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的方程式

（美）湯姆·戈德溫

他不是獨自一人。

只有他面前儀表盤上那個小儀表的白色指針指出這個事實?？刂剖依锍怂酝庠贈]有別人；除了傳動裝置的嗚嗚聲再沒有別的聲響——但是白色指針轉(zhuǎn)動了。當(dāng)這艘小型飛船從“星塵號”太空巡航艦上發(fā)射的時候，指針指著零位；現(xiàn)在，一小時之后，指針抬高了，這表明在控制室另一邊的補給室里有某種輻射出熱量的軀體。

那只能是一種軀體——一個活著的人體。

他靠在駕駛員座位的后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考慮著該怎么辦。他是應(yīng)急快遞飛船的駕駛員，對死亡已是司空見慣，早就熟視無睹，可以看著別人死去而無動于衷，他公事公辦，只能如此。別無選擇——即便是個應(yīng)急快遞飛船的駕駛員，要振作精神走過控制室，冷酷而審慎地殺死一個他將遇見的人，也需要一點時間做好思想準(zhǔn)備。

當(dāng)然他會殺人的。這是法律的要求，星際法規(guī)第8款殘酷無情的第50條明文規(guī)定：在應(yīng)急快遞飛船里發(fā)現(xiàn)的任何偷乘者在發(fā)現(xiàn)之后應(yīng)立刻被拋棄船外。

這是法律的要求，沒有商量的余地。

這不是人故意制定的一條法律，而是太空邊遠(yuǎn)地區(qū)的環(huán)境迫使人們不得不有這樣一條絕對必要的法律。隨著超太空旅行的發(fā)展，人類擴張了在銀河系的活動領(lǐng)域，由于人類廣泛地分散于邊遠(yuǎn)地區(qū)，這就產(chǎn)生了如何與孤立的初建殖民地和科學(xué)考察組進行聯(lián)系的問題。巨型超太空巡航艦是地球人天才加勤奮的產(chǎn)物，但建造的時間長，成本昂貴。巡航艦數(shù)量有限，邊遠(yuǎn)的小殖民地未能擁有這種交通工具。巡航艦將殖民地居民送到那些新世界，定期去探訪，日程總是排得滿滿的，但是巡航艦不能中途停下來或者拐道去探訪那些日程上規(guī)定要在其他時間探訪的殖民地；中途耽擱將會打亂它們的日程，從而產(chǎn)生混亂和反常心理，這會破壞地球和邊遠(yuǎn)地區(qū)新世界之間心理上的互相信賴。

當(dāng)日程上沒有安排探訪的某個世界發(fā)生緊急情況的時候，必須采用某種方法運送補給品或者援助人員，于是應(yīng)急快遞飛船應(yīng)運而生。它們體積小，可折疊，在巡航艦的艙室里占據(jù)很小的空位；它們用輕金屬和塑料制成，由小型火箭驅(qū)動，消耗的燃料較少。每艘巡航艦載有四艘應(yīng)急快遞飛船，當(dāng)接到求援電話的時候，相距最近的巡航艦就進入定向空間，飛行到足夠的距離，發(fā)射出一艘?guī)в斜匾a給品或人員的應(yīng)急快遞飛船，然后繼續(xù)它的航程遠(yuǎn)離而去。

巡航艦是用核變換器供給動力的，不使用液態(tài)火箭燃料，但是核變換器太大太復(fù)雜，無法安裝在應(yīng)急快遞飛船里。巡航艦出于需要不得不攜帶限量的笨重的火箭燃料，而燃料是精打細(xì)算定量配給的；巡航艦的計算機決定每艘應(yīng)急快遞飛船完成其飛行任務(wù)所必需的準(zhǔn)確數(shù)量的燃料。計算機考慮到航線坐標(biāo)、應(yīng)急快遞飛船的質(zhì)量以及駕駛員和貨物的質(zhì)量；計算機運算極其精確，細(xì)致入微，任何因素都不會忽略不計。然而，它們無法預(yù)見也不能允許存在偷乘者多余的質(zhì)量。

“星塵號”巡航艦接到了沃登行星上一個考察組的請求：這個六人考察組受到綠色卡拉蠓蟲的襲擊，染上了熱病，由于龍卷風(fēng)席卷了營地，他們自己攜帶的血清全都?xì)牧??！靶菈m號”巡航艦履行了常規(guī)程序，進入定向空間發(fā)射了帶有退熱血清的應(yīng)急快遞飛船，然后再一次消失在超太空之中。現(xiàn)在，一小時之后，儀表報告在補給室里除了一小盒血清之外還有別的什么存在著。

他的目光停在補給室狹窄的白色門上。在那里面另一個人活著，呼吸著，自以為駕駛員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也太遲了而無法改變這種局面。確實是太遲了——對于門里面的人來說，這時候比他料想的要遠(yuǎn)遠(yuǎn)遲得多，在某種程度上他會覺得難以置信。

別無選擇。在減速飛行的時候?qū)馁M額外的燃料來補償偷乘者的質(zhì)量；在飛船將到達目的地之前不會覺察到多耗費了數(shù)量無限小的一丁點兒燃料。然后在地面上某個高度，可能接近地面一千英尺，也可能遠(yuǎn)離地面幾萬英尺，取決于飛船和貨物的質(zhì)量以及減速飛行的前一段時間，原先未覺察到的燃料增加額將會顯示出燃料的短缺；應(yīng)急快遞飛船將會爆響一聲耗盡它的最后一滴燃料，繼而呼嘯著做慣性運動。飛船、駕駛員和偷乘者在撞毀的時候?qū)跒橐惑w同歸于盡，金屬和塑料、血和肉，將會深深地埋入地下。偷乘者躲藏在飛船里的時候?qū)嶋H上已經(jīng)簽署了自己的死亡證書；不可能允許他連累其余七個人的生命。

他又一次望了望指示器的白色指針，然后站立起來。他必須干的事對他倆都是不愉快的；干得越早越好。他穿過控制室，站在白色門旁。

“出來！”他的命令既嚴(yán)厲又急促，壓倒了傳動裝置的嗚嗚聲。

他似乎聽得見補給室里一種詭秘動作的聲音，接著悄無聲息。他想象著偷乘者畏縮著躲進一個角落里，突然擔(dān)心他的行為可能帶來的惡果，自信心也消失殆盡了。

“我說出來！”

