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芳瀟
何九站了起來,在他父親何大河即將吐出最后一口氣時。
大哥何馬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以為看到了魔幻的景象。神奇!他心里噴涌出這個詞。
多少年了?何馬記不清楚,也許何九記得清清楚楚。何九在門后縮成個肉球,不聲不響,蜷著睡覺,彎腰上廁所。地面被踏出兩個坑,正好與鞋相合,觸目驚心。家人吃完飯后,他偷摸蹲著吃東西,賊一樣。他活成了輕輕的塵埃,每個人都忽略他。
一個人有價值的直接體現(xiàn)是別人需要你,在乎你,最可悲的是別人無視你的存在。何九就是可悲的存在。
現(xiàn)在何九手腳展開,又長又直,接連伸了幾個悠長的懶腰,身體里的精氣溢了出來,像深夜里蝙蝠張開長長的翼,準備飛翔。
這時,何大河還沒閉上眼睛,吊著最后一口氣。
何馬不相信何九會站起來。不過,他現(xiàn)在沒有時間懷疑、琢磨,父親馬上就要死了。
猶如幽暗深邃的山洞,嗖嗖的山風呼呼躥出。何馬打了個深深的冷戰(zhàn)。父親張著烏黑的嘴,積聚力量吸著氣,很久才呼出來。癟塌的口腔,一團漆黑,何馬想到了吞噬一切的山洞。
像一明一滅的油燈隨時會熄,想加油也不可能了,風吹滅了飄飄搖搖的豆粒大的光。何大河艱難呼出幾口長氣,身體癟了,像倒空糧食的布袋。一股力量抽離他的軀體,散淡在空中?;椟S的眼珠滑到門后,看到小兒子何九站了起來。
“狗日的……”說完這三個字,他死了,卻睜著眼睛。何馬沒聽清父親最后的遺言。如果聽清楚,他會不滿意,父親既罵自己是狗,也罵兩個兒子是狗。按照父親的說法,何家都是狗,不是人。不知道他為何死前會狠毒咒罵。
他睜著眼睛死去,按照民間說法,是有未了的心思。
何大河的心思是何九,與他抗爭了多年的小兒子。
何九沒有淚,面無表情。他在門后蹲了多年,何馬以為他的身體已經(jīng)廢掉了,再也站不起來。哪里知道,父親在與最后一口氣抗爭時,他站了起來,腿桿溜直,腰桿不塌。
何馬眼睛瞪成鴿子蛋,比父親死不瞑目的眼睛大得多。
“爸死了!”他吼道。
“解脫了……”何九的話響響亮亮。何馬擔心父親會彈起來,揍這個說渾話的兒子。
后來何九蹲在位于城中的跑馬村大街上,在風中吃著拉面,回憶何大河的死,回顧自己的一生。他滿臉悲愴,不知道自己死時該如何蓋棺定論。
有一段時間,拉面館老板李大庫心情糟糕。說是拉面館,不僅僅有拉面,還有炒菜、包子、燒烤……什么掙錢賣什么。生意起步階段,他千方百計培養(yǎng)客源。他想做旺生意,掙一筆錢,回家光宗耀祖。
拉面館門口來了一個人,描黑了他的心情,影響了生意。這人不是站著,而是蹲著,乞丐打扮,團成一個肉球。
是競爭對手雇人來搗亂?他一度懷疑得罪了丐幫幫主,派人天天來蹲著,不打不鬧,專門惡心你。他搜遍腦子里的角角落落,想起與乞丐打過一次交道。
那天,他走在天橋上,思索著如何開店賺錢。一個老年乞丐,頭發(fā)蓬亂花白,伏在地上,手不斷顛著個掉瓷的搪瓷缸,說著感謝的話。李大庫心軟,掏出十塊錢,放進搪瓷缸。難道老頭是幫主?開玩笑,不可能!
