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徐懷中《牽風記》看什么是文學性

張夢陽

1958年，我考上有“文學家搖籃”之稱的北京二中，正趕上長篇小說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紅旗譜》《苦菜花》等一涌而上，令人眼花繚亂。出于愛好，我?guī)缀醵甲x了。一天見到了久仰的韓少華老師，他聽我說起對文學的酷愛與對當下長篇小說的讀后感，興奮異常，有股遇上文學知音的勁兒。聽我說完了，問我：“看過徐懷中的《我們播種愛情》嗎？”我說：“還沒讀到?！币驗楫敃r這本書似乎沒有前面所說的那些書名氣大。韓老師鄭重地說：“找來讀讀。其實，文學性最強的，是這本。立志學文學的話，就不能光看熱鬧，要注意文學性?！?/p>

我找來《我們播種愛情》讀了，由于年齡太小，才十三歲，說不出什么文學性，就是感到這位作家比其他同時出版當紅名著的作者更富于濃厚而激越的人情味兒。從此，徐懷中這個名字深深刻在我的心中。20世紀80年代讀到《西線軼事》，感覺徐懷中受到《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明顯影響，開辟了中國文學從人的側(cè)角寫戰(zhàn)爭的先河。后來聽說他擔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莫言等大作家出自他的門下，就產(chǎn)生了由衷的敬意。

而到聽說九十歲的部隊作家徐懷中寫出了長篇小說《牽風記》，好評如潮，獲得了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就不禁吃驚極了，忙買來細讀。感到這部書的成就絕對不限于軍事文學，而是整個新文學的一個高峰，他以深掘人物“心結(jié)”為標志練就了中國當代文學以至世界文學的經(jīng)典力作。從《牽風記》可以清楚地看到什么是文學性。

文學究竟是什么？最精粹、最深刻的東西究竟在哪里？千百年來多少作家、評論家、理論研究家，都進行著不懈的探索。功夫不負有心人。隨著時代的前進與人類文學境界的提升，人們對文學的認知也提高了。錢谷融先生首先提出的“文學是人學”主張，成為人們的普遍共識。作家為讀者提供新的人物形象的自覺性越來越高。這是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性進步。

即便軍事文學，人也是中心，因為戰(zhàn)爭是人從事的。軍事文學不是戰(zhàn)爭史或戰(zhàn)爭論，而是對戰(zhàn)爭中的人的刻畫。那么，人物刻畫最核心的是什么呢？是性格，是人情，是人物命運的糾葛，是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特別是其中的“心結(jié)”。所謂“心結(jié)”，就是令人陷入困境的坎兒。帕慕克有句名言：“文學最迫切的任務是要講述人類的基本恐懼。”對于一個正經(jīng)男人，特別是作為高級軍事指揮員和文化人的齊競來說，妻子未婚前是不是處女，恐怕是“基本恐懼”，也就是一種“心結(jié)”，一種“困境的坎兒”。而《牽風記》恰恰是緊緊抓住這個核心來寫的。

《牽風記》中的主要人物齊競，在日本帝國大學留學，學藝術回來，為了抗日救國，投筆從戎，戰(zhàn)場上一場接一場的戰(zhàn)役，場場打得精彩，成為軍事指揮藝術與鐵血之氣完美結(jié)合的高級指揮員。他和女文化教員汪可逾有一段熾熱的戀情，但是因為他頭腦里所謂“陳舊觀念，要從意識中去除很難”的初夜權作祟，不對重傷昏迷的女朋友給予同情、關心，卻質(zhì)問其是不是處女，實際上是把女方當成了自己的附屬品，使女方失去人性的獨立，令冰清玉潔、天真純凈的汪可逾內(nèi)心深處受到極大傷害，對自己一直愛慕的首長和男友發(fā)出了最嚴厲的斥責：“是誰賦予你這樣的特權？憑什么我應該被你所籠罩？……”“齊競，我從心里看不起你！”最后齊競在銀杏樹洞中人體雕塑般的汪可逾遺體面前撲倒在地，兩手插入泥土向前爬行……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這位開國英雄孤身終老，在懺悔和孤寂中死去。這就是齊競的“心結(jié)”，是令他“陷入困境的坎兒”和“基本恐懼”。但他性格上的這個弱點，是一種人性的弱點，并不影響共和國元勛的形象。反倒從他不饒恕自己的自省中看到了元勛們品質(zhì)的高尚，也更加反襯出汪可逾的純真。