他聽見偷乘者移動腳步服從他的命令，他等待著，目光警覺地盯在門上，一只手握著身邊的手槍。

門開了，偷乘者走了出來，笑瞇瞇的?！靶欣病彝督怠，F(xiàn)在怎么處治我？”

這是一位姑娘。

他啞口無言干瞪著眼睛，拿著手槍的手垂落下來。他看到眼前是個姑娘，仿佛肉體上挨了一記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這名偷乘者不是男人——她是個十幾歲的姑娘，穿著小小的白色吉卜賽涼鞋站在他面前，留著棕色卷發(fā)的頭頂不比他的肩膀高多少，身上散發(fā)出香水的幽香氣味，笑吟吟的臉部向上昂起，天真無懼的眼睛望著他的眼睛，等待著他的回答。

現(xiàn)在怎么處治我？假如這是一個男人用深沉而對抗性的聲音提出的問題，他早就用干脆利落的行為作出回答了。他將抓取偷乘者的身份證明盤，命令他進入鎖氣室。倘若偷乘者不服從，他就使用手槍。這不需要多少時間；一分鐘之內(nèi)，尸體就被拋入太空——假如偷乘者是個男人的話。

他回到駕駛員座位上，打個手勢叫她坐在自己身邊固定在墻上的驅(qū)動控制器的罩箱上。她服從了，見到他一聲不吭，她的笑容消失了，流露出一種溫順內(nèi)疚的神情，仿佛一條小狗在惡作劇的時候被人當(dāng)場抓獲，知道自己必須受到懲罰。

“你還沒有告訴我呢，”她說，“我有罪，現(xiàn)在怎么處治我？交一筆罰款，還是怎么的？”

“你到這兒干什么？”他問，“你為什么偷乘這艘應(yīng)急快遞飛船？”

“我要見我哥哥。他在沃登行星上跟政府調(diào)查人員在一起，自從他離開地球參加政府調(diào)查工作以來，我已經(jīng)有十年沒見到他了。”

“你乘坐‘星塵號，到哪里去？”

“上米默行星去。那邊有個工作等著我。我哥哥一直寄錢回家給我們——我父親、我母親和我——他為我交納學(xué)費讓我學(xué)習(xí)語言學(xué)的專門課程。我比預(yù)料的早畢業(yè)，于是得到了米默行星上的工作。我知道格里在沃登上的工作還要將近一年才結(jié)束，這樣他就能到米默上來，因此我藏在補給室里，那兒。這里面有很大的空位讓我用，我愿意交納罰款。家里只有我們兩個孩子——格里和我——我那么多年沒見到他了，現(xiàn)在有機會，不想再干等一年工夫，即便我知道這樣做會觸犯某一種法規(guī)?！?/p>

我知道這樣做會觸犯某一種法規(guī)——從某方面來講，不能責(zé)備她對法律的無知；她來自地球，不明白太空邊遠(yuǎn)地區(qū)的法律必然像產(chǎn)生法律的環(huán)境一樣冷酷無情。然而，為了避免像她這樣的人因?qū)呥h(yuǎn)地區(qū)一無所知而自食惡果，在進入“星塵號”存放應(yīng)急快遞飛船那一部分的門上釘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得明明白白，誰都能看見并且引起注意：

未經(jīng)批準(zhǔn)的人員

不得入內(nèi)！

“你哥哥知道你乘坐‘星塵號到米默去嗎？”

“哦，知道。我離開地球之前一個月給他拍發(fā)了一份太空電報，告訴他我畢業(yè)了，就要搭乘‘星塵號到米默去。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知道他再過一年多一點就要駐扎在米默。后來他得到晉升，將在米默上面設(shè)立基地，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一次外出一年做野外旅行?！?/p>

沃登上面有兩個不同的考察組，因此他問：“他叫什么名字？”

“克羅斯——格里·克羅斯。他在第二組——他的地址是這樣寫的。你認(rèn)識他嗎？”

第一組請求快遞血清；第二組在西海的另一邊，相距八千英里。

“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說著，轉(zhuǎn)身面對控制盤，把減速關(guān)閉到重力的百分之幾，知道這樣做也無法避免最終的結(jié)局，只是盡自己的能力推遲最終的慘局而已。關(guān)閉減速飛行的感覺就像飛船突然跌落，姑娘無意中嚇了一跳，身子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現(xiàn)在咱們飛得比較快了，對不對？”她問，“干嗎要這樣做呢？”

他告訴她實情：“為了暫時節(jié)省一點燃料。”

“你是說，咱沒有很多的燃料嗎？”

他不想立刻回答這個必答的問題，反問道：“你是怎么偷乘這艘飛船的？”

“我趁著沒人注意就走進來了，”她說，“我正在跟一個在飛船補給處當(dāng)清潔工的同鄉(xiāng)姑娘練習(xí)銀河語，這時有人進來提取發(fā)給沃登考察人員的補給品。飛船準(zhǔn)備就緒以后，你進來之前，我溜進了那個小室里。偷乘飛船是出于一時的感情沖動，為了去見格里——瞧你一直氣勢洶洶盯著我，我肯定這種感情沖動不明智呢。

“可是我要當(dāng)個模范罪犯——或者說模范囚徒才對？”她又對他笑了笑，“我打算除了交納罰款之外再付我的食宿費用。我會烹飪，我可以為每一個人補衣裳，我懂得怎樣做各種各樣有用的事，甚至還懂一點護理知識呢?！?/p>

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知道考察人員訂購的是什么補給品嗎？”

“喲，不知道。我想是他們工作中需要的設(shè)備吧?！?/p>

她干嗎不是個別有用心的男人呢？但愿眼前的人是個逃犯，希望在未開發(fā)的新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要么是個投機者，尋求新殖民地的運輸業(yè)，以便在那兒找到金羊毛大發(fā)其財；要么是個想入非非的怪蛋，旅行的目的是——

也許作為應(yīng)急快遞飛船的駕駛員一生之中總有一次要在飛船里遇到這樣一個偷乘者：性情乖戾的男人，卑鄙自私的男人，殘忍危險的男人——但絕不應(yīng)該是眼前這個笑吟吟的藍(lán)眼睛姑娘，她為了見到自己的哥哥，情愿交納罰款，為自己的食宿打工。

