳搛菜的筷子抖了抖,繼而又若無其事地說:“哦,哪個同學(xué)呀?”

    “我的同桌,王大木?!?/p>

    李玉芳喝了一口粥:“那個王大木啊,我聽說成績很不好呢,能不打交道就盡量別打交道吧。她以后的人生,估計也就是接過她父母的板鴨攤。現(xiàn)在你們關(guān)系再好,將來也是注定越走越遠(yuǎn)的……”說完,李玉芳瞅了她一眼,淡淡地說,“王大木,我敢打賭她將來一定早戀早婚?!?/p>

    陳琤奇怪地看著她。

    李玉芳扯唇一笑,說:“你瞧她那個胸脯子,挺得像板鴨,這種胸大無腦的人,通常都早婚早育。不信,你就看吧。反正,你們倆不是同路人?!?/p>

    陳琤在心里冷冷地笑了笑,沒有吭聲。李玉芳洞若觀火,對自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連王大木父母是什么職業(yè)都清楚,她的控制欲就這么強(qiáng)?

    喝完粥,陳琤站起來抹了抹嘴巴,說:“我走了?!?/p>

    李玉芳的臉色一變,她突然覺得,自己若一直假裝風(fēng)輕云淡,她往后退一步,陳琤就會往前上一步,這樣下去,她怕是寸土不剩。想到這里,李玉芳攔住她,平靜地說:“阿琤,不行!你不能出去,你還是留在家里復(fù)習(xí)功課吧?!?/p>

    “該會的我都會了。再說,學(xué)無止境,我永遠(yuǎn)學(xué)不完。我和同學(xué)說好了的,我一定要去?!标惉b看著李玉芳的眼睛,低聲堅持。

    “去干嗎?又要讓那個王大木帶你一起去和男孩子約會?”李玉芳突然提高了嗓門,音量大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陳琤沉默了片刻,她抬起頭,注視著李玉芳說:“媽,我以為只要我努力做些什么,或者是讓自己學(xué)習(xí)更好,變得更加優(yōu)秀,更符合你的期望,你就能好好待我。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你的控制欲和改造欲好比海洛因,已經(jīng)讓你上了癮!為了改造我,改造我爸,你一個人忙得不亦樂乎,你想想,我爸有多久沒回來吃晚飯了?這大清早的,他連早飯都不吃就跑了,他有那么忙嗎?他不過就一破單位的小破領(lǐng)導(dǎo),他哪兒來的那么多破事?你能不能別總想著控制或者改造我們了,我們會反抗!”

    李玉芳不解地看著她:“控制?改造?這就是你腦子里所想的?因為我是你的母親,所以我心甘情愿對你無限付出,這怎么就是控制你改造你?”

    淚水毫無預(yù)兆地下來了,陳琤說:“我做得再好,你依然不滿足,你對我那么吝嗇,不舍得一絲一毫的贊美和欣賞,在我面前,你總是端得高高的,要么就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好像你表揚(yáng)一下我,我就被你‘慣壞了似的。我只要稍微犯下丁點錯誤,好像就要被‘摧毀一樣,再也無可救藥……我受夠了,今天,我一定要走出這個家門!”

    李玉芳急了,上前一把抓住陳琤的胳膊:“阿琤,今天不行!你帶著情緒,不能離開家。你回房間好好冷靜下來,等你平靜了,你仔細(xì)想想,你一定非去不可嗎?還是只為抗?fàn)幠愕哪赣H?”

    李玉芳拽著陳琤的胳膊將她拖進(jìn)房間,將房間門反鎖上。

    陳琤揉著被抓痛的胳膊,快要氣瘋了,她必須要離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大門是走不了的,她走到窗前打量著窗外高大的樟樹,摸著那快要伸進(jìn)自己房間的枝丫,又看了看床鋪,她咬咬牙,走到床前一把扯起床單。她把床單的一頭系在窗戶上,準(zhǔn)備從樓上爬下去。

    目測似乎不太高,即使失足掉下去,也應(yīng)該死不了人。若是能夠瞄準(zhǔn),跳到那根樹丫上就可以順利地抱著樹干滑下去……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自尋活路。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這個道理,必須要讓李玉芳懂得??衫^而又想,她想要讓李玉芳懂得,這是否也是一種改造呢?她的內(nèi)心深處,也妄想改造李玉芳嗎?

    胡思亂想中,陳琤發(fā)現(xiàn)自己像只蜥蜴一般,四肢伏在樹干上,進(jìn)退兩難,她開始后悔:時間能否倒流一次,讓她回到房間里吧,畢竟待在房間里比摔死強(qiáng)多了。

    陳琤的額頭開始冒汗,堅持不住了,快要掉下去了。怎么辦?她總不能一直這樣抱著樹干吧?陳琤咬咬牙,一狠心,松開雙手猛地往下一跳……

    居然成功落地。

    腳底似乎踩到什么軟軟的東西,陳琤低頭一看,忍不住罵出聲來:“媽的,最恨狗了。”誰家的倒霉狗專門把屎拉在這里等她來踩的?

    陳琤把腳底的狗屎在樹干上蹭了蹭,一抬頭,竟然看到張博濤。他騎著單車,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陳琤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問:“你怎么在這兒?”

    張博濤環(huán)顧了四周,說:“你最好別把鞋上的狗屎蹭在樹上,省得被玩耍的小朋友們弄到身上?!?/p>

    陳琤不接話,自言自語似的重復(fù)說:“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怎么就不能在這兒?這里大路朝天,還不許我走路?”張博濤好笑地說。

    陳琤“哦”了一聲,悶了半天,忍不住又問他:“你經(jīng)過這里多久了?”

    “從你往窗戶上系床單的時候?!睆埐卣f,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我對了時間,你像只大蛤蟆一樣抱著樹干大約有九分鐘。嗯,臂力不錯?!?/p>

    陳琤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破罐子破摔的念頭涌上來,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你該不會是知道我要從這里跳下去,特地在樹底下拉了泡屎,等著我來踩吧?”

    這是拐著彎罵他是狗呢。

    人和人之間的磁場很奇怪,譬如眼前的這女孩,張博濤清楚地知道,自己有點喜歡她,可他卻不服她,也不愿意自己去喜歡她,并且張博濤知道陳琤喜歡自己,說真心話,他真怕她將學(xué)習(xí)上的那股子擰勁拿出來,用來追求他,有道是女追男隔層紙,加上她挺吸引他,別大意失荊州。想到這里,張博濤聳聳肩膀,自行車飛一般地駛?cè)?。陳琤注視著他遠(yuǎn)去的身影,他像朝著光游去的深海精靈,是神秘的、高傲的、遙不可及的。這一瞬間,周圍的聲音都變得很混沌,陳琤只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十分強(qiáng)勁。

    對于陳琤的逃離,李玉芳毫不知情。

    李玉芳正跪在客廳的地上,賣力地擦拭著地板,用刷子使勁刷著各種菜籃大小盆,用搓板搓著抹了香皂的毛巾……這是她放松的方式,勞動可以讓她靜心沉氣,時間也似乎靜止下來,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她忘記了自己是誰,心中不裝任何事,變得安定又平和。干完所有的活,李玉芳原本凌亂的思緒漸漸清晰,她替自己泡了一杯茶,試圖讓思緒慢一點,再慢一點。她認(rèn)真地反省著,將所有的事情從源頭一直想到每個枝節(jié)。

    從胡可告訴她陳琤的心理可能有問題時開始,她就買了大量的心理學(xué)書籍,苦攻了一段時間,收效甚佳。其實她特別想對孩子好,可她的好卻總是硬邦邦的,她的好是否真如女兒所說的,是一種控制和改造呢?她拿不出溫暖和愛嗎?那是不是因為,在她看不見的內(nèi)心深處,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歡樂溫暖?

    那里,那個黑暗角落,堆得滿滿的都是委屈、憤怒,以及對愛的深切渴望,她的父親冷漠地對待她,她的心里積壓著那么多的委屈和憤怒,所以現(xiàn)在的她,變成了她父親那樣的攻擊者。曾經(jīng)的受害者,變成今天的加害者?李玉芳一把揪住自己的頭發(fā),腦子像被塞進(jìn)一團(tuán)棉花。

    6

    王大木家在登云街的一條巷子里,這座古城有九街十三巷,王大木家所在的巷子叫佘家巷。這條巷子,藏著鱗次櫛比的屋角,明清時的建筑,青石路,巷子有些雜,還有些鬧騰。有小型的發(fā)廊、包子店、板鴨鹵菜配料店,還有老太太擺出來的油糍攤。陳琤站在油糍攤前,掏錢買了兩個,用藕和糯米拌在一起炸好的油糍,很香。站在巷子里,一陣風(fēng)穿巷而過,陳琤感覺自己似乎剛剛從某部老影片中穿梭而出。

    陳琤先認(rèn)出王大木曬在竹竿上的衣服,那衣服被穿過巷子的微風(fēng)吹起,屋子里和身體上的氣息都撲面而來。

    陳琤站在門口喊了聲:“王大木!”

    王大木聞聲而出,手里握著一雙筷子,沖她直招手:“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我正在吃早飯呢。”

    陳琤看了看墻上的鐘,都已經(jīng)10點多了,便問王大木:“你確定你吃的是早飯?”

    王大木擺擺手,坐到一張紅木四方八仙桌前,估計此桌木料極其珍貴,又或是王大木爸媽十分珍愛它,給它鋪上了一張厚厚的塑料布,彩色的人物圖,在歲月的打磨下,還剩下半個嘴唇和一只大眼。大眼的旁邊安放著一個透亮的罐頭瓶,筷子勺子都擠在里面。大眼的下面擺著一碟紅辣椒腌韭菜,王大木就著那韭菜紅辣椒把一碗小米粥吸得“吱吱”響,這響聲把剛吞下兩個油糍的陳琤刺激得食道蠕動,油糍氣息上涌,她用力才壓了下去。

    陳琤打量著屋子,堂屋大門外就是巷子,堂屋左右各一間房,大門斜對面有一道小門,小門外是一個小院子加廚房。院子里有口水井,水井旁邊種著一棵桂花樹。陳琤探頭朝水井里看了看,井水不深,水在離井臺三四米遠(yuǎn)處靜靜汪著,像一只深情的眼睛。陳琤感到有古幽的氣息撲來,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這井底有沒有古代女子的冤魂?幸好王大木喝完粥拿著空碗走過來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說:“我家祖上可是大戶人家??!這口水井,據(jù)說是我太爺爺?shù)奶珷敔敾撕枚嚆y子挖的。唉,我家祖上也曾經(jīng)有錢,就是人丁不興旺,一直單傳。到了我爸手里,干脆絕了……我是個丫頭片子,我一生下來就害我爺爺大病一場,說我王家就此絕戶?!?/p>

    王大木用一只系著粗繩的小水桶取了半桶水,將碗洗干凈。

    陳琤羨慕地說:“你家一個月豈不是可以節(jié)省好多水費(fèi)???”

    王大木白了她一眼:“那能省幾個錢???你沒聽說嗎,錢是掙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

    陳琤無故被王大木搶白,想要扳回一點面子,于是埋怨她:“不是說好今天來你家玩的嗎,你竟然睡到現(xiàn)在才起床,太不重視了?!?/p>

    王大木嘿嘿一笑,說:“我這不是為了睡飽后好打起精神接待你嘛?!?/p>

    陳琤對王大木暗指她不好接待的言外之意無暇計較,垂著腦袋說:“我是翻窗戶出來的?!?/p>

    “哦?!蓖醮竽厩逑粗曜?。

    “我家住在二樓?!?/p>

    王大木洗碗的手頓了頓,繼續(xù)洗勺子:“二樓……還好,不算太高。不過,直接翻下來也會骨折吧?你主元神助你飛下來的,還是副元神相助的?”

    陳琤白了她一眼:“我窗戶外有棵大香樟樹,枝丫都快伸進(jìn)我房間了,我抱著它溜下去的?!?/p>

    “厲害嘛,還會爬樹?!蓖醮竽咎痤^,真心贊嘆道。

    “哪有??!我像只壁虎抱著樹干的糗樣,讓張博濤看見了……他說我像只大蛤蟆……還有,我落地時,還踩了一腳的狗屎,也被他看見了?!?/p>

    王大木放下手里的碗筷,直起腰湊過來看她:“我說你媽不讓你出來,你就安心在家看書做題好了,好端端的爬什么樹???”

    陳琤冷哼,說:“看書做題?每天晚上我做題都熬到燈泡燙得要化掉,你看我的眼睛,就跟拉伸過度的彈簧一樣,干巴巴的,你能看到一點活力嗎?數(shù)理化,回回考試都是滿分,讓我毫無斗志。還有,寫起作文來,不用打草稿,筆一提,文章的寫作進(jìn)程就像騎了匹千里馬,一口氣跑到頭。你說,我還需要怎么努力?”

    王大木立馬翻白眼:“你這是來我面前炫耀的嗎?”

    陳琤正要反駁她,王大木突然跑進(jìn)屋里拿出學(xué)校發(fā)的數(shù)學(xué)試卷,指著上面的一道題,說:“那正好,給我講講這道題,這個一元二次方程我怎么都搞不懂。”

    陳琤掃了一眼,是最基礎(chǔ)的題型,這種題基本就是送分的,王大木連這種送分題都不會,可想而知這份試卷實在是拿不到多少分。陳琤拿起筆,給王大木講解著。陳琤用自己的方法來講解,說實在的,比數(shù)學(xué)老師的講解要好懂得多,無奈王大木實在不是讀書的料,好比坐飛機(jī),不知道自己在云里還是霧中,撓著頭皮掙扎著想要追問,不料剛張嘴就打出一個富有特色的巨聲噴嚏,噴得試卷滿是口水。陳琤抖了抖試卷,看著王大木,半天憋出一句:“怎么?你對這個知識點過敏?”

    王大木訕訕一笑,收起試卷,晃晃腦袋嘆氣自己實在不是讀書的料。

    兩人坐在院子里閑扯了會兒,除了學(xué)習(xí),王大木可謂見多識廣,大到國家事,小至學(xué)校某某班級暗戀之事,從她嘴里好像抽絲般源源不斷地拋出來,令陳琤咋舌汗顏,猛然意識到自身的淺薄和孤陋寡聞。

    王大木看了看時間說:“走,我?guī)闳ノ壹野屮喌昀?,我家中午在店里吃午飯?!标惉b也不推托,應(yīng)了下來。王大木鎖好門,帶著陳琤從巷子里走出,穿過一條馬路,到達(dá)她家的胖子板鴨店。

    胖子板鴨店名不虛傳,王大木她媽果然很胖,她爸也如一座鐵塔,矮矮墩墩??匆婈惉b,大木媽自來熟地迎上來,用沾滿油污的手拍了下她的頭,熱情地說:“哎喲,我大木的同學(xué)啊,來來來,店里坐?!?/p>

    陳琤和王大木走進(jìn)店里,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門市,前面是玻璃隔出來的櫥窗,用來擱放鹵制好的板鴨,店中間擺放一張小圓桌,上面已經(jīng)擺好兩菜一湯。店里生意很好,排隊買板鴨的人絡(luò)繹不絕,大木爸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威,斬在砧板上“咚咚”作響,抽空還扭頭朝陳琤笑著打招呼。再看那板鴨,通體醬黃,全身流油,香氣撲鼻,陳琤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見生意好,王大木也過去幫忙收錢,大木媽負(fù)責(zé)給斬好的板鴨澆上鹵汁、醋和麻油,再拍上蒜頭。板鴨生意最繁忙的時間是上午10點到12點這三個小時,過了12點,該斬板鴨的都斬好回家了,店里清閑下來。因為有客人,大木媽喜氣洋洋地斬上一盤板鴨,二話不說,將那只特意沒斬碎的大鴨腿往陳琤碗里一丟,嚇得陳琤一哆嗦。大木媽抖著臉上的肥肉呵呵笑著說:“莫客氣,娃娃你吃,莫要客氣?!?/p>

    陳琤膽戰(zhàn)心驚地望著蓋在碗里的大鴨腿,估摸全部吃完該兩天不會想吃肉了。受到驚嚇,加上目測此鴨腿實在找不到下嘴之處,剛才涌出來的口水蕩然無存,陳琤求助地看著王大木。王大木頓時明白,站起身抓起鴨腿走到砧板面前,手起刀落,鴨腿變成四大塊,丟了兩大塊進(jìn)陳琤碗里,剩下的毫不客氣地?fù)?jù)為己有。大木爸不想放過一切喝酒機(jī)會,拿出一瓶紅酒,要打開和陳琤喝兩杯,被大木媽一頓吼,只得怏怏不樂地收起酒瓶,開了一瓶飲料。

    店里光線很暗,橘色的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大木媽白胖的臉在燈光下居然顯得很好看,那種好看,像圣誕冰激凌上的那粒紅櫻桃,喜氣洋洋。大木媽臉上是無遮無攔的笑,眼睛瞇成一條縫:“聽我們大木說,你是全年級第一名?真了不起啊。我們大木有你這樣的好朋友,真是榮光。不過話說回來,你能和我們大木交朋友,說明我們大木也是不差的,對吧?”

    陳琤銜著鴨腿,抬頭沖大木媽笑了笑,表示默認(rèn)。

    大木媽見得到認(rèn)可,熱情暴漲,把屁股下的小板凳往陳琤面前移了移,正色說:“我們家大木雖然成績沒你好,但并不是她笨,她就是學(xué)習(xí)方法不對?!?/p>

    陳琤慌忙點點頭。

    王大木蹺著二郎腿,用筷子戳自己碗里的米飯,白了她媽一眼說:“媽,你得了吧。我連學(xué)習(xí)方法都找不對,這還不是笨?。俊?/p>

    大木媽一聽不樂意了,瞪著她深吸口氣平復(fù)情緒,正想反駁,大木爸忍不住“砰”的一聲狠狠拍了下桌子,大著嗓門說:“咦,你這孩子,你上回數(shù)學(xué)還考了80多分來著,想當(dāng)初你爸我讀書就沒考過60分,你可比你老子強(qiáng)多了?!?/p>

    王大木自己都聽不下去了,惱羞成怒地瞪著父母:“得了吧,我們這是150分的卷子我考80來分,就相當(dāng)于你當(dāng)年100分的卷子考50分!”

    大木媽毫不在意地說:“那有什么,反正80分答對的題肯定超過50分的。”

    “我爸媽他們就這樣,好比是黃鼠狼生的兒子覺得噴噴香,癩蛤蟆覺得自個兒子渾身光……小學(xué)時,一開家長會,老師就摸著我的頭對我爸媽說,這孩子很聰明,就是不用功。這明顯就是客套話嘛,可我爸媽他們不覺得,他們認(rèn)為我是特別的,只是不愿意變得優(yōu)秀而已,他們就是不懂老師那其實就是客套話,好比服務(wù)員說菜馬上好一樣。”王大木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陳琤,又沖父母不耐煩地說:“爸,媽,你們能不能別在我同學(xué)面前吹了?你知道人家數(shù)學(xué)考多少嗎?150分!滿分!你們給我留點面子行不?笨就是笨,何必遮掩!”

