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云,筆名金心,江蘇省作家,一級殘疾。在《人民日報》《文匯報》《解放日報》《大公報》等多家期刊和報紙發(fā)表作品千余篇,也多次在各類征文比賽中獲獎。)
我在花樣年華時被命運逼到山窮水盡。那時,父親病故,母親身體也日漸羸弱,我身處人生旋渦而無力自拔。
那年元宵節(jié),他從外地跟隨我兄嫂來和我相親。邁進我的家門,樸實厚道的他,擼起袖子就開始幫母親做各種家務。他的寡言勤快,得到了一家人的贊許,唯獨我,面冷如霜。17歲那場災難造成我高位截癱,重度殘疾的身體已讓我心如死水,哪敢對婚姻有任何奢望。
那日午后,外面冷風刺骨,一膛爐火燒得屋內(nèi)溫暖如春。他將所有的家務料理停當后,我們漫無邊際地閑聊著,也是在那天,他讓我這個“情感絕緣體”內(nèi)心突然有了一絲觸動。他言語不多,從一問一答的尬聊中,我逐漸串起了他的經(jīng)歷。
他年少失母,父親年輕時在邊疆當兵,曾經(jīng)走南闖北閱歷豐厚,一直被村里人稱為“文先生”??赡赣H去世沒多久,父親就患了老年癡呆癥。他從少年起,便挑起生活的重擔,做豆腐賣蔬菜,為了生計他拼盡全力,早年孑然一身出門打工,修水庫從高空墜入水潭,曾被電夯擊中肩部,在煤礦他來回拉著架子車運煤無數(shù),真是吃盡世間苦,也忍受了太多人情冷暖。已到而立之年的他,如浮萍飄零,只想找個能噓寒問暖,相濡以沫的人共度此生?!皼]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懂人生”,不同的命運同樣的坎坷,一種惺惺相惜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當年的小城,每到農(nóng)歷二月初二,就會舉行盛大的古廟會,街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他用輪椅推著我在人流中穿梭,響徹云霄的鑼鼓聲中,一群舞獅藝人技藝精湛地輾轉(zhuǎn)騰挪,掌聲連著喝彩聲,傳遞著節(jié)日的喜慶。他費力將輪椅推進小城最有味道的一家咸湯面館,看我香噴噴吃著心心念念了一個冬天的小面,他鼻子一酸道:“有我在,以后就不會把你困在家里,喜歡吃咱就常來?!蹦且豢?,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原來被人關懷疼惜的感覺是如此美好。
我那隨著父親遽然離世而傾塌的精神支柱,再次被他一點點支撐起來,母親也因我幸遇良人,心中一塊壓得她喘不出氣的石頭,終于落地了。那年春分,我們拋卻一切世俗羈絆,來了一次簡單至極的“閃婚”。參加我們婚禮的,除了兩家親戚,還有特意趕來的市殘聯(lián)領導和工作人員,親切的慰問、暖心的祝福,讓一場簡陋的婚禮多了一份儀式感。我的心中充滿感恩,上天終于讓我在歷經(jīng)磨難后,遇到了那個“待我長發(fā)及腰,為我推椅可好”的人。
多年前那個寒夜,我在手術(shù)室忍受了千般痛苦終于剖腹生下兒子。回到病房已是臉色青紫,渾身戰(zhàn)栗,身上插滿了管子。他寸步不離悉心照料,疼惜無比地握著我冰涼的手,那份患難與共,眉宇間的擔憂憐愛,頃刻間讓身體的所有疼痛不適都開始緩解,原來愛是療愈傷痛的最佳良方。多年前動一個小手術(shù),他陪在身邊,當手術(shù)刀劃開我傷口時,他一陣暈眩,差點跌倒。后來他動情地告訴我:“刀割在你身上,卻疼在我心上?!蹦且豢蹋译p眸噙淚,一句話足以溫暖一生。
十多年前,當我所在的單位瀕臨倒閉,艱難到連我的遺屬補貼都一拖再拖時,為尋生計,在親戚幫助下,他帶著我和年幼的兒子,來到了江南。他辛苦打工,我做了輪椅上的陪讀母親。很多人說“成才的樹不用修”,但我堅信“玉不琢不成器”,我一邊關注孩子的成長與學習,一邊不間斷地閱讀,偶爾也寫些隨筆感悟發(fā)表于報刊。兒子中考時,我買了許多復習資料,與兒子一起挑燈夜讀。他則做了堅強的后盾,每天準時接送孩子。為給孩子補腦,夜晚,他獨坐一隅,把一顆顆核桃夾碎,剝出果仁,默不作聲地放在茶幾上。孩子中間休息時,吃幾粒核桃,又開始斗志滿滿地投入學習中。兒子的苦拼,終于考出了理想的成績,此時此刻,是我們夫妻最幸福的一刻。