文學究竟是什么？文學的要素究竟是什么？有一位我所敬佩的當代著名作家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語言，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后來在我親筆實驗，寫作《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時，又感到除語言外，長篇小說最主要的是結(jié)構。怎么把你所掌握的材料結(jié)構成一部藝術品，實在是太關鍵了。讀過《牽風記》后，我才悟到傳世作品的核心要素是：人的“心結(jié)”。語言和結(jié)構確實重要，但都是為“心結(jié)”服務的手段和方法，不是本質(zhì)。流傳百世的俄羅斯文學作品《安娜·卡列尼娜》與中國的《紅樓夢》，其實核心正在“心結(jié)”：安娜苦在既不能與卡列寧離婚又不能得到渥倫斯奇的真愛，黛玉愁在既不能與寶玉終成眷屬又不能脫離倆人之間的真愛。抓住了這個“心結(jié)”，以藝術的語言、完美的結(jié)構刻畫之，就有了寫出傳世動人之作的基礎，形成優(yōu)美的作品。什么是文學？這就是。

早在1962年，徐懷中就曾著手寫作長篇小說《牽風記》，寫了近20萬字，卻迫于外在壓力不得不將書稿燒掉。當初那一部書稿，是正面描寫1947年劉鄧野戰(zhàn)軍挺進大別山，取得戰(zhàn)略進攻的歷史性勝利。小說筆墨所至，正是作者所親歷過的，那一段充滿艱難險惡的悲壯歷程，如同身體的烙印，始終伴隨著徐懷中生命的延續(xù)，永遠不曾淡忘。

時隔半個多世紀，《牽風記》出版，已與初稿大不一樣。作品不是正面寫劉鄧野戰(zhàn)軍挺進大別山的戰(zhàn)爭，而是以雄渾的戰(zhàn)爭為大背景寫人物的奇幻命運：以前的文學作品中從未出現(xiàn)過的一號人物汪可逾那“標志性的微笑”和古琴、老軍馬的傳奇，給人以奇特幻美的詩的感覺;曹水兒的復雜性格與悲慘結(jié)局令人喟嘆不已;甚至那用筆不多的小春壺，也從唯成分論中解脫出來，顯出人性的光彩，成為一個可愛的小八路，一位令人尊敬的革命烈士。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之前的文學作品沒有過的，的確是戰(zhàn)爭與人的描繪中最精深的一部，但最精粹、最深刻的屬于文學最高境界的東西卻在齊競與汪可逾的“心結(jié)”中。過去的任何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對人物“心結(jié)”的開掘從未達到這樣的深度。

據(jù)作家自己說，《牽風記》從構思到今天出版，經(jīng)過了六十余年，經(jīng)歷了三次否定。第一次是20世紀60年代那次焚稿。第二次是80年代初，受到思想解放運動大潮的沖擊，對文學創(chuàng)作認識上得到極大的啟迪與覺醒。想到燒毀了《牽風記》手稿毫不足惜，覺得必須從零公里起步，再度開發(fā)自己。青年作者要的是棄舊圖新，獨辟蹊徑。如自己這樣老朽一輩，則是要徹底擺脫頭腦中有形無形的思想禁錮與自我局限，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固有的自身規(guī)律上來，但要做到，何其難爾，只得擱置。第三次是新世紀，老了寫虛構的小說更難，不如先寫實。2013年，報告文學《底色》寫成并獲魯迅文學獎后才又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十多萬字的一部小長篇，竟在手上團弄了四個年頭。

倘若沒有這三次否定，1962年正面描寫1947年劉鄧野戰(zhàn)軍挺進大別山的稿本得以出版了，會是什么樣的景象？以徐懷中的經(jīng)歷與素養(yǎng)，肯定在當時還會是比較優(yōu)秀的作品，但是文學性上能與如今的《牽風記》相比嗎？

不僅原來的稿本與如今的《牽風記》不能相比，徐懷中在這一稿本的修改過程中，也是不斷有文學質(zhì)的飛躍。他的摯友、文學評論家周良沛在2018年3月6日給他的信中說：“比之上一個版本，有一個很大的文學質(zhì)的飛躍。戰(zhàn)爭和人，都納入‘一號首長齊競和女文化教員汪可逾的關系中來展開，保持了藝術的完整性。它是大戰(zhàn)爭中的小插曲，也是平常人在不平凡時代的大故事?！边@條意見極其重要，情節(jié)是為人物服務的，而不是倒過來，人物為情節(jié)服務，所有情節(jié)圍繞齊、汪之間的關系展開，才可能集中筆力深掘人物的“心結(jié)”。

