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暖氣著簾櫳

張喆

今年春節(jié)，我回到鄉(xiāng)下老家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以往燒柴烤火的光景似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許多人家在客廳里燒起了無煙炭火，甚至有少數(shù)的農(nóng)家人開了空調(diào)吹著暖氣。

看看光潔的地板，再看看一個個穿金戴銀的農(nóng)家人，我不由得在心中感慨時代的飛速發(fā)展，感慨改革開放的巨大變化。

記得小時候，有記憶的八十年代初，只要霜打下來，立冬門一進(jìn)，家家戶戶都在為過年做準(zhǔn)備?！澳晡丁备杏X很濃，女人們緊趕慢趕為一家人納著新布鞋，為孩子備件新衣;有時翻曬一些南瓜子葵花子、洗衣漿縫，在曬場上一邊收拾舊衣服破棉被，一邊嘮嗑著家長里短，互問對方的年貨準(zhǔn)備如何。那時候，大家普遍都窮，說是準(zhǔn)備年貨，其實頂多家中多點瓜子紅糖面酥之類，好一點的人家，手頭上有點余糧票，弄來三五斤白面，配上生產(chǎn)隊分得來一點點豬肉，和上家里開荒種地得來的青菜，有一二頓餃子吃，算是最好的改善了。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立冬后的備柴。抽出一些時間，大人們沒點沒鐘地上山，砍著山上的藤條刺荊，砍著胳膊粗的松樹，野槐樹，樹干用斧頭削成半米長，用藤條或家中備好的衣條，捆成一扎扎的，碼在路邊停放的木制架子車上。主人牽著繩子，套著牛套的老牛在前面拉著，逢上坡路段，女人在后面推一把，架子車“吱吱呀呀”一路響著，大地彈奏著一曲生活的音樂，在空蕩的群山間回響，雖然略顯單薄苦澀，但是那時的人心簡單，抹著腦門前的汗珠，男人與女人還是咧著嘴笑呵呵的。

回到家中，放學(xué)后的孩子們幫忙卸柴，把這些帶著水分的劈柴屯積好，整齊地碼放在院墻中的角落，上面蓋上透明薄膜，三面敞著，冷風(fēng)“呼呼”地一吹，木柴很快干透了水分。

至所以提前備這么多木柴，一來主要是為過年做足充分準(zhǔn)備用的，同時也是為了家里御寒。北方的冬天非常寒冷，我的老家地處河南，雖然沒有東北燒炕之說，但是每個農(nóng)家都有火爐?；馉t通常只有農(nóng)村專用，它多是窯洞燒出來的泥制火爐，中空半圓形，一條手柄連接兩端，再上色經(jīng)過熏陶，多數(shù)會成為醬色或者近泥土的那種暖黃色，心靈手巧的匠工們有時會在進(jìn)窯熏制前，在成圓形的泥體四周雕上山水花鳥，待到燒窯成型看這些花草十分好看;各種大小的火爐出窯，流通到市場上出售，有大有小的火爐品種，無暇的，有點殘次品的，都按照不同價格出售，會被不同身份的人購走。

熬不住冷的時候，每次做飯灶間燒幾根木柴，一頓飯熟了，火柴也差不多燒完了明火，此時的木柴已沒有火焰，但尚成炭火的狀態(tài)，此時，大小火爐便派上用場。大火爐鉗上炭火，蓋上草灰，一家老大圍著一起烤烤手腳。小的通常被農(nóng)家人蓋上一件破衣服，提著它當(dāng)成手爐走西竄東，也有好賭的男人們提著它，夾在襠下出牌，待到發(fā)燙時慌忙拿下手爐，此時兩大腿的棉褲早就被燒焦了，每逢此時，賭友們不免哈哈取笑一通。