七年前,我因急性腎盂腎炎住院,那次病情來勢兇猛,高燒不退,嘔吐不止,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像功能紊亂了一樣,我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最讓人心中充滿恐懼的是,我的肌酐在不斷飆升,腎臟已開始亮起紅燈,他強忍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每天陪護在我的病床邊??粗俱捕諠u消瘦的身影,我心疼不已。幸運的是,一個月后,我的各項指標都開始趨于正常,醫(yī)生通知我出院。那天,他推著我行走在冬日的暖陽下,呼吸著室外清新的空氣,如劫后重生,目之所及,一切都是那般美好。
當我的身體逐漸恢復正常,我受邀參加了蘇州首屆脊髓損傷者“希望之家”活動,走進這個大家庭,我不僅懂得了很多生活自理與心理重建方法,而且經(jīng)過醫(yī)生講解,我才明白,截癱患者在后期最致命的就是并發(fā)癥,“治未病”永遠勝過治已病,若早一些懂得“防患于未然”,是完全可以免受那場重疾之苦的。那年,恰逢世界殘疾日,我在臺上娓娓講述我們夫妻一路走來的諸多不易,講到動情處,我潸然涕下。臺下也一片唏噓贊嘆,大家被我們的故事感動得潸然淚下,一致稱他是“中國好丈夫”。
就是在那次,我獲得蘇州“公益達人”王博士的關注,通過她牽線搭橋,我認識了中國新聞網(wǎng)的周記者。五年前的七夕,這個有著濃重中國元素的情人節(jié),在周記者和當?shù)匦麄鞑康幕I劃組織下,以中國新聞網(wǎng)為首的十多家媒體采訪了我們,當蘇州電視臺記者問他:“你當初娶她時,她坐在輪椅上,你有沒有擔心過以后的日子可能會很難?你能挑得起這副生活的重擔嗎?”他微笑著說:“只要能吃得下苦,就能挑得起這副擔子”。隨后,中國新聞網(wǎng)、央視網(wǎng)、鳳凰網(wǎng)等多家大型媒體和報紙登載了我們的報道。當晚,蘇州電視臺收視率很高的“新聞末班車”和“社會傳真”欄目,用了長達四十分鐘的時間播出了我們的故事。
起初,我的寫作不過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周記者一路鼓勵著我。當我的兩篇征文連續(xù)獲得一等獎時,內(nèi)心對文字的那份熱情終于被點燃了。幾年來,我孜孜不倦堅持著,至今文章已登了上千家期刊和報紙,也多次在各類征文比賽中獲獎,我還榮幸地成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友們戲稱我是“女版史鐵生”。
兩年前,我受邀在南京參加江蘇省殘疾人創(chuàng)作研討會。感受著“六朝古都”濃厚的文化氛圍,他推著輪椅,我們徐徐在這被南京人視為母親河的秦淮河畔漫游,彩燈花船,水波瀲滟,如織的人流中,突然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外籍女子微笑著走到我的輪椅邊,得知我們是夫妻,她豎起大拇指用略帶生澀的中文對我說:“愛,在輪椅間轉(zhuǎn)動,為你們祝福!”
金秋十月,在美麗的太湖之濱明月灣古村,我們夫妻又榮幸地參加了一場特殊的集體牽手典禮,我們14對伴侶皆是一方健全人,另一方坐在輪椅上,我們身穿中式禮服,在千年古樹旁許下愛的誓言。當年,阻力重重,只一句承諾不顧家人反對,我們便牽了彼此的手,從此風雨同舟患難與共,有的連婚禮都沒舉行。當司儀讓我們每人對愛人說一句話說時,我最訥于言的丈夫,從不對我說出口的那三個字,那天竟然當眾說出。記者問:“你愛她啥?”他說:“她很勵志,而且通情達理”。那一刻,我雙眸含淚,握著麥克風,由衷地對他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今生有你,夫復何求!感謝你托起我輪椅上的人生!”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