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雨 陳雨前
文人用香肇始于先秦,勃興于宋代。宋代文人用香在繼承以往的一些理念外,又融入了時下的美學(xué)觀念,開創(chuàng)了新境界,帶有濃郁的時代色彩。兩宋時期,香之于文人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不僅涌現(xiàn)出大量體物入微、富有哲理的尚香文學(xué)作品,而且出現(xiàn)了許多質(zhì)樸清新、自然可愛的陶瓷香器。陶瓷香器作為宋代香文化的物態(tài)呈現(xiàn),深受文人雅士審美意趣的影響,其所呈現(xiàn)的美學(xué)韻味與香文化一脈相承,表現(xiàn)出一種“閑”的趣味,體現(xiàn)出一種形神兼?zhèn)涞膶徝雷非螅宫F(xiàn)出一種自然天成的美態(tài)。
“香之為用,從上古矣”[1](P2),中國人用香,有數(shù)千年歷史。香對于中國人來說有著特殊的地位和意義。到了宋代,香文化發(fā)展至鼎盛時期。文人用香出現(xiàn)各式各樣的創(chuàng)新,如“焚香”“制香”“品香”以及“詠香”等。宋代香文化一方面反映在不計其數(shù)的詩詞、隨筆、散文和小說等各式文學(xué)作品中,另一方面通過物化的形式如香爐、香盒、香囊、香幾等各類用器展現(xiàn)出來,其所體現(xiàn)的美學(xué)追求、價值理念、哲學(xué)思考都具有濃郁的文人色彩。此外,宋代制瓷技藝的精湛促使瓷質(zhì)香具廣行于世,它所展現(xiàn)的審美觀念與香文化一脈相承,表現(xiàn)出一種“閑”的趣味,體現(xiàn)出一種形神兼?zhèn)涞拿缹W(xué)要求,顯露出一種自然天成的美態(tài)。
文人愛香,其來有自。早在先秦時期,文人就開啟了用香的歷程。當時所用香料以草本類的蕙草秋蘭為主,在諸多典籍中可見文人君子親之近之的態(tài)度。如《楚辭》云:“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保?](P3)《大戴禮記·夏小正》載:“五月蓄蘭,為沐浴也。”[3](卷二,P24)又《詩經(jīng)·生民》謂:“載謀載惟,取蕭祭脂。取羝以軷,載燔載烈,以興嗣歲。”[4](P312)可見先秦時期文人用香是為了滿足佩戴、沐浴、祭祀等所需。在此基礎(chǔ)上,古人以香所具有的美好形象與氣味衍生出教化意義,以此來比喻德行。如《詩經(jīng)·蓼蕭》云:“蓼彼蕭斯,零露瀼瀼。既見君子,為龍為光。其德不爽,壽考不忘?!保?](P222)再如《尚書·君陳》云:“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爾?!保?](P475)此外,綜合文獻資料、考古發(fā)掘與傳世繪畫看,此時香料的使用方法除直接佩戴外,還有填入香囊裝飾或置于熏爐之內(nèi)焚燒等。
兩漢時期,香的使用通過王公貴族及部分文人的推動更為普及。此時的用香特色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是香料的品種因?qū)ν饨煌ǖ陌l(fā)展與文化交流而顯著增多,出現(xiàn)了如蘇合香、雞舌香、五木香、青木香及麝香等香品;其次是香爐的品類除卻以往常見的豆式熏爐外,還創(chuàng)制出具有時代特色的博山爐;最后,就香之用途而言,除了承襲先秦時期佩戴、祭祀、飲食入香以外,還可作為饋贈之禮,由此可知熏香之風(fēng)的普及。至東漢中后期,獨立的文人階層逐步興起,出現(xiàn)了反映個體生活和人生體驗的詠香詩文,如“被之用丹漆,熏用蘇合香”“紅羅復(fù)斗帳,四角垂香囊”[1](P216)等。
