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佑
花兒們里面,最容易被忽視的當然是稻花,最不起眼的也是稻花。那么微小,那么細碎,除了這些,你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用一些詞語或者是句子來描述它。顏色呢,是白色吧,也許還是淺黃,總之,是一點也不張揚,一點也不鮮妍的那種色調(diào)。既然是花兒,當然是要有香味的,不然,詩人怎么會寫,稻花香里說豐年呢?不過,稻花的香味,從城里來的人一般是聞不到的。城里人就會念幾首古詩,比如什么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什么的。他們聞慣了白米飯的香味,但是一到了鄉(xiāng)下,他們的鼻子簡直就派不上用場,仿佛只是個擺設。但好像也不是這樣,因為有些氣味,他們的鼻子也是能夠聞到的。我五叔家曾經(jīng)接待過一批城里來的客人,他們是五媽的遠房表親領來的,都在城里的學校教書,想趁著暑期來農(nóng)村體驗一把原生態(tài)的農(nóng)家樂。頭一天,五叔忙得屁顛屁顛地,領著他們到處轉(zhuǎn)悠,看天看地看山看水,也看人和莊稼,到晚上,甚至還按照他們的要求,在打谷場上支了涼床,讓他們躺在涼床上看星星月亮聽蛙鼓蟲鳴,但是第二天他們就吵著要走,說是原生態(tài)的農(nóng)家樂和他們的想象相去甚遠。比如說,鄉(xiāng)下的山也不高,水其實也不綠;原野上并沒有稻花的香味,村子里卻充斥著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來的臭味和人們身上的汗酸味,所以,他們有些失望。村子里有牛,有羊,還有雞豬貓狗,村街上,田埂上,當然少不了一些它們的屎尿;鄉(xiāng)親們一天到晚在田野上忙碌,身上一定是有汗味的,但城里人就是聞不慣。聽他們這么說,五叔很內(nèi)疚,臨走時,他們留下了兩千塊錢,五叔說什么也不肯要。非但如此,五叔還把家里蓄養(yǎng)多日的兩只大公雞宰了為他們餞行。那頓飯他們吃得很好,并且終于給我們的鄉(xiāng)村做出了一個稍稍公正一些的評價。他們說,這雞肉,很香。
稻花雖然就這么不起眼,但她卻是村子里男男女女共同的情人。這么說吧,在稻花綻放的那段日子里,人們的眼睛里,每天看到的就只有她,每天晚上在夢里出現(xiàn)的,也還是她。稻花的香味兒,他們怎么聞都聞不夠,晚上,他們要么睡在打谷場上,要么是睡在門前的樹下,倘有睡在屋里的,索性連門都不關(guān),敞開了胸懷來呼吸稻香。要是哪一年,在她們應該盛開的時節(jié),她們卻姍姍來遲,人們便一個個都憂心忡忡,像是得了相思病一般,惶惶不可終日,因為,在這樣的年歲,稻子注定是會減產(chǎn)的。天氣越是炎熱,稻花開得越歡,香味兒也越是濃郁,人們也就越是有盼頭,這當然與豐收在望有關(guān)。說來說去,稻花總是寄托著鄉(xiāng)村的人們那種最為樸素的希望。
棉花有兩種,一種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花朵,黃的,白的,紅的,紫的,有時,一棵植株上面,開著好幾種顏色的花兒。鄉(xiāng)村里,稻子和棉花是人們在自然界最主要的伙伴。它們的栽種和收獲季節(jié)差不多相同,連生長期都很接近,當?shù)咀娱_花的時候,棉花也不甘示弱地開放了。棉花不像稻花那么低調(diào),一開起來就不管不顧,姹紫嫣紅的一片,把遠遠近近的蜜蜂和蝴蝶都吸引了過來。不僅如此,各種各樣的蟲子也聞香而來,它們鉆進棉花的花蕾和花蕊里,東叮一口西蛀一口,拼著命地糟蹋這些花兒,直到把花兒們作踐得花容失色,剛剛長成的小棉桃也一個個地從枝上脫落。鄉(xiāng)村的人們當然不能容忍蟲子們這樣囂張,他們買回農(nóng)藥、背上噴霧器,要和這些蟲子們打一場花兒保衛(wèi)戰(zhàn)。蟲子們怕藥,花兒們可不怕,蟲子死了,花兒卻開得更加嬌艷。噴藥的農(nóng)人們站在棉田的中間,身上穿著密密實實的棉布衣服,戴著厚厚的口罩,只用眼睛和花兒們做著交流?;▋耗?,自然也聽得懂農(nóng)人在說些什么,藥霧噴上去,花兒就抖一下身子,仿佛在說,嗯,我聽見了。
