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鈞
摘要: 劉以鬯中長篇小說光芒萬丈,尤其在王家衛(wèi)導演“特別鳴謝劉以鬯先生”的效應之下,讀者更是對《酒徒》《過去的日子》中的“自敘傳”成分以及《對倒》的藝術(shù)手法多加青眼。這固然為劉以鬯的中長篇作品研究錦上添花,卻也更加掩蓋了其短篇小說的經(jīng)綸錦繡。其實,剖析劉以鬯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不僅能發(fā)現(xiàn)其藝術(shù)傳承所自與創(chuàng)新功力,更能勘查其始終摳緊的“人性”密碼和創(chuàng)作題旨。
關(guān)鍵詞:劉以鬯 短篇小說 《迷樓》 人性密碼
如果說長篇小說代表一個民族敘事藝術(shù)水平的高度和深度,那么短篇小說則能展現(xiàn)其敘事技藝的精巧度與細密度;如果說長篇小說的格局如同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那么短篇小說就多如小橋流水、“小徑分岔的花園”;如果說長篇小說的作用如同擎天玉柱、架海金梁,那么短篇小說就是精金美玉、珠璣瑯玕。專業(yè)讀者都會明白,長篇小說與短篇小說各司其命,二者“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何況一生專注于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博爾赫斯說過:“長篇小說不可能像短篇小說那樣有可能臻于完美,而后者卻能容納前者的全部內(nèi)容?!钡趧⒁咱搜芯恐校洹毒仆健贰短沾伞贰秾Φ埂返乳L篇小說光芒萬丈,尤其在王家衛(wèi)導演“特別鳴謝劉以鬯先生”的效應之下,讀者更是對《酒徒》《過去的日子》中的“自敘傳”成分以及《對倒》的藝術(shù)手法多加青眼。這固然為劉以鬯的中長篇作品研究錦上添花,卻也更加掩蓋了其短篇小說的經(jīng)綸錦繡。其實,剖析劉以鬯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不僅能發(fā)現(xiàn)其藝術(shù)傳承所自與創(chuàng)新功力,更能勘查其始終緊扣的“人性”密碼和創(chuàng)作題旨。
1947年發(fā)表的《迷樓》,篇幅雖然不足3000字,但無論起承轉(zhuǎn)合之章法、微言大義之題旨,還是懸念設置的技巧、修辭表達的手法,都堪稱短篇小說杰作。此作旨在通過隋煬帝荒淫生活一斑來揭示歷史興亡規(guī)律。小說第一層次交代,天欲破曉,“皇上還沒有醒”,懶政不早朝。第二層次解釋皇上為何不早起:皇上昨晚歡宴之后暈眩癥發(fā)作,太監(jiān)高昌立即給他服下春藥,皇上遂與二十一名宮女創(chuàng)作了一幅“仕女會合畫”,直看得黃門與宮婢臉紅心跳。第三層次繼續(xù)前提追問:皇上既有暈眩癥,為何還如此荒淫無度?因為太監(jiān)高昌稱暈眩癥“必須用女色來治療”,煬帝深以為然,也為其荒淫、懶政、不早朝賦予了合理性與合法性。第四層次,宮娥來報侯夫人自縊,煬帝趕到,見一紙紅筆遺書:“宰我夫,奸我身,雖做鬼,猶不甘?!笨芍罘蛉讼当粺蹚娬?,不甘受辱而自殺明志。但高昌諂媚,立即將那遺書炮制為宮怨詩,誣稱“侯夫人因不能進御而自縊”。噫,人皆有食色之性,然而帝王豪杰恃強凌弱、好色貪淫、文過飾非,必致《左傳·莊公十一年》所說“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或如杜牧《阿房宮賦》所言“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專業(yè)讀者在閱讀《迷樓》時會自然而然地生發(fā)四個審美關(guān)注點:首先會意識到這是一篇20世紀40年代的新歷史小說。如此論斷,并非事后之明或強自比附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而是因為魯迅《故事新編》就是“演義”“戲仿”的新歷史小說 ,而“新感覺派”中堅施蟄存也曾寫過《石秀》《鳩摩羅什》《將軍底頭》等類似作品。