    150分?大木爸媽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目光從陳琤的臉一直往下走,露出觀賞動物園大猩猩一樣的神情,陳琤被這么掃視了大約三四十秒,有點尷尬地抬了抬手:“……呃,我媽嫌我物理沒考到滿分?!?/p>

    “啪嗒”一聲,大木媽把筷子往桌上一摜,張開五指在頭發(fā)上抓了兩把,自豪地說:“我們大木雖然比不得你聰明,但我們大木比我們強(qiáng)多了,又聰明又好看……她肯投胎到這個家就是我們的榮幸?!闭f完,她拍了大木爸的胳膊一下,“大木爸,你說對嗎?”

    大木爸從鼻腔里哼出一聲:“那是自然了?!?/p>

    王大木搖了搖頭,談話實在沒法繼續(xù),只好招呼陳琤吃菜。

    吃到中途,有人來斬板鴨,大木媽踢了踢大木爸,大木爸懶得動。王大木見狀,放下碗準(zhǔn)備去柜臺,大木媽一把拉住她,狠狠白了大木爸一眼,不情不愿地去給客人斬板鴨。

    大木爸得意地看了妻子一眼,瞇著眼喝了口飲料,說:“大木,今天當(dāng)著你同學(xué)的面,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和你媽商量好了,高中打算出錢幫你買進(jìn)無中,自費(fèi)讀無中?!?/p>

    啥?王大木頓了頓,直勾勾地看了她爸一會兒,不相信地問:“為啥?那要多少錢??!我那分?jǐn)?shù),沒個十萬二十萬的都進(jìn)不去,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這時,大木媽斬好鴨子,干脆把柜臺關(guān)閉,拉下卷閘門,一臉嚴(yán)肅地走過來,說:“你爸沒騙你,我們真的打算好了?;c錢怕什么,掙錢不就是花的嘛,只要我家大木開心,花再多錢也樂意。”

    王大木似是震驚到了極點,亦不可置信到了極點,她瞪著眼睛說:“你們是不是瘋了?花幾十萬幫我買重點高中?我數(shù)理化一塌糊涂……也不能說一塌糊涂吧,反正我每次做題都能算出答案,但就是找不到這個答案的選項……總之,我這樣的成績?nèi)チ酥攸c高中也是白搭,花那個錢干嗎?我寧愿去職高之類的學(xué)校就讀,堅決不花這個錢!”

    大木爸沉聲說:“這你就不懂了吧?”說完,他放下碗筷,神色間多了幾分凜冽,“今天就當(dāng)著你這同學(xué)的面,我告訴你,生姜還是老的辣!我們的錢也不是大水沖來的,哪有亂花的道理。你去了無中,雖然你成績不行,但你的同學(xué)行?。砟愕耐瑢W(xué)中,有清華北大的,有出國留學(xué)的……他們都是有大出息的人,他們是你的同學(xué),也就是你的資源!萬一有個什么事,同學(xué)能幫上忙的,他們還能拉你一把??赡阋侨ヂ毟咧惖模愕耐瑢W(xué)都跟你一樣,連個三本都考不來,將來你的社交圈都是那幫人,一個不如一個……”

    屋里一片安靜,陳琤咳了一聲,輕聲說:“叔叔說得對,您真有見識啊,一般人都想不到這層面?!?/p>

    王大木扭著頭看向窗外,一臉沮喪。

    吃完飯,告別大木爸媽,陳琤和王大木并肩走著,王大木擰著眉,很不高興的樣子:“我爸媽真是神經(jīng),打死我我也不會出幾十萬,就為買個破高中?!?/p>

    陳琤忽然覺得非常煩,茫然的煩躁毫無預(yù)兆地涌出來,洶涌得讓人有點驚慌,也許是王大木爸媽面對女兒時的那種謙卑刺痛了她,為什么王大木的父母,面對王大木這么愚笨的孩子,還能熱愛至此,甚至引以為豪呢?再看看自己,小時候她還會沮喪一下,努力讓自己下一次更加優(yōu)秀,希望母親能真心夸獎她一次??衫钣穹嫉目洫勈悄敲吹牧邌?,蜻蜓點水般從她心頭掠過,她覺得難過委屈,會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哭??闪?xí)慣真的很可怕,無論什么樣的事情,只要習(xí)慣了,身體和思維都會自然做出反應(yīng),面對李玉芳的管教訓(xùn)斥和不從內(nèi)心認(rèn)可的眼神,她已經(jīng)漠然,甚至不屑。

    王大木又說:“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聰明就好了,還害我爸媽想花幾十萬替我買重點高中……我爸媽掙錢可辛苦了,他們半夜就得起床宰殺鴨子,煺毛,清理內(nèi)臟……唉,他們又沒有穩(wěn)定收入,總要存點錢傍身養(yǎng)老吧。我真夠不爭氣的?!?/p>

    陳琤心情十分復(fù)雜,內(nèi)心疲倦,也有絕望,她說:“王大木,說心里話,我真的很羨慕你。如果可以,我愿意跟你換過來。”

    王大木瞄了她一眼,說:“那我可不干,我舍不得我爸媽?!?/p>

    陳琤自嘲地笑笑,王大木又說:“不過,想到成為你,康英俊就會喜歡我,這也挺好的。”

    陳琤抬起頭,視線和王大木對上:“你喜歡康英???”

    王大木嘆口氣:“還可以吧。不過人家不喜歡我。你這么優(yōu)秀,我卻那么平凡,唉!”

    陳琤抬腳,將腳下一塊小石子踢得老遠(yuǎn):“王大木,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這個人,有兩個靈魂,人前自信到可恥,人后自卑到可笑,這兩個對立面造成真實的我狂妄又惶恐,自戀又自賤……”

    “得了得了,這套還不如你那個什么主元神副元神來得直接,繞得我都糊涂了?!蓖醮竽敬驍嗨脑?。

    陳琤不理她,繼續(xù)說下去:“我是個孩子,卻又不是個孩子。我厭倦所謂有思想的東西,甚至開始畏懼,我覺得我在不斷生出棱角又被磨平,我有著龐大夢想,因為心底積壓了那么多的渴望,所以我的靈魂變得異常繁重??墒牵胰舨辉倏释?,我的生活中還有什么動力和方向呢?我覺得,我有病。真的,我有病?!?/p>

    王大木看著她,說:“看來,優(yōu)秀也不是那么容易得來的,優(yōu)秀的人壓力山大??!算了,我還是繼續(xù)平凡著吧,將來大不了回家賣板鴨唄?!?/p>

    路過一家精品店,陳琤買了一小瓶藍(lán)色的許愿沙,拉開瓶口的絲帶,倒了些在掌心,看著這些晶瑩的顆粒,陳琤嘆了口氣:“我得許愿回去不被我媽打死?!?/p>

    “你該許愿你媽不會鋸掉窗外的樹?!蓖醮竽菊f。

    第三章

    1

    陳琤沒有被李玉芳打死,窗外的樹也沒有被李玉芳鋸掉。

    事實上,陳琤回到家,李玉芳壓根兒就沒問她是怎么逃離的。她顯得魂不守舍,心事重重,臉上陰云密布。開始,陳琤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為李玉芳是為自己的逃離而生氣,她剛開口說了句“我錯了”,不料李玉芳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有氣無力地說:“你回房寫作業(yè)去吧,媽媽知道你到了青春叛逆期,但下次做事之前要三思而后行。”

    陳琤有點不信李玉芳竟然這么輕易地放過自己,直到坐在書桌前還一副做夢的神情。

    陳琤不知道,她的跳窗逃家和陳家林的出軌比起來,無疑是出軌帶來的沖擊力更強(qiáng)。

    李玉芳心亂如麻,哪有心情去管教陳琤。

    李玉芳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個很清心寡欲的人,脾氣也控制得非常好,一般的事情她都能忍住,只要自我調(diào)節(jié)一下,深吸兩口氣,再默念兩句佛經(jīng),也就沒那么生氣了。

    她也知道陳家林在外面喜歡和男男女女一起吃喝玩樂,調(diào)個情逗個樂,無非是一起喝個茶吃頓飯的事,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所以,當(dāng)她在馬路對面看到陳家林和一個女的從佳藝賓館走出來時,空氣像撒了凝固劑,李玉芳頓住了,簡直不可思議。她安靜了五秒,艱難地咽下口水,閉上眼睛默默念著:人生就是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再睜開眼,李玉芳發(fā)現(xiàn)人生果然如戲,陳家林身邊的女人居然是胡可——她為陳琤找的心理醫(yī)生。

    李玉芳覺得自己應(yīng)該沖過去,破口大罵或者大打出手,讓這個裝腔作勢的女人出糗,不管怎么樣,總該做點什么,至少不應(yīng)該像此刻這般呆立著??衫钣穹忌眢w內(nèi)部某種自我保護(hù)裝置像被啟動一般,將她整個人完全包裹在其中,絲毫不能動彈。最后,陳家林鉆進(jìn)那女人的奧迪車揚(yáng)長而去,她還沒緩過來。

    李玉芳怎么也想不通,胡可那樣的女人,看上陳家林什么?陳家林,事業(yè)單位的一名副科長,手里沒有實權(quán),要錢沒錢要權(quán)沒權(quán),長得倒可以,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在她的照顧下,一如從前英俊瀟灑,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可是,長得好看的男人多的是,胡可那樣的女人,何必來蹚陳家林這樣的渾水?

    整個下午,李玉芳都蹲在地上反復(fù)擦拭地板,躲在衛(wèi)生間刷洗著各種物件,屋里各個拐角處用得上和用不上的東西整理出十八袋垃圾,一口氣丟掉,郁積的心情似乎明快許多。

    此時,天終于黑透,窗外的夜空中,除了星子,還有絲絲縷縷的薄云覆在月亮之上。城市的繁華升起落下,月光下,這座多情的城市里,每個角落都在發(fā)生著故事。李玉芳壓制著嚴(yán)肅的神情,把目光投向窗外,心底的疲憊紛亂地襲來,像海底沉寂的旋渦,一旦遇上風(fēng)暴便瘋狂卷撲。

    李玉芳很清楚,自己人生中最重大的難題到來了:女兒叛逆,丈夫出軌。就如牌局,她抓到的是一手爛牌,要怎么把這手牌打出去,才能把損失降到最低?離婚就好比抓了一手爛牌直接丟棄耍賴,徒惹對手恥笑。她是個普通的女人,她在意世俗的眼光,她不能夠完全的坦蕩。在某些方面,她承認(rèn)自己始終比不上陳家林的修為,做著一邊容忍婚姻一邊尋找愛情的勾當(dāng),讓自己的日常生活保持著理性又充斥著浪漫,嘴里說著謊言私底下做著不堪入目的事情卻依然能夠毫無愧色的面對她。

    李玉芳想,生活永遠(yuǎn)不是一場名垂青史的戰(zhàn)役,只是個牌局罷了,無須浴血奮戰(zhàn)。

    發(fā)牌的是生活,而出牌的卻是自己,人到中年,她在某些方面已經(jīng)沒有任何的優(yōu)勢,就好像一只疲憊的蝴蝶,明知飛不過滄海,但身在現(xiàn)實的旅途中,她只能跟隨著群體朝前飛。她得想辦法將手中的壞牌一張張巧妙地打出去,盡力做到反敗為勝。

    她倒要看看這個心理醫(yī)生,是如何懂得揣測人的心理,將她和陳家林玩弄于股掌之間。

    打定主意后,心又重新平靜下來。只是,胸腔里充斥的疼痛令李玉芳的自尊、驕傲,通通消失不見。她的耳朵嗡嗡作響,拎著糕點進(jìn)門的陳家林在說什么,她一句也沒有聽見。李玉芳用雙手撐住頭,脹痛充斥著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陳家林見她這副痛苦的模樣,慌張地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醫(yī)院?”

    李玉芳忽然抬起頭看著他人畜無害地笑了笑。

    結(jié)婚后,陳家林是第一次看見她這么笑。

    李玉芳的五官長得太乖了,笑起來眼睛彎彎,十分無辜的樣子,微挑的眼形,像個涉世已久的狐貍精。陳家林的心沒來由地跳了一下,心底開始發(fā)虛,眼皮又是一陣跳動。莫非,李玉芳發(fā)現(xiàn)了?

    陳家林未能把“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吃透,立刻開始用象征性意義的行動來抵消心理上的不安,他扶著李玉芳坐下來,端茶倒水,鉆進(jìn)廚房想要清理垃圾,嘴巴和手腳同時配合,一會兒喊陳琤出來吃水果,一會兒詢問陳琤的成績,再就是講述天南地北新聞八卦……陳家林的聲音變成了家里的背景音,像飛機(jī)起飛時發(fā)動機(jī)的嗡嗡聲,那聲音不停地鉆進(jìn)李玉芳的耳朵,被鎖在腦子里出不來,攪得腦漿都混在一起,脹得頭疼。

    房間里寫作業(yè)的陳琤暗自揣度,陳家林怕是干什么壞事了,如此反常。這智商,到李玉芳的肚子里搖一搖就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陳琤暗暗嘆了一口氣,一面為陳家林擔(dān)憂,一面又替自己高興,高興沒遺傳到陳家林的笨腦子。

    李玉芳說頭疼,怕是感冒了,陳家林慌忙扶著她進(jìn)房間躺下。關(guān)了燈,一片黑暗,外面路燈的光從窗簾縫里鉆進(jìn)來,隨著窗簾的飄動,光線一晃一晃的。

    李玉芳平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伸出手來,昏暗房間里細(xì)細(xì)長長的五指形狀。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陳家林提著的心暗暗放下,虛驚一場。

    他和胡可之間的關(guān)系,有時候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和李玉芳一樣,陳家林也不明白胡可看上他什么。陳家林在感情上,一直是被動的。大學(xué)期間,和初戀女友之間的戀情,是女友先主動遞上情書,一來二去的,他也就喜歡上了。后來,李玉芳橫插一杠,硬生生地將他和女友拆散。他原本是不喜歡李玉芳的,可后來時間長了,喜歡和不喜歡的界限越來越模糊,見不到她時,他挺思念她,就這么半推半就從了她。而胡可,陳家林真的不明白,她有錢有貌有氣質(zhì),跟她站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就是個不上臺面的癟三。

    一開始,陳家林是去要錢的,他認(rèn)為胡可給李玉芳催眠了李玉芳才會腦筋錯亂給了她幾萬塊錢。幾萬塊啊,對于他們工薪階層,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陳家林怒氣沖沖地找到胡可的工作室,一路上把要說的話都想好了,可當(dāng)他推開胡可辦公室的門時,胡可抬起那張出挑得令人發(fā)蒙的臉,靜靜地看著他。陳家林到嘴的話一下飛了,他囁嚅半天,一咬牙,伸出手單刀直入:“把錢還給我!騙子!”

    胡可看起來沒什么太大的反應(yīng),只微挑了下眉,又恢復(fù)了她那種標(biāo)志性的清冷困倦的模樣,眼簾半闔很嫵媚,托著下巴抬眼盯著他。

    對視了五秒,胡可對著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陳家林怒,主要是窘迫,咬著牙低聲說:“我是長得十分催眠還是怎么?錢拿來,我走人?!?/p>

    胡可笑了,她站起來,問他:“要多少錢?”

    陳家林猶猶豫豫地說:“我老婆給了你三萬塊錢……你還我兩萬好了?!?/p>

    胡可突然朝他走過去,直直地盯著陳家林看,陳家林有點受不住,心想這錢肯定是要不回來了,肉包子落狗嘴里,豈有吐出來的道理。可心中到底還是不甘,對李玉芳又增幾分不滿,他揮揮手,正準(zhǔn)備說算了,不料胡可卻將一只手搭到他肩上,嗓音很低,像是從喉嚨深處滾出,沙啞得模糊,聽在耳里有種奇異的質(zhì)感:“要不,你陪我吃十頓飯,我如數(shù)奉還?”

    距離太近,陳家林感覺渾身僵硬,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

    哪有十頓飯,不過是兩三頓飯罷了,兩人的關(guān)系便突飛猛進(jìn),有了實質(zhì)性的進(jìn)展。

    李玉芳做夢都沒有想到,替女兒請心理師居然是引狼入室。

    這世上,李玉芳不了解的事情實在太多。

    說來好笑,胡可之所以成為心理咨詢師,主攻心理學(xué),是因為她想要和父母對著干,叛逆地做自己,反抗父母的控制??墒?,反抗的過程中,她又對父母充滿愧疚。對父母而言,她是父母的百分之百,這讓她有被吞沒的窒息感,可她卻沒有辦法逃離。有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哪里出了毛病,具體什么毛病,她也不清楚。考大學(xué)時,她堅決反抗身為大學(xué)教授的父親,不填醫(yī)科大學(xué),選擇了當(dāng)時最冷門的心理學(xué)。

    上大學(xué)前,胡可連自己的房間都沒有,一直和母親睡在一起。上大學(xué)后,寒假回來,她向母親表達(dá)了自己的想法,她很想有個屬于自己的房間,不料母親居然又哭又鬧,罵她翅膀硬了,上了大學(xué)就嫌棄她。胡可將求助的目光投向父親,父親一如既往地逃走。

    父親對母親心懷內(nèi)疚,胡可的母親沒有工作,父親對她也沒有愛意,只是那個年代的人,都不講究離婚,再不幸福,也湊合著過。類似于搭伙過日子。胡可親耳聽見父親對母親說,他們是共同撫養(yǎng)孩子的伙伴,是搭檔。

    胡可憎惡這樣的家,她減少回家的次數(shù),熬到畢業(yè)工作,自己租房子住,本以為這樣可以自由喘口氣,不料母親又開始操心她的終身大事,大大小小的相親安排了一場又一場。胡可對戀愛結(jié)婚沒有絲毫興趣,大學(xué)期間,也和男生交往過,但只要談及婚嫁,她立馬打退堂鼓。這時,胡可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兒,父母毫無幸福感的婚姻生活,以及控制她的父母,這些將她悄無聲息地淹沒。她想掙扎,嘗試和母親交流,她需要一些個人空間,母親不必一直照顧她,替她做飯幫她打掃衛(wèi)生,甚至幫她清洗內(nèi)衣內(nèi)褲……可她的話沒說完,母親就哭得直不起身,說他們父女都嫌棄她,她只是想要照顧她,有錯嗎?胡可只好把所有的情緒壓下去,無法發(fā)泄,只能自我安慰,把壞情緒死死壓住。

    漸漸地,她有些抑郁了,可她只能把所有的攻擊朝向自己,因為她不能對母親表達(dá)任何情緒。

    她對自己的攻擊,就是和不同的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將自己摔碎。她只愿意和男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她不愿意結(jié)婚。她的內(nèi)心深處渴望親密關(guān)系,害怕孤獨,她似乎是個浪蕩的女人,其實她真正害怕的,是走入家庭生活。

    陳家林在這時候撞進(jìn)來,胡可用網(wǎng)一把將他兜住。

    陳家林是安全的。有婦之夫?qū)蓙碚f最安全,因為他不會想要和她更進(jìn)一步。人跟人之間的緣分很奇怪,要說找男人吧,胡可這樣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勝過陳家林一千倍一萬倍的,可她就是看上了他。胡可也暗暗思考過,她約莫著是自己潛意識里覺得,陳家林這種男人,比較軟弱好拿捏,他永遠(yuǎn)不會給她帶來麻煩。

    胡可看人確實很準(zhǔn),陳家林迷戀胡可的美麗,但他從來沒起過念頭要和李玉芳離婚。

    陳家林感覺李玉芳似乎知道自己的事,但他仔細(xì)觀察后,發(fā)現(xiàn)李玉芳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起那次和女性朋友吃飯出來被陳琤撞見,又悄悄去問陳琤,有沒有在她媽面前說什么。陳琤實在沒有耐心聽他繞著彎要答案,把筆一摔,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以后收斂點,目前沒說不代表以后不說?!?/p>

    陳家林心頭一喜,還想說點夸獎陳琤義氣懂事之類的廢話,剛說了聲“女兒真乖”,陳琤就捂住耳朵喊:“別說了!”