魏晉南北朝時期,香之于文人乃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的雅致陪伴。文人除了熏香、用香、制香,還撰寫了與香有關(guān)的著作,并創(chuàng)作了一批詠香的詩文。如蕭統(tǒng)《銅博山香爐賦》“熒熒內(nèi)曜,芬芬外揚”[6](P201)之句,描繪出松柏麝香一同焚燒的絢爛景象。沈約《和劉雍州繪博山爐》云:“百和清夜吐,蘭煙四面充。如彼崇朝氣,觸石繞華嵩?!保?](卷二十七,P521)將氤氳繚繞的香氣比之于山巒中的茫茫云霧。謝惠連《雪賦》:“攜佳人兮披重幄,援綺衾兮坐芳縟。燎薰爐兮炳明燭,酌桂酒兮揚清曲?!保?](卷十三,P390)寒冬雪夜、暖帳芳褥、燭光香氣、美酒佳人,情致盎然。由上可知,香使文人的生活更加多彩,而文人的妙語和情思也使香的內(nèi)涵更加豐厚了。
唐代文人士子用香之風(fēng)更盛,對香的推崇成為一大風(fēng)尚,許多名家都有詠香、頌香的佳作。如王維的“暝宿長林下,焚香臥瑤席”[9](卷三,P51);杜甫有“朝罷香煙攜滿袖,衣冠身惹御爐香”[7](卷二十七,P526)。又如元稹為毛仙翁之來訪,“燃香佛榻”待之[10](卷四百二十三,P4650);柳宗元得韓愈所寄詩,先以薔薇露灌手,薰玉蕤香,后發(fā)讀,曰“大雅之文,正當如是”[11](卷六,P46)。可見,焚香在文人心目中既隆重又與生活合一。此外,唐五代還出現(xiàn)了“香賞”,韓熙載的“五宜說”將花與焚香之道融二為一,他提出搭配之法:“對花焚香,有風(fēng)味相和,其妙不可言者,木犀宜龍腦、酴醾宜沉水,蘭宜四絕,含笑宜麝,薝卜宜檀?!保?2](卷上,P38)焚香賞花的雅興引領(lǐng)了宋代燒香、點茶、掛畫、插花之風(fēng),香與生活的結(jié)合更為宋代文人香文化的興盛奠定了豐厚的基礎(chǔ)。
宋代奉行崇文抑武的治國理念,文人士子獲得了極高的政治自由度,加之商業(yè)的繁榮和城市化的高速發(fā)展,為宋代香文化的繁榮提供了良好的社會基礎(chǔ)。以文人為主導(dǎo)力量的香文化遍及生活的方方面面,香出現(xiàn)在祭祀慶典、婚禮嫁娶、茶坊酒肆等各類活動場合。圍繞香這一靜態(tài)物質(zhì),宋代文雅之士所開展的休閑方式之多,內(nèi)容之生動有趣,往來互動之頻繁,為前代所不及。香之于文人不僅是吟詠佳句、創(chuàng)作美詞的靈感來源,更是令人眷戀難舍、日思夜想的心頭之好,具有普遍化、日?;⑸钊牖臅r代特點。
宋代嗜香之雅士,數(shù)量甚多。然焚香之事,則因個人喜好各不相同。首先,焚香用于熏衣。北宋名臣梅詢與趙抃尤喜熏衣。歐陽修《歸田錄》載梅詢“性喜焚香,其在官,每晨起將視事,必焚香兩爐,以公服罩之,撮其袖以出,坐定撒開兩袖,郁然滿室濃香”[13](P24)。而趙抃對香也甚為知曉,其常用之法為“嘗置籠設(shè)熏爐,其下不絕煙,多解衣投其上”[7](卷十一,P263)。其次,燕居休閑,焚香是文人士大夫營構(gòu)詩意生活的點綴。