中午十二點,生意最旺的時候。店不大,飯菜色味俱佳,食客進進出出。那人出現(xiàn)在門口,蹲著,不聲不響。服務員看到了,慌跑著告訴李大庫。
“給他五塊錢,別影響生意?!?/p>
一會兒,服務員耷拉著臉,錢甩到桌上,“人家不要,啞巴……你去看看吧……”
李大庫煩出一陣旋風。他想吼,又生生壓下了火氣,和氣生財。哪個買賣人不吃氣?氣就是錢,錢就是氣。
那人白發(fā)稀疏,蓋不住頭皮,像幾棵秋風中的雜草。雙腿彎曲,頭夾在膝蓋間,看不到眉眼。背弓得急,彎成了鍋底,雙手撐在地上。遠看像個肉球蹲在那里。
“不要錢?”
沉默無語。
“要什么?”
肉球挪挪屁股,膝蓋夾頭更緊了。
“家在哪?”
肉球雙手抱膝,縮成一只刺猬。李大庫懷疑推他一下,他能滾起來。
不遠處一老頭,看打扮退休前應該當過干部,朝李大庫招手。李大庫看著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老頭繼續(xù)招手,李大庫走了過去。
“他要吃的。你的店剛開,還不了解這個人的情況……”
老頭手呈扇狀,俯在李大庫耳邊輕輕說,說完轉(zhuǎn)身就走,絕不拖泥帶水。李大庫想撞墻,什么人,說半截話,撓人的心。
李大庫安排服務員給門外人送了一碗拉面。肉球沒有拒絕,頭從膝蓋間彈出來,伸著脖子,接過面,彎腰蹲著吃。吃到半途,頭上冒了汗,清亮的鼻涕垂著,讓人擔心隨時會掉進碗里。他擤了鼻涕,甩到地上,手在褲子上抹了幾下,接著吃。
吃完,他的頭顱又夾回膝蓋間,雙手搭在腳面上,身體團著,一步挪著一步,肉球般滾動著,找到一處向陽背風的地方駐下來。
這老頭天天中午十二點蹲到拉面館門口,鐘表一樣精準。不差一碗面,就當做了善事,李大庫每天中午給他面吃。
李大庫沒想到,一周后,有人主動來給老頭結賬。結賬人除了詢問錢數(shù),多余的話一句沒說。
臨走,那人對李大庫作揖,說:“給他吃,我來結賬。求老板別告訴他我來結過賬?!?/p>
兩個怪人!李大庫好一陣沒反應過來。
蝸牛背個殼爬來爬去,舒服得了?不重?何馬不知道,他不可能變成蝸牛去感受。他背負著一個罪名,一座山似的,壓得他喘不上氣來,比蝸牛殼沉百倍。
罪名是何九加在他身上的,想壓他一輩子。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何大河還活得生龍活虎時。
那天,何九和何大河大吵了一架。何馬下班回家時,兩人正吵得最盛。他們臉上燃燒著,眼珠赤紅,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紫紅的血管隨時可能爆裂。
何大河蹦起來,胳膊掄了半圈,把茶缸砸在地上。咣當一聲,缸子翻著滾,像只受驚的青蛙,掉了一片片瓷。茶缸癟了,有些丑陋。
這些都在何九心里反復煮過,成了爛面湯。但他就是喜歡阿美,心里容不下別的女人。
“八竿子打不著的嬸子,有血緣關系嗎?只是街坊鄰居的輩分?!?/p>
何九的聲音不大,字詞說得很清晰。一塊塊棱角銳利的石頭砸向了何大河,小兒子的話有殺傷力。
何大河心里的導火索燃得更快了。
“你大哥結婚了嗎?你先結婚,邁著鍋臺上炕!哪有小的先開席,大的干瞪眼的?”
“我媽死得早,是你克死的?”
爺倆的對話驢唇不對馬嘴,都拿刀子往對方肋骨上捅,咕咕往外冒血。
“房子是給你大哥準備的。你和那個寡婦騷貨住露天地吧!”