這封信又說：“看前一遍稿，齊競?cè)⑵奚拥慕Y(jié)尾太雜亂，把一位高級軍事指揮員降低為很俗氣的人，不倫不類?，F(xiàn)在一掃陳舊氣息，成為令人為之動容的一幕悲劇，被毀滅了的人情美在讀者心目中得到永存。后面齊競的殉情，完全是浪漫主義的唯美，將小說提高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边@個看法提得太棒了！是周良沛作為第一讀者和知心的老戰(zhàn)友、懂行的文學評論家，第一個肯定了《牽風記》最后定本升入了文學性的絕美境界。

這位知心的老戰(zhàn)友、懂行的文學評論家，還提出一些非常寶貴的意見：“讀第一遍打印稿我就曾提出，發(fā)現(xiàn)小汪全裸身體的，你原來設計是攝影記者，一般化了，應該改為齊競?？催@一遍稿，我仍然堅持這個意見。齊競留學日本學習藝術，對人體攝影有一定認識，事件放在他身上更加合情合理。而且不妨寫得更人性化、更夸張一些?！边@條意見非常正確，徐懷中同意照改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齊、汪的線索貼近、突出。

我的啟蒙恩師韓少華老師說過一個精辟的見解：“對氛圍與意境的釀造，正是對一個作家功底與天才的嚴峻考驗。我國古典文學史上的每一傳世之作，就是一個例證……”

《牽風記》成功的“造境”很多，齊競在銀杏樹洞中人體雕塑般的汪可逾遺體面前撲倒在地，兩手插入泥土向前爬行，就是一個絕佳的“造境”。這種“造境”，可能有人認為不真實，連同老軍馬把汪可逾的遺體馱進銀杏樹洞也過于傳奇，其實這是一種虛幻中詩意的真實，比俗界的所謂“真實”，要真實得多！

但有的意見徐懷中也不同意，沒有照改。周良沛先生認為：“曹水兒的行為，自然是革命隊伍的紀律所不容的。但這個人物又寫得善良可愛……建議在保長女兒當眾說破，說曹水兒不是強奸她，于是不再寫執(zhí)刑，留個空白。小說突出展現(xiàn)了曹水兒人格的魅力，這個視愛為神圣的小子，勇猛、干練、聰明、俏皮、狡猾，特別受到女性青睞，他一生只是依從自己率性地活著，直到最后一秒鐘?！蔽液芾斫庵芰寂嫦壬男那椋転椴芩畠鹤罱K被處極刑心痛。他在被曹主任選為新郎官的新婚之夜，是無論女方怎么啟發(fā)誘導都不得要領的“生瓜蛋”，入伍后卻成了暗搞女人的巧手。但是他縱然好色，卻對汪參謀奉若神明，在只有倆人日夜在一起的情況下，“清清白白，從來沒有碰過汪參謀一指頭”，可見他本性的善良與人性的復雜，使人物具有鮮明的立體感。也反映了汪可逾的圣潔不可侵犯。徐懷中沒有聽從老友寬容曹水兒的建議，堅持處曹極刑，我覺得這種堅持是對的，對全書的悲劇性有利，對齊、汪線索的集中也有利。如果曹水兒不死，帶著齊競?cè)ト芏凑彝艨捎獾倪z體，會減少了全書結(jié)局的悲劇感與情節(jié)的集中性。周良沛先生之所以提出摯友不接受的意見，是心太軟，太同情曹水兒了。我也是一樣，看到曹水兒處極刑時，禁不住落淚。但文學就是文學，真正的作家是最富于人性的，而為了使作品更富人性，更感人，又不得不心狠，甚至殘酷！

1954年在拉薩七一農(nóng)場，周良沛和徐懷中同住一間小土屋。風沙不斷吹落到桌面上，剛剛擦去了，又落下一層。就在那張小桌上，徐懷中寫下了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十五棵向日葵》，當即給周良沛看了。隨后是長篇《我們播種愛情》，進入老年之后是《底色》《牽風記》，周良沛都讀過原稿，這已成為他的一種特權了。有這樣真懂文學的摯友在身邊不斷直言，真是一位作家的幸福。