如王十朋《小詩十五首序》云:“予還自武林,葺先人弊廬,靜掃一室,晨起焚香,讀書于其間,興至賦詩?!保?4](P271)再次,文人常將香置于臥室,相伴于枕旁。如“枕畔木瓜香,曉來清興長”[15](P566);“靜喜香煙縈曲幾”[16](P180);“就火添衣,移香傍枕,莫卷朱簾起[17](P2513)”等,均是最好的寫照。最后,氤氳繚繞的香氣被視為醒脾通竅的良方,常用于深思傷神時。朱熹《香界》就描述過香氣醒脾益氣、凝神安氣、啟迪神思的功效:“花氣無變熏欲醉,靈芬一點靜還通?!保?](卷二十七,P516)北宋畫家郭熙作畫時也頗為講究,“凡落筆之日,必窗明幾凈,焚香左右……然后為之”[18](P631),說明香氣可使文人才如泉涌,思緒馳騁。
文人用香不局限于個體的日常生活,亦是往來互動、增進友誼的紐帶。其一,故友來訪,焚香清談可謂美事。南宋曾幾《東軒小事即事五首》之五云:“有客過丈室,呼兒具爐薰。清談以微馥,妙處渠應(yīng)聞。”盡興之時,不覺“沉水已成燼,博山尚停云”。待客人辭去,自己仍沉浸在香之余味中,“斯須客辭去,趺坐對余芬”。[19](P18512)作者借香將文人往來清談之事點出來,言明焚香是最好的待客之道。陸游《閑中偶題》謂:“客來拈起清談麈,且破西窗半篆香?!保?6](P192)又有許棐《題常宣仲草堂》言:“客來無可款,石爐添水沉。”[20](P36858)其二,宴會雅集,焚香是營造交際氛圍的重要手段。趙希鵠《調(diào)燮類編》中載:“今人燕集,往往焚香以娛客?!保?1](P45)又宋代畫家米芾的《西園雅集圖記》記錄了宋人雅集的場景,云:“水石潺湲,風(fēng)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保?2](卷二六〇三,P41)其三,文人雅士之間贈香,以詩為謝,以此聯(lián)絡(luò)感情。《陳氏香譜》有云:“如欲遺人,圓如芡實,金箔為衣,十丸作貼?!保?](卷三,P136)描述了以香為禮品的包裝方式,顯見當時贈香為禮的風(fēng)俗習(xí)尚。再如黃庭堅自制合香,寄送友人,并做跋文;又借他人所贈“江南帳中香”為題,作“百煉香螺沉水,寶熏近出江南”之句贈予蘇軾。[7](P512)東坡和曰:“四句燒香偈子,隨香遍滿東南。不是文思所及,且令鼻觀先參?!保?](P513)一來一往,盡顯文人之雅趣。
宋代與香相關(guān)的詩文,趣味盎然,意境深遠,風(fēng)格各異。諸如辛棄疾《青玉案·元夕》中“寶馬雕車香滿路”“笑語盈盈暗香去”[17](P2432)之句,描寫了杭州城元宵夜香風(fēng)四溢的熱鬧景象。蘇軾《翻香令》:“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且圖得,氤氳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保?3](P394)描繪了悼念愛妻燒香憶舊之景,借氤氳持久的香氣象征昔日過往的綿綿幸福。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中“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23](P1206)一句,描述了家中金爐香冷、錦被亂陳之景,給人以冷漠凄清之感,表達出詞人婚后不久即要與丈夫分別的悵然愁腸。陸游在《移花遇小雨喜甚為賦二十字》中“獨坐閑無事,燒香賦小詩”的感懷[16](P448),表達了詞人享受獨處、悠然自得的心情。