他轉(zhuǎn)向控制盤，旋動一個開關(guān)向“星塵號”巡航艦發(fā)信號。呼叫將是枉費心機的，但是在他最后一線徒勞的希望破滅之前，他不能像對待一只動物或者對待一個男人那樣把她抓起來推入鎖氣室。在這期間，應(yīng)急快遞飛船以部分重力減速飛行，時間的耽誤是沒有危險的。

通話機傳來講話的聲音，“我是‘星塵號。報出你的名字，繼續(xù)講下去?！?/p>

“我是巴頓，34G—11號應(yīng)急快遞飛船。有緊急情況。請接德爾哈特中校?！?/p>

當(dāng)請求呼叫轉(zhuǎn)入適當(dāng)頻道的時候，傳來一種微弱的莫名其妙的雜音。姑娘望著他，不再笑了。

“你準(zhǔn)備命令他們來抓我嗎？”

通話機咔嗒一聲，傳來遙遠(yuǎn)的話音：“中校，應(yīng)急快遞飛船請求——”

“他們要來抓我嗎？”她又問道，“我不能去見哥哥了？”

“是巴頓嗎？”通話機里傳來德爾哈特中校生硬粗暴的話音，“出現(xiàn)什么緊急情況？”

“一個偷乘者?！彼卮?。

“一個偷乘者？”話音里有幾分驚訝，“這倒是少見——干嗎要匯報‘緊急情況？你及時發(fā)現(xiàn)了他，不會有覺察得到的危險，我想你已經(jīng)通知了飛船記錄處，這樣可以通知他最近親的親屬?！?/p>

“所以我先打電話給你。偷乘者還在船上，情況大不一樣——”

“不一樣？”中校打斷他的話，聲音里包含著不耐煩的口氣?！霸趺床灰粯樱磕阒滥愕娜剂鲜钟邢?；你跟我一樣懂得那條法律：‘在應(yīng)急快遞飛船里發(fā)現(xiàn)的任何偷乘者在發(fā)現(xiàn)之后應(yīng)立刻被拋棄船外?！?/p>

聽得見姑娘倒吸了一口氣：“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偷乘者是個姑娘?！?/p>

“什么？”

“她要去見她的哥哥。她只是個孩子，不知道自己實際上在干什么蠢事?！?/p>

“我明白了?！敝行Ｔ捯衾锏幕饸庀ТM，“所以你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采取一點補救措施？”他沒有等待回答，繼續(xù)說下去，“很遺憾——我無能為力。巡航艦必須維持它的計劃日程；依靠著它的不只是一個人的生命而是多人的生命。我知道你的感情，可是我沒有能力幫助你。你必須照章辦事。我把你的電話接到飛船記錄處?！?/p>

通話機寂靜下來，只發(fā)出微弱的沙沙聲，他轉(zhuǎn)身望著姑娘。她坐在長凳上向前探出身子，身體僵直，目光專注，流露出恐慌的神色。

“他說的照章辦事是什么意思？把我拋出船外……照章辦事——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不是他說的那樣子吧……他不可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他說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她剩下的時間太短了，無法撒個謊再安慰她片刻。

“他的意思就是話里所說的意思?！?/p>

“不！”她畏縮著退回身子，仿佛他打了她，一只手半舉著，似乎要擋開他，眼睛里流露出極不情愿相信的神色。

“這是沒辦法的事?！?/p>

“不！你在開玩笑——你這瘋子！你說的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很遺憾?！彼龑λf話，口氣溫和體貼?！拔以缇蛻?yīng)該告訴你了——我應(yīng)該告訴你的，可是我必須首先盡力挽回；我必須打電話給‘星塵號巡航艦。你聽到中校的話了。”

“可是你不能這樣做——假如你逼我離開飛船，我會死去的?！?/p>

“我知道?！?/p>

她注視著他的臉，目光里不情愿相信的神色消失了，繼而慢慢流露出一種驚慌失措的神情。

“你——知道？”她講這句話的時候顯得茫然、麻木、驚訝。

“我知道。事情只能是這樣?！?/p>

“你說的是實話——你真的說話算話?！彼袣鉄o力地靠在墻上，形體嬌小，無精打采，像一個小布娃娃，不再爭辯，不再不信。

“你要動手了——你要逼我去死？”

“很遺憾，”他又說了一遍，“你絕不會知道我多么難過。事情只能這么辦，宇宙里誰也無法改變這種做法?！?/p>

“你要逼我去死，我卻沒有干過任何壞事要擔(dān)當(dāng)死罪——我沒有干過任何壞事——”

他無可奈何地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沒干過，孩子。我知道你沒干過——”

“應(yīng)急快遞飛船。”通話機發(fā)出急促而生硬的話音?！拔沂秋w船記錄處。將偷乘者身份證明盤上所有的資料都報給我們?！?/p>

他離開座椅，站到她身邊。她緊緊抓住座位的邊緣，仰望的面孔在棕色頭發(fā)下變得刷白，唇膏格外顯眼，如同血紅的丘比特之弓。

“現(xiàn)在嗎？”

“我要你的身份證明盤?！彼f。

她放開座位的邊緣，用發(fā)顫的手指笨拙地摸索掛著塑料盤的項鏈。他俯身替她解開扣子，拿著身份證明盤回到他的座椅里。

“記錄處，這是你要的資料：身份證明盤編號T837——”

“稍等一下，”記錄處插話說，“這些資料當(dāng)然要存入灰卡吧？”

“是的?！?/p>

“請問處以死刑的時間?！?/p>

“我過一會兒告訴你。”

“過一會兒？”這是完全違反常規(guī)做法的；應(yīng)當(dāng)首先報告偷乘者的死亡時間然后才——”

他盡力避免自己發(fā)出沙啞的聲音：“那么咱就以完全違反常規(guī)的方式辦事吧——我先讀身份證明盤上的資料給你聽。偷乘者是個姑娘，她聽著我說的每一句話。你能理解這一點嗎？”

記錄處一時啞口無言，繼而用溫和的口氣說：“抱歉，說下去。”

他開始讀身份證明盤，讀得慢吞吞以便盡可能拖延無法規(guī)避的結(jié)局，設(shè)法多給她一點時間，幫助她擺脫最初的恐慌，恢復(fù)心靈的平靜，無可奈何地接受這一現(xiàn)實。