    陳家林趕緊做了個嘴巴拉拉鏈的動作,干脆利落地閉上嘴走開。

    陳家林放一百二十個心了,李玉芳肯定不知道他和胡可之間的事。

    有時,陳家林會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李玉芳那張從容的臉,有些惡毒地想:你不是絕頂聰明嗎?你不是可以掌控一切嗎?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大智若愚在裝腔作勢呢?

    對上李玉芳的目光,陳家林覺得她的眼神冷靜而遙遠(yuǎn),別有深意,正當(dāng)他誠惶誠恐心虛冒汗之際,李玉芳又變得若無其事。于是陳家林便深深陷入一種不確定中,深受折磨。最近,陳家林回家早了,有意無意地幫著李玉芳做點小事,說話也有點討好她的味道,想從李玉芳對他的態(tài)度中探出點什么,李玉芳待他似乎和從前一樣,可要仔細(xì)琢磨,又似乎和從前不一樣。

    陳家林于是沒話找話說:“買的股票漲了沒有?”

    李玉芳閑暇時喜歡炒點小股票,掙點買菜金。

    李玉芳忽然睜大了眼睛,長睫毛下半明半暗的眼眸,就那樣定定地釘在陳家林來不及收回笑意的臉上,她說:“我近兩年的運(yùn)氣一直不好?!?/p>

    正當(dāng)陳家林膽戰(zhàn)心驚暗自揣測含義時,李玉芳又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軟綿綿地說:“不過,我的智商你最清楚,再爛的股市,我也能把握?。 ?/p>

    陳家林咬著蘋果諾諾地點點頭,李玉芳的表情很溫柔,柔得像塊大棉花,她的眼中流轉(zhuǎn)著種種困惑、悲傷、堅強(qiáng),那雙特別的眼睛越發(fā)光彩,令陳家林不敢正視,他深深地垂下頭。

    2

    陳琤日益陷入夢魘的沼澤,它們像古老的咒語,在深夜纏繞著她。

    她總是被它們拽入另一個時空,那里開始暗而無光,蒙著厚厚的塵土。繼而漫天星光,那片燦爛的星光中,似乎隱藏著數(shù)不清的人類未知的東西,有些屬于再無法回到的過去,有些屬于遙不可知的未來。冥冥中,她感到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召喚她去,而那究竟是什么,她始終無法看清楚,亦無法理性地感知和判斷。每次她走進(jìn)那片星光中,出現(xiàn)在眼前的總是數(shù)不清的兔子,為什么有這么多的兔子?她不知道是該去親近它們,還是遠(yuǎn)離?親近它們,那種忍不住想要殺死它們的沖動,令她萬分痛苦。有次在夢中,她捏死一只又一只兔子,這種欲罷不能的強(qiáng)烈快感讓她夢醒后如丟了魂似的,心像斷線的風(fēng)箏,無法著陸,四處游蕩。她覺得自己是個變態(tài)。

    初三下學(xué)期,所有老師都跟瘋了似的,每門功課都布置很多作業(yè),像陳琤、張博濤這樣的學(xué)霸也得寫到夜里十一點以后,王大木這樣的差生,好解決,反正胡寫一氣,把試卷空白的地方填滿就行??嗟氖浅煽冎械鹊哪切W(xué)生,有時要寫到夜里一兩點。

    王大木把試卷填滿,對錯不管,夜里睡得香甜,見陳琤一雙眼睛布滿了血絲,滿是疲憊,好像一夜未睡的模樣,同情地說:“何必那么拼,你的成績穩(wěn)上重點,一中和無中如你囊中之物?!?/p>

    陳琤揉了揉眼睛,低聲說:“我若告訴你我昨夜殺了一晚上的兔子,你信嗎?”

    王大木愣了幾秒,瞪大眼睛說:“那你來我家殺鴨子呀!我給你結(jié)算工資。”

    陳琤白了她一眼,哀嘆:“我一睡著就做夢,夢里不是被人追殺,就是殺兔子……王大木,你說,我是不是有問題?”

    王大木點點頭:“嗯,你是有問題?!闭f完又拿胳膊肘撞了撞陳琤,下巴朝右前方抬了抬,說:“還有個比你更有問題的?!?/p>

    陳琤順著王大木示意的方向看過去,看見康英俊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托著下巴盯著講臺。王大木湊過來壓低聲音說:“康英俊最近有點不對勁?!?/p>

    陳琤又仔細(xì)看了康英俊幾眼,拿筆在紙上寫道:“對勁得很啊?!?/p>

    王大木拿書本遮住臉,低聲說:“前段時間,我看見他和他母親在街上揪扯,好像是他想穿什么衣服,他母親死死扯住他的衣服,非逼他脫下來,穿上她手里拿的衣服。兩個人僵持著,我躲在人群里看了會兒,后來上學(xué)要遲到了我才走的,也不知道康英俊看到我沒有。臨走時,我還聽到他媽叫嚷著‘以后別指望我再給你買一件衣服,你真不聽話,唉,你說這康英俊,看著挺陽光活潑的,沒想到他媽媽竟然是這樣的人?!?/p>

    陳琤沒有吭聲,康英俊總是未語先笑,朝氣陽光的模樣,可陳琤感覺他并不像外表表露的這般快樂,他學(xué)習(xí)非常努力,卻連很簡單的題都做不出來,成績一直不好。說話細(xì)聲細(xì)氣,聲音溫柔而陰郁,笑容也遮不住那份晦暗。下課時,他偶爾和其他男生一起咋咋呼呼,更多時候,是靜靜地坐在座位上低頭做題,佝僂的背和可怕的沉默讓陳琤覺得他像一片灰色的云。這截然相反的兩種狀態(tài),讓人覺得康英俊很奇怪。這也就是王大木感覺他不對勁的地方吧。

    王大木說:“康英俊最近瘦得厲害?!?/p>

    確實,康英俊瘦得臉上顴骨凸出,臉頰凹陷,即使這樣,他看上去依然很好看。王大木嘆著氣說:“陳琤,要不,你就從了他吧?我覺得他挺好的,比張博濤強(qiáng)?!?/p>

    陳琤嚇了一跳,生怕坐在身后的張博濤聽見,忙伸手掐了王大木一把,王大木想喊又怕被老師聽見,拼命忍著疼。

    陳琤回頭看著張博濤,張博濤抬起眼皮和她對視片刻,陳琤臉一紅,趕緊轉(zhuǎn)過頭。

    放學(xué)后,陳琤背著書包和王大木走在常走的小巷里,并不急著回家。

    王大木買了兩根冰棍,說:“你媽最近對你很放松嘛,放學(xué)不急著讓你回家了?你這都跟我逛了好幾次街了?!?/p>

    陳琤舔了口冰棍說:“我媽最近心思不在我身上。我覺得她好像有事,顧不上我?!?/p>

    王大木狠狠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里滾了好幾個來回,牙根涼得發(fā)酸,支吾著說:“你媽管你啥呀,無中自主招生你考個全市第一,卻放棄不上。這么好的成績,她還有什么好管的……哎我說你,真的為了張博濤非要去一中?”

    傍晚時分的陽光穿過屋檐,灑在王大木的肩膀上,巷子很窄,兩旁的房屋白墻灰瓦,墻面被風(fēng)雨侵蝕,斑斑駁駁,生命力頑強(qiáng)的雜草從房頂或是墻壁夾縫里冒出來,半空的電線縱橫交錯,像是鋪在頭頂?shù)木W(wǎng)。

    這是條百年老街,風(fēng)風(fēng)雨雨,刻著歲月的痕跡。

    一位慵懶的正在晾衣服的婦人,披散著剛洗過還沒干透的松散頭發(fā),嘴里大聲罵著剛進(jìn)門的小孩:“一念書就說板凳杠屁股,念書真吃苦,再苦還能比得上你老子替人搬貨、送貨的苦啊……”

    念書真吃苦,板凳杠屁股?

    王大木和陳琤對視一眼,“撲哧”笑出聲來,兩人怕笑聲惹來婦人的不悅,一溜煙跑出巷子。

    抬起頭,頭頂那塊天空既不晴朗,也不陰暗,它淡淡的,冷冷的,茫茫的。

    王大木問:“真的這么喜歡張博濤嗎?”

    陳琤反問她:“你說他為什么不喜歡我?”

    王大木想了想,說:“你太強(qiáng)了!最近每次考試你都是全年級第一,他只能進(jìn)前十。以前你們還輪流第一的。大概是你給他的壓力太大了吧?”

    陳琤沉默不語,王大木見狀,安慰她說:“張博濤那個人,太強(qiáng),即使他也喜歡你,我覺得你們倆性格不合,不會有結(jié)果的?!?/p>

    陳琤淡淡地說:“有沒有結(jié)果不管它,先開了花再說?!?/p>

    “執(zhí)念!你這是執(zhí)念!”王大木舔著手里的冰棍,想了想,又問她,“你為什么總做夢殺兔子?。磕懿荒軗Q個別的動物殺?”

    陳琤皺著眉頭說:“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p>

    這時,一只大黃狗突然沖出來對著她們“汪汪”叫,王大木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跑,陳琤一把拉住她,冷靜地將手里的冰棍棍兒扔給它,大黃狗一口咬斷了棍子,陳琤忙拉著王大木跑了。跑到安全地帶,王大木擔(dān)憂地問:“那狗,吞了半根棍兒會不會生病啊?”

    陳琤喘著氣,白了她一眼:“誰管它生不生病??!”

    王大木苦著臉說:“我們傷害了一顆傻傻的心靈。我們親眼看到自己傷害了什么,雖然那只是一只狗,我覺得它的喉嚨,也許是腸胃,會被戳傷的?!?/p>

    陳琤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不是有病吧?”

    王大木揮揮手,沮喪地說:“好好好,算我有病。反正我心里不太舒服,下次你不要這樣做了?!?/p>

    陳琤有點不高興,和王大木揮手分別,朝家走去。

    回到家,李玉芳又不在家。

    李玉芳神神秘秘匆匆忙忙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陳琤不清楚她到底在忙碌什么。不過這樣挺好,李玉芳沒有精力和心情來管她,她覺得松了好大一口氣。放下書包,取出各科老師發(fā)的試卷,剛寫幾個字,想起王大木問的話——她真的那么喜歡張博濤嗎?陳琤放下筆,怔怔地出神,張博濤擱淺在她腦海的身影一下跳出來——他走路的時候,腳步很輕,但她覺得自己聽到了石頭一塊塊滾動的聲音,它們互相碰撞擦出了火花……她憶起他說話的樣子,聲音很輕,表情很淡,如凍結(jié)的河流,一片死寂。閉上眼睛,這樣的張博濤就像一片花瓣落在她的心上。

    陳琤閉著眼,心像雨后開放的南瓜花,毛茸茸,濕漉漉,讓人無可奈何。

    李玉芳晚上快6點才回到家,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她有氣無力地對陳琤說:“我們出去吃吧,今天我不想做飯了?!?/p>

    陳琤驚訝地瞪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她:“不嫌棄外面臟?不怕耽誤我的學(xué)習(xí)時間?”

    李玉芳盯了她兩秒,自嘲地笑了:“我想開了?!?/p>

    夏日里暑氣重,晚上6點多了,樓下自行車坐墊依舊發(fā)燙。陳琤想了想,說:“要不算了吧,我們?nèi)コ匈I點面條回來煮。”

    李玉芳搖搖頭,率先朝小區(qū)門口走去:“我們吃火鍋去?!?/p>

    李玉芳的樣子有點不對勁,陳琤的直覺告訴她,李玉芳有心事。

    陳琤打量著走在前頭的李玉芳,她穿著一件灰色裙子,腳下是一雙平底涼鞋,走起路來健步如飛。陳琤突然想起,小時候的自己,看見時髦阿姨穿著高跟鞋從面前緩緩走過,高而細(xì)的鞋跟敲擊在地面上,發(fā)出“橐橐”聲,她就莫名興奮。她想要李玉芳也穿上高跟鞋,那么美好的事物,她和媽媽都應(yīng)該擁有。可是李玉芳從來不懂她的心思,將站在鞋柜前打量著一排高跟鞋的她拖走,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愛穿。”陳琤幼小的心毫無道理地認(rèn)為,女人若是不穿高跟鞋,那就不是女人,是……婦女!“婦女”這個詞,在她心目中,等同“老奶奶”,就好比紳士,要有煙斗、圍巾、拐杖與之匹配。

    陳琤見李玉芳步履飛快,已經(jīng)將她落下幾米遠(yuǎn),忙快步趕上去。

    街道上有血色的夕陽,小吃攤點堆滿動物的尸體,李玉芳顯然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只顧低頭往前走。陳琤追上她,拉了拉她的胳膊,剛想說讓她買雙高跟鞋,對面馬路突然響起一聲尖叫,一個男孩朝這邊狂奔,一位矮胖的女人蹬著纖細(xì)的高跟鞋邊追邊喊。男孩搶走了她脖子上的金項鏈。馬路上的行人停下來張望,也有人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行走。李玉芳停下腳步緊張地抓住陳琤的胳膊,男孩從她們身邊沖過去時,陳琤看到了他臉上的惶恐和絕望。繼而,男孩跌倒了,他一頭撞上簡易板鴨攤的三輪車,金項鏈拋出去好遠(yuǎn),男孩用手使勁撐著地面,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然而三輪車和大地給了他重?fù)?,沉重的傷痛令他無法爬起。胖女人追上來,她抓起地上的項鏈,上前用尖細(xì)的高跟鞋狠狠踩到男孩的臉上,男孩號叫起來,想要反擊,人群圍上去了,到處都是鼎沸的人聲,有辱罵的、教育的、同情的,夾雜著男孩不時被踢中的慘叫……陳琤看到男孩朝她這邊望了一眼,目光寒氣凜冽,卻沒有絲毫的恐懼,只有憤恨,對她,對所有人,對整個世界。

    擠出人群,陳琤心情低落。

    “媽,你不穿高跟鞋,挺好的?!标惉b說。

    李玉芳沒聽懂,勉強(qiáng)地扯唇一笑。

    此時,天邊只剩下一線光亮,隨時可能被湮沒。

    剛走進(jìn)火鍋店,陳琤一眼就看見背對著自己的張博濤,跟他坐對面的中年夫婦應(yīng)該是他的父母。陳琤不動聲色地坐到張博濤背后的座位,李玉芳在她對面坐下,拿起菜單開始點菜。

    陳琤聽見張博濤媽媽說:“兒子,馬上中考了,你放松心情好好考?!?/p>

    張博濤懶洋洋的聲音說:“我要是臨場發(fā)揮不好,考不好怎么辦呢?”

    陳琤豎起耳朵偷聽,原來張博濤也會害怕考不好啊。沉默了幾秒后,陳琤聽見張博濤媽媽悠悠地說:“考不好沒有關(guān)系,我和你爸爸還年輕,打死你還能生?!?/p>

    陳琤差點笑出聲,張博濤的媽媽太逗了,陳琤忍不住回過頭瞟了她一眼,張博濤媽媽有著一雙秀氣明亮的丹鳳眼,嘴巴嘟嘟的,看上去充滿了活力。

    “爸,你看看,我媽都這樣了你還不管管她?”張博濤居然在撒嬌,陳琤的臉一瞬間紅了,心跳飛快,有些激動,仿佛做賊一般,看到了不一樣的張博濤。

    陳琤還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反應(yīng),聽見張博濤爸爸慢悠悠地說:“你媽對你已經(jīng)夠好了,你學(xué)個物理,前天又把家里電視機(jī)給拆了,這樣你媽都沒打算要二胎,你還想怎么樣?”

    張博濤據(jù)理力爭:“我不是又給裝起來了嘛!”

    張博濤爸爸語調(diào)譏諷:“是哦,你是裝起來了,就是多出幾十個零件。”

    陳琤使勁憋住笑,憋得臉通紅,好在李玉芳一心撲在菜單上,絲毫沒有發(fā)覺她的異樣。張博濤許是過意不去,想要轉(zhuǎn)移話題,他撒著嬌對他媽媽說:“媽,給我來根冰激凌吧?!北ち枰デ芭_的自動投幣機(jī)前購買,他媽剛站起來就被他爸叫住,他爸說:“想吃就自己買去,憑啥支使我媳婦兒?你不心疼你媽,我還心疼我媳婦兒呢。”

    陳琤瞠目結(jié)舌,她忍不住又回過頭瞅了一眼,只見張博濤爸爸正搛了一筷子菜放到妻子碗里,這是個外表很普通的男人,看來張博濤的好外貌完全是超水平遺傳。張博濤媽媽笑吟吟地說:“兒子,跟你爸爸多學(xué)學(xué)?,F(xiàn)在流行這種貼心的男人,叫暖男?你也朝這個方向發(fā)展發(fā)展?!?/p>

    張博濤對此嗤之以鼻:“我爸對你暖,我可沒見過他對我有多暖……再說了,怎么發(fā)展?”

    張博濤媽媽說:“首先啊,冬天的時候你得穿秋褲,你說你每年冬天穿秋褲,都得讓我揍一頓才肯穿……”

    張博濤打斷她的話:“媽,飯桌上能不能別提秋褲的事?”

    張博濤爸爸不樂意了,埋怨說:“你跟我媳婦兒說話小心點,別動不動就打斷她的話?!?/p>

    張博濤無奈地嘆口氣:“好吧好吧,我閉嘴行了吧。”

    “閉嘴不行,你點了這么多吃的,吃不完別想閉嘴?!睆埐龐寢尩恼Z調(diào)像三月的風(fēng)一樣溫柔,陳琤有些失神,雖然這一家子在斗嘴,但她能感覺到他們一家人濃濃的愛和溫馨。怎么形容這一刻的感受呢?仿佛山巒黛色,雨后云煙,只窺其形,就能看見朦朧向往中的美麗。陳琤能想象出這一家子平日里的歡聲笑語,想想自己家,從小到大李玉芳極少親吻她,她總是有板有眼地安排布置一切,她像一只遙控器,調(diào)控指揮著自己的丈夫和女兒。很小的時候,陳琤就不企圖從她懷里得到點什么,哪怕是瞬間的溫暖,她更愿意到父親的懷里。大了以后,再去陳家林懷里索取安慰就難為情了,所以她和父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陳琤突然想到,她要是嫁給張博濤,不就可以徹底走進(jìn)這樣的溫暖了嗎?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她不過是一個初中生,竟然在想著嫁人了。

    這邊,點的菜陸續(xù)送上來,李玉芳心不在焉地將各種燙菜倒入火鍋中,張博濤一家吃飽起身結(jié)賬離開,他沒有發(fā)現(xiàn)陳琤就坐在自己背后。張博濤他們走后,陳琤才緩過一口氣,怦怦直跳的心臟慢慢恢復(fù)平靜。

    李玉芳一言不發(fā),等吃得差不多時,服務(wù)員送上餐后水果,她才想起那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問陳琤:“馬上就要中考了,功課復(fù)習(xí)得怎么樣?”