除了寫香、詠香之外,宋代文人對香進行了專業(yè)化、體系化的研究,如丁謂的《天香傳》、洪芻的《香譜》、葉廷貴的《名香譜》、范成大的《桂海香志》、陳敬的《陳氏香譜》等,其內(nèi)容涵蓋香料性狀、香方配制、用香歷史、香品器具等內(nèi)容,為香文化的研究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文字資料。值得注意的是,在丁謂的《天香傳》一文中所記大食與海南沉香優(yōu)劣的比較,建立了從煙、氣、味三個角度來品評香的標準。與皇室喜愛富貴奢麗之香不同的是,宋代文人階層更喜恬淡清雅的香氣。因此,煙氣潤澤、氣味清遠的海南沉香成為宋人用香的首選。陳正敏贊云:“水沉,出南?!銡馇逋穸?。”[1](P58)趙汝適又言:“海南亦出沉香,其氣清而長?!保?4](P174)其后,宋代文人評論香者皆以“清”為尚,或煙清,或味清。如趙希鵠《洞天清錄》贊嘆“絕塵香”之美妙,謂之“其香絕塵境,而助清逸之興”;顧文薦評南宋官方中興復(fù)古香是“香味氤氳,極有清韻”;葉寘《坦齋筆衡》論兩廣橄欖香“無俗旖旎氣,煙清味嚴,宛有真馥”。[7](卷十二,P291)
考古資料、傳世繪畫、詩書詞話中出現(xiàn)的宋代香具,其數(shù)量之多,樣式之豐,足以說明宋代香具產(chǎn)量之盛,使用之廣。焚香之事被宋代文士視作“四般閑事”之首,尤見其重要性。他們對香具的材質(zhì)、式樣、使用方法等方面頗為講究。
宋代香器品類可分為香爐、香盒、香箸、香匙等,其中香爐是香事活動中最重要的物質(zhì)載體,樣式各異,以瓷質(zhì)居多?!蛾愂舷阕V》謂:“香爐,不拘銀、銅、鐵、錫、石,各取其便用。其形式或作狻猊、獬豸、鳧鴨之類?!保?](P178)又南宋蔣祁《陶記》談及景德鎮(zhèn)瓷質(zhì)香爐造型樣式時,謂:“則爐之別:曰猊,曰鼎,曰彝,曰鬲,曰朝天,曰象腿,曰香奩,曰桶子?!保?5](P4)足見宋代香爐式樣之豐。從考古出土與傳世實物來看,如成都市彭州宋代金銀器窖藏銀制熏爐、西雅圖美術(shù)館藏宋代青白瓷香鴨、常州市博物館藏越窯青釉爐、故宮博物院藏宋龍泉窯青釉鬲式三足爐等,都是盛行于宋代的香爐款式。
香盒為盛裝香料之物,常與爐相伴。關(guān)于它的材質(zhì)選擇,據(jù)《陳氏香譜》卷一香品器云:“以不生澀枯燥者皆可,仍不用生銅,銅易腥漬。”[1](P178)強調(diào)了香不可用銅器裝盛,因銅易氧化會產(chǎn)生污垢且它的腥味會影響香品的氣味。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其材質(zhì)多為瓷質(zhì),其次有漆木、金銀,如河北定縣北宋靜志真身舍利塔塔基出土的定窯白瓷盒,陜西藍田北宋呂氏家族墓出土的耀州窯青釉刻花瓷盒,江西上饒宋趙仲湮墓出土的青白瓷盒,福州茶園山南宋許峻墓出土的銀香盒等。出土香盒尺寸都較為小巧,便于手握添香。
宋人推動調(diào)和眾香的合香系統(tǒng)向前發(fā)展,研制成粉末狀或泥餅、泥丸狀,使用香煤為火種,以香灰作為隔火熏香的方式產(chǎn)生香味,因此香品器中的香匙、香筯、香壺三種,便是應(yīng)宋代焚香方式而特制的工具。香匙細分為兩種,圓頭者用以平灰置火,尖頭者用于分香抄末。今南京江浦黃悅嶺宋張同之夫婦墓出土的兩只銀匙即為印證。而金屬或陶制的香壺則用于插放香匙和香箸。