“編號T8374破折號Y54。姓名：瑪麗琳·李·克羅斯。性別：女。出生日期：2160年7月7日。她只有十八歲。體高：5英尺3英寸。體重：110磅。這樣輕的重量，然而足以增加如同肥皂泡一般的應(yīng)急快遞飛船的質(zhì)量，給它帶來毀滅性的災(zāi)難。頭發(fā)：棕色。眼睛：藍(lán)色。膚色：白。血型：O，都是些不相干的資料。目的地：米默港口市。無用的資料——”

他念完后說了句“我過一陣子再打電話給你”，又一次轉(zhuǎn)身望著姑娘。她蜷縮著靠在墻上，用癡呆而茫然的目光注視著他。

“他們在等你殺我，對嗎？他們要我死，對嗎？你和巡航艦上的每一個人都要我死，對嗎？”她一時愣住了，講話的時候如同孩子一般驚恐萬狀又心慌意亂?！叭巳硕家宜溃覅s沒干過任何壞事。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只是要見哥哥?！?/p>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壓根兒不是那樣的，”他說，“沒有人要這樣做。假如人能夠變通辦法的話，誰也不會這樣辦?！?/p>

“那為什么會這樣！我不明白。為什么這樣？”

“這艘飛船正在給沃登上的第一考察組運送卡拉熱病血清。他們自己的血清被一場龍卷風(fēng)摧毀了。第二考察組——就是你哥哥所在的那一組——在西海的另一邊，相距八千英里，他們的直升機無法飛越西海去援助第一考察組。染上那種熱病的人必死無疑，除非及時注射這種血清。第一考察組的六個人將會死去，除非這艘飛船按時到達他們那兒。這些小飛船配給的燃料總是剛剛足夠到達目的地，假如你待在飛船上，你加給飛船的重量將使飛船在著陸之前耗盡所有的燃料。飛船將會墜毀，那么你和我都會死去，等待著熱病血清的六個人也會死去?！?/p>

她沉默了整整一分鐘，思考著他的話，目光里癡呆的神色消失了。

“原來是這樣？”她終于開口說道，“只是因為飛船沒有足夠的燃料嗎？”

“是的?！?/p>

“我可以獨自去死，也可以連累另外七個人一起去死——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p>

“沒有人愿意我不得不去死嗎？”

“一個也沒有?！?/p>

“那么也許——你能肯定毫無挽回的余地嗎？假如人們能幫助我，他們不愿這樣做嗎？”

“每個人都想幫助你，但是誰也無濟于事。我打電話給‘星塵號，是我唯一能采取的措施?！?/p>

“它不會回來了——但是可能還有其他巡航艦吧？可能還有某一個人，在某個地方，能采取一點辦法趕來拯救我，難道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嗎？”

她稍稍探出身子，心情急切，等待著他的回答。

“沒有了?！?/p>

這個回答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在她心底，她又往后靠在墻上，臉上失去了希望和急切的神情?！澳隳芸隙ā阒滥銢]搞錯嗎？”

“我肯定。在四十光年之內(nèi)沒有其他巡航艦；沒有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個人能改變這種局面。”

她耷拉著腦袋望著懷里，開始用手指絞著裙子的皺褶，一聲不吭地思索著，讓自己的思想適應(yīng)這種嚴(yán)酷的現(xiàn)實。

這么一來心情好一些了；隨著希望的破滅，內(nèi)心的恐懼也消失了；隨著希望的破滅，只好聽天由命了。她需要時間，她能占有的時間又是這么短暫。有多少時間呢？

應(yīng)急快遞飛船沒有安裝船體冷卻設(shè)備；飛船在進入大氣層之前其速度必須降低到適度的水準(zhǔn)。飛船以0.10重力減速飛行，以比計算機計算的高得多的速度接近目的地?！靶菈m號”發(fā)射這艘應(yīng)急快遞飛船的時候已經(jīng)相當(dāng)接近沃登行星；飛船現(xiàn)在的速度正在一秒一秒縮短它與目的地的距離，很快就要到達臨界點，到那時他將不得不重新減速飛行。當(dāng)他這樣做的時候，姑娘的體重將要乘以減速產(chǎn)生的重力，將會突然變成一個首要的因素。計算機決定這艘應(yīng)急快遞飛船應(yīng)該配給多少燃料的時候并不考慮這一因素。當(dāng)減速飛行開始的時候，她必須離開飛船；除此之外別無選擇。什么時候開始減速——他能讓她繼續(xù)待多久呢？

“我可以待多久？”

他聽到這話，無意中感到畏畏縮縮的，似乎她的話就是他自己思想的回聲。多久呢？他不知道；他必須請教巡航艦的計算機。每艘應(yīng)急快遞飛船都配有略有剩余的燃料以便補償大氣層里的不利條件，現(xiàn)在暫時消耗較少的燃料。計算機的存儲庫仍然保存著有關(guān)飛船設(shè)定航線的全部資料；這些資料要等到飛船到達目的地之后才抹掉。現(xiàn)在他只要把新資料輸入計算機就行了；這些新資料就是姑娘的體重和他把減速飛行降到0.10的準(zhǔn)確時間。

“巴頓?！碑?dāng)他開口要打電話給“星塵號”的時候，通話機傳來德爾哈特中校急促的話音，“我跟記錄處核對過了，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報告完畢。你降低減速度了嗎？”

原來中校知道他正在盡力拖延時間。

“我以零點一零的重力減速飛行，”他回答說，“我在十七點五十分開始減速，姑娘的體重是一百一十磅。我想只要計算機許可就盡可能保持在零點一零。請你把這個問題輸入計算機好嗎？”

應(yīng)急快遞飛船的駕駛員改變計算機設(shè)定的航線或者減速度，這是違反法規(guī)的，但是中校沒有提起這種違法行為，也不問這樣做的原因何在。他沒有必要問；他身為星際巡航艦指揮官，不會沒有心智，也不會不理解人性。他只是說：“我會把它輸入計算機的?！?/p>