    “還行。”陳琤說。

    李玉芳用牙簽叉起一塊蘋果遞到陳琤面前:“來,吃一塊。”

    “媽,我吃飽了?!标惉b下意識地躲開。

    “吃飽了也吃一塊,蘋果有營養(yǎng),幫助消化?!崩钣穹颊f。

    陳琤慢吞吞地接過蘋果,說心里話,陳琤知道李玉芳對自己的愛絲毫不比別人家的媽媽少,只不過在她們的母女關(guān)系上,李玉芳過于強(qiáng)勢,她的想法跟決定,做女兒的必須百分百服從。

    陳琤強(qiáng)咽了幾塊蘋果,又吞了幾塊哈密瓜,李玉芳這才放過她。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陳琤實在好奇,忍不住問李玉芳:“媽,你是不是炒股輸大錢了?”

    李玉芳一愣,不解地說:“怎么這么問?”

    陳琤聳聳肩膀:“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是輸錢了,就是……媽,你不會有外遇了吧?”

    空氣凝滯幾秒,李玉芳似乎心情很低落地嘟囔一句:“小孩子別胡扯!”

    陳琤吃了一驚,難道猜對了?莫非李玉芳真的有外遇了?

    李玉芳看了陳琤一眼,目光淡淡地說:“你讀好你的書,別胡思亂想?!?/p>

    陳琤慢吞吞地說:“我是關(guān)心你。不過我覺得什么困難都難不倒你?!?/p>

    李玉芳覺得女兒的話聽著有點別扭,讓她心里不舒服,可女兒黑亮的瞳仁在夜色中閃閃爍爍,那目光十分純凈,李玉芳又覺得自己多心了。

    3

    陳家林覺得李玉芳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等待著李玉芳的發(fā)作,做好迎接大災(zāi)難的準(zhǔn)備,可是李玉芳一直沒有動靜,這種凌遲處死的感覺令陳家林度日如年,每天都惶惶不安。李玉芳到底知道了沒有,她知道多少,這些陳家林一點譜都沒有。有時候,他一回頭,對上李玉芳的目光,李玉芳用那雙幽藍(lán)發(fā)黑的眼睛盯著他,半天不挪眼,那雙眼睛像個大旋渦,里面藏著無限內(nèi)容。陳家林心里一陣發(fā)虛,可李玉芳又若無其事地跟他談?wù)撈鹌渌?,陳家林覺得李玉芳就像水,表面平淡無奇默默流淌,實際底部深藏著一股強(qiáng)大力量。能載舟,亦能覆舟。

    在和胡可廝混時,陳家林顯得憂心忡忡,胡可有些好笑,她拍拍他的臉,安慰他說:“你放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p>

    陳家林的眼睛空了下去,是一片茫然的褐色,他輕聲說:“你說她要是知道了,該不會來找你麻煩吧?”

    胡可愣了片刻,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哈哈笑著說:“你這是在擔(dān)心我嗎?你放心,她要是找我,我一定帶著最精銳的武器去迎戰(zhàn)。”

    陳家林的眉梢挑了一下,瞅著她,悶悶不樂地提醒她:“李玉芳可不是一般的女人?!?/p>

    胡可把熱氣騰騰的身體向他靠去,說:“確實不是一般的女人。不過,我們何必讓不可預(yù)知的未來,影響我們此刻的快樂呢?我這人,崇尚的是簡單生活?!?/p>

    簡單生活?陳家林的心頭一酸,他的生活還不夠簡單嗎?太簡單了!往往他剛開口,李玉芳已將他下一步的意圖摸清,在李玉芳面前,他就像一張白紙般簡單。說句粗俗的話——他一撅屁股,李玉芳就知道他要屙什么屎!李玉芳說話永遠(yuǎn)條理分明滴水不漏,做任何事情都成竹在胸,一旦陳家林的意見和她相悖,李玉芳簡直就是武林高手,摘花飛葉淡淡一揮便能輕松地令他束手就擒、心服口服、放棄觀點,待他事后反應(yīng)過來往往木已成舟。這種挫敗感讓陳家林頓生厭倦,他緊緊摟住懷里的胡可,悻悻地想:你李玉芳聰明能干又怎么樣,你知道老子外面有女人嗎?并且,老子已經(jīng)不想跟你過下去了……想著想著,陳家林興奮起來,那興奮開始是絲絲縷縷,緊接著便洶涌澎湃情緒難控了,對于李玉芳要如何收拾這一攤殘局他很是期待。

    陳家林的想法直接決定他的態(tài)度,面對李玉芳時,他不再心虛緊張愧疚,甚至開始趾高氣揚(yáng)橫沖直撞。陳琤都看不下去了,提醒他說話注意點。陳家林看了陳琤一眼,訕訕地笑笑。陳琤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現(xiàn)在是升官還是發(fā)財了?”

    陳家林沒明白她的意思,陳琤看著他說:“家里大小事你都不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以前還懂得收斂點,怎么現(xiàn)在變得理直氣壯?感覺底氣足了很多啊。”

    陳家林仿佛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家除了他和李玉芳,還有女兒陳琤,這要發(fā)生點什么,女兒夾在中間,怕是要和她媽媽一起來討伐自己。陳家林怔怔地站在那里發(fā)了半天愣,猶豫掙扎著,最終還是忍辱負(fù)重地拿起掃帚彎下腰去打掃家里的衛(wèi)生,動作僵硬充滿不甘。陳琤狐疑地看著他,再望向正在剝豆子的李玉芳,剛好對上李玉芳紅紅的眼眶,李玉芳的眼底帶了層霧氣,那感覺就像森林里走失的兔子,委委屈屈的??匆娎钣穹歼@副模樣,陳琤原本想責(zé)問陳家林的話反而咽了下去,但內(nèi)心深處的快樂居然壓制不住。陳琤背過身去,臉上露出隱秘的冷笑和殘酷,她的手指緩緩握緊,不管陳家林和李玉芳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問題,那是他們的事,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選擇的,她無須為別人的選擇負(fù)責(zé)。陳琤這么告訴自己。

    陳琤遲疑片刻,悶聲說:“懶得管你們的事,我看書去了。”

    李玉芳烏沉沉的眼睛里充滿了失望,心底陡然寒了幾分。自從知道陳家林有外遇后,李玉芳認(rèn)真地反省過,她將所有的時間、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快樂都放在丈夫和女兒身上,幾乎什么都沒有給自己留下,她所做所想的一切都是圍著他們轉(zhuǎn),為了這個家好,可實際呢,女兒并不覺得她這個母親好,和她一點也不親,總是淡淡的。丈夫?qū)λ母冻霾活I(lǐng)情,反倒怨氣沖天。一想到這里,胸腔充斥的疼痛令李玉芳的自尊、驕傲通通消失不見,她的耳朵里又嗡嗡作響,只好用雙手撐住頭,脹痛再一次充斥著每根神經(jīng)。

    李玉芳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所有事情放到心頭理順,從源頭一直剖析到每一個細(xì)節(jié)。閑暇之余,她又買來大量心理學(xué)書本,反復(fù)認(rèn)真研究,這一研究,還真有收獲,發(fā)現(xiàn)了許多以前沒發(fā)現(xiàn)的問題,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陳家林,從一開始就陷入了“證明誰更正確”的陷阱。

    陳家林有很多事情并不擅長,譬如跟人打交道、談利益等,他下意識地回避這些事情,李玉芳想,既然很多事情你不愿意去做也不擅長做,那么就由她來替他做吧。就這樣,慢慢地,很多事情和決定都由她來幫他定奪。開始,陳家林可能感覺還挺好,有個精明能干的老婆多省心省事啊。與此同時,陳家林在某些方面也漸漸喪失發(fā)言權(quán),有些事情越不做,能力就越來越弱。陳家林弱,就凸顯出李玉芳的價值,所有人包括李玉芳自己都覺得,陳家林需要她,所以他一定會更加珍惜她,他們的關(guān)系也會因此更緊密。事實上,陳家林越來越覺得自己被李玉芳控制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說了算。一旦有點沖突或是不同想法時,李玉芳總要證明她是正確的,每次陳家林都會被置于不正確的位置上。這世上,有哪個男人愿意天天對著一個精明強(qiáng)干的女強(qiáng)人,來證明自己的蠢笨、無知和失敗,展現(xiàn)自己的錯誤呢?她和陳家林似乎一直處于競爭關(guān)系,而競爭不會讓他們更相愛。

    李玉芳再想想自己,這么多年的生活中,她積累了多少對陳家林的不滿啊。她覺得他沒有氣概,沒有決策力,考慮問題幼稚可笑,一點小事都辦不好,處處讓她來操心,她覺得心很累。

    陳家林,一副民國公子哥的長相,笑起來溫潤如玉。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他也只穿呢子大衣,腕表露出半截,皮鞋在暗光下隱隱發(fā)亮。他把自己打扮得光鮮照人,約莫著也是在尋求一種平衡吧,從別的女人愛慕欣賞的目光中獲得存在感和成就感?李玉芳想起陳家林只要一離開家門,走路的步子都邁得很大,衣角擺動,顯得意氣風(fēng)發(fā)。她一直沒能注意到這些,反倒認(rèn)為她對家庭付出越多,處處讓他省心,他就會越感激她,永遠(yuǎn)離不開她??墒聦嵣夏兀瑑?nèi)疚感大約是人最不愿意承受的吧,所以才有剔骨還肉一說。在這個家庭中,她不斷犧牲自己,辛苦付出,在陳家林那里積累了越來越高的道德資本,它就像一座堤壩,攔截了陳家林對她的愛和親密……想到這里,李玉芳坐立不安,度分如年。一想到陳家林要離開這個家,李玉芳就感覺自己的精神世界完全被掏空,一種熬不過去的恐懼籠罩住她。

    李玉芳摳著指甲邊緣的皮膚,又自我催眠似的勸解,她和陳家林天天在一起,再好的愛情也會變質(zhì)的,世上沒有永遠(yuǎn)的愛情,除非兩個相愛的人突然永別,否則兩個人結(jié)了婚,每天在一起過著柴米油鹽的生活,怎么可能會永存愛情呢?愛情這玩意兒是會轉(zhuǎn)化的,陳家林對她的愛情轉(zhuǎn)化成親情,在外面重新尋找了愛情,可那又怎么樣?婚姻長了,就成了白開水,陳家林要換新口味,想喝喝可樂雪碧之類,可是誰會一輩子喝飲料呢?

    李玉芳將茶幾上擺放的一堆心理學(xué)書籍收起來,揉了揉眼睛,像已重新振作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嘴里念經(jīng)般自言自語:生活只是個牌局,何必要把自己弄得頭破血流呢……淡定,淡定!發(fā)牌的是生活,可出牌的卻是自己啊。

    她得想法子將一手壞牌扔出去,反敗為勝。

    胡可的優(yōu)勢是年輕漂亮,但年輕漂亮能壓得住她和陳家林十幾年的夫妻生活嗎?再加上女兒陳琤的重量,壓也能壓死那女人。

    李玉芳重新拿起來掃把和抹布,將家中所有角落都清理一遍,抹布東擦擦西抹抹,家被拾掇得窗明幾凈。想起小時候的陳琤,在她打掃時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問:“媽媽,你累嗎?你不累,你手里的掃把累嗎?擦地板的抹布疼不疼?”

    她訓(xùn)斥她:“怪小孩,不心疼媽媽反倒心疼抹布掃把?!?/p>

    “媽媽,我把天上的云摘下來,給你當(dāng)抹布好嗎?”

    “那不行,要把它留在天上,不然天空就該臟了。”她隨口應(yīng)付女兒說。

    她就是這么一步步將女兒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將女兒所想的都否定扼殺。女兒一寸寸地長起來,再一點點地遠(yuǎn)離,終于,她現(xiàn)在再也不跟在媽媽的身后嘀嘀咕咕訴說心中所想……

    望著熟悉的地面,李玉芳看到歲月的斑駁,那些模糊的,一晃而過的經(jīng)年往事,在這一刻通通浮現(xiàn)。是生活將她變成如此,還是她將生活揪成這樣?李玉芳有些悲哀,難道,生活非要給她來個慘烈一擊嗎?是為了讓她反省自己、剖析自己嗎?

    也好,剖析完了自己,又看清了很多事情,她不急,慢慢來,她這個看了一些心理學(xué)書籍的半吊子,要好好會會那個心理專家——胡可。

    李玉芳恨恨地把手里的抹布扔到一旁,抬頭看見天花板上幾根蛛絲,陌生而寥落。

    4

    中考在即,康英俊卻出了事。

    其實并非沒有征兆。體育課上,他走不了正步,手腳無法協(xié)調(diào),走著走著,就變成同時出左手和左腳,而他自己渾然不覺。體育老師單獨挑他出來訓(xùn)練,一遍又一遍,不行,還是不行。體育老師急了,抓住他的手和腿,幫他出手,出腳。體育老師忙得滿頭大汗,毫無成果,康英俊就像一個軟綿綿的提線木偶,在體育老師的手下?lián)u搖晃晃。同學(xué)們這才發(fā)現(xiàn)康英俊瘦得可憐,眼神空洞,自始至終毫無表情。體育老師無奈地放棄,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但最終什么話也沒有說出口。體育老師原本想把康英俊的情況告訴班主任,讓班主任多注意一下這個孩子,他看上去很不對勁。可體育老師一個人教好幾個班級,一轉(zhuǎn)身忙起來就把這事忘了。突然有一天,康英俊沒來上課,也沒有請假。班主任打通他母親的電話,他母親沉默片刻,說早上和他在家爭吵了幾句,之后他背著書包去學(xué)校了,可能情緒不好,還在路上耽誤著。

    上午第三節(jié)課時,康英俊的媽媽跌跌撞撞地跑到學(xué)校,康英俊一直未到學(xué)校。開始,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包括班主任和所有同學(xué)都以為康英俊只是躲起來了,可直到天空變成墨藍(lán)色,陳琤他們已經(jīng)放學(xué)回家多時,康英俊還是沒有出現(xiàn)。

    第二天一早,陳琤來到學(xué)校,才知道校領(lǐng)導(dǎo)和老師們幫康英俊媽媽找了一夜,所有的親戚和一切康英俊可能去的地方尋遍了,都沒有他的蹤影。最后,警察也參與進(jìn)來,幾乎是全城出動幫忙尋找康英俊,還是沒有找到。

    王大木郁郁寡歡,無心聽課,不時地問陳琤:“你說康英俊去哪兒了?”

    陳琤打了個冷戰(zhàn),木然呆坐,許久,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p>

    康英俊的媽媽呆呆地坐在老師辦公室,默默地流著淚,神情木然。

    一個星期后,早操時,陳琤指著天空對王大木說:“看,真好看。”

    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上,幾朵白云懶洋洋地飄浮著,一道長長的白色云線,從天邊出發(fā),貫穿天空,一直向遠(yuǎn)方延展。那線整齊細(xì)長,漸漸變成白色的魚鱗狀,斷斷續(xù)續(xù),松散開來。王大木說:“那飛機(jī)里,坐的該是小人國里的人吧?那么點大,有螞蟻大小嗎?”說完,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喃喃地問:“你說,康英俊該不會在那架飛機(jī)上吧……”王大木的話沒說完,就看到康英俊的媽媽突然沖進(jìn)來,一把抓住班主任的衣服,坐到地上號啕大哭。哭得傷心至極,仿佛壓了她多年的重?fù)?dān)與苦難,終于壓碎她最后一塊脊梁骨,讓她毫無顧忌地哭了出來。

    “英俊……英俊……我的兒子啊……”康英俊媽媽凄厲的聲音壓住了廣播,刺得操場上所有人呆若木雞,怔怔地注視著這一幕。

    康英俊的尸體一周后在巢湖里被打撈上來,尸體在來往船只螺旋槳的撞擊下,已面目全非無法辨認(rèn),公安部門通過殘留的衣物和DNA技術(shù)鑒定,證實尸體確實是康英俊。

    王大木低著頭,在第八套廣播體操的跳躍運(yùn)動節(jié)拍聲中低著頭,一起一伏地抽噎著。陳琤木木地站著,仿若一個不明局勢的旁觀者。她的腦海像播放幻燈片般快速閃過有關(guān)康英俊的種種畫面,死亡的氣息是那么濃郁,康英俊孤零零地站在云之端,用無奈的表情對她說:“吃吧,吃吧……”

    康英俊,幸好這輩子你還沒來得及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不然你現(xiàn)在怕是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了。陳琤默念。轉(zhuǎn)瞬,想法又改變了,她低聲自語:“天堂里未必全是好人,地獄里,也可以做個好人?!笨墒?,這人世間的生活,到底是天堂還是地獄?

    康英俊的死令班級氣氛越發(fā)沉悶,每個人都像得了抑郁癥,老師們大概想通過沒日沒夜的模擬考來治愈大家,他們沒日沒夜地寫,老師們沒日沒夜地高速批閱。分析試卷時,有老師恨鐵不成鋼地指責(zé):“你們還有幾天啊?幾天?你們掰著手指數(shù)一下,真是朽木……”

    老師剛剛提及“朽木”二字,就如同被蛇咬了般猛地剎住,大約是想起了康英俊,又大約是害怕傷及學(xué)生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總之尷尬地吞下后半句話,搪塞過去。所有人都低頭沉默,就連王大木也面無表情地咬著筆頭,盯著試卷。只有窗外的知了永不疲倦地鳴叫著。陽光照耀下的教室,卻仿佛子夜般深沉??涤⒖〉目瘴幌褚粋€巨大的旋渦,吞噬著一切聲響。

    中考來了,它讓所有人苦苦準(zhǔn)備多年以迎接它,可當(dāng)它站在面前時,陳琤和王大木卻覺得如此突然,突然覺得不可思議。

    陳琤和王大木并排走在校園里,陳琤一如既往的沉默,王大木說:“我媽像武林高手,每天手舞菜刀,在廚房里唰唰地亂揮一氣,什么海魚活蝦的躺倒一片,說是幫我補(bǔ)腦子,你說我這腦子還有得補(bǔ)嗎?”