徐懷中先生對人懷著深切的愛，對探索戰(zhàn)爭和人的辯證關系矢志不渝，而今，在時間的淘洗下，這種了悟顯得愈發(fā)澄明，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盡最大力量去完成精彩的一擊”。據(jù)著名文學記者舒晉瑜的《徐懷中：九十歲再出發(fā)》所記：“小說《牽風記》沒有寫作提綱，只是建立了一個‘備忘錄，偶有所思所想記下幾行字，以免遺忘。備忘錄上，抄寫了老、莊等古代哲人一段一段語錄，他反復閱讀品味，沉浸在某種理性幻境之中不能自拔。他希望憑借自己多年戰(zhàn)地生活的積累，抽絲剝繭，織造出一番激越浩蕩的生命氣象。他拿定主意，依循這樣一個意向，逐步搭建小說的整體構架。也因此，《牽風記》在整體寓意上更有所擴展與延伸。這是徐懷中厚積薄發(fā)之作。雖然只有十二三萬字，給人的感覺卻是，作者蕩滌了生活閱歷所有的龐雜之物，僅提取自己生命體驗中屬于日精月華的部分呈獻給讀者?！逼渲小俺榻z剝繭”一語值得注意。所謂“抽絲”，是“回到三江源頭”，“抽”出生活和文學的“活命之水”;所謂“剝繭”，“剝”的是“殘留的概念化公式化影響，實現(xiàn)棄舊圖新輕裝上陣”。也就是蕩滌了龐雜之物，僅提取日精月華，留下筆力去深掘人物的“心結(jié)”。這里面包含著深湛的經(jīng)驗與深刻的理論，令我想到了中國古代畫論中“留白”說。

留白，是中國畫里最講究的手法，是“以無勝有”的最高的美的境界。例如南宋馬遠的《寒江獨釣圖》，整個畫面里，獨有一葉扁舟在其中。老漁翁坐在船頭，整個人往前傾，連船尾翹起都沒發(fā)現(xiàn)，因為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魚鉤，是謂“獨釣”。

可“寒江”在哪？畫家馬遠只在船的四周畫了幾圈水波紋，除此之外，滿紙都是空白。但是你卻仿佛看見了“潮平兩岸闊”，看見了遠處云霧繚繞不知歸處。

中國畫里的留白，讓意境深遠，使場面遼闊，是一種“無物勝有物”的境界。

徐懷中的《牽風記》為什么能夠以十幾萬字的短短篇幅，勝過有些幾百萬字的平庸之作，就在于頗具文學天賦和素養(yǎng)的老作家汲取了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留白”手法，經(jīng)過反復的自我否定與提煉，對自己多年的生活積累和構思采取了減法，留下了大量的空白讓讀者去想象。譬如汪可逾的文化家教，她學習古琴的過程，齊競在日本浸潤藝術的情景，以及他們各自的想法、心理活動等，都一筆帶過，甚至故意“空”下不說，任讀者暢開去想。這樣，無言勝百萬言，于無聲處聽驚雷，隱含了無窮無盡的意蘊，隱藏在人物的“心結(jié)”之中。

中國有句老話：言有盡而意無窮。《牽風記》之所以具有一種難得的空靈美，就是省去了生活本身與這部小說無關的蕪雜部分，把更多的空間留給讀者去看書中最核心的東西——“心結(jié)”。當他們面對“心結(jié)”時，沒有太多東西來打擾，他們的五官會變得更敏銳，也更能體會到周圍的一切，看見最重要的美。這種留白，是取舍有道的智慧。徐懷中經(jīng)過幾十年的三次否定，發(fā)現(xiàn)哪些東西是可以舍棄的，哪些東西是應該留下的，留下的東西中哪個是最重要的?？粘鲱^腦，注意力集中在最核心的地方——齊競與汪可逾之間的“心結(jié)”。

徐懷中的留白，是懂得放下繁華，留下精要，是一種人生智慧。

留白處，自有生活，自有草長鶯飛、光芒萬丈。這種“抽絲剝繭”式的“留白”，使《牽風記》不僅擺脫了《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影響，而且比其具有更為深厚的文化底蘊，通過一次次的否定、精化，筆力更為集中，人物的“心結(jié)”開掘得更深，突破了軍事文學領域，成為整個新文學的一個高峰，以深掘人物“心結(jié)”為標志練就了中國當代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經(jīng)典力作。這正是中國當代文學以及對文學認知的“質(zhì)的飛躍”——朝著真正的集中表現(xiàn)人和人的“心結(jié)”的文學性至高領域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