可見,由香展開的寫香、詠香、制香、品香、焚香等雅事,對于文人來說不僅僅是構(gòu)建詩意生活的點綴,更是這一群體真實的生活方式。香之用途由早期的沐浴、祭祀、佩戴豐富至薰衣、陳設(shè)、養(yǎng)生等;香之器具從單純的陶質(zhì)、銅制演變成金、銀、瓷、玉、石等各類材質(zhì);“香之氣味最初滿足感官所需,而后發(fā)展到氣味評定,分清俗之別,更進而延伸靜心澄道、鼻觀持得的精神境界,有如江河百川終匯集于海,宋代正位居于此”[26](P14)。焚香帶來的清靜雅致、幽遠韻長的生命體驗契合了時下文人追求的含蓄內(nèi)斂、克己自持的審美觀念,這一美學(xué)趣味也在宋代陶瓷香器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宋代文化一改唐代熱烈、奔放、外傾的文化特征,轉(zhuǎn)向一種淡雅、含蓄、內(nèi)傾的時代風(fēng)格。由此,宋代美學(xué)不再追求自我張揚、開拓進取的藝術(shù)基調(diào),而是講求深思內(nèi)斂、淺斟低酌的內(nèi)在體驗。這一轉(zhuǎn)變體現(xiàn)在宋代詩詞、繪畫、工藝等領(lǐng)域,表現(xiàn)為對平凡生活的關(guān)注以及對個體生命意趣的表達。閑情作為溝通宋代藝術(shù)與生活的橋梁,促使二者相互融通。藝術(shù)由此走向生活,而生活也因此愈發(fā)雅致化。至此,宋代美學(xué)以其獨有的休閑特質(zhì)區(qū)別于以往朝代,在中國美學(xué)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香事活動作為宋代休閑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體現(xiàn)了文人雅士“閑”的精神追求與人生旨趣。無論是宋代詩詞如“團扇興來閑弄筆,寒泉漱罷獨焚香”[16](P299),“煮水茗香了歲時,靜中光景笑中嬉”[27](卷二十六,P361),“焚香度日盡從容”[17](P2451)等;還是繪畫作品如《西園雅集圖》《松窗讀易圖》《槐蔭消夏圖》等均展現(xiàn)了宋人悠閑、自在、從容的生活之美以及閑雅、恬淡、適情的藝術(shù)之美。借由悠然縹緲的香煙、芬芳養(yǎng)性的香氣、雅致精巧的香爐增添了日常生活的休閑情調(diào)。
宋代陶瓷香爐作為文人士子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元素,尤為重要。它不僅是當時陶瓷技術(shù)進步的體現(xiàn),更是適應(yīng)文化氛圍的主動選擇,融入了文士階層特有的審美文化意蘊。由于宋人尚自然之韻,喜山林之趣,使得宋代陶瓷香爐多擬自然形態(tài),出現(xiàn)了如蓮花爐、海棠爐、鴨形爐、鴛鴦爐等仿生器物;就裝飾而言,涌現(xiàn)了如牡丹花、菊花、梅花、奔鹿等源于日常生活的紋樣;以釉色來說,色彩單純的青釉、白釉、青白釉以及非人為所致的冰裂紋、兔毫紋、玳瑁紋等深受文人雅士的青睞。
不同于唐代陶瓷香爐的雍容豐滿,更異于明清瓷爐的精工雕琢,宋代陶瓷香爐造型簡潔洗練,姿態(tài)秀麗挺拔,比例勻稱合宜,散發(fā)著清新、靈動、雅致之氣,盡顯低調(diào)沉穩(wěn)的靜態(tài)美。具體來說,它追求自然之韻,在模仿自然形態(tài)之時,從形似中求神似,以有限之型體現(xiàn)無限之韻。