    陳琤笑笑,沒有說話。

    王大木嘆氣:“我就是吃一百籮筐的魚蝦也趕不上你的好腦子?!?/p>

    陳琤輕聲說:“我還羨慕你呢。你看你,平時活得恣意瀟灑,不管你考多少分,你爸媽都以你為榮。不像我,為了爭第一,我錯過了多少好風(fēng)景啊。前天晚上你不是還去看電影了嗎?換成我,我媽肯定打死我?!?/p>

    王大木咧嘴一笑:“你說的也是。”

    “我們來比賽爬臺階吧。”陳琤提議說,“從教學(xué)樓左邊的樓梯上,從右邊的樓梯下,看誰快?!?/p>

    王大木沒有異議,兩個人奮力地爬著臺階,陳琤兩級兩級地走,王大木則一口氣跨三級臺階,像是要證明什么似的,很快便將陳琤甩在身后。當(dāng)陳琤氣喘吁吁地跑到教學(xué)樓右邊的樓梯時,王大木已身披陽光倚在欄桿上了,仿佛是光明的代言人,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站在那里等她。

    陳琤喘著氣在臺階上坐下,王大木也默默坐到她旁邊。

    “一朝墮入生死海,萬里黃沙不回頭。陳琤,我去參加了康英俊的葬禮。”王大木突然說。

    陳琤驚訝地看著她,不知道怎么接話。

    王大木的聲音從喉舌底下縹緲而出:“我跟你說過,我喜歡康英俊。我不是說著玩的,我是真的喜歡他。當(dāng)我看著他的時候,就有掉進(jìn)去的感覺。他笑容沉穩(wěn),像夏天般成熟,總令我想起那些泛著白晃晃太陽光的綠葉子。”王大木捂住臉嗚嗚哭起來,她說:“康英俊……他現(xiàn)在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個連洗腳盆大小都不到的木盒子里……”

    陳琤仿佛挨了一記耳光,王大木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打得她眼冒金星,她覺得喉嚨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王大木哭著說:“康英俊那破得不像樣的尸體被塞進(jìn)爐子里,化成一堆粉末出來。往爐子里扔的時候,他爸爸心疼地說師傅你輕點。那人撇著嘴說,死人還知道疼?從觀望孔里,我看到他用鐵鍬探到爐子里鏟了兩下,鏟出一些暗淡的粉末裝進(jìn)一只白口袋,當(dāng)時我想,這就是康英俊……骨灰被倒進(jìn)袋子時漏了一些在地上,后來,他父親進(jìn)去,彎腰想撮起來,他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骨灰上,那工人說別撿啦,你想要我再給你鏟兩鍬……”

    陳琤抱住王大木的肩膀,默默地流著淚。

    王大木說:“康英俊的媽媽撲上去廝打他爸爸,說自己把什么都給了他,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都給了他,他卻不肯離婚娶她。”

    陳琤詫異地看著王大木,半天沒回過神。

    王大木說:“后來,我聽康英俊的小姨說,我才知道,康英俊真的很可憐。他媽媽整天打麻將,平時也不怎么管康英俊,考試差了回家就是一頓打??涤⒖寢屧谡J(rèn)識他爸爸時,他爸爸已經(jīng)有了家庭,可他媽媽還是糾纏他爸爸,后來有了康英俊,原本以為他爸爸會離婚娶她,沒料到康英俊爸爸就是不肯離婚??涤⒖∩聛砗?,還是嬰兒的他,就經(jīng)常被他媽媽掐得青一塊紫一塊,他媽媽大概是把對他爸爸的恨轉(zhuǎn)移到了他身上吧。他小姨說,康英俊很小時就不對勁,帶他去親戚家喝新生兒滿月酒,康英俊一直圍著那孩子轉(zhuǎn),不肯離開,他趁人不注意掐那孩子,那孩子的胳膊胸口都穿著衣服,家里人當(dāng)時不知道,晚上給孩子洗澡時才發(fā)現(xiàn)身上全是指甲掐出來的紫印,回想當(dāng)時,康英俊圍著孩子轉(zhuǎn),孩子總哭,就明白了,于是跑去康英俊家大吵大鬧……康英俊因為這個事,差點被他媽打死。后來,又發(fā)生了幾次他傷害嬰幼兒的事,他家所有的親戚都知道他這個毛病,有小孩子的人家見到他,都提防著他?!?/p>

    王大木默默流著淚,問:“你說,康英俊是不是因為自己在嬰兒時期受到過母親的攻擊,導(dǎo)致他潛意識里看到嬰兒就想傷害?”

    陳琤打了個寒噤,她沒想到康英俊竟然有這么悲慘的身世,若是早點知道,那天他向她表示好感時,她會不會拒絕得不那么干脆?

    陳琤默然垂首,低聲說:“也許是因為世界上快樂的人太多了,所以上天就丟幾個不快樂的人來調(diào)節(jié)一下?王大木,我很羨慕你,我覺得你很快樂。我,經(jīng)常不快樂。我常常想,如果死不可避免,那就不要掙扎。如果不快樂,那就不要去快樂。在家里,我是個乖孩子,有點古怪,但不叛逆。我懦弱,所以絕望,我痛恨日光下每一件我不得不做的事,可每天我都必須做……我覺得,對康英俊來說,也許死亡的痛苦要比活著的痛苦少那么一點點,也許一個人在極度絕望需要自我保護(hù)時,會選擇自殺?我不知道……有時候,我也想過死,可是我不敢,我怕疼?!?/p>

    王大木瞪大一雙淚眼,猶疑地看著陳琤:“你竟然也想過死?為什么?你學(xué)習(xí)成績那么好?!?/p>

    陳琤苦笑,嘆了口氣:“成績好又怎么樣?你知道嗎,我經(jīng)常做噩夢,夢里我總是被人追殺,我覺得好辛苦。我查閱了很多資料,夢是精神分析學(xué)派里非常重要的一個關(guān)鍵,弗洛伊德認(rèn)為,通過夢境幾乎能發(fā)掘一切潛意識里的想法。我想,我是不是活得太壓抑,太沒有安全感,才在睡著時夢到被人追殺……”

    有風(fēng)吹來,校園里風(fēng)吹草仰,起伏無狀,王大木打了個冷戰(zhàn),站起來拍拍屁股就要走,她大聲說:“我走了,我不要跟你繼續(xù)這個話題,我害怕!”

    第四章

    1

    陳琤知道,李玉芳常常背著她,把她藏在床墊側(cè)面破洞里的日記本取出來,看完后又悄悄放回原處。不只這樣,李玉芳還會將她放在床底下、衣柜深處的東西偷偷扔掉。她裝作不知道,當(dāng)個溫順的女孩。好在目前李玉芳自身似乎陷入麻煩,處理麻煩花去她大量的時間,有時她會忍不住將壞情緒傳遞給陳琤,但在某種程度上,陳琤總算能夠喘一大口氣,讓自己輕松許多。

    陳琤隱隱知道,陳家林大約是外面有人了,陳琤的內(nèi)心深處竟然有慶幸和竊喜,她慶幸有那么一個人來對付李玉芳,讓李玉芳騰不出手來控制自己,打亂她的節(jié)奏。陳琤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她感覺自己真是良心太壞了,李玉芳是她的母親,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她居然希望她陷入泥沼。

    可是,心底的喜悅卻是怎么也壓制不住,它們令她腳步輕盈,莫名微笑。

    不僅如此,陳琤認(rèn)為李玉芳十分狡黠,她每天一點點地將不起眼的東西丟掉,讓她察覺不到,她也曾質(zhì)問李玉芳,是不是翻了她的房間,丟了她的東西。李玉芳矢口否認(rèn),她抿著嘴,表情淡然,毫不心虛地問:“你丟了什么東西?”

    陳琤啞口無言,實在是啞口無言,因為她居然不知道李玉芳到底丟棄了她什么東西??墒牵骋惶?,當(dāng)她尋不到一些物品時,第一感覺就是它們被李玉芳丟棄了,一如她將她小時候收集多年的糖紙丟棄一般。那些糖紙,她搜集了好長時間,她把它們浸泡在水中,然后拿到太陽底下曬干再夾到書本里把它們壓平,她在它們身上耗費(fèi)了很多精力。她還記得那時,她房間窗簾的顏色是葡萄紅,與木質(zhì)地板相映成趣,她喜歡拉上窗簾擺弄那些糖紙,李玉芳每次都會皺著眉頭進(jìn)來用力拉開窗簾,她問她:“為什么要把窗簾拉得這么嚴(yán)?”

    她說:“因為拉上窗簾感覺很溫暖啊。”

    李玉芳愣了一下,又不置可否地撇著嘴出去了。

    后來,李玉芳利用大掃除將那些糖紙全部扔了。陳琤大哭大鬧一場,也就是從這時起,她忽然懂得了憂傷,照鏡子時,她能清楚地看見自己眉梢的哀愁。

    那時,她知道李玉芳扔了她哪樣心愛的物品,而如今,她連被扔掉什么都不清楚。也許有些東西就是這樣,因為不被需要就不放在心上,以至于什么時候失去都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一定有什么被丟棄了。她想表露委屈,想用不屈的目光與李玉芳對視,只是繁重的學(xué)業(yè)令她無暇顧及這些,李玉芳的鬼祟和狡黠像突如其來的石頭般,硬生生地?fù)舸蛑男摹?/p>

    王大木最終沒有聽從父母的意見,花錢買進(jìn)無中,她去了離家不遠(yuǎn)的一所普通高中就讀。陳琤原本是上一中的,志愿填的也是一中,中考分?jǐn)?shù)出來,她是市狀元,第一名。

    離校散學(xué)式那天,王大木感嘆說:“我們的同桌緣就這么結(jié)束啦?!?/p>

    陳琤瞇了瞇眼睛,將一支藍(lán)色的派克筆送給王大木,說:“不管我們在不在一個學(xué)校,我們的同學(xué)情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p>

    王大木嘴一癟,嗓音帶著哭腔,說:“阿琤,有空就去我家找我玩啊,咱們不在一起,我會想你想得睡不著覺的。有你這么優(yōu)秀的同學(xué),我真是三生有幸啊?!?/p>

    陳琤剛把嘴向上揚(yáng)出一個弧度,王大木下一句話就讓她笑不出來:“不過我跟你說啊,張博濤,他聽說你報考的是市一中,立即把志愿改成了無中……”

    簡直就是晴天霹靂,陳琤站在這年夏天的尾巴上,看著自己的愛情灰飛煙滅還要佯裝無事。

    王大木嘆口氣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非張博濤不可,其實他的鼻頭過大,像顆鵝卵石。他笑起來嘴巴習(xí)慣性向左歪……他沒有那么好?!?/p>

    陳琤笑笑,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說:“是呀,他沒那么好,可他就是看不上我。非但如此,他還特別討厭我,恨不得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p>

    王大木一眼又一眼地偷瞄陳琤,小聲說:“你這是執(zhí)念!你的執(zhí)念太深了,叫人害怕。而且,你自己也會活得很辛苦。”

    陳琤不置可否,胸腔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屈充盈得鼓脹,她聽見自己骨節(jié)拔高的聲音,體內(nèi)細(xì)胞分裂的聲音,它們在她的身體中不停掉屑,它們之間的齒輪堅硬地磨合,于是疼痛不那么切膚。

    陳琤笑著對王大木說:“今天夜里會下雨。”

    夜里,李玉芳和陳家林發(fā)生了爭吵,陳琤能聽到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只言片語,她瞪大雙眼死死盯著房門,像臨陣對壘,緊緊地守著方寸尺土,唯恐疏忽而淪陷失守,她聽到李玉芳說:“為了阿琤,我不跟你計較!”

    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李玉芳的婚姻,李玉芳的丈夫,關(guān)別人什么事呢?仿佛李玉芳堅守著痛苦的婚姻,都是為了她似的,她憑什么要去背負(fù)這樣沉重的十字架?陳琤真的很憤怒,盡管這樣憤怒,但她依舊沒有任何表現(xiàn)、任何行動。這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這代表著她沒有個性吧。抑或是,她的情感出奇的淡,她是個性情涼薄的人。

    陳琤豎起耳朵傾聽著李玉芳在臥室里的一舉一動,拉椅子、咳嗽、指責(zé)、哭泣、喝水……陳家林倒是安安靜靜、無聲無息。

    豎起耳朵傾聽。

    這事多么記憶猶新,她多么擅長干這個??!身后的張博濤,她曾經(jīng)就是這么去傾聽他,傾聽他的一舉一動,多么美妙。一個人只要專心致志去干一件事,那件事就變得趣味橫生。他在她身后神情憂郁或談笑風(fēng)生,做出習(xí)題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思路堵塞時的煩躁,都逃不出她的耳朵。想到張博濤,今后他在無中,而她卻在別的重點高中,陳琤茫然無措,失去他,她的高中生活一定是荒蕪不堪,陳琤實在不敢想象。

    中考狀元,全市第一。這樣的她,哪所重點高中不愿意接受呢?無中有新政策,市前十名的同學(xué),即使報填了別的高中,只要愿意來無中就讀,減免一切學(xué)雜費(fèi),并且一年補(bǔ)助兩萬塊。陳琤覺得張博濤的半途悔改,由一中變成無中,簡直就是個笑話,孩子氣十足。他以為這樣她就拿他沒有辦法了?

    白色T恤、藍(lán)色牛仔褲、淺淡的微笑、英俊的臉龐,那么熟悉,似乎被一刀一刀刻進(jìn)內(nèi)心深處。無中的池塘前,打完籃球來洗手的張博濤遇到陳琤,他看著她,她看著池塘,池水很清,映出他的身影。他的眼中沒有喜,只有驚,驚訝令他表情僵硬,他說:“你不是填的一中嗎?你怎么會到這里?”

    “哦,你好。我在火箭2班,你隔壁,來一星期了?!标惉b的語氣那么清淡,清淡得仿佛這是他們?nèi)松某醮蜗嘧R,她從不曾見過他一般。

    2

    高中三年的生活對陳琤來說,似乎是一片空白。

    多年以后,每當(dāng)回憶高中生活,她的記憶里只有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和張博濤在學(xué)校池塘旁相遇,仿佛是告知他,她來了。三年里,陳琤和張博濤總共也沒見過三五次面,哪怕她和他的班級只隔了一道墻。第二件事是再遇胡可,那真是一場糟糕的遇見。

    除此以外,她的記憶里,每天都是大量做題,仿佛一臺做題機(jī)器。即便是成績?nèi)珀惉b這般好,語數(shù)外和理綜,每日習(xí)題加在一起厚厚的一沓,不思考光抄答案,也得抄到深更半夜。

    這高中時光,是靜的,不流動的,就好像一塊壓在箱底的淡白色棉布,經(jīng)過時光的侵蝕,越發(fā)的淡,淡到令人再也想不起來它。

    陳琤和胡可之間的遇見,真的很糟糕。

    那天早上,陳琤對李玉芳說放學(xué)要去找王大木玩,晚點回來。李玉芳用輕蔑的口吻淡淡地說:“你能不能交點好的朋友?王大木這種家里賣熟食的,像從放牛山上跑下來的女孩,有什么好打交道的?”

    陳琤以抗拒的眼神看著李玉芳,發(fā)現(xiàn)李玉芳長時間地坐在電視機(jī)前,捧著一杯彌漫著熱氣的茶,透過氤氳的白霧,陳琤看到電視屏幕上是一片美麗的姹紫嫣紅。

    陳琤說:“這牡丹真好看。”

    李玉芳輕輕地說:“哦?!?/p>

    陳琤從她身邊穿過去,彎腰拎起書包,看見李玉芳一直以同一種僵硬的姿勢坐著,她的眼淚正吧嗒吧嗒地掉進(jìn)茶杯里,和茶水融為一體。

    李玉芳說:“阿琤,你要好好爭氣,我一切都是為了你?!?/p>

    這一剎那,陳琤發(fā)現(xiàn)李玉芳曾經(jīng)黑得發(fā)藍(lán)的瞳仁變成了淺褐色,它們曾有的黑和李玉芳的芳華一起消失不見。

    陳琤有些難過,她說:“媽,你和我爸過不下去就離了吧?!?/p>

    李玉芳瞪大眼睛,伸手使勁地擦了把眼淚,說:“誰說我和你爸過不下去?我們好著呢。再說,就算過不下去,為了你我也要將日子過下去。離婚對你的影響很大,就是將來你嫁人,對方見你是單親家庭,怕都要考慮再三……”

    陳琤一嘴苦澀,她想告訴李玉芳,她對自己的好就像黏厚的糖漿一般,太沉重了,自己的手腳都被黏得無法動彈。

    陳琤拎著書包沖出家門,下樓后,樓下大嬸提著一只盛滿水的鐵桶在澆院子里的花草,清清的水柔柔地撞著鐵桶壁,聲音美妙極了。水被舀起倒入花草的根部,空氣中散發(fā)出清澈的香,她用力吸氣,總算能暢快呼吸了。陳琤很沮喪,李玉芳明明是她的母親,她毫不質(zhì)疑她對自己的愛,可是為什么,只要李玉芳一靠近自己,她就覺得李玉芳的氣場吞噬了一切,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混沌?

    陳琤覺得,這天注定是不尋常的。

    晚上放學(xué)后,去王大木家,從王大木家那口井里打來滿滿一桶水,分別倒在兩個盆中。她和王大木對視一笑,同時將臉埋進(jìn)水里。她睜開眼,水盆里晃動著光,很不真實,她們長久地閉氣,比賽誰憋的時間長,當(dāng)憋到極限后猛地抬頭,兩個人都大口大口地喘氣,好像跑出去的靈魂重新回到身體里,待喘過氣來,兩個人又為誰贏了爭論不休。

    和王大木分別后,陳琤的心還像浸在清涼涼的井水中,舒服、暢快。

    走在東大街寬闊的大馬路上,夕陽灑在身上,心是闊亮的,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掛著明媚的笑容。她想起李玉芳總是不屑地說王大木沒家教,像從放牛山上跑下來的姑娘,可就是這個姑娘,以一種最質(zhì)樸純真的方式撫慰著她的心,若沒有王大木,她可能像那個葬身在湖水中的康英俊一樣……陳琤打了個冷戰(zhàn),阻止自己繼續(xù)想下去。

    正要過馬路,左側(cè)是人們的嘈雜和汽車呼嘯混成的交響,右側(cè)那邊有人們的驚叫吵鬧和汽車揚(yáng)起的塵土融成的氤氳,似乎有人在打架。

    一個如癲如狂的聲音傳入耳中:“不要臉的女人,天下那么多男人,你為什么偏偏來跟我搶?我老公哪里好?那么吸引你?”

    陳琤怔怔地看著人群對面的樓房,那墻面上有工人吊在那里施工,伴著電焊的聲響,流落的淬火墜下,隱沒。陳琤的腦子“轟”地一下,一片空白,仿佛又走入那片熟悉的星空,那些在她手下死去的兔子一個個閃現(xiàn),她想奔跑,可全身像被一團(tuán)電光裹住,無法動彈。

    當(dāng)李玉芳那張猙獰的面孔撞入視線,陳琤才徹底清醒過來。李玉芳目眥欲裂,滿臉都是無法克制的恨意,一手掐住一個女人的脖子將她摁在墻上,另一只手來回不停地扇她耳光。那墻上用宋體謄寫著一句話: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陳琤很驚訝在這個時刻,自己竟然能很平靜地思考這句話是誰說的,好像是魯迅?