通話機寂靜無聲，他和姑娘等待著，兩人都一聲不吭。他們不必久等；計算機將在問題輸入以后立刻作出回答。新的因素將饋入第一存儲庫的鋼胃，電脈沖將穿過復(fù)雜的電路。各處的繼動器可能咔嗒作響，嵌齒翻轉(zhuǎn)過去，但是從本質(zhì)上說，是電脈沖找到答案的；電脈沖無形無影，沒有思想，不可見，卻極其精確地決定著他身邊這位蒼白的姑娘可以再活多久。接著，第二存儲庫五個小小的扇形金屬體將一個接一個迅速地壓過墨帶，第二鋼胃將吐出印著答案的紙條。

儀表盤上的精密航行鐘指著18：16，這時中校繼續(xù)講話了。

“你要在十九點十分重新減速?！?/p>

她看一眼航行鐘，繼而迅速移開目光。“那是我……我離開的時間嗎？”她問。他點點頭，她又耷拉著腦袋望著懷里。

“我將叫人把航線修正數(shù)據(jù)告訴你，”中校說，“原來我是決不會允許這樣做的，但是我理解你的處境。除了我剛剛采取的措施，我實在束手無策，你再也不能違反這些新指示了。你要在十九點十分報告完畢。聽著——下面是航線修正數(shù)據(jù)。”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技術(shù)員給他報出航線修正數(shù)據(jù)，他把這些數(shù)據(jù)記在控制盤邊上夾著的一本拍紙簿上。他見到，當(dāng)他接近大氣層的時候要分階段減速，那時減速飛行將造成五個重力——在這種情況下，一百一十磅就會變成五百五十磅。

技術(shù)員念完了，他說聲謝謝就終止了這次通話。然后，他猶豫片刻，伸手關(guān)掉通話機。這時是18：13，在19：10之前他沒有什么要報告的。在這期間，讓別人聽見姑娘在最后時刻所說的話似乎有幾分不得體。

他開始核對儀表的讀數(shù)，故意慢吞吞地查看一遍。她必須接受這種命運，他沒有辦法幫助她接受；說些同情的話只能使她更不容易接受這種命運。

到了18：20，她動動身子，開口說話了。

“這么說我只能走了？”

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她：“你現(xiàn)在理解了吧？假如情況可以改變，誰也不會像這樣處理問題的?！?/p>

“我明白?！彼f。她臉上恢復(fù)了一點血色，唇色也不再那樣鮮紅突出?！皼]有足夠的燃料讓我繼續(xù)待下去。我藏在這艘飛船上，稀里糊涂闖下大禍，現(xiàn)在我要付出代價了。”

她冒犯了人制定的一條要求不得入內(nèi)的法律，但是這種刑罰不是人制定的，也不是出于人的意愿，這是人無法取消的一種刑罰。一條物理定律早就規(guī)定：總量為h的燃料將賦予質(zhì)量為m的應(yīng)急快遞飛船以安全到達目的地的動力；第二條物理定律又規(guī)定：總量為h的燃料將無法賦予質(zhì)量為m+x的應(yīng)急快遞飛船以安全到達目的地的動力。

應(yīng)急快遞飛船只服從物理定律，人對她的同情再大也無法改變第二條定律。

“可是我害怕。我不想死——現(xiàn)在不想死。我要活，誰也不想辦法救我；人人任憑我去死，好像我什么事也沒有。我就要死了，誰也不關(guān)心?！?/p>

“我們都關(guān)心的，”他說，“我，中校，還有飛船記錄處的職員，我們都關(guān)心，每人都盡了微薄的力量幫助你。這種幫助無濟于事——簡直等于零——但這是我們所能做的一切了?！?/p>

“沒有足夠的燃料——這我能理解，”她說，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可是為這種事要去死。就我一個，孤零零的——”

這樣一個事實畢竟是很難接受的。她從未經(jīng)歷過死亡的危險，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一種環(huán)境，在這里人的生命就像拍岸浪花一樣脆弱易逝。她屬于溫存的地球，在那安全和平的環(huán)境里她可以煥發(fā)青春，滿心喜樂，與她的友伴開懷歡笑，在那里生命是寶貴的，得到很好的保障，人總是可以確信明天將會到來。她屬于充滿著和風(fēng)煦日、音樂和月光、寬厚和仁慈的世界，而不屬于這個冷酷而凄涼的太空邊遠(yuǎn)地區(qū)。

“這種事是怎么落到我頭上的，一眨眼工夫就撞上了？一小時以前我還在‘星塵號上，準(zhǔn)備到米默去?，F(xiàn)在‘星塵號丟下我不管，我就要死了，我再也見不到格里、媽媽和爸爸了——我什么也見不到了?！?/p>

他猶豫不決，思忖著怎樣向她解釋，以便她真正明白過來而不至于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成了無理殘酷的非正義的犧牲品。她不知道邊遠(yuǎn)地區(qū)的現(xiàn)狀，腦子里只有地球上那一套安全保險的觀念。在地球上，漂亮的姑娘未曾被拋棄船外，有法律禁止這種做法。在地球上她的悲慘命運將會充斥新聞廣播，一艘黑色巡邏快艇將會趕來營救她。每一個人，每一個地方，都會傳聞瑪麗琳·李·克羅斯其人其事，人們將會不遺余力拯救她的生命。但這里不是地球，沒有巡邏快艇，只有那艘“星塵號”巡航艦，它以光的好幾倍速度將他們拋在背后。沒有人能幫助她，明天新聞節(jié)目里再也沒有瑪麗琳·李·克羅斯的微笑，瑪麗琳·李·克羅斯將僅僅是留在一位應(yīng)急快遞飛船駕駛員腦子里令人心碎的記憶，僅僅是留在飛船記錄處灰卡上的一個名字。

“這里情況不一樣；不像在地球上，”他說，“并不是誰也不關(guān)心，只是因為誰也沒有辦法救你。太空邊遠(yuǎn)地區(qū)非常大，在這地區(qū)的邊緣殖民地和考察組極其分散，相互距離極其遙遠(yuǎn)。比如說在沃登上面只有十六個人——整個世界上只有十六個人?？疾旖M，觀察人員，還有少數(shù)殖民地開拓者——他們都在與外星環(huán)境進行斗爭，盡力為后來者開拓一條道路。環(huán)境回?fù)羲麄?，那些首先去的人通常只能出一次差錯。在邊遠(yuǎn)地區(qū)的邊緣沒有安全的退路，只有為后來人開辟了道路，新世界得到馴服和就范之后才有安全。在這之前，人出了差錯就得受到懲罰，誰也無法幫助他們，因為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們?！?/p>