“房子有我一半!”
何大河心里的火藥桶轟隆隆爆炸了,石塊、磚塊、鋼筋四散,粉塵彌漫。他嗷地一聲把茶缸摔在地上。
何九蹲成肉球后,腦袋里無數(shù)次回放過和何大河打架的場面。他經(jīng)常捕捉兩只大螞蟻,放在盒子里,用棍子撩撥它們掐架。
兩只螞蟻咬得越兇,他心里越舒坦。
兩只螞蟻都筋疲力盡時,他會伸出手指,把它們一個個捏死。
淚花不知何時泛了上來,阿美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他說:“阿美,我對不起你!我是個孬種!不是男人!”
阿美嫁人時,他蹲在一個隱蔽的墻角偷偷看著。什么滋味?心被生生掏走了,靈魂在天上飛,軀殼是堆爛肉。
阿美打扮成了一朵花,臉上抹著云彩般的胭脂粉,穿著鮮紅的嫁衣。笑容有些僵,眼睛余光四處掃著。不知道她看到躲在角落里的何九沒有。
嫁人前,阿美和何九見了最后一面。對何九來說,不是甜蜜,是往心里塞了一把鐵蒺藜。
后來,何九天天咀嚼著那晚的情景,像嚼一塊黃連,越嚼越苦。到關鍵的時候,鐵蒺藜冒出來撓心。
“咱們沒有緣分……”阿美的嗓子沒了往日的甘甜,澀巴巴的。
何九不知道說些什么,明白沉默會像一把利劍刺傷阿美。他現(xiàn)在說句安慰的謊話,阿美也會舒坦一些。他不說,想用沉默殺死阿美的心。
“我沒有好東西給你……只有這個殘花敗柳的身子……”阿美窸窸窣窣解扣子。
阿美的動作很輕柔,在何九耳朵里卻如雷鳴。他患瘧疾般打著擺子,握住阿美的手,阻止她繼續(xù)解扣子。
他倆抱在一起,默默流淚,互相濕了衣襟。一輩子的淚在那天晚上流盡了,從此以后,何九沒有掉過淚。
何大河死時,他沒有落淚。何馬盯著他,眼睛差點瞪裂,逼他落淚,他扭頭當沒看見。
過了一年多,何馬要結婚。
何九指著房子說:“有我一半!”
何馬沉浸在即將娶妻的喜悅中,說:“我先結,你結婚時再置辦房子!”
“我不要別處的房子,只要我的一半!”
“你攪屎棍嗎?爸臨死前這么安排的?!?/p>
“我不要別處的房子,只要我的一半!”
“我保證……”
“我不要別處的房子,只要我的一半……”
何馬不再理會語無倫次的兄弟,布置好婚房,風風光光結了婚,當了幸福的新郎。
何九又變回了肉球,不過不是蹲在門后,而是蹲在村廣場中央最顯眼的位置。他要告訴大家,何馬結婚,占了他的房產(chǎn)。何大河沒死,魂附在何馬身上,折磨他。
何馬當新郎的喜悅被何九撕得支離破碎,碎紙般在空中飄灑。蹲成肉球的何九成了他的噩夢,恥辱的標記。村民們背后嚼舌頭根子,躲閃的目光,鞭子般抽打他的脊背。
他沒有想到,何九以肉球的姿態(tài)與他對抗了那么多年。
一年冬天,天降大雪,桃花瓣子大小的雪片飄落著。何九蹲在村廣場中央,要與風雪斗爭到底的樣子。很快,雪花蓋住了他的身體。他用無言的行動告訴人們,自己無家可歸。茫茫白雪中,他像一個圖釘按在廣場上,扎進何馬心里。
何馬跪在何大河遺像前,淚珠簌簌落下,詰問父親:“造的什么孽呀!讓我來承受這個后果。我應怎么辦?”