    魯迅是位斗士。

    此刻的李玉芳,怒不可遏,鬢發(fā)蓬亂,眼里的狂亂和恨像鋒利的劍,配合著兩手的撲打,似乎要將身下的女子置于死地。

    那女子抬起狼狽的臉,竟然是胡可。

    震驚之下的陳琤,竟然又想起哪位學(xué)者曾經(jīng)說過,中國人自古以來都愛看熱鬧……好像也是魯迅說的?那篇跟人血饅頭有關(guān)的文章?她又想到商鞅變法,立在城門木頭之上的告示,將木頭扛去某處得賞金,看熱鬧的人成千上萬,卻無一人上前。最終某人扛了去,得賞金。

    可此時,看熱鬧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如諸葛先生的八卦陣,卻無一人上前勸架。

    李玉芳額上青筋暴起,聲音如碰撞的冰塊敲著耳膜:“你不要臉,我就索性讓你丟人丟到底。”

    李玉芳竟然在脫胡可的衣服,胡可死死抓住衣角,苦苦哀求:“你也是有文化的人,你不能這么做。”

    李玉芳的臉上露出得意痛快的笑,她喘著氣狂喊:“你能赤裸裸的跟我丈夫睡在一起,就能赤裸裸的展開給大家瞧瞧……”

    胡可凄厲地呼號著:“你們這些人就沒一個上來拉開這瘋女人嗎?你們?nèi)家娝啦痪葐???/p>

    有幾個看不過去的男子悄悄轉(zhuǎn)身走了,圍觀的人低頭小聲議論,臉上掛著輕蔑的譏笑。胡可的衣服被脫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胸罩和內(nèi)褲,她已經(jīng)絕望,露出怪異的笑,她的目光越過人群,忽然落在不遠(yuǎn)處的陳琤身上。

    她竟然沖陳琤甜甜一笑,陳琤的胸口一窒,胡可的目光像一團(tuán)烈火,而她就像被炙烤的魚,焦了皮肉,身心俱焚,陳琤不由自主地躲到一棵法國梧桐樹后面喘氣。

    終于有看不過眼的大媽上前拉開李玉芳,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上前勸解,拿衣服替胡可蓋上。

    有人用手機(jī)在錄制視頻。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琤才敢探出頭,臉上滿是淚水。

    李玉芳已經(jīng)走了,胡可慢吞吞地一件件穿著衣服,臉上毫無血色。穿好衣服,她爬起來,一跛一跛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彎腰將鞋子脫下提在手中,繼續(xù)朝前走。

    陳琤默默跟在胡可身后,穿過一條又一條街。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著胡可,仿佛是眼睜睜地看著遙不可及的美夢醒來,心有不甘地掙扎。胡可,那么美麗的人兒,充滿著智慧和活力,那種高度是她望塵莫及的。內(nèi)心深處,她崇拜她、羨慕她。和胡可有限的交流中,她覺得胡可不僅感性而且還非常理性,考慮分析問題的角度和深度,她前所未聞地?zé)o法企及。她美麗的眼睛里那種如水晶般的清澈亮麗,還有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嫵媚,陳琤閉上眼睛就會憶起。有時候她想,假如她像胡可那么漂亮聰慧,張博濤會不會喜歡她?

    胡可就是她心目中的偶像,這是她心底的秘密,在某一個時刻,很突然的,“胡可”這個名字就會跳出來。胡可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一個夢,夢是多么迷人啊,夢總是被人懷疑真實性,而被懷疑的東西,不更有一種神奇的魅力和令人心醉的價值嗎?如今這個夢,就這么被李玉芳硬生生地毀掉,她的偶像,就此坍塌。

    陳琤沉默地跟在胡可身后,走了很長時間,她覺得很孤單也有些累。這座城市真是吵,十元店、超市和大排檔生意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好,那些傻里傻氣灰頭土腦的音響轟隆著,陳琤卻仿若走在寂靜無邊的大海中,被海濤不時吞沒。胡可就像流浪在孤島上的魯濱孫,而她,甘愿做胡可的星期五,一個忠順的仆從。

    不知道走了多久,胡可突然停下來,猛地回過頭直愣愣地盯著她,陳琤嚇了一跳,也不由自主地頓住腳步。胡可冷冷地看著她,在喧鬧的人群中,狼狽的胡可顯得更加孤冷無助,陳琤的心頭一酸,快步走上前站到她身邊,滿臉擔(dān)憂地看著她。

    “你是來看我的笑話的?還是,李玉芳讓你接著打擊侮辱我?”胡可的疾言厲色里透著無比的虛弱。

    陳琤下意識地點點頭,然后醒過神來,慌忙連連搖頭。

    胡可苦笑,神色疲憊,但是她的眼睛依舊很明亮,她說:“你恨我吧?那你打我吧,打完了快走,不要耽誤了你的學(xué)習(xí)。”

    陳琤用力點頭,須臾,“嘀嘀”一聲響,汽車?yán)嚷?,仿佛響在陳琤心上,寒冷如暴風(fēng)雪,瞬間彌漫全身。她又搖了搖頭,彎下腰接過胡可手里的鞋子,蹲下來替她穿上。

    胡可愣住了,半晌,她忽然又笑了,指著前面的一家咖啡廳,說:“我的腳疼得很,你扶我進(jìn)去,我要去洗手間拾掇一下。”

    陳琤扶著胡可進(jìn)了咖啡廳,胡可叫了一杯咖啡和一杯奶茶,付好錢便一拐一拐地朝洗手間去了。陳琤默坐片刻,她想了想,起身出門,到街邊一家小店里想給胡可買雙運(yùn)動鞋。選好后,店老板問她要多大碼,陳琤愣了片刻,胡可穿多大碼呢?陳琤思忖著,按胡可的身高體重,約莫她要穿36碼。買好鞋返回咖啡店,胡可剛好出來,她將手里的鞋子遞給她,說:“不知道你穿多大碼,買了36碼,不合適我去換?!?/p>

    胡可怔怔地望著鞋子,淚水涌出。

    “三年了。”她說。

    陳琤明白胡可這句話的意思,胡可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家,是三年前。

    三年前,她被李玉芳以貴客的身份請進(jìn)家,出現(xiàn)在陳琤面前。三年后,她在陳琤面前,被李玉芳當(dāng)街毆打羞辱。

    怎能不令人心生惘然。

    胡可說:“你是不是很恨我?”

    陳琤沉默著,她望著胡可面前的咖啡,認(rèn)真思考這個問題。她恨胡可嗎?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恨不恨她,她靜靜地看著胡可的眼睛,說:“我替你很不值。”

    一問一答,答非所問,但兩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胡可抬起頭,看著陳琤認(rèn)真地說:“我錯了,我確實錯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在犯錯。”

    胡可的話聽上去似乎是一句廢話,事實上卻是最重要的表態(tài)。陳琤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平靜和淡然,沒有看到謊言。

    陳琤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看上陳家林那樣的男人?說真的,他幫你提鞋都不配?!?/p>

    胡可的眼睛微微瞇起,驚訝一現(xiàn)即隱,她譏諷地笑起來,感慨地說:“被認(rèn)真愛過的孩子,更容易收到認(rèn)認(rèn)真真的愛。”

    陳琤似乎沒聽懂。胡可唇角微揚(yáng),露出如春風(fēng)般的笑容,說:“你知道嗎,一個家庭中,對孩子最狠的往往是母親,就像‘對黑奴最狠的,往往是黑人管家一樣。你懂我話的意思嗎?”

    陳琤搖搖頭,她真不懂。

    胡可說:“我,一個心理治療師,卻無法治愈自己?!焙傻难蹨I又流了下來,她縮在沙發(fā)上,像攤爛泥,眼淚從臉上的累累傷痕上淌過,此刻的她看上去那么無助凄涼,陳琤很抱歉地看著她,喃喃地說:“對不起!我替我母親向你道歉。”

    “為什么?我被你媽打是活該,你為什么要道歉?”胡可挑著眉頭,冷笑著說。

    陳琤低聲說:“你有錯,可我爸也有錯。我媽不該只把怒火沖你一個人來?!?/p>

    胡可放聲大笑,說:“你知道嗎,這個世上最難處的關(guān)系不是陌生人,不是朋友同學(xué),也不是你的同事,而是你血脈相連的親人!親人?這個血脈的‘親,無理可講,你無能為力,只能去接受,去承受,去忍受……”

    胡可的臉上有著寒意,眼里也有些濕意,她看著陳琤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同情,神情異常復(fù)雜,她說:“你這孩子,我挺……憐憫你,真的。你讓我看到了童年的自己,我也看到了以后的你,你會像我一樣,將一直尋找著愛你的人,并且不停地去證明他是否愛你,你將永遠(yuǎn)活在證明的死循環(huán)里?!?/p>

    胡可的表情很認(rèn)真,絕對不是冷嘲熱諷、胡言亂語,正因為她的這份認(rèn)真,陳琤一下子毛骨悚然,寒氣從脊梁處往上冒。

    胡可冷聲說:“你今天送鞋陪伴的情誼,我記下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我一定全力相助。這是我的手機(jī)號碼,這個號碼,只有我媽一個人知道,永遠(yuǎn)不會換的?!焙捎霉P在賬單上寫出一串?dāng)?shù)字,塞進(jìn)陳琤的手里。

    胡可充滿同情和憐憫的目光令陳琤極度不自在,她再也坐不住了,低聲說:“我再次為我母親向你道歉。我要走了,我還有好多作業(yè)?!?/p>

    陳琤站起身走了兩步,胡可在她身后說:“被愛滋養(yǎng)著成長的孩子最容易獲得幸福,我不是挑撥,你仔細(xì)想想,你從小得到過父母的肯定認(rèn)可和無條件的接納嗎?證明自己,這是一條不歸路,你將永遠(yuǎn)不滿意不知足,哪怕你取得再大的成就,哪怕你的愛人待你再怎么深情……”

    陳琤不敢再聽下去,加快腳步走了出去,走在街上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手心濕答答的全是汗。天一下子黑了,各色霓虹燈下的影子,有些光怪陸離。也許是內(nèi)心焦灼,看馬路兩邊的法桐也覺得蔫蔫的,一副瞌睡的模樣?;覊m在燈光下飛舞,那些碧綠的葉子蒙著一層灰。陳琤將胡可塞給她的電話號碼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路邊的垃圾桶,可她沮喪地發(fā)現(xiàn),胡可的電話號碼竟然如同刀刻,那幾個數(shù)字輪番在她心頭滾動,記得那樣牢。

    陳琤站在這繁華的大街上,忽覺世界安靜,荒涼蕭條。

    到家后,一進(jìn)門,李玉芳便端出熱氣騰騰的飯菜,一邊招呼她來吃,一邊埋怨她不該回來晚了,要耽誤學(xué)習(xí)。陳家林大約已吃過飯了,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陳琤沉默地端著碗筷,打量著李玉芳,李玉芳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她隱藏在長睫毛后的目光看不分明,陳琤驚慌了,她趕緊低下頭,雙手握緊筷子。

    李玉芳拿出一件新買的男士羊毛衫,在陳家林身上比試著,陳家林面無表情,任由她指揮。

    陳琤打了個寒戰(zhàn),咬著筷頭想,陳家林知道李玉芳打了胡可嗎?

    3

    證明自己,這是一條不歸路,你將永遠(yuǎn)不滿意不知足……

    陳琤真正懂得這句話時,已步入了大學(xué)。

    她本可以進(jìn)入更好的大學(xué),北大或者清華,高二那年她也可以提前進(jìn)入中國科大少年班,可因為她是個不肯改變的人,追逐張博濤的念頭逼得她不管不顧,一心只想跟隨他的腳步行走。

    高考結(jié)束后,陳琤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fā)呆,午后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間瀉下來,她一骨碌爬起來,戴著口罩和寬大的帽子,帽檐遮住半張臉。她在張博濤家的樓下轉(zhuǎn)悠,樓前晃啊晃啊的樹影陪著她,一個個調(diào)皮的光斑在地上蕩來蕩去,百無聊賴的她試圖將它們踩在腳下……樹上的知了很聒噪,陳琤依舊氣定神閑,望著馬路街道上恍惚的風(fēng)景,想著張博濤。這一個暑假,陳琤不知道自己在張博濤家樓下蹲點了多少天,有幾次遇見張博濤出來,她嚇得蹲在垃圾箱后面,久久不敢露面。

    就這樣守了多日,終于有一天,陳琤看到張博濤的父母手牽著手一起出來,她愣了半晌,回過神后趕緊沿著那條種著槐樹的路尾隨他們。陳琤跟隨著張博濤父母一起來到超市,她的口袋里只有十塊錢,但還是大模大樣地抓來大包的薯片和雪碧,慢吞吞地跟在他們身后。張博濤媽媽的一個朋友來和他們打招呼,談話的重點自然是高考。

    張博濤媽媽面帶微笑柔聲對那朋友說:“我兒子一心想上S大,不為別的,就為喜歡這學(xué)校的風(fēng)景,你說這大學(xué)不都差不多嗎?哪有不美的大學(xué)啊,清華大學(xué)也美啊,可我兒子就是鐵了心,第一志愿就是S大。”

    張博濤爸爸也輕嘆一口氣說:“估出的分?jǐn)?shù)可以填更好的學(xué)校,可……兒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就隨他吧,只要他開心?!?/p>

    陳琤捧著薯片和雪碧出來,坐在超市外的休息椅上旁若無人地吃喝。

    回去時,經(jīng)過一個批發(fā)市場,陳琤用口袋里僅剩的八角錢,買了一只桃。拿著那只桃子,她脫下鞋光腳踩著小路上的鵝卵石,腳下的疼痛很清晰,陳琤如釋重負(fù):S大?總算得知他的去向。心頭一放松,就有類似幸福的感覺涌出,陳琤的心里甜滋滋的。前面樟樹下有幾塊大石頭,陳琤在其中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撕去桃子的皮,吮吸著桃汁。桃子軟乎乎的,很甜。一個老太太過來在她身旁坐下,從口袋里摸出一部老人機(jī),笨拙地按著鍵,湊過來問她:“小姑娘,能告訴我,‘熬夜的‘熬怎么寫嗎?”

    陳琤接過她的手機(jī)幫她摁出“熬”字,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起家里孩子們的事,陳琤有點煩躁,喜得張博濤去處的她,還沉浸在歡喜中,不愿意被別人打擾。老太太大約看出她臉上的不耐煩,小心翼翼地說:“小姑娘,再幫我寫‘注意身體,多買點好吃的這幾個字。”

    陳琤這才注意到老太太編輯好的短信內(nèi)容是“好孩子,在外不要熬夜”,陳琤依言幫她編輯好短信,問她發(fā)不發(fā),老太太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急不急,先保存著,我怕我等會兒想起來還有別的話要說。”

    陳琤不解地提醒她:“那你可以再發(fā)啊?!?/p>

    老太太搖搖頭:“一毛錢一條,孩子再回一條就是兩毛啊。兩毛錢,我孫子能買顆小糖吃了。孩子們在外掙錢也不容易?!?/p>

    陳琤握著桃子,愣了半晌。

    全天下的母親,包括李玉芳,應(yīng)該都像這位老太太,全身心毫無保留地愛著自己的孩子吧?

    陳琤忽然為即將要做的事感到愧疚不安。

    李玉芳一心想讓女兒上清華,這是整個小城的人都知道的事,同時,陳琤也被無中校領(lǐng)導(dǎo)們和老師們寄予厚望,清華或者北大,每年小城能上的人,屈指可數(shù)。陳琤深知選擇S大的艱難,也知道李玉芳的執(zhí)著和堅定,別指望她能夠尊重自己的意愿,依她選擇S大。哪怕是一件小事,李玉芳都能和她糾纏半天,必須按照李玉芳的意愿來,否則就是一番生死決斗。陳琤已經(jīng)累了,她不愿意節(jié)外生枝,一定要將生米煮成熟飯,李玉芳毫無辦法才行,上S大的事情才能板上釘釘。況且,還有之前張博濤半途變卦,改一中為無中的事件,陳琤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大學(xué)四年,這么長的時間,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如果和張博濤不在同一所大學(xué),她將徹底失去他,毫無機(jī)會。

    陳琤拿定主意,起身回家時,夜幕已沉臨,路燈層疊亮著,乳白色的光暈像是蓬松的棉花糖,道路兩邊的夜景出人意料的繁榮。到家時,一打開門,地上的茶色玻璃碴兒便映入眼簾,陳家林的臉色在橘黃色吊燈燈光的映照下,如同死尸。

    看見陳琤,原本臉上黑氣沉沉的李玉芳站起來,強(qiáng)笑著說:“去哪兒了?一下午時間還不夠你玩的,混到現(xiàn)在才回來?!?/p>

    陳琤對李玉芳的這個“混”字感到很不舒服。此時李玉芳怒氣未消,說出的話硬邦邦的,仿佛綁上了一顆顆鐵釘子,向人劈頭蓋臉地扎來。陳琤同情地看了一眼陳家林,不知道他被李玉芳釘多久了。陳家林的嘴角掛著苦笑,立在客廳電視柜前,像棵渾身長滿刺的仙人掌。

    李玉芳指著地上的玻璃碴兒對陳家林吩咐說:“誰碰掉的誰清理?!?/p>

    陳家林張了張嘴,低聲回敬一句:“我砸的又怎么樣?你不逼我我能砸它?”

    陳家林聲音軟綿綿的毫無殺傷力,李玉芳抿了抿嘴唇,長長的眉毛向上一揚(yáng),起身捏著一小撮魚食走過去扔進(jìn)魚缸,站在陳家林面前斜睨了他一眼。陳家林渾身的氣頓時卸去,破功一般。或許是嗓子眼兒里在冒火,他彎腰摸過茶幾上的紫砂壺,搖了搖,里面好像還有點水,便咕咚對著壺嘴灌了個底朝天。

    李玉芳輕哼一聲:“這么個喝法,還讓不讓別人喝了?旁邊不是有杯子嗎?”

    陳琤拿來掃帚將地上的玻璃碴兒掃凈,陳家林沖她感激地笑笑,一貓身借機(jī)開門躥了出去。李玉芳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大門前喊:“你今天要是再出去,我立馬把鎖換了,以后你別想再進(jìn)這個門!”

    已經(jīng)下了好幾級臺階的陳家林頓住腳步,回過頭看著李玉芳,足足有三分鐘,兩個人都沒說話,就那樣對視著,一動不動。最終,陳家林帶著一臉委屈,嘴角向下撇著,像剛切開的葫蘆瓢,垂著腦袋進(jìn)門換鞋,坐到沙發(fā)上捏著電視遙控器。

    李玉芳說:“我去水果攤買個西瓜回來解解暑。”

    李玉芳走后,陳琤問:“你又怎么惹到她?”