這類小說往往“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既能在虛擬時空中叩問人性,也讓人追問“歷史上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從而質(zhì)疑歷史敘事的真實性與書寫權(quán)力的合法性。其次是小說借來弗洛伊德的“心靈之眼”,既發(fā)揮夢境、潛意識和想象力的力量以使“文學作品就像是作家的白日夢”,復以精神分析學說演繹人物的病態(tài)心理,比如太監(jiān)高昌以暈眩癥“必須用女色來治療”來博取煬帝歡心,充分顯示其陰暗、病態(tài)、媚上的奴才心理。再次是劉以鬯十分注重短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章法,尤其結(jié)尾收束能做到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人意料之外,余味雋永綿長,引發(fā)無窮遐想,正如蔡瀾所說:“劉先生的短篇,很像歐·亨利,時有預想不到的結(jié)局?!睆痛危睹詷恰焚s續(xù)了“新感覺派”小說人性書寫之余緒和“新浪漫主義”小說的文章之美,仿佛現(xiàn)代版“花間集”,語言華贍豐麗,意象妖冶艷媚。比如小說開篇關(guān)于禁宮迷樓氛圍的描寫,不僅交代了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而且語言格調(diào)與那黝黯天地、神秘宮禁的靜謐氛圍極為吻合:
那耿耿的銀河也被拂曉吞了去。是三枝爇禁香的慵懶的煙靄,裊裊地,游舞在輕輕款款的微風里。秋已深,秋天和秋天的感覺久久地冷落著這禁宮的御園,左掖的宮墻上,時時有二三片棗紅色的楓葉搖落下來?!瓬\紫的輦道上佇著一輛鑾輿,肥胖的御車夫在細心地整頓玉珂。
兩名持著撣帚的侍臣互相打了疲憊的呵欠。
騮色的天穹里,北斗星如像一柄勺子般的掛在金闕的龍角下。襯在宮殿后面的是一列濃沉的山砬曲,黝黯的天地啊!殘星點點處,忽然橫過一群塞外的雁陣。
不能不令人感嘆:劉以鬯的語言敘事而兼抒情、典雅而能創(chuàng)新,“標志著中國現(xiàn)代小說語言走過了歐化(魯迅一代)、半文言(廢名為代表)和過度市民化(老舍為代表)階段,真正進入了成熟階段,具有了與世界文學語系進行對話的能力”。
由以上四點可知,《迷樓》不僅深符接受美學之旨,而且隱藏著劉以鬯短篇小說的藝術(shù)密碼,其中的技藝手法和人性母題在此后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斷變形再現(xiàn)。比如在探究人性欲望方面,劉以鬯1978年創(chuàng)作的《蜘蛛精》就延續(xù)擴增了《迷樓》的基因片段,也更加撩人心神?!吨┲刖肥菍Α段饔斡洝返谄呤亍氨P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的戲仿:蜘蛛精捉住唐僧之后,其他妖精只想吃唐僧肉以求長生不老,但有一個蜘蛛精心機殊深,想與唐僧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以得其十世修行的精華;唐僧起初閉目念經(jīng),求佛保佑,愿徒兒前來搭救,但最后佛性抵不住原欲,小說結(jié)尾寫道:“是唐僧背棄了佛抑或佛背棄了唐僧?唐僧心一橫,睜開眼來仔細端詳這個美麗的妖精。既是最后的一刻何不趁機多看幾眼,唐僧在慌亂中睜開眼睛,見到了從來未見過的部分。該死!我怎么會……”專業(yè)讀者當然明白,這類“大話西游”的戲仿之作,目的不是瀆神侮圣或炫耀作者的虛構(gòu)想象能力,而是為了借題發(fā)揮去探究人性欲望,使文學真正承載起“人學”主題,正如《蜘蛛精》假借一個美麗女身來拷問持戒、忍辱、精進、禪定的圣僧:“你連我都不敢看,還談什么四大皆空?!”——只要對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那些人性與魔性、佛性較量題材的作品進行簡單梳理就會發(fā)現(xiàn),在劉以鬯之前已有葉靈鳳的小說《摩伽的試探》、施蟄存的《鳩摩羅什》和馮至的長詩《寺門之前》等,在劉以鬯之后則有李碧華的《青蛇》《誘僧》以及20世紀90年代以來諸多的“大話西游”作品,而劉以鬯可謂此類創(chuàng)作的承前啟后者和集大成者!