“我本來要到米默去的，”她說，“我對邊遠(yuǎn)地區(qū)一無所知；我只是要到米默去，那兒是安全的?！?/p>

“米默是安全的，不幸你離開了送你到那兒的巡航艦?！?/p>

她一時默默無語?！捌鸪跻磺卸际悄敲醇尤诵模贿@艘船上有很大的空位讓我搭乘，我很快就能見到格里……我不了解燃料的配給，不知道我會出事——”

她的話音逐漸低沉下去，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到觀察屏幕上，不想望著她克服極度的恐慌而逐漸進入聽天由命的平靜心情。

在觀察屏幕上，沃登是個球體，遮掩在大氣層的藍(lán)色煙霾之中，在太空中運行著，背景漆黑一片，點綴著星辰。巨大的曼寧大陸塊展現(xiàn)在東海里，形狀像個沙漏，東大陸的西半部仍然歷歷在目。球體右手邊有一條細(xì)細(xì)的陰影，隨著這顆行星繞軸旋轉(zhuǎn)，東大陸正漸漸消失在陰影之中。一小時以前整個大陸都還看得見，現(xiàn)在一千英里大陸已經(jīng)消失在邊緣細(xì)細(xì)的陰影里，繞到這個世界的另一邊進入夜晚。暗藍(lán)色的斑點是洛塔斯湖，正在接近陰影。第二考察組的扎營地就在靠近湖南邊的某個地方。那地方很快就要進入夜間了，一旦夜幕降臨，沃登繞軸自轉(zhuǎn)將很快阻斷飛船電臺與第二考察組之間的電波。

他必須把這情況告訴她，免得太遲了她無法跟哥哥通話。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倆還是不通話為好，但這不是他決定的事。對于他倆來說，最后的幾句話是一種親情的寄托，是一種心靈的安慰，也是一種肝腸寸斷的痛苦，然而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她哥哥的余生中將是一種無限寶貴的懷念。

他按動電鈕使觀察屏幕上出現(xiàn)格子線條，使用已知的行星直徑預(yù)測洛塔斯湖南端離開無線電有效范圍的距離。這距離大約五百英里。五百英里；三十分鐘——精確航行鐘指著18：30。估及預(yù)測的誤差，最遲在19：05之前沃登的自轉(zhuǎn)就會切斷他哥哥的聲音。

西大陸的第一線邊界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的左邊進入視域。四千英里之外是西海的海岸線和第一考察組的營地。那場龍卷風(fēng)就是在西海上生成的，它猛烈地襲擊了營地，推毀了他們一半預(yù)制的房屋，包括存放補給品的那一座房子。兩天之前并沒有龍卷風(fēng)，只是在平靜的西海上有一些緩慢流動的大氣團。第一考察組照樣進行日常的考察工作，不知道海上氣團相遇，不知道氣團聯(lián)合正在釀成的威力。龍卷風(fēng)沒有發(fā)出預(yù)兆就襲擊了他們的營地；一陣電閃雷鳴，狂風(fēng)呼嘯，那種排山倒海之勢似乎要湮滅它前進路上的一切。它過去了，在它的尾巴留下一片廢墟。它摧毀了幾個月的勞動，使六個人瀕臨死亡的厄運，隨后似乎完成了任務(wù)，又一次開始減弱為緩慢流動的大氣團。但是，對于受害者來說，它的破壞既非出于惡意也沒有任何目的可言。它是盲目的沒有思想的威力，遵從著自然法則，即便在那兒從來沒有人生存著，它也會以同樣的威力掃過同樣的路線。

存在需要秩序，這就是秩序，自然法則是無法廢止、不可改變的。人可以學(xué)會使用這些法則，但是人無法改變法則。圓的周長始終等于圓周率乘以直徑，人的科學(xué)永遠(yuǎn)不能改變這個等式。A種化學(xué)物和B種化學(xué)物在C的條件下化合總是產(chǎn)生D種反應(yīng)。萬有引力定律是個冷酷的等式，對于葉片的飄落和雙星系極為沉重的環(huán)繞運行來說，這一定律沒有任何區(qū)別。核變換過程為星際載人巡航艦提供動力；以新星的形式進行的同一種核變換過程將會以同等效率毀滅一個世界。自然法則存在著，宇宙遵循這些法則運動著。在太空邊遠(yuǎn)地區(qū)照樣存在著所有這些自然的力量，有時候這些力量毀滅了離開地球去開拓道路的人們。邊遠(yuǎn)地區(qū)的人們早就痛心地明白了咒罵這些毀滅他們的力量是徒勞無益的，因為這些力量又瞎又聾；他們也早就明白了企望上天憐憫是徒勞無益的，因為銀河系的星球以兩億年的漫長征途環(huán)繞運行，始終受到這些自然法則不可抗拒的控制，這些法則既不知道何謂仇恨，也不知道何謂憐憫。

邊遠(yuǎn)地區(qū)的人知道這一切——可是剛剛離開地球的姑娘怎么會完全理解呢？總量為h的燃料將無法賦予質(zhì)量為m加x的應(yīng)急快遞飛船以安全到達目的地的動力。對于駕駛員以及姑娘的哥哥和父母來說，瑪麗琳·李·克羅斯是個年方十八、長相甜美的姑娘；對于自然法則來說，她是x，是冷酷的方程式中那個多余的因素。

她坐在那兒又動了動身子?！拔铱梢詫懸环庑艈?？我要寫信給媽媽和爸爸，我也想跟格里談一談。你能讓我用那邊的電臺跟他談話嗎？”

“我盡力跟他接通?！彼f。

他打開法向太空發(fā)射機，撳下信號鈕，立刻有人應(yīng)聲答話。

“你好?，F(xiàn)在你們這些家伙可順利——應(yīng)急快遞飛船在路上了嗎？”

“我不是第一考察組；我是應(yīng)急快遞飛船，”他說，“格里·克羅斯在嗎？”

“格里呀？他和另外兩人今天上午乘直升機出去了，還沒回來。不過，太陽快下落了，他應(yīng)該會馬上回來的——最多在不到一小時之內(nèi)?！?/p>

“你能把我的電話接到直升機的電臺上嗎？”