    陳家林自嘲地笑笑,表情很無奈,說:“你媽那個人,控制欲太強(qiáng)。我喝個水,杯子放哪兒非要依她的指定,我隨手?jǐn)R桌子上,她非得移個位置,說我放杯子的位置不好,容易被碰掉地上……三言兩語說惱了我,我就砸了杯子?!?/p>

    陳家林緊繃著臉,眼神無奈,陳琤也捧著水杯小口小口地抿著水,皺著眉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一時間家里極為安靜,只有電視機(jī)的聲響。

    陳家林突然說:“別看你媽現(xiàn)在這么對我,我做啥她都嫌錯。以前可是她倒追的我,我那時候可瞧不上你媽了,她硬追著我,報考了和我同一座城市的大學(xué),離我學(xué)校不遠(yuǎn),又氣跑了我女朋友……”

    陳琤猛一抬頭,嗆了口水,咳嗽半天。陳家林趕緊過來替她拍著后背,連聲問道:“小心點,沒嗆到氣管吧?”

    陳琤咳紅了臉,憋著咳嗽問他:“那……你后來怎么同意了?”

    陳家林放下手,吸了吸鼻子,嘟囔著說:“大概是女追男隔層紙吧。”

    說完,陳家林又歪著腦袋對她說:“女兒啊,你說你媽,像不像女皇陛下?你看,她總是對的,道理一套套的,她總能證明自己的正確,找到正當(dāng)?shù)睦碛蓙碚f服我們。事實上,好像確實也是她對……”

    陳家林后面的話,陳琤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李玉芳倒追的陳家林,并且為了他特地報考了同一座城市的大學(xué),這太讓她震驚了。

    她現(xiàn)在做的,不正是李玉芳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嗎?她正在走李玉芳曾經(jīng)走過的路,她要變成李玉芳那樣的人,去重走她的人生嗎?

    陳琤想起已去天堂的奶奶的話,奶奶說,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每一顆星星都是唯一的,不可復(fù)制。可她要變成李玉芳的復(fù)制品嗎?陳琤打了個冷戰(zhàn)。

    這晚,陳琤又做了噩夢,夢中李玉芳變成一條五彩斑斕的大蛇,拼命追咬她。她一邊跑一邊絕望地喊:“我是阿琤??!我是你的女兒阿琤??!”可那蛇依舊將她直接吞噬。

    陳琤從噩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她瞪大眼睛看著窗外黑黢黢的夜,忐忑不安地想:她害怕李玉芳嗎?她為什么要害怕李玉芳?李玉芳是她的母親呀!

    想起夢中被吞噬,那種感覺實在太糟糕。她在害怕李玉芳吞并自己嗎?

    4

    沒有目標(biāo)的人生很累。

    有了目標(biāo)的人生更累。

    陳琤的心好累。

    無中的校園門口,張貼著她的大幅宣傳海報。

    高考分?jǐn)?shù)下來,她不負(fù)眾望是省理科高考狀元。這個小城,能夠出現(xiàn)一個高考狀元真是前所未有。一時間,市領(lǐng)導(dǎo)、校領(lǐng)導(dǎo)以及各大報刊媒體爭先來看望采訪報道她,陳琤真后悔,不應(yīng)該將分?jǐn)?shù)考這么高,沒想到成了狀元,那她想要做的事情難度怕是更大了。

    走下二樓樓梯,出了樓,光明瞬間撲面而來,陳琤回憶起那個夢境,不知為何想到一個成語——萬劫不復(fù)。她皺眉,用力拍拍自己的額頭,像是給自己鼓氣。

    這種獨自站在炎熱的夏日中撿拾心事的滋味太難受,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反復(fù)猜測,讓心穿梭在那種惶恐中,陳琤受不了。

    她找到王大木時,王大木正在看守自家的板鴨店。板鴨陳列在一個有玻璃罩的大冰柜里,為了節(jié)省電費(fèi),店里沒開空調(diào),酷熱難熬,王大木正拿著一瓶冰可樂貼在臉頰上降溫。聽了陳琤的瘋狂計劃,她將手里的可樂往旁邊一扔,撐著脖子驚叫:“……你剛剛說什么?再說一遍?!?/p>

    陳琤的話實在讓王大木震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陳琤垂下眼皮,不吭聲。

    王大木跳起來,頗有些義憤填膺地說:“我說姓陳的,我知道你聰明智商高,可你也不能太不拿狀元當(dāng)回事了吧?那張博濤有什么好?外貌長相是不錯,但他那樣的人,大街上一抓也一大把。為了他,你一個狀元跟他后面去S大?憑什么?”

    陳琤急忙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低聲懇求說:“好大木,親愛的大木,小聲點,這個事在木已成舟之前,絕對不可以透露一點風(fēng)聲,絕對!”

    “小聲什么呀!你知道你們學(xué)校老師包括校領(lǐng)導(dǎo)對你寄予多大的希望嗎?我們這個破地方,小城里,能出一個省狀元,那是多不容易的事啊。再說,這個事情在你父母那里也過不了關(guān)!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會給關(guān)心你的人帶來多大的心靈傷害!”王大木氣急敗壞地叫嚷。

    “瞧瞧你,嗓門這么大,又在跟誰爭論啊!”一位穿著白T恤和運(yùn)動短褲的男生走出來,他身姿筆挺,氣宇不凡,手里拎著一只大西瓜,走到王大木面前,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陳琤警惕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孩是誰。

    王大木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介紹說:“這是周洋,我的……同……”

    “我是她的男朋友!”周洋晶亮的眼里露出促狹的笑意,打斷王大木的話說。

    陳琤驚訝地看著他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們……正大光明地早戀?大木,你爸媽同意你這么做?”

    王大木抬眼看了周洋一眼,甜蜜地笑著說:“瞧你說的,我反正讀書也就這樣,我爸媽……挺喜歡他的。”

    陳琤太震驚了,王大木的行為堪稱壯舉啊,跟她相比,自己偷梁換柱改清華去S大算個鳥?。£惉b既羨慕又嫉妒地看著王大木,王大木站在周洋身邊,嘰嘰喳喳,像只歡快的小鳥。陳琤覺得自己被孤立在世界之外,獨自沉默著。

    恨,喜歡,通常這兩個詞是不能走到一起的,它們就像魔鬼和天使,永遠(yuǎn)不會手拉手。人的內(nèi)心只能有一種情感占上風(fēng),恨,就不可以喜歡。一個必須把另一個干趴下??墒谴藭r的陳琤,發(fā)現(xiàn)自己對王大木是既恨又喜歡。王大木就是一枚紅潤香甜的果子,陳琤喜歡她的香甜??墒撬南闾鹛珴饬?,襯托得自己干癟無生氣。陳琤默默地注視著王大木和周洋的身影,聽著王大木發(fā)出的動靜,簡直像只發(fā)情的貓,令人無法忍受。對王大木既恨又喜歡的感覺令陳琤不適,她意識到這種心理很不對,并為之產(chǎn)生極大的羞愧。陳琤匆匆和他們告別,站在路旁的香樟樹下,太陽偏向西邊,天上的白云開成一朵花的形狀。

    不要難過,總有一天我也會得到自己想要的。

    不要難過,我的快樂幸福都在前方不遠(yuǎn)的地方,稍微等一等就好。

    陳琤流著淚伸出雙手,太陽慢慢地從她的雙手之間墜下去了……

    晚上,李玉芳做了牛肉燉土豆。陳家林和陳琤幾乎是同時進(jìn)門,陳家林搓著手嗅了嗅,說:“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啦,今天晚餐居然這么豐盛?!?/p>

    李玉芳眉開眼笑,臉上的喜氣像團(tuán)火,燒得陳琤幾乎窒息,吃飯時,筷子也不敢往牛肉上搛,她深知李玉芳的喜氣為何而來,牛肉又是為何而來。不久后,她將私改志愿奔赴別處,李玉芳肯定不依不饒,定要大鬧一場,那不亞于一場災(zāi)難吧。對于即將來臨的災(zāi)難,陳琤心頭顫顫,她將兩腿使勁伸直,想使自己輕松一些。李玉芳渾然不覺,她往陳琤碗里搛放一塊又一塊又嫩又大的牛肉塊,充滿自豪和憧憬地規(guī)劃:“阿琤,你進(jìn)了清華大學(xué)后,莫要急著交男朋友,一切以學(xué)業(yè)為主……即便是交男朋友,也不能放松學(xué)業(yè),你在大學(xué)里是要考托福雅思的。出國鍍個金,將來國內(nèi)好工作由得你挑選……”

    陳家林咬著一塊帶筋牛肉,含糊地說:“說得輕巧,出國費(fèi)用哪兒來?咱就這么一個閨女,出國要是受到美帝國主義小崽子的誘惑,嫁了個外國人不回來,就等于白養(yǎng)了她。”

    “國是一定要出!國外讀個三五年的,再回來找份好工作?!崩钣穹紨蒯斀罔F地說,她對未知的將來胸有成竹。

    陳琤飛快地瞅了李玉芳一眼,她的臉熠熠生輝,光芒勝過頭頂灰暗的餐燈。

    “我要是沒能被清華錄取呢?”陳琤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說。

    “不可能!”李玉芳輕蔑一笑,“你要是不能被錄取,除非清華倒閉不招人了!”

    李玉芳拒絕的姿勢十分堅定,又說:“只要我們填了清華,沒有不被錄取的可能!”

    陳琤眼里掠過一絲慌亂,垂下頭往嘴里扒拉了幾口米飯。從李玉芳的表情里,陳琤瞬間明白了,自己若是違背母親的意愿,將會面臨一場颶風(fēng)。嘴里的飯再也咽不下去,陳琤只感覺天寒地凍,即將進(jìn)入煉獄般緊張。她搛起碗里的牛肉,丟進(jìn)陳家林碗里,仿佛少吃一塊肉,懲罰便會少一些。

    陳家林樂呵呵地吃著牛肉,說:“女兒呀,這都是沾了你的光呀,晚餐能吃上牛肉真是少有?!?/p>

    李玉芳只在午餐時做幾個菜,晚餐從來都是吃中午剩下的飯菜,有時候飯吃光了,她便熬粥。陳琤因為要讀書,又在長身體,所以受到特殊優(yōu)待,李玉芳會單獨給她做一道菜。對此,陳家林在喝著稀粥時強(qiáng)烈抗議,說自己大男人的,晚上不吃點硬菜容易餓,長夜漫漫……

    李玉芳哪里理會他的抗議,在她的勢力范圍內(nèi),一刀下去千萬人頭落地,天搖地動,萬物臣服。要吃的話,自己下廚去!有本事的話,自己下廚去!

    陳家林沒有本事,可依然想吃,所以他一年365天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外面吃完晚餐才回來。對于陳家林在外面吃晚餐是否更加費(fèi)錢,李玉芳也管過,管就是爭吵,無休止的爭吵。可惜陳家林的時間不在她的勢力范圍內(nèi),到了下班時間,陳家林不回家她也沒有辦法。

    李玉芳說:“以后要省下錢給女兒讀書,還要出國……日子只能更清苦點了。”

    一塊肉還沒來得及完全塞進(jìn)嘴里,陳家林皺著眉頭痛苦地看著李玉芳,他的腦海中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女兒外出讀大學(xué)后難熬的清苦日子的影像了。陳家林憤憤地說:“那也不至于在生活上那么節(jié)約,能省下幾個錢呀?!?/p>

    李玉芳說:“我問了別人,出國的話,每個國家的費(fèi)用不一樣,但再怎么少,一年二十來萬也是要的?!?/p>

    李玉芳的話像塊大石頭丟過來,砸得陳家林和陳琤二人目瞪口呆。陳家林支吾著說:“一年咱們不吃不喝,也拿不出來二十多萬的……”

    “所以!”李玉芳打斷他的話,“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必須節(jié)省!一個錢掰成兩個花!”

    像世界末日來臨,陳琤再也吃不下去,她站起來推開碗,往自己房間走去,緊緊關(guān)閉房門,似乎這扇房門能將她闖下的大禍攔截住。坐在書桌前,陳琤瑟瑟發(fā)抖,她開始害怕,自己任性帶來的后果可能像隧道一樣通向無窮遠(yuǎn),她不知道隧道的盡頭會是什么。陳琤問自己,假如還可以回頭,她是繼續(xù)干還是不干?

    干!不能干!

    陳琤在干與不干的循環(huán)交替中死去活來。

    她也搞不明白,為什么很多事情她明知不能做,卻還要固執(zhí)地認(rèn)為非做不可呢?她突然想起死去的康英俊,假如當(dāng)初,她能夠接受康英俊的表白,和他認(rèn)真地交往下去,他還會選擇死亡嗎?可是,過去和未來,都是如此讓人不愿復(fù)究。

    5

    陳琤沒有預(yù)料到,打擊來得如此致命直接。

    陳家林是在上班的途中接到李玉芳電話的,李玉芳在電話那頭氣急敗壞地怒吼命令:“快!快過來!我在阿琤學(xué)校,阿琤居然悄悄改了志愿,她一個狀元啊!狀元??!她竟然填的是S大……”

    李玉芳聲嘶力竭的怒吼嚇壞了陳家林,電話那頭李玉芳的嗓門里仿佛安裝了一個哨子,每吐一個字就發(fā)出尖銳的哨音,刺得陳家林的耳膜生疼。陳家林將自行車掉轉(zhuǎn),他騎到半路還沒摸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仿佛是大事件,天要塌下來的大事件。右拐彎時,心事重重的陳家林突然加快速度飛馳起來,像極了一場雜技表演。一輛攪拌車大約是不服他的表演,車輪輕輕擦了擦陳家林的自行車輪胎,又從陳家林的右半身壓過。陳家林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死得如此慘烈,他的半邊身子全爛了,腸子淌了一地。他的手機(jī)也被壓得稀巴爛,交警費(fèi)了很大氣力,找了一位維修手機(jī)的專業(yè)人士,才將他手機(jī)卡里的電話號碼導(dǎo)出。

    陳家林死亡的消息像一把不分青紅皂白的掃帚,劈頭蓋臉地掃向陳琤,她佝僂著背,頭拼命往下縮,仿佛背著一個無形的龜殼,而她正要把腦袋縮進(jìn)龜殼。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顫顫巍巍左右搖晃著走進(jìn)小區(qū)時,鄰居們正圍在一起竊竊私語議論著,看見她,那些細(xì)碎的聲音戛然而止,大家都用一種復(fù)雜的目光看著她,她蒼白著臉,隨時要跌倒似的,卻沒有一個人過來攙扶她一下。她的出現(xiàn)讓所有人受驚,大家急匆匆地離開。

    家里沒人。

    窗外有風(fēng),樹葉沙沙作響。

    家里靜悄悄的,死一般的靜。

    墻上掛鐘的嘀嗒聲,突兀地打在耳膜上,陳琤被那聲音嚇得一哆嗦,她木木地看著墻壁,墻壁潔白,仿佛是世界末日的映射。天越來越黑,李玉芳和陳家林一直沒有回來。哦,聽說陳家林已經(jīng)死了?陳琤有點困惑地抬起頭望向夜空,掛鐘的嘀嗒聲滯重拖沓,正如她遇到的所有人和事,沉甸甸地交錯,攪成黑色的旋渦,讓人絕望地下沉,下沉……

    父親這個角色,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形象應(yīng)該是偉岸的,像一座高聳入云的山,是一片沒有邊際的海,立起來巍峨挺拔,躺下去波瀾壯闊。陳家林給陳琤的印象卻是一副唯唯諾諾、不學(xué)無術(shù)的模樣,他就像一臺年久失修的空調(diào)。雖然如此,可陳家林作為一名父親,還是給她帶來很多溫暖和愛。某種程度上說,他更像是她的哥哥,他們是一對兄妹,是李玉芳的孩子,他讓李玉芳操著心,也替陳琤擋去很多麻煩。若是沒有他,李玉芳超強(qiáng)的關(guān)注力全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她早就被壓得窒息而死。陳家林就是這個家庭的潤滑劑,沒有了陳家林,這個家再也不是家。

    若不是她改了志愿,陳家林今天一定好好地在單位上班,他沒有機(jī)會和那輛攪拌車相遇。

    她的執(zhí)念像道奪命符,奪走了陳家林的命。

    陳琤開始懷疑世界的真實性,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縹緲的夢,很快就會消散在黑暗中。明天,只要她重新睜開眼睛,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

    喵嗚。一只黑貓踱步進(jìn)來。陳琤抬起眼皮,發(fā)現(xiàn)大門一直未關(guān)。黑貓有著和李玉芳一樣銳利的眼睛,陳琤和它對視,它的綠色眼睛,就像平靜的激不起半點波瀾的幽深湖水。陳琤渾身顫抖,眼前浮現(xiàn)出一只又一只兔子,殺死它們,她可以讓陳家林重生,讓這亂七八糟的現(xiàn)實變成一場夢。

    黑貓似乎嗅到了暴戾的氣息,奓起毛睜著驚恐戒備的眼睛看著她。

    陳琤能感覺到它的顫抖。它就像另一個她。

    隨著大門“啪”的一聲被關(guān)閉,危險的氣息苦苦相逼,黑貓開始在客廳亂竄奔跑,逃到墻角,已無退路。眼前的女孩窮兇極惡,它沒有存活的余地。女孩捉住它,她捏住它的脖子,將它用力摜向地面,黑貓?zhí)稍诘厣?,痛苦地抽搐著,殷紅的血液從它的身體里緩緩溢出來……

    李玉芳進(jìn)門,她對一臉頹然坐在角落里的陳琤視而不見,借著樓梯過道的燈光,她默然地盯著眼前的一地血色,昏暗的燈光將她瘦瘦的背影投射在白色的墻上,放大若干倍。那個影子看上去詭秘而悲傷,她的肩膀隨著急促的呼吸不停地抖動。

    陳琤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她慌忙爬起來,帶著一臉期盼問:“爸爸活過來了,對嗎?他們說爸爸被車撞死了,腸子淌了一地,這些都不是真的,對不對?”

    李玉芳神色平靜如海,一痕波瀾都沒有,她的嘴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幾句話,陳琤分辨許久才聽明白,她說:

    “你以為,你邪惡的秘法能救得了他?

    “你殺死一萬只貓和兔子,他也活不過來了。

    “他被壓得稀巴爛。”

    陳琤呆若木雞,李玉芳像個木偶人般朝臥室晃去。

    只覺得掏心挖肺般的疼,李玉芳的幾句話,像尖銳的刀刃,一刀一刀剖開她的身體,她甚至能聽到刀刃劃在肌膚上刺啦啦的聲響。

    原來李玉芳都知道。原來她所有的小秘密,她全部看在眼里。自己在她的面前,一直都是剛出生的赤裸裸的嬰兒。世界像天崩地裂一樣,所有的碎片全坍塌在眼前,呼吸隨著胸口的疼痛變得困難無力,眼前宛若天黑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她要扶著墻才可以勉強(qiáng)站立。

    葬禮上,陳琤一直跪在靈堂上,她的屁股坐在自己的腳心,保持這個姿勢過久,她的雙腿雙腳已經(jīng)由發(fā)麻腫脹到?jīng)]有任何知覺,腿和腳都不是自己的了。陳家林在黑白鏡框中看著她,目光充滿憐憫和心疼。陳琤眼里滿是淚光,可憐兮兮地望向陳家林,和他無聲對話:

    爸爸……

    孩子,不怪你。這只是場意外,是爸爸的命。

    如果不是我太任性……

    阿琤,在合適的時候離開,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陳琤驚呆了,她瞪大眼睛看著陳家林,照片里陳家林的眼睛像黃昏的沙漠一樣深邃。

    陳家林的臉上露出神秘的笑,長痛不如短痛,阿琤,活不下去的話就趁早了結(jié)。

    陳琤愣愣地看著陳家林的臉,他的臉被靈堂昏暗的燈光包裹著,自上而下地俯瞰著她。

    怎么辦?