在描寫人的精神妄想以及小說“結(jié)局反轉(zhuǎn)”試驗方面,短篇小說《蛇》可謂佳作。此作是對中國古代傳說《白蛇傳》的改寫:許仙“不相信世間有全美的女人”,因而懷疑妻子白素貞是白蛇所化,便弄來雄黃酒試驗;妻子沒有現(xiàn)出蛇形,許仙就再請法海捉妖;但實際上,“白素貞盜仙草”只是許仙的一個夢;至于法海其人,金山寺的知客僧告訴許仙:“法海方丈已于上月圓寂,你遇到的,一定是另外一個和尚?!辈荒懿徽f,讀者若想深究許仙的恐女癥和妄想狂,進而步入劉以鬯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堂奧,必須精讀病態(tài)心理學等跨學科著作方可得其津梁。
細讀劉以鬯短篇小說還可以探知其藝術(shù)試驗的源頭所自。比如其“對倒”手法試驗并非1993年的長篇小說《對倒》才開始,他在1964年創(chuàng)作微型小說《崔鶯鶯與張君瑞》時已經(jīng)小試牛刀:小說第一層次,春宵,庭院里正鬧貓,崔鶯鶯打著哈欠想:“該上床休息了?!睆埦鹨沧鋈缡窍?。第二層次,崔鶯鶯脫鞋寬衣,張君瑞也做此科。第三層次,崔鶯鶯鉆進被窩,“腦子里充滿不可告人的念頭”,張君瑞亦是如此。小說最后一句大反轉(zhuǎn):“這時候的張君瑞睡在西廂;崔鶯鶯睡在別院。兩人之間,隔著一道粉墻?!苯裉斓淖x者在閱讀《崔鶯鶯與張君瑞》時,不僅能領(lǐng)略“對倒”技巧的法門,還會聯(lián)想到沈浩波等人“心藏大惡”的“下半身寫作”,其中有著后現(xiàn)代哲學和反諷藝術(shù),讓人諦視人性隱秘,反省思維定式,并為文學創(chuàng)作打開了“潛意識”這一精神向度。
劉以鬯是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全能選手,不僅擅長意識流小說和“故事新編”式的新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其新浪漫主義小說如《情侶》《秋》等亦可謂絕妙。《情侶》中的一對癡情鴛鴦經(jīng)常到一家俄式餐廳約會,恩愛令人羨慕;但女子查出絕癥之后男子就此失蹤,女子傷心不已,卻依然每天來此等待,直到病灶發(fā)作去世。難道這又是一個“多情女子薄情郎”的老套故事?不!劉以鬯接下來果斷反轉(zhuǎn):原來男子知道戀人罹患絕癥后,覺悟人生實無常,美好不恒久,他為戀人預付了五年餐費之后蹈海自盡。那么人們?yōu)槭裁床话衙孛芨嬖V那女子?——“難道你愿意使一個已經(jīng)絕望了的女人消失她的生之意志嗎?”也許這種神秘而唯美的“愛與死”之戀情故事,最適合承載作家縹緲而浪漫的白日夢想。《秋》之文字與意境頗為典雅: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兒女漸漸長大,但女子父親為償還賭債而將她嫁給一個半身不遂的古稀富翁;男子想反抗命運帶她私奔,但她不能……與《秋》的新浪漫主義格調(diào)相諧調(diào)的是文中大量的賦比修辭:“月亮像章回小說里的千金小姐,閃躲在屏風背后,偷看廳上的來客,一會兒露面,一會兒不見?!薄盎貞浻腥缏┕獾南嗥?,給人以含糊的輪廓?!薄翱蓍碌娜蓊亝s有點像夾在大辭典中間的牡丹花,壓扁了,失去鮮艷,失去醇香,仍舊保有另一種美麗。”由此可知,劉以鬯在進行小說文體試驗的同時也一直進行著意象詩般的語體試驗,所走的是錢鍾書等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開拓的“知識分子寫作”道路。
需要指出的是,劉以鬯多被稱為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有人或許借此主觀推想他會否棄經(jīng)典,與傳統(tǒng)決裂。事實上,劉以鬯雖然追求“與眾不同”“有所發(fā)現(xiàn)”,但也明確表示“我在求新求異時,并不‘拒絕一切小說的傳統(tǒng)”,“我不反對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原則,主要因為‘所有小說都會以某種方式與現(xiàn)實主義的一般原則相聯(lián)系”,“為了體現(xiàn)個人的風格,我嘗試將現(xiàn)代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結(jié)合在一起”。僅就創(chuàng)作實績而言,其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短篇小說如《一個月薪水》《一九九七》等亦精彩絕倫?!兑痪啪牌摺吠ㄟ^“香港偷渡客”呂世強的發(fā)跡與死亡,象征性地揭示了重大政治事件對大眾民生的影響。這則小說就像一則“反向啟蒙”的寓言一樣意味深長:世間萬物是一個相互聯(lián)系、福禍相依的共同體,充滿不確定性和不可控的偶然因素,就像呂世強偷渡到香港,沒被鯊魚吃掉,沒被逮捕遣返,幸運地取得長居身份證,然后開辦工廠,投身股市,有了家室和情人,可謂好事連連,出人預料;但他在面對“回歸”局勢時做出了一連串的錯誤判斷,其自我暗示、酗酒麻醉等行為不僅引發(fā)蝴蝶效應,嚴重傷害了家人,而且人生也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垮塌崩潰,最終在車禍中殞命。呂世強是大時代里的一個小人物,卻讓蕓蕓眾生深醒——面對社會大事件、時代大轉(zhuǎn)折,即使沒有樂觀利好消息也不必杞人憂天、自尋煩惱,因為心理焦慮不僅使自己失去生之樂趣,而且這種精神傷寒還會傳染并傷害親人朋友;當面對人生歧路或看似無路可走之時,即使郁悶至死也無法讓世界為你停留片刻,那么我輩就不必大哭而歸,不妨在洞悉“絕望之為虛妄”的真相之后,“跳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
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認為現(xiàn)代短篇小說分為契訶夫式和博爾赫斯式兩種,而“短篇小說的一個使命,是用契訶夫去追尋真實,用博爾赫斯去翻轉(zhuǎn)真實”。那么在我看來,劉以鬯的短篇小說兼有契訶夫和博爾赫斯短篇小說的藝境,既擅長刻寫真實又能夠營造幻境,是融會“哲理、象征、虛幻與東方神秘氣氛”于一體的現(xiàn)代短篇小說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