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巖
那個叫二倉河的地兒,最近常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因為姨婆那座“丁頭虎”草房,曾是我童年的天堂。
蘇北的“丁頭虎”,門開在房子頂頭。那年春天,我進這個門時,有點玩鉆洞的感覺。門前那棵老槐樹花開了,潔白芬香。房子周圍開滿金黃色的油菜花。蜜蜂在花叢里嗡嗡地飛,蝴蝶飄來飄去。
多少年了,我還是記得,我坐在門前的小凳上,仰頭看天上云朵,低頭找地上螞蟻。姨姐到野外去玩了。姨婆戴老花眼鏡,坐在大凳上,膝上放著一個針線匾,手上的那根針不時揚起,在頭發(fā)中抹幾下,然后又低頭默默做著針線活。
偶爾,我溜到路邊小溝邊,用柳條逗撩水邊游動的小蝌蚪。姨婆隔會兒就輕柔的呼喚:“三兒,不能玩水,快家來呀!”我便樂顛顛的往回跑過來。
我在家排行老三。大哥在外婆家長大。二哥在爺爺家長大。而我的童年,有點流浪的味道。小時夜間啼哭煩人,父母早早送我去縣人民醫(yī)院托兒所全托。后父母工作調動到鄉(xiāng)下。又把我送到農村爺爺家。那次父親路過看我,爺爺奶奶下田干活去了,屋里空蕩蕩的。只有我腰間系一根布條,在方桌底下哭著爬著。一氣之下,父親又把我抱回去了。無奈之后,母親把又我托付給了姨婆。
姨婆一輩子沒結婚,但卻最喜歡孩子。姨姐是大姨家的,剛出生幾個月就送到姨婆這里。轉眼已十歲了。不管誰家送來的孩子,她總喜愛得很,也從不肯收生活費。就憑著她針線活那點微薄的收入過日子。再養(yǎng)幾只雞,種一塊菜地。
姨婆沒有外婆長得富態(tài)。瘦削的臉,微黑。說話輕聲輕氣,侍我們十分和藹。日子過得雖說有點清貧,但姨婆每天都從門前地里挑來新鮮的蔬菜,炒得有滋有味。偶爾燉個蛋,黃爽爽的。我最喜歡吃的是炒韭菜。但凡有一點葷菜,姨婆從不肯伸筷子。晚上,讓我們先上鋪,她點著油燈,還在熬夜趕著縫衣,釘著鞋底。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不過年把光陰,小姨專程來請姨婆去她家?guī)Ш⒆?。她真作難了,說:我這倆孩子昨辦?三兒才點點大…” ? 邊說邊流著淚,不肯承應。外婆也來幫助勸說,並承諾把姨姐帶回一倉河舅舅家。小姨讓姨婆把我也帶到她家里去。姨婆這才勉強點了頭。那后幾天,她幫姨姐把所有衣服洗補得整整齊齊。姨姐走的那個早晨,姨婆幫她梳了頭,打了一個荷包蛋。姨姐吃著,眼淚滴著,走時嚎啕大哭。姨婆淚流滿面,站在槐花碎了一地的樹下。
小姨在古鎮(zhèn)安豐稅務所工作。辦公和往宅都在而今的省級保護文物鮑氏大樓。我跟著姨婆又一段時間。每天早飯后,姨婆拎看菜籃上小街買菜,我總跟在后面。姨婆生活安逸了,再不要整天做針線活了。閑的時候多了,經常看到她抽著旱煙,卻忘記點火,癡癡的在想著什么。那時,我不知道,我想姨姐,她也在想姨姐。聽說姨姐在外婆家喝見著人影的粥,豆大點的也跟到海邊打草,姨婆心疼得躲在廁所里哭了幾場。我想家,她也常常在想自己的家。
多少年之后,母親告訴我,那“丁頭虎"其實不是姨婆的家。是一個叫“牛腿兒”的孤兒的家。他是姨婆年輕時深愛的人,但不幸未婚病逝。姨婆在其病重期間前來照料,其后姨婆終身未嫁,就守著這間"丁頭虎"和槐樹下的那座孤墳。