宋代文人焚香好自然意趣,抒山林之志。楊庭秀《焚香》詩云:“……素馨欲開茉莉折,底處龍涎和棧檀。平生飽食山林味,不奈此香殊嫵媚。呼兒急取蒸木犀,卻作書生真富貴?!保?](卷二十七,P518)陳郁在《藏一話腴》中表示:“香有富貴四和,不若臺閣四和,臺閣四和不若山林四和。蓋荔枝殼、甘蔗滓、乾柏葉、茅山黃連之類,各有自然之香也?!保?8](P50)文人焚香尤愛田園山林的自然氣息,與道家講求的“道法自然”、禪宗推崇的“萬法自然”不謀而合。因此,在宋代陶瓷香爐的造型設(shè)計上,各大窯口均存在模仿自然的特征。能工巧匠根據(jù)香爐的器型特征,有意選取自然界中動植物的形體,或整體或局部的模仿,經(jīng)由提煉、重構(gòu)、組合等一系列設(shè)計過程,創(chuàng)造出或靜或動的仿生之美,具有形神兼?zhèn)?、象形寓意的藝術(shù)情趣。
宋代仿生型瓷爐可分為動物型與植物型兩大類。動物類香爐造型有基于現(xiàn)實生活的鴨爐、鴛鴦爐等,亦有源于異域文化和想象世界相結(jié)合的狻猊爐。動物類香爐的仿生不止于仿造外表形態(tài),更模擬了動物由腹到嘴的出氣方式,作為香爐的出煙之處。景德鎮(zhèn)窯及汝窯的狻猊香爐在造型上具有異曲同工之妙,體態(tài)多為蹲式,下承爐座,扭身歪頭,嘴張吐舌,右前肢戲球,左前肢撐地,趣味盎然,惟妙惟肖。鴨爐和鴛鴦爐同屬一類,常伏臥于爐座上,呈曲項仰頭之態(tài),雙翅安放于體側(cè),小嘴微張以送香煙。鴨爐常置于臥房,與清夢相伴,幽趣韻長。
花卉形象在宋代瓷爐中較為多見,以蓮花香爐最為典型。蓮花作為香爐模仿的題材,最能表達宋代文人的精神訴求。如北宋景德鎮(zhèn)窯青白釉花形有座爐,爐主體雕三疊重瓣蓮花狀,花口外撇,圓深腹;外腹之中與爐頸部,各塑花瓣尖于爐體外,圈住外撇并塑成一周花瓣狀,整體爐形似一朵半開的荷花。從意境上來看,沁人心脾的香氣從雅致大方的蓮花香爐中徐緩而出,彌漫在空氣中,正是宋詞“花氣熏人百和香”[29](P48)的真實寫照。
宋代瓷爐在注重寫實的基礎(chǔ)上,也追求形外之意,將“形神兼?zhèn)洹钡拿缹W(xué)趣味發(fā)揮無間,一顆成熟落地的果、一朵盛開的花、一只臥坐休憩的鴨、一對相互依偎的鴛鴦,它們被定格在最美的一瞬,為實用之香器增添超凡脫俗之雅韻。
宋代陶瓷香爐的裝飾主要可分為胎體裝飾和釉色裝飾兩部分,都體現(xiàn)了文人的審美情趣。裝飾紋樣在繼承流傳下來的圖案之外又有時代創(chuàng)新。在宋代文人休閑文化的影響下,與自然生活相關(guān)的花、鳥、魚、蟲等題材引入了胎體裝飾,具有自然可愛之美。
宋代香爐紋飾較為豐富,植物紋有蓮花、牡丹、菊花、梅花等,動物紋飾如鴨、鴛鴦、鹿、龍等也是比較常見的題材。此外,還有頗具民俗風(fēng)情的嬰戲紋、剪紙貼花等。這些圖案經(jīng)由工匠之妙手,或刻畫、或剔花、或鏤空、或貼塑、或彩繪于香爐之上,顯現(xiàn)出不同的神情意態(tài),與各式各樣的爐體巧妙結(jié)合,成為和諧統(tǒng)一的整體。
蓮花紋在宋代陶瓷香爐中應(yīng)用廣泛,龍泉窯、耀州窯、磁州窯、景德鎮(zhèn)窯、吉州窯等窯口的香爐器表上均可見蓮紋裝飾。其構(gòu)圖形式多樣,有的枝蔓纏繞于爐蓋,有的一葉一花靜附于爐腹,還有的蓮葉卷曲覆置于爐足。如吉州窯黑地白花荷紋爐,制瓷工匠在醬色的爐腹上繪有二方連續(xù)的蓮花、蓮實與蓮葉,花朵盛開,荷葉舒展,布局疏密得當,淳樸自然,趣味盎然。