“嗨喲。電臺已經(jīng)損壞兩個月了——一些印刷電路出了毛病，要到下一次巡航艦?？康臅r候才能修復(fù)。有什么重要的事嗎——是他的壞消息還是什么的？”

“是壞消息——非常重要。當(dāng)他回來的時候，盡快叫他使用發(fā)射機通話?！?/p>

“知道了；我叫一個小伙子開一輛卡車到停機場等著。還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勞嗎？”

“沒有了，我想就這些吧。盡快叫他使用發(fā)射機，你給我發(fā)個信號?！?/p>

他把音量調(diào)到聽不見的最低位，免得影響信號蜂鳴器的音響，接著從控制盤上取下夾著的拍紙簿。他撕掉寫著飛行指示的那一頁，將本子連同鉛筆一起遞給她。

“我最好也給格里寫一封信，”她一邊接過紙筆一邊說道，“他也許不能及時返回營地?！?/p>

她開始寫信，瞧她握筆的樣子，手指仍然笨拙而遲疑不決，書寫的時候筆的頂端稍稍顫抖著。駕駛員轉(zhuǎn)身面向觀察屏幕，茫然望著它。

她是個孤苦伶仃的小孩子，盡力寫下最后幾句訣別的話，她要向他們展示自己的心扉。她要表白她是多么愛著他們，她要告誡他們別為她感到太傷心，無論誰遇到這種事，結(jié)局必然如此，她并不害怕。最后一句是個謊言，在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間可以讀出她內(nèi)心的恐懼；這種英勇的小謊言將會使他們越發(fā)感到痛心。

她哥哥屬于太空邊遠(yuǎn)地區(qū)，他會理解的。他不會憎恨應(yīng)急快遞飛船駕駛員，不會怪罪他不采取任何措施阻止她去死；他會知道駕駛員無能為力。他會理解的，盡管當(dāng)他知道他妹妹走了的時候這種理解無助于減輕他的震驚和痛苦。但是其他人——她父親和母親是不會理解的。他們屬于地球，他們的思維方式也是地球上的那一套，他們從來沒有在太空邊遠(yuǎn)地區(qū)生活過，那里生命的安全界限線極細(xì)，有時候壓根兒不存在這條界限線。他們將會怎么看待這位未曾謀面的送她去死的駕駛員呢？

他們會恨他入骨，但是這無關(guān)緊要。他永遠(yuǎn)不會見到他們，永遠(yuǎn)不會認(rèn)識他們。只有記憶讓他緬懷往事，當(dāng)一個穿著吉卜賽涼鞋的藍(lán)眼睛姑娘進入他的夢中再次死去的時候，他將只有恐怖的夜晚。

他愁眉苦臉地望著觀察屏幕，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情緒。他沒有能力拯救她。她不知不覺遭到自然法則的懲罰，這法則既不承認(rèn)無辜也不承認(rèn)年輕和美貌，不會同情人也不會寬容人的過失?；诤奘遣缓虾踹壿嫷摹欢y道曉得了悔恨不合邏輯就可以置之度外嗎？

她偶爾停下筆，仿佛盡力尋找著恰當(dāng)?shù)脑捳Z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他們，繼而她又奮筆疾書，鉛筆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到了18：37，她把信紙折疊成為四方形，在上面寫了一個名字。她開始寫另一封信，兩次抬頭望了望精確航行鐘，仿佛擔(dān)心在她寫完之前黑色指針走到指定的那一點。

到了18：45，她把信折疊起來，就像折疊第一封信那樣，在上面寫了姓名和地址。

她把兩封信遞給他：“請你關(guān)照一下，務(wù)必把信件裝進信封郵寄出去好嗎？”

“當(dāng)然可以。”他從她手上接過信，放進他灰色制服襯衫的一個口袋里。

“這些信要等到下一次巡航艦?？康臅r候才能寄出去，到那時‘星塵號早就把我的情況告訴他們了，對不對？”她問道。他點點頭，于是她接著說，“這在某種程度上會使得這些信件顯得不重要，但是在另一種意義上說這些信件是十分重要的——對于我，對于他們都太重要了?！?/p>

“我知道。我理解，我會負(fù)責(zé)到底的?！?/p>

她瞥了一眼航行鐘，繼而回頭望著他?！澳莻€鐘似乎越走越快了，對嗎？”

他默默無言，想不出什么話來回答。她問道：“你看格里會及時回到營地嗎？”

“我想會的。他們說他馬上回來?！?/p>

她把鉛筆放在手心里搓來搓去?！拔蚁Ｍ皶r回來。我感到懊喪又恐慌，我要再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或許我就不會感到孤苦伶仃了。我是個膽小鬼，實在沒辦法。”

“不，”他說，“你不是個膽小鬼。你害怕了，但你不是個膽小鬼?！?/p>

“這有區(qū)別嗎？”

他點點頭，“有很大的區(qū)別?！?/p>

“我感到非常孤立，以前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就像是孤單單的一個人，沒有人在乎我的遭遇。以前總有爸爸和媽媽在身邊，還有朋友圍繞著我。我有許多朋友，在我出發(fā)前夕他們還為我舉行了歡送會?！?/p>

朋友、音樂和笑聲留在她的記憶中——在觀察屏幕上洛塔斯湖就要進入陰影部分了。

“格里的情況也是一樣嗎？”她問，“我是說，萬一他出了差錯，他也必須為自己的錯誤獨自去死，誰也無法拯救他嗎？”

“在太空邊遠(yuǎn)地區(qū)所有的人情況都一樣；只要存在著邊遠(yuǎn)地區(qū)，情況始終如此。”

“格里沒有告訴過我們。他說工資很高，他一直寄錢回家，因為爸爸開小店的收入只夠勉強維持生計，但是格里沒有告訴我們說情況是這樣的?！?/p>

“他沒有對你們說他的工作很危險嗎？”

“嗯——說過。他提到了，可是我們并不理解。我總以為邊遠(yuǎn)地區(qū)的危險充滿樂趣，是一種激動人心的冒險，就像在三維電影里一樣?！彼樕下舆^一陣慘淡的笑容?！捌鋵嵅⒎侨绱?，對吧？情況完全兩樣，假如電影是真的，散場之后就無法回家了?！?/p>