小姨對姨婆很好,每個月都給她些零花錢。姨婆在小姨家?guī)椭俪至艘惠呑拥募覄?。那些零花錢,也都用在孩子的零食和文具上。姨婆與小姨偶爾也因孩子產生矛盾。小姨的二丫頭脾氣倔得很,死不認錯。小姨性格有點急,姨婆又有點護短,每次打起來,孩子哭,姨婆也哭。甚至邊哭邊收拾行裝,要回二倉河的“丁頭虎"老家…。
我招工進廠了。廠休也時而去小姨家看望姨婆,她都很高興,也還記著我愛吃韭菜。姨婆病逝的那年,我遠在舟山群島服役。小姨像照應家中老人一樣,料理了姨婆的后事。她的墳,也在老家槐樹之下。
姨婆沒有文化,面對悲凄的愛情,她像一朵槐花,表現(xiàn)出一種堅貞的執(zhí)著和決絕。在歷經痛苦與孤獨的歲月中,她把愛默默傾注給我們這群孩子,滋潤了我們的童年乃至人生。讓我們至今懷念著,感恩著。
姨婆默默走了,如她所愿,陪伴“牛腿兒”在天堂里。昨夜,我夢見那一樹槐花,紛紛飄落在那兩座墳上…。
外婆
那年深秋,枯葉紛落。98歲的外婆心有不甘地走了。 她靜靜躺在一倉河老街的祖屋,像還在入睡。整整五代人,在門前百年青磚上跪了一地。最小的孩子胳膊上套的是紅沙。木魚聲中,一遍一遍頌念的佛經聲,燒清湯紙的青煙裊裊。我默默想著外婆昔日的音容笑貌和一點一滴的往事。
外婆雖出生于貧寒之家,沒有讀書,但個兒苗條,蓮花小腳,莫說青春年華,到古稀之年,銀發(fā)仍梳得精神,手指優(yōu)雅的夾一支煙,笑吟吟的臉上風韻猶存。走路一陣風,言談也很風趣,頭腦清清爽爽,一手麻將打得出神入化。
百年之前,一倉河小街店鋪一家挨著一家。綢緞莊、八鮮行、日雜店、鐵匠鋪,各類小吃,五花八門。茶館、戲院、診所、小學,應有盡有。外婆嫁的常家,在小街上是個大姓。祖上乃是商賈之戶,到外婆持家時,在周邊鄉(xiāng)鎮(zhèn),仍有好幾爿綢緞店。
外婆的老屋,青磚小瓦。臨街是一排榻子門的店鋪,正對著進出小街的路。斜對面就是郵電所。里面有個方正的天井,有雅致廂房和小屋,三間正屋挺寬敞。西邊有條小河,楊柳依依。天井里鋪的青磚,幾盆雞冠花。東墻角有個水缸,專等雨水燒茶。
外公我沒見過。聽說早年身子虛弱,中年后半身不遂。走路有點拐,吐詞不清。故一大家子事無巨細,皆由外婆當家做主,街坊皆尊稱外婆為大奶奶。
到外公病逝,爾后幾十年風風雨雨,都是外婆操持這一大家子。外婆說話脆蹦,做事麻利,手起刀落。
性格剛強的外婆,其實,內心也有些孤憐柔弱。外公走后,那綢緞的生意,幸由一位賬房先生一直幫襯著。他白晰的臉,斯斯文文。在抗戰(zhàn)期間,小街被大火過了三回,幾爿店慘淡經營,伙計陸續(xù)走了,好在賬房先生不離不棄。他在江南有家室,但很少回去。過年,外婆都著人請他。來時,外婆廂房的花瓶幾枝紅色臘梅總透著清香。
賬房先生直到退休,都在小鎮(zhèn)那爿歸了公家的老店做著。回江南前,他來辭行,外婆在麻將桌上楞了好久,才急急趕回。兩人獨座小飲,默默無言。后來,有人說起,外婆那場麻將丟失了一張牌,怎么也沒找著。只是以后的春節(jié),那廂房花瓶里總還插上幾枝紅梅。
外婆到九十歲,身子還硬朗得很。天天打麻將,贏多輸少。九十五歲那年摔了一跤,股骨折了,癱在床上三年。寂寞的小街,右鄰右居,人離屋空。她走時,手里緊捏著東西,舅母輕輕打開,是一張發(fā)黃的麻將牌,只是那朵梅花還有點紅痕。
清明,細雨濛濛。我和母親去她墳上燒紙,墳地蒼涼,如同小街的沒落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