牡丹紋在宋代陶瓷香爐裝飾中十分常見,以纏枝牡丹紋的構(gòu)圖最為普遍,多出現(xiàn)在爐蓋和爐腹上。景德鎮(zhèn)窯青白瓷筒式爐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制瓷匠師用鋒利的平刀斜向入坯,刻出花葉的輪廓,形成內(nèi)深外淺的斜坡狀。加之釉料填充的厚薄不均,大大加強了紋飾的立體感,使之具有淺浮雕的藝術(shù)效果。在此基礎(chǔ)上,再劃以細密流暢的篦紋以示花葉筋脈,陽紋和陰刻相互結(jié)合,婀娜俊俏,栩栩如生。
宋代陶瓷香爐裝飾的另一大特色在于釉色的自然之美,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它的呈色是釉中金屬元素在“火”力的作用下自然產(chǎn)生的。其二,它的色彩是大自然中藍天白云、紫光晚霞、青山綠水等天然之色的映射。故常見諸如“月牙白”“天藍釉”“玫瑰紫”“米黃釉”“梅子青”“海棠紅”等稱呼。
青釉是宋代香爐較為普遍的器表裝飾,與當時尚玉的審美觀相契。其色彩十分豐富,不同窯口間的青釉色調(diào)均不相同,即便是同一窯口亦有微妙的差別。以龍泉窯為例。北宋至南宋早期,龍泉窯青瓷香爐主要采用石灰釉,因其含鈣量高在燒成時易流動,故釉質(zhì)透明清亮,玻璃感強,達不到乳濁失透的玉質(zhì)效果。南宋中晚期開始,改用含鉀、鈉較高的石灰堿釉,采用素燒多次上釉的工藝,使得青釉厚而不流,釉面光澤柔和,沉靜幽雅,青比美玉。為了配合厚釉和乳濁半失透的油質(zhì)變化,制瓷工匠在香爐造型上以簡為尚,在裝飾工藝上不事繁縟,三者相輔相成,渾然一體。
與厚釉青瓷香爐凝重沉穩(wěn)的藝術(shù)效果不同的是,北方的定窯白釉香爐、耀州窯青瓷香爐與南方的景德鎮(zhèn)窯青白釉香爐,均以薄釉為裝飾特色。因其釉質(zhì)薄而透的特點,故胎體的用料更為講究,工藝更為細致。景德鎮(zhèn)窯青白瓷香爐的釉色介于青瓷與白瓷之間,相較于龍泉青釉多了幾分靈動與淡雅,較之于定窯白瓷則更接近于玉器潤澤的質(zhì)感。它的胎體原料采用瓷石加高嶺土的天然二元配方,素燒后胎骨輕薄、潔白細膩,可以更好地襯托釉色和紋飾。景德鎮(zhèn)瓷工常用剔刻、鏤雕、刻花等裝飾手法將極富生活氣息的紋飾裝飾于爐表,加以高溫流動性強的青白釉,燒成后釉厚處呈青綠色,釉薄處呈青白色,打破了單一釉色的局限,形成了色調(diào)一致且富有變化的審美格調(diào)。
宋代陶瓷香爐釉之美不僅體現(xiàn)在單純且豐富的色調(diào)上,更體現(xiàn)在變幻莫測的肌理上。如冰裂紋、蟹爪紋、蚯蚓走泥紋、橘皮紋、玳瑁紋等,足見古人細致而微的觀察力和鑒賞力。
冰裂紋在哥窯、官窯以及汝窯的香爐器表最為常見,尤以哥窯為最。冰裂紋的形成是因為瓷爐在燒制過程中胎體和釉的熱膨脹系數(shù)不同,在冷卻過程中爆裂所致。其根據(jù)形狀還可劃分為魚子紋、柳葉紋、蟹爪紋等。故宮博物院藏宋代哥窯青釉魚耳爐可謂開片藝術(shù)的典型代表,整器密布大小開片,縱橫交織。大開片紋深縫大,呈色較深;小開片紋淺縫細,呈金黃色,具有“金絲鐵線”的特征。