棉花的另一種花,其實是從成熟的棉桃里炸出的棉絮,雪一樣的白,雖說也叫棉花,但它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花兒,但是父母們比喜歡任何一種花兒都更喜歡它們。上小學的時候,逢上農(nóng)忙時節(jié),我們干不了地里其他的活兒,摘棉花就成了最適合我們的工作。下午放學,一回到家里,我們就把書包里的書和本子都倒出來,把空書包斜挎在胸前,下到地里摘棉花。幾個小小的人兒,只在棉花棵子里露出頭來,待到胸前的書包裝滿了棉花,便鉆出棉田,把包里的棉花倒進田邊的大簍里,然后又挎著空下來的書包鉆進棉田,就像一尾魚兒游進大海,直到暮色四合,母親喚我們回家吃夜飯的聲音在村頭響起。摘下來的棉花,被喂到鎮(zhèn)上的機器里吐出籽粒后,要么是被父母們送到供銷社換成鈔票,要么就是讓那些技藝嫻熟的彈花匠們彈成一床床柔軟暖和的棉胎。我小的時候,最喜歡看匠人們彈棉花,我覺得彈花匠人身上背著的那張大弓,簡直就是世界上最為神奇的樂器,總能奏出在我們聽來無比美妙的音樂?,F(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再在鄉(xiāng)村看到彈花匠人的身影了,但是,我一看到棉花就會想起他們,就如一聽到美妙的樂曲就會聯(lián)想到那些偉大的音樂家一樣。
花兒當中,與我最親近、最有緣分的,當屬梔子花,所以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在我的文章中出現(xiàn)過。一年四季,梔子花樹安安靜靜地呆在院子里,我一出門就可以看到,甚至不用出門,只消在屋子里一抬頭,就能和她相視而笑。梔子花盛開在初夏,我的生日也是在初夏,就是說,在我出生的時候,她就把花開好了,立在枝頭靜靜地等我。母親常說:你是在梔子花的香味兒里出生的。母親說這話時,我常常閉了眼睛去想象那樣的場面:初夏帶著甜香味的風兒輕輕吹著,院子外老洋槐上的喜鵲吱吱叫著,院子里那兩株羞羞答答的梔子花溫柔地開著,綠蔭掩映中的一戶農(nóng)家小院,一個小生命呱呱墜地……
梔子花的花骨朵是綠色的,花朵卻潔白無瑕。她花香濃郁,但卻害羞得很,總喜歡在一早一晚,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開放。與我筆下出現(xiàn)的其他花兒相比,梔子花有些不大一樣。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她只能供人欣賞,花兒凋謝以后,不能像別的花兒們那樣結(jié)出各種各樣的果實和谷物,供人們吃喝穿用。在鄉(xiāng)村,只有那些愛美的婦人才有侍弄她們的閑心。母親愛美,姥姥也愛美,姥姥家院子的天井里,也種著好幾株梔子花。我小時候被爸媽寄養(yǎng)在姥姥家好幾年,每到梔子開花的時節(jié),我總喜歡在小姨辮梢上插滿梔子花,姥姥的鬢角也被我插上好幾朵。我還把姥姥積攢在廚房里的空油瓶洗干凈了,灌滿清水,每只瓶里插上幾朵花兒,再把這些瓶子分別放在外公姥姥舅舅小姨的房間里,于是我們每晚的夢里都是梔子花的香味兒。梔子花開得太茂盛了,任我怎么樣變著法兒用,總也用不完,姥姥就差我送一些到村子北頭的秀奶奶那兒去。秀奶奶以刺繡為生,她愛干凈,愛美,自然也愛花兒。我去的時候,秀奶奶一般都是在繡花兒的,我喜歡看著秀奶奶繡花兒的認真樣子。秀奶奶說,佑仔,等你長大了,我來教你繡花好不好?我嘴里說著好,心里卻在想,哪有男孩子成天坐在屋里繡花的?如果每天繡花,豈不是沒有玩兒的時間了?離開的時候,秀奶奶通常會給我?guī)琢K?,我不要,她便硬塞進我的口袋,嘴里還說,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有出息。