我們這些貧窮的學(xué)生提著小小的泥制火爐去學(xué)校，家里大人都是用破棉衣把它包的嚴(yán)嚴(yán)實實，有時逢上結(jié)冰路滑，偶爾會有人跌到在地，小小的火爐也摔得粉碎，自個兒爬起來看看無法復(fù)原的火爐，再看看凍瘡的手，忍不住會一路哭到學(xué)校。有心思的家長，在火爐上又進(jìn)一步做了改良，用小小的鐵皮或油漆桶重新釘敲一番，再把手柄穿進(jìn)竹筒里以免孩子燙了手，此時家制的手爐再次出現(xiàn)在學(xué)校內(nèi)，里面盛裝著炭火或小小的煤塊，因為怕風(fēng)吹走了上面一層柴灰，柴灰上面再蓋一塊薄薄的鐵皮，小手爐里一片溫暖，是一片愛的光明，幸福了整個童年。

而有的學(xué)校，每逢深冬一到，每個學(xué)生需上交20-30斤左右木柴，逢上結(jié)冰的天氣，老師們都在教室角落生火，狼煙四起的模樣，往往嗆得學(xué)生們涕泗橫流，老師們還在煙霧彌漫的教室把課講得聲情并茂，講著講著就到了農(nóng)歷臘月20左右，年關(guān)逼近，學(xué)校的師生們在一番祝福聲中各自回家為過大年做最后幾天的年貨準(zhǔn)備。

這樣的年關(guān)歲月，現(xiàn)在回想起來，忍不住又要熱淚盈眶一番。

只有在過年的時候，農(nóng)民們才能空閑下來，圍在一起烤烤火嘮嘮嗑，鄰里之間相互走動，家中有一堆火烤才不至于顯得那么無趣。寒冬臘月地過年，天總是那么冷。那時的雪下得時間很長且大，動不動沒過膝蓋，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孩子們堆雪人打雪仗，偶爾點燃幾個吃年飯時才放的鞭炮，炸出了孩子們的驚喜與歡笑，把過年的氣氛抬得更高。

因為下雪的原故，過年時走親戚串門子，抱起幾根木柴，在矮小的偏房就地?zé)似饋?。后來，有的人家有了鐵制烤火盆，火盆市面上有專賣的，中間的是深凹下肚子的鐵盆，四周是用木頭制的架子，可以放腳，鐵盆中間可以堆放燃燒的半木半炭，半關(guān)上門，一屋子也很快暖和起來。有時，男人們圍成一圈，一邊閑扯家長里短，一邊小賭小玩長牌幾把。也只有過年的時候，男人們才這么有閑情，換著平時若這樣，女人們通常要罵半天：“犁生銹了，鏵也鈍口了，這些你不準(zhǔn)備好，開春了怎么辦？屎到屁門上再拉是不？天天哪門子心思還打牌？”

有了煙火氣息的家，意味著生活將會過得紅紅火火。這紅紅火火的一堆柴火里，寄托著來年的希望與美好。哪怕煙霧彌漫熏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也好過家徒四壁的寒冷。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圍在柴火的周圍，聊聊過去的日子說說未來的打算，開春在田地里播種哪些作物，說說村前村后的八卦趣聞……不時地傳來笑聲，貧寒的日子會漸漸有了起色與盼頭。

再窮的人家，對于小孩子來說，只要過年，就意味著有新衣服穿——所謂的新衣服，有時是改姐姐或哥哥們的舊衣服;只要過年，就可以瘋玩幾天——這些，都是令我們童年感覺很快樂的事。只要過年，在孩子們眼里就會有一些平時吃不到的零食或肉類。

這個時候，柴火往往還會起了另外的作用：成為孩子們烤衣服鞋襪的場所。在外面雪地里瘋玩了半天，衣袖鞋襪灌滿了雪水，又沒有多余的衣帽可以換。一到家中，臨時脫下棉衣棉褲，在父母的責(zé)罵聲中擰起衣服，挨近火堆，烤它個熱烘烘，烤它個滿屋的嬉笑怒罵。換著平時的日子如果把衣服弄濕了，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然而因為“過年”這么隆重的節(jié)日，講究的父母怕孩子一年都會有錯事發(fā)生，斷然不會為了濕衣服而打孩子們的。