玳瑁紋是宋代吉州窯香爐獨有的窯變釉,其色調(diào)與玳瑁背甲相似而名,是指在深沉穩(wěn)重的黑釉上呈現(xiàn)出黑黃交織、濃淡不一、大小各異的斑紋。此類紋飾,或黃褐色中略帶紅色,或醬黑色中夾雜黃色,變幻莫測,鮮有雷同,打破了黑釉沉悶嚴肅的視覺觀感,妙趣天成,非人工所能比擬。此外,吉州窯香爐還可見剪紙貼花、黑釉灑彩、釉下彩繪等民間氣息濃郁的裝飾手法。
鈞窯香爐大部分制品的基本色調(diào)是一種藍色乳光釉,根據(jù)顏色的濃淡不一,較深的被稱為天藍,較淺的名為天青,最淺的則作月白。與此同時,鈞窯還創(chuàng)制出海棠紅、玫瑰紫、茄皮紫等色釉,在各大窯口中自成一派。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的鈞窯三足爐,爐通體為月白釉,外壁飾大片紫紅色斑塊,頗似天邊燦爛的晚霞,給人無盡的美感;又鈞窯天藍釉三足筒式爐,爐內(nèi)外為天藍色釉,釉面有一條條蜿蜒曲折、長短不一的釉痕,俗稱“蚯蚓走泥紋”,甚為美觀。
由此可見,宋代陶瓷香爐在文人尚自然之趣的影響下,無論是造型、紋飾、釉色均呈現(xiàn)雖由人作、宛若天開的美態(tài),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天人合一”的觀念。
綜上所述,宋代文人香文化在繼承以往朝代的審美觀念之外,融入時代之風(fēng)尚、文人之意趣,形成了時代性顯著的休閑特征。圍繞“香”這一物態(tài),文人所開展的日常休閑方式之多,如宴會雅集、待友清談、修道拜佛、詩文述懷等;其內(nèi)容之生動有趣,如以香沐浴、以香入食、以香薰衣、以香為禮、以香養(yǎng)性等;其往來之頻繁,如詩歌唱和、香之品評以及互通有無等,無不聯(lián)絡(luò)了宋代文人之感情、增進了彼此之間的友誼、增廣了群體之見聞,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相同美學(xué)趣味的形成。宋代文士以“閑”的趣味來對待焚香之事,講求香煙的濃豐、香氣的潤澤、香味的清新、器具的雅致、環(huán)境的靜謐等。陶瓷香具作為燃香之事的必備之物,其所反映的美學(xué)追求與宋代香文化一脈相承,表現(xiàn)了文人對瑣細平凡之物的關(guān)注以及個人生命體驗的抒發(fā)。陶瓷香爐在造型上尚自然意趣,盡顯形神兼?zhèn)涞膶徝雷非?;在裝飾上追求自然之韻,以清雅之釉色、自然之肌理、樸素之紋飾展現(xiàn)了渾然天成的美態(tài)。
宋代文人用香文化和審美意趣是中國香文化發(fā)展史上承上啟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無論是從尚香文學(xué)、用香習(xí)尚還是焚香器具看,明清時代依然隱約透露出宋代文人香文化的遺韻流風(fēng)。明代文人視焚香為名士生活的一個重要標志,在宋人品香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靜坐”去體悟生命價值,這一時期的香爐品類更加齊全,香品形式更為豐富,用香方法更為精細。清代后期,由于社會結(jié)構(gòu)的改變,文人香文化逐漸脫離現(xiàn)實生活,呈式微之態(tài)。然古代香學(xué)典籍和陶瓷香具的流傳對于中國香文化的研究尤為重要,有助于我們在當下更好地理解、恢復(fù)、傳承具有幾千年歷史的香文化和陶瓷文化,建立堅定的民族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