梔子花雖然不能結(jié)出谷物和果實,但卻依然有她的實用價值。初夏的早晨,逢了墟鎮(zhèn)的集日,必有那提了籃挎了簍的婦人或是孩子立在街邊叫賣,那籃里和簍里裝著的,也必定是一朵朵沾著露珠的梔子花,一分錢五朵,或是十朵,生意總是好的,一籃子花朵兒,不消多大一會兒就能賣完,待到從集上回去的時候,那些籃子里簍子里,便會裝進一包鹽,或者是一瓶醋。鄉(xiāng)村里,再美的東西都可以與柴米油鹽的日子拉上關(guān)系,梔子花也不例外。
春天里的鄉(xiāng)村,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花兒一茬接一茬地開放,起先是桃花,接著是梨花,然后就是油菜花。這幾樣花里,梨花的香味清雅一些,桃花的香味兒比較濃郁,而油菜花的香味兒則來得更為強悍。她開得很沖、很野,隔了老遠便強行鉆入你的鼻孔,馥郁得讓人有些窒息。油菜花還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在仲春的鄉(xiāng)村,一眼望去,一大塊一大塊的金黃就像原野上隨意鋪開著的毯子,你的眼睛想躲都躲不過。我曾經(jīng)建議五叔,讓那批到他家里來過一次的城里客人們趕在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再來一次農(nóng)家樂,這樣,不管他們生著再怎么遲鈍的鼻子和眼睛,也應該不會無視油菜花的存在。五叔卻憨厚地擺擺手說,這會兒他們都在城里的學校教書呢,再說,今年雞喂得少了,你讓我拿什么招待他們???
在我們鄉(xiāng)村,荷花是一種愛情之花。在鄉(xiāng)村,從春到夏再到秋,總會盛開著無數(shù)的花兒,為什么單單只有荷花與愛情有關(guān)呢?這是因為,除了荷花,其他的花兒都太容易得到,你看那漫山遍野,一片一片,一株一株,隨處都是,隨手可得,但荷花就大不一樣,她除了品性高潔,要想得到她,還需費一番氣力和心思。年輕的后生要是對哪個姑娘動了心思,往往會在夏日的某一天泅渡到水的最深處,穿越那些密密麻麻的荷葉,不顧荷葉莖稈上那些硬刺的阻撓,去采下水中央他早就看中的那朵最大最美的荷花,再一路呵護著,去送給他的心上人。而要是哪個姑娘看上了某個小伙兒,也會要求他去為自己采一朵荷花,以此來檢驗小伙子的氣魄、能力和忠誠。我相信,這么說,別的花兒們是不會嫉妒的,她們都知道,我不會疏遠任何一種花兒。
提到荷花,我就會想起洪湖,想起那個“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所在;一想起洪湖,我就想起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唱起的那首歌《洪湖水,浪打浪》。母親在唱那首歌的時候,往往是在燈下納著鞋底,或是在梭機上織布。那時,母親還很年輕;但是現(xiàn)在,她卻一下子老了。老了的母親不再唱歌了——或許也唱,但肯定是唱得少了,至少,我是沒有親耳聽到過。母親不再唱歌,但這卻并不妨礙她聽歌。電視機里,偶爾也能傳出《洪湖水,浪打浪》優(yōu)美的旋律,每到這個時候,母親就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專注地看著畫面,聽著歌兒。我看得到母親的嘴唇在一動一動,但卻聽不到聲音,我想,這樣的歌聲,一定讓母親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過往的那些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