照片上的何大河不會開口講話,板著臉,目光威嚴,好像一直在思考問題。如果他活到現(xiàn)在,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說服何九。
何馬媳婦說:“他有心結……找個媳婦,房子咱給他置辦?!?/p>
自她進了何家的門,一根刺就扎進她心里。倔強得像石頭的何九,漆黑一團,經(jīng)常進入她夢中。她害怕看到黑鷹般的何九,怕見到與肉球相關的東西。比如,她從來不包肉蛋餃子。
何馬感激地看了看媳婦,明白何九給她心理上造成了傷害。
何馬打著傘,一把父親遺留下的老式油紙傘,咯吱咯吱踩著腳踝深的雪,一步一步走向已被雪花埋沒的何九。孤單的腳印在他身后蜿蜒著,像一條斷成無數(shù)截的繩子。
油紙傘遮在何九身上,何馬拍打著他身上厚厚的積雪。雪掉了,何九身子露了出來。他牙齒嘚嘚打著架,身子像海上小船搖晃著,兩串清鼻涕垂下來,末梢已經(jīng)凍成冰凌。
“回家吧!”何馬說。一陣寒風夾帶著雪沫子撲了過來,鉆進了褲管里,裹進了脖子里。他抬頭望了一下遠方,天地之間除了白,沒有一絲雜色。
何大河從遠方走來,站在不遠處看著兩個兒子。他微笑著,很溫暖,如炭火般烤著何馬。何馬喉結滾了幾下,渾身抽動,叫了一聲爸。淚水涌了出來,在寒風中冰冷。
何九嘿嘿笑著,搶過油紙傘,凍僵的手指機械地撕扯著傘面。很快,油紙傘四分五裂,在風中亂發(fā)般翻動。
“回家吧!好好過日子。給你找個媳婦,房子我給你置辦?!焙务R說道。
何九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劃來劃去。很快,何馬看出他畫的是父親的模樣。
那天,兄弟倆在漫天飛雪中蹲了很久,變成了雪雕。村里人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炊自谘┲?,也許他們永遠不會明白。
何馬媳婦頂著一頭雪花,生拉硬拽,才把他們扯回了家。何九盯著父親的遺像,嘿嘿傻笑著,何馬毛骨悚然。
從此,何九不再在村廣場上蹲著,而是挪到了最熱鬧的村口,在人來車往中蹲成了一個標志。一到飯點,他就挪到李大庫拉面館門前。
拉面館的生意越來越旺。李大庫每天忙得別的事根本上不了心。但他依然每天給蹲在門口的肉球送拉面,雖然他不知道肉球來自哪里,姓甚名誰。
一天晚上,將近十點鐘拉面館才關門。李大庫看到肉球蹲在暗地里,問道:“吃飯了嗎?”
肉球挪了挪屁股一聲不吭。路燈燈光稀疏,暗淡光線籠著他。他沒有影子,影子被他壓在屁股下。
“家在哪?我送你回家?!崩畲髱於紫律碜?,問道。
肉球雙手抱著頭,使勁往膝蓋間壓著。
“如果你不吱聲,就報告聯(lián)防隊了?!崩畲髱煺f。
“多管閑事!”肉球終于開口說話,甕聲甕氣,卻很清晰。
李大庫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肉球的話像冰冷的刀子,插進他的胸膛里。再說話,就是討人嫌了。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服務員一臉疑色告訴李大庫:“那個人沒來……”
“哪個人?”
“蹲著的那個人。”
“可能是病了?!?/p>
連續(xù)多天,肉球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李大庫拉面館門前口。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肉球蹲在后街一家飯館門前。李大庫呆呆站著,看了很久。肉球蹲成了石獅子,沒有發(fā)現(xiàn)他。
“好大的氣性……”李大庫搖著頭走了,感覺肉球背叛了自己。
他回頭時,看到一個老婦扶起了肉球。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肉球站了起來,腰桿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