    怎么辦?

    怎么辦?

    她要了結(jié)掉這一切嗎?

    你看,阿琤,從頭到尾你都沒淌一滴眼淚。你都沒為我——你父親的死亡流下一滴淚。你是個忘恩負(fù)義又薄情的孩子,你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陳琤捂住胸口,再也承受不住內(nèi)心劇烈的絞痛,仿佛跌入湖水中,環(huán)繞著的湖水封閉住她,暗暗的鈴聲響起,衰弱的花朵跌落,頭頂?shù)墓饩€如雨水般灌入。所有暗藏至深的記憶都在迅速翻涌,它們奔跑在曲折崎嶇的路上,想要,也將要永遠(yuǎn)的逃離。

    不,她只是個孩子,剛剛升起的太陽,她還沒來得及領(lǐng)略人世間的風(fēng)光,為什么要了結(jié)一切?她做錯了什么?她努力地學(xué)習(xí),努力做好所有的事情,要說錯,她無非是在夢境和幻想中殺死過幾只兔子。是的,她承認(rèn)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她沒有特異功能,沒有能力改變該發(fā)生和已經(jīng)發(fā)生的。

    哦,不,她還殺死了一只黑貓。

    可那又怎么樣?她也付出了代價,殺死那只黑貓的同時,她也殺死了另一個自己。

    你看,所有人都在懲罰她,叔伯們姨娘們以及小區(qū)的鄰居們,他們對她的久跪視而不見,沒有一個人軟聲喊她起來歇一會兒,她的膝蓋已經(jīng)青紫。

    并且,她跪了一整天,連口水都沒喝。

    這一切,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包括李玉芳。

    陳琤思索著噩夢般的人生,她突然發(fā)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發(fā)生之前,她不愛任何人。陳家林和李玉芳,她只是理論上知道她愛他們,但是并不能真切感受到這種愛,之前的日子隨著陳家林的死亡幻化成深夜睡夢里的香氣,類似幼小橙子的那種香氣,脆弱得要命,隨風(fēng)而生,又隨風(fēng)而逝。之前的她,無論做什么,身邊總有人蹦出來糾正一下。這讓她多么的厭倦?。∷仨氁凑談e人的來,否則決不罷休,哪怕只是一件小事,都要鬧得你死我活。

    看,陳家林不就是因此而死去了嗎?

    可是,這一切要讓她來埋單嗎?

    絕不!

    死亡,并沒有什么可怕的。

    死亡,究竟是孤獨地離開,還是另有一場意外的收獲,這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會死亡,但她在死亡到來的那一天前,她要站著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哪怕跌倒,爬起來,抖抖身上的塵土,繼續(xù)。受了傷,捂住傷口,顫顫巍巍地邁開腿,邁上生活里的一級級臺階,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陳琤咬著牙對視著鏡框里的陳家林,她的目光變得堅毅、決絕。

    吊唁的人們簡直為此震驚,這女孩子的父親因她而死,她跪在亡父面前,不但沒有痛哭流涕,悲傷得死去活來,反而冷漠地注視著父親的遺像,眼里發(fā)出奇異的光芒,閃爍非常。親戚們躲在一旁竊竊私語,傳遞著女孩的邪氣——她在父親死去的當(dāng)天,在客廳里殘忍地殺死一只黑貓。甚至有熟悉她的親戚開始講述她小時候蹲在地上掐死螞蟻的細(xì)節(jié),親眼看見她將捉住的蜜蜂裝進(jìn)玻璃瓶里,她往玻璃瓶里灌水,在蜜蜂淹得半死時,又將它們撈出來,待它們舒了一口氣,以為死里逃生之際,她將它們裝在瓶子里挖個坑活埋……

    瞧,這個女孩子不但大逆不道,而且渾身充滿著邪惡,并且狠毒。加上她聰明絕頂,思維縝密,顯得愈加可怕。

    陳琤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周圍所有的人打上標(biāo)簽,她的腿腳失去知覺,渾身冒著虛汗,嘴唇蒼白,唯有一雙眼睛,充滿銳利的光。如同蛇蛻皮,她已經(jīng)連皮帶肉地蛻落了一層,并且,疼痛已經(jīng)不再切膚。

    她要遺棄這一切,把所有的傷害和不公狠狠地甩在后面,一個人決絕地行走。

    唯有王大木,聞訊趕來的王大木,流著眼淚緊緊抱住了她。

    “陳琤,傻丫頭,你哭呀!別放在心里憋著,哭出來吧?!蓖醮竽酒怀陕?。

    從愣神中醒來的陳琤,怔怔地看著王大木,王大木眼里的不舍和憐惜讓她更加心灰意冷??窗?,最親的人,只知道指責(zé)她、唾棄她。這世上,關(guān)心她的人,竟然只有王大木一個。

    陳琤心如死灰,眼里是極度的虛弱和恐懼,就好像是陷入一個冗長而沉重的夢境,被人叫醒之后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更加的糟糕。

    她再也堅持不住了,身體一歪,靠入王大木的懷里,低聲說:“哭出來,做出悲痛的表情,能讓眼前這亂糟糟的一團(tuán)改變嗎?”

    耳邊響著別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議論聲,還有李玉芳沉重的控訴——是她私自篡改了志愿書,導(dǎo)致這一場事故。陳家林是死在她的手中!

    陳琤笑了,她將作為一個恥辱的疤痕存在著,所有人提到她,都想過來輕輕摩挲一下這個疤痕。

    有什么關(guān)系!這個混濁的夢境,將她逼到絕境中,但是只要有太陽,一切都將重新開始。陳琤的臉,映著靈堂暗淡的燈光,有著奇異的陰暗變化,她的雙眸陷在陰影里,閃出幽幽的光芒。

    “王大木,謝謝你?!标惉b在說完這句話后,便因虛脫暈了過去。

    6

    陳家林的賠償金很可觀。

    開始說賠償八十萬,叔伯兄弟姨娘嬸媽們都不同意,他們義憤填膺高聲叫嚷著要讓肇事者坐牢。肇事司機(jī)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陳家林慘烈的死亡已經(jīng)讓他嚇破了膽,他當(dāng)場嘔吐暈倒。之后,他只要一坐進(jìn)車輛中,便渾身冒汗,口干舌燥。他已經(jīng)喪失了當(dāng)一名司機(jī)的資格,或許一輩子也無法再坐進(jìn)駕駛室。保險賠償了六十多萬,肇事者的父母在經(jīng)過各項交涉后,愿意再多拿出五十多萬賠償死者家屬。

    這樣,身為死者家屬的李玉芳拿到了一百多萬。

    陳琤的性子越發(fā)淡且冷。對自己和李玉芳的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徹底絕望。

    絕望不是沒有希望,而是她明知有希望,卻徹底拋棄了它。

    是的,有希望的。只要她痛哭流涕跪地討?zhàn)?,說她錯了,并且保證以后會絕對聽從和服從李玉芳的每一個命令,絕對不超越。她什么都不做,只聽從她的,讓她成為她的上帝。

    可是,陳琤在經(jīng)受了此等重創(chuàng)后,已經(jīng)蜷成一團(tuán),她像一枚優(yōu)美的被保護(hù)的雞蛋,混沌得仿佛從未受過傷害。內(nèi)心極度絕望之后,竟然是解脫。所有的東西都不重要。就像正常和失常,失常不重要;現(xiàn)實和夢想,夢想不重要;快樂和痛苦,痛苦不重要;多和少,少不重要……

    李玉芳對她的懲罰,是細(xì)水長流、風(fēng)輕云淡,卻又無處不在的。

    吃飯時,她不再幫陳琤盛飯,卻為死去的陳家林盛好飯,搛好菜,連同筷子端端正正地擺在飯桌上,時時提醒著陳琤,陳家林已經(jīng)死了,他是因誰而死。

    洗衣服時,她將陳琤的衣物扔在一邊,只清洗自己的衣服。陳琤的衣服孤零零地被扔在衛(wèi)生間的拐角,清洗它們時,陳琤的內(nèi)心平靜淡然。第二次,她提前起床進(jìn)衛(wèi)生間,賣力地把兩個人的衣物清洗干凈,將它們晾在陽臺上。李玉芳面無表情地走過來,一聲不吭地從晾衣架上取下自己的衣服,扔進(jìn)洗衣盆里,狠命往盆里倒洗衣粉,仿佛它們是世間最骯臟的東西。

    并且,她不再和陳琤說話,一個字也不肯吐出。

    開始,陳琤試圖和李玉芳交談,告訴她一些事??擅慨?dāng)她張開嘴喊一聲“媽”,李玉芳的臉就變得鐵青,仿佛“媽”這個字眼有劇毒,讓她七竅生煙、面目猙獰、怒氣沖沖,看也不看陳琤一眼,扭頭就走,陳琤到嘴的話再也吐不出來。

    日子一成不變,日日也不少三頓飯。

    習(xí)慣了,也接受了。陳琤不再試圖交談,每天,吃過飯她靜靜地洗凈自己的碗筷,丟下李玉芳進(jìn)入房間,拉上窗簾。她把李玉芳替她購買的粉色窗簾換下,掛上深藍(lán)色的,陽光透過窗簾,變成安靜而深厚的水,她靜靜地沉在水底,像很久很久以前,讀過的一則關(guān)于涅槃的童話。

    剩余的時間,便全部用來思考。

    很多事情都清楚了,也想明白了,只是,再清楚再明白,有些東西還是繞不過去的。

    這天清晨,鳥雀窺檐語,它們落在窗外的晾衣架上、空調(diào)架上,假如陳家林還活著,這該是一個十分美好的清晨。這天,李玉芳起得很早,在廚房里叮叮咚咚忙活著,她將一蒸籠水晶包端上桌,從透明的皮子中隱約可見精致的餡,剁碎的瘦肉和著蔥花,緊密地挨在狹小的水晶世界里,陳琤瞇起眼睛注視著它們。竹籠有著暗褐色的光澤和溫暖,它很有些年代了,從她記事起,它就已經(jīng)待在他們家。竹條細(xì)長,互相交叉,它們在世間存活的年頭可真長,陳家林都化成了塵土,它們依然完好。

    通知書就是這時候下來的,郵遞員將S大的錄取通知書送進(jìn)來,門關(guān)上后,李玉芳鐵青著臉將整籠水晶包摜在地上,她緊抿著嘴,抬起腳拼命地跺著竹籠……

    它們總算和陳家林一起死亡了。

    再一次領(lǐng)教到殘忍的力量。

    陳琤捏著錄取通知書,看了看窗外,天,不晴朗,也不陰暗。它淡淡的,冷冷的,茫茫的,很符合她此時的心境。

    從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起,李玉芳的臉色更加難看,她壓根兒不正眼瞧陳琤。好幾次,遇到必須交談的情況時,陳琤的話就像丟進(jìn)大海里的一滴水珠,掀不起任何漣漪。陳琤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孱弱和無力,并且,她感到深深的孤獨。雖然她并不認(rèn)為孤獨是可恥的,但她仍然懼怕那種失去依托的無助感,她就像一只凌空的鳥兒,折了翅即將墜落,她無力地掙扎,卻毫無用處。

    小區(qū)周圍有考上普通二本的孩子,他們的父母喜氣洋洋,帶著他們穿梭在各大商場、街市,購買即將入學(xué)的生活用品,恨不得把整個店鋪都搬回家。唯獨陳琤,在入學(xué)前,她依然一無所有,茫然無措。需要什么呢?好像需要很多,又好像什么都不需要。李玉芳對她不聞不問,看那架勢,似乎并不準(zhǔn)備讓她念大學(xué)。

    陳琤的心冷冷的,她感到可笑。

    夜里,站在窗前看著外面那棵大樟樹,聽著心底碎裂的聲音,居然生出一種被肢解的幸福。生活就這樣一腳把她踢了出去,其實,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活得好好的,她又在乎什么?

    王大木來過幾次,她們默默對坐,王大木拉著她的手不說話,只紅著眼睛掉淚。王大木的高考分?jǐn)?shù)只能讀大專,她不打算讀了。男朋友周洋考取了一所師范大學(xué)的體育系。

    有一次,王大木帶來一本從地攤上買的算命書給她們倆算命,算出來陳琤的命——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fēng)云便化龍,上上命。陳琤笑了,王大木也笑了,兩人笑著笑著,王大木眼眶又紅了,她說:“阿琤,什么時候,你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場吧!我陪你!”

    陳琤低聲說:“我已經(jīng)沒有淚水了。不過,有淚水還是沒淚水,有什么區(qū)別嗎?我還是我,我還得這么活著。就當(dāng)一切都是夢,讓該來的來,該去的去,這樣就不會太傷心。畢竟,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

    陳琤眼里燃著兩簇幽暗的火苗,她長吁一聲,問:“王大木,你說,我做錯了什么?我活這么大,干過最膽大的事無非就是偷改了志愿,我就那么十惡不赦嗎?”說完,陳琤的心頭忽至空明,淡然平靜地說:“我確實有錯,我錯在過于堅持,過于執(zhí)著??晌矣譀]有錯,我堅持自己的未來、自己的事情,我并沒有去左右別人,我又何錯之有?誰規(guī)定唯有讀清華北大才算成功?我也想通了,我連自己的人生都沒法掌控,又怎么能夠擔(dān)負(fù)別人的幸福呢?我媽媽,她不肯原諒我,逼得她自己和我都痛苦不堪,我沒辦法改變?!?/p>

    王大木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說:“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又不敢說?!?/p>

    陳琤看著她,笑了笑:“你覺得現(xiàn)在還能有什么噩耗可以打擊我?”

    王大木的眼神不知停在何處:“好吧,你遲早也是要知道的……張博濤,他……他上的是清華?!?/p>

    陳琤以為自己會很……傷心?憤怒?悲哀?崩潰?事實上,這個消息對她未能造成任何不適,她沒有感覺,很奇怪,很困惑。王大木也覺得很奇怪,很困惑,她望著陳琤的雙眼,發(fā)現(xiàn)陳琤的眼睛很清澈,很明亮,王大木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你不傷心?”陳琤搖搖頭。

    “那……你也不難過?”

    “傷心和難過不是一對近義詞嗎?”陳琤問。

    王大木張大的嘴巴能塞進(jìn)一個拳頭。

    陳琤把目光投向窗外,昨日,昨日的昨日,昨日的昨日的昨日,一個個畫面清晰地閃現(xiàn),推進(jìn),放大,又漸漸地遠(yuǎn)離,直至變得模糊。過去的種種如同一部無聲影片,一個個慢鏡頭疊加在一起,最終聚成陳家林死亡的那個下午……親情從她身邊飛走,愛情從她身邊飛走,它們手牽著手,一起朝著遙遠(yuǎn)的地平線飛去。

    這個晚上,陳琤沒有如想象中的那樣失眠。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夢境中,孤獨前行,有雪白的兔子在星空下穿梭嬉戲,她在它們面前蹲下,和它們對視。螢火蟲在頭頂忽明忽暗,貓頭鷹蹲踞在粗壯枝丫上,笑得很詭異。天空,像氣球一樣的黃月亮沖她眨眼。陳家林站在不遠(yuǎn)處,他的身后,烏鴉撲棱著翅膀飛過枯萎的梧桐樹,他的臉蒼白僵冷,望著她,眼中盛滿了異樣的悲哀和絕望,那是種心碎的痛苦……她感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這令她恐懼,她想捏死那些活蹦亂跳的兔子,用它們鮮血的熱量去溫暖他??赡切┌淄脽o辜地與她對視,許久,她終于搖搖頭,輕聲對他說:“你已經(jīng)死了,再也不會活過來,我永遠(yuǎn)不會再殺那些兔子……”突然,李玉芳揮著鍋鏟奔出來,她披散著頭發(fā),眼睛紅得可怕。

    從夢中驚醒,陳琤在黑夜中無聲地流淚,為自己。

    淚水將她的心一點點填滿,她能聽見心頭結(jié)的痂的掉落聲。她想她即將獲得新生。

    臨開學(xué),王大木給她送來一個嶄新的拉桿箱,它很大,深藍(lán)色的表皮閃著潔凈的光澤,它能裝進(jìn)她所有的家當(dāng),其實也沒有什么可裝的。

    票已買好,學(xué)費(fèi)李玉芳一直沒有給她,她不肯跟她說一句話。

    吃過晚飯,陳琤終于向她開口:“媽,我后天就要走了,學(xué)費(fèi)還沒有給我……”

    聲音低到塵埃里,夾雜著哀求和一絲屈辱。

    李玉芳沉默著,她定定地打量著陳琤,眼底浮出笑意來,那笑意含義深刻,內(nèi)容復(fù)雜,有得意,有輕蔑,有不屑,有痛快……雖然李玉芳沒有說話,但陳琤“聽”懂了,從李玉芳眼底的笑中“聽”懂了。李玉芳的笑像一條毒蛇,咝咝地吐著芯子叫囂:到頭來,你還是要求我?你不是能嗎?你不是有主見嗎?這么大本事的人,還要低頭跟我要錢?那錢,是你爸爸的賣命錢……

    陳琤捏緊拳頭,指甲在手心掐出血痕,她靜靜地望著外面漆黑的天空,仿佛是望著自己模糊的前路,陳琤長吁一口氣,口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大學(xué),我不讀也是可以的。我出去打工?!?/p>

    她看到李玉芳的瞳孔猛地收縮,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陳琤,仿佛在揣測她的話是出于真心,還是賭氣。陳琤面無表情,一臉決絕,眼里毫無畏懼之色。李玉芳凝視她片刻,好一會兒,終于站起來朝臥室走去。

    第二天,陳琤在客廳餐桌上看見一沓錢,她數(shù)了數(shù),除去學(xué)費(fèi),還剩下不少,大約是一個學(xué)期的生活費(fèi)。捏著那沓錢,陳琤松了一口氣,能離開這個家,去一個新的環(huán)境開始新的生活,這無疑是件大好事。不管昨天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管昨天的自己有多難堪,有多苦澀、無奈,都過去了,只要踏過這個門檻,那些苦、痛、累都拋在身后吧。

    陳琤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笑容,加油,陳琤,即使你不得不背負(fù)巨大的苦難,也永遠(yuǎn)不要放棄對生活的熱愛。

    幸福地過好每一天,愉快地度過每一秒。這才是人生的真諦。陳琤的心越發(fā)安定。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 張爍 饒霽琳

    【作者簡介】張塵舞,女,1983年生。原名張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安徽省文學(xué)院第五屆簽約作家,第八屆青創(chuàng)會代表。出版《流年錯》等七部長篇小說,兩次獲得安徽文學(xué)獎,在《鐘山》《山花》《北京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清明》《廣州文藝》《啄木鳥》《青年作家》《文藝報》等刊物上發(fā)表中篇小說、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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