如果說烤衣服在小時候過年是一種常態(tài)，那么烤花生烤紅薯甚至烤麻雀則是另一番情形。青黃不接的日子，一年四季總有一段時光要精打細(xì)算地吃稀飯喝面湯，為了填飽一家人的肚皮大人們想盡了一切辦法，開荒種南瓜種紅薯撿遺挖野菜吃甜根等，吃的都接不上哪來零食可言？

過年時分，有些親戚會提來一袋瓜子花生，有些會擰來小半袋紅薯，高檔一點的還會有紅糖咬不動的糖果面酥。對于動不動沒有吃飽的孩子們來說，這些零食可是天下美味。特別是紅薯最受歡迎，它生熟都能吃且能快速填飽胃口，父母親生怕孩子們會一口氣偷吃光，往往藏到孩子找不到的地方。逢上晚間，家中柴火添燒得正旺，父母會掏出來幾只紅薯一小堆花生，堆放在柴火周邊，叮嚀孩子們看好翻動，然后平均分配。聞著空氣中飄蕩的香甜味道，捧起手中的“寶貝”，小心翼翼地咬一口，那種酥軟甜心滑入舌尖，是此生最幸福地味道。

而烤麻雀則是一種奢侈地加餐，茫茫雪地上，餓暈了的麻雀很容易捕食。掃凈一塊雪地，地上撒一把爛菜葉或一些米粒瓜子皮什么的，上面扣上一只籮筐，支起一截小木棍，棍子上系一條長長的繩子，待尋食的麻雀鉆進(jìn)籮筐，遠(yuǎn)遠(yuǎn)地拉動繩子，木棍倒了下去，麻雀扣在籮筐中。麻雀特傻，往往一捉就是好幾只。

把麻雀捂死，埋進(jìn)柴火的灰燼下，等到發(fā)出肉香的味道，從灰燼中扒出來，剝掉毛皮扯開膛肚，剔出內(nèi)臟后的肉骨，沾上一點點鹽就能吃了。麻雀太小，填不飽肚子，只能算是偶爾地塞下孩子們的牙縫解饞而已。然而圍著炭火烤麻雀的情形，兄弟姐妹相互幫襯的童年趣事……在如今的春節(jié)炭火中回憶談?wù)撈饋?，?nèi)心充盈著滿滿的甜蜜感動。

望著眼前正在歡笑的一爐炭火，我感嘆時光的流逝歲月如梭。生活在不知不覺中越變越好，家家戶戶屯積木柴的光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煤碳或無煙炭。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科技的飛躍，全民經(jīng)濟(jì)生活水平的提高，各種各樣的保暖衣保暖棉鞋都生產(chǎn)出來，各色花樣的保溫暖手袋慢慢代替了手爐，人們提著五花八門的保溫袋盡情地享受溫暖。

現(xiàn)如今，四通八達(dá)的管道燃?xì)?，除了燒飯炒菜外，也穿通地板或墻壁，像一條條暖氣的經(jīng)絡(luò)，想起有一首詩，恰如管道燃?xì)獾膶懻眨盒螀ⅧB道層層接，里悟羊腸面面通;薦以文茵饒雅趣，一堂暖氣著簾櫳。這些暖氣輸送各家各戶，溫暖了你我，溫暖了高樓大廈，溫暖了整個冬季。

不斷更新的電器，電風(fēng)扇、電爐子、電腳爐、帶電的麻將桌、冷暖兩用空調(diào)上陣，地上床上鋪了電熱毯，只要一接通電源，你我的世界便是溫暖如春。哪怕天氣再寒冷，都會有一個溫暖如春的家，無論哪種“炭火”，它都給予我們美好、紅紅火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