“是的，”他說，“是的。那就無法回家了?！?/p>

她的目光從航行鐘移到鎖氣室門上，繼而望著她仍然拿著的拍紙簿和鉛筆。她輕輕移動位子，把手里的東西放在旁邊的長凳上，一只腳稍稍伸了出來。他第一次見到她穿的并不是維金吉卜賽涼鞋，而僅僅是一種廉價的仿制品，所謂的維金皮革是某種粒面塑料，銀帶扣是鍍金的鐵制品，寶石是染色的玻璃珠。爸爸開小店的收入只夠勉強維持生計——她一定是上了大學(xué)二年級就輟學(xué)了，以后改學(xué)語言學(xué)課程，以便能夠獨立生活，在課余時間打工賺些錢來幫助哥哥供養(yǎng)雙親。她留在“星塵號”上的個人物品將被送回給她的父母——那些物品既沒有多少價值，在回程航行中也不會占據(jù)太多的空間。

“這里不——”她欲言又止，他疑惑地望著她?！斑@里不冷吧？”她問，有幾分歉意，“你不覺得冷嗎？”

“哎，是的，”他說。他從主溫度計上見到房間的溫度完全正常?！笆堑?，比正常溫度冷了一點?！?/p>

“但愿格里不會太遲回來。你真的認(rèn)為他會及時趕來嗎？你并沒有這么說，讓我感到寬心些?！?/p>

“我想他會及時回來的——他們說他很快就回來?！?/p>

在觀察屏幕上洛塔斯湖已經(jīng)進入陰影，但是還留著西邊一條細(xì)長的藍(lán)線，顯然他過高估算了她可以用來跟哥哥通話的時間。

他無可奈何地告訴她：“你哥哥的營地過幾分鐘就會背離無線電有效范圍；現(xiàn)在他在沃登上這一陰影覆蓋的地區(qū)”——他指著觀察屏幕——“沃登的自轉(zhuǎn)將阻斷他的通話電波。當(dāng)他進來的時候，剩余的時間可能不多——在電波消逝之前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跟他通話。但愿我能挽回一點時間——我馬上給他打電話，假如行的話。”

“比我留在這里的時間還要少嗎？”

“恐怕是這樣的。”

“那么——”她挺起身子，毅然望著鎖氣室的門?！澳敲矗?dāng)格里越過無線電有效范圍的時候我就走。那以后我一刻也不等待——我沒有什么好等待的?！?/p>

他又一次默默無言。

“也許我壓根兒不該等著。也許我太自私了——假如你事后再告訴格里，對他來說或許會好一些。”

話雖這么說，但她的話音里還是有一種不自覺的懇求他不這樣做的意思，因此他說：“他不會要你不辭而別的，他一定要你等他的。”

“他所在的地方快天黑了，對吧？擺在他面前的將是漫漫長夜，媽媽和爸爸還不知道我永遠(yuǎn)不能像我許諾的那樣回到他們身邊。我使得每一個愛我的人都感到痛心。我不想——我無意讓他們感到悲痛?！?/p>

“這不是你的過錯，”他說，“壓根兒不是你的過錯。他們會知道的。他們會理解的。”

“起初我非常害怕死去，我成了一個膽小鬼，只想到自己?，F(xiàn)在我明白了，我是多么自私啊。這種死法可怕的不是我要去了，而是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永遠(yuǎn)不能對他們說我知恩感恩，永遠(yuǎn)不能對他們說我明白他們?yōu)榱宋疑畹酶腋６鵀槲易鞒龅臓奚?，我明白他們?yōu)槲宜龅囊磺校覑鬯麄?，這是過去我的言辭未曾充分表達的。我過去從未把這一切告訴過他們。人在年輕的時候，眼前只有生活而不見死亡，是不會告訴他們這一切的——唯恐話一出口就顯得多愁善感而且傻里傻氣。

“但是當(dāng)你必須死去的時候，情況就完全兩樣了——你希望你能告訴他們，你希望能對他們說自己為了那些做過的自私的小事和說過的慚愧的話而感到遺憾。你希望你能對他們說你從來沒有真正想要傷害他們的感情，只是要他們記住你總是愛著他們，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們所知道的。”

“你不用對他們說這些，”他說，“他們會知道的——他們一直知道這一切?！?/p>

“你能肯定嗎？”她問，“你怎么知道呢？你并不認(rèn)識我的親人哪?！?/p>

“無論你走到哪里，人性和人心都是相同的。”

“那么，他們會明白我要他們了解的一切——會明白我愛他們了？”

“他們一直知道，在某種意義上說，比你用言辭所能表達的更深刻?！?/p>

“我總是記著他們?yōu)槲易龅囊磺校F(xiàn)在對我來說，正是他們?yōu)槲易龅哪切┬∈嘛@得最有意義。就說格里吧——他在我十六歲生日的時候送給我一個閃光的紅寶石手鐲，太美了，一定花掉他一個月的工資。然而，我更加感激他的是我的小貓在街上被車壓死的那天晚上他所做的一切，當(dāng)時我只有六歲，他抱著我，擦去我的眼淚，叫我別哭，說弗洛西只是去那么一陣子，只要等到它自己長出新的毛，就會馬上回到我的床腳。我相信他的話，不再哭泣，睡著以后夢見我的小貓回來了。第二天早晨我醒過來，弗洛西就在我的床腳上，長出了嶄新的白毛，就像他說的那樣。

“很久以后媽媽對我說格里在凌晨四點鐘把賣觀賞動物的店老板從床上叫起來，那人大發(fā)雷霆，格里叫他立刻下樓把白貓賣給他，否則他就要打斷他的脊梁骨。”

“人總是在小事上懷念他人的；人們做那些小事，因為他們愿意為你去做。你對格里，還有對你的父親和母親，也是這樣的；你為他們做了各種各樣的事，只是你自己忘記了，但他們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

“但愿我做了。我就是要他們這樣紀(jì)念我?！?/p>

“他們會的?！?/p>

“但愿——”她吞咽了一下，“我這樣死去——但愿他們永遠(yuǎn)別去想它。我從書上讀到過，死于太空的人是一副什么模樣——內(nèi)臟都破裂爆炸，肺吐到嘴巴外面夾在牙齒之間，幾秒鐘以后內(nèi)臟全都干燥變形十分丑陋而不堪入目。我不要他們把我想作那樣一種死了以后令人恐怖的尸體?！?/p>

“你是他們的親骨肉，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妹妹。他們想到你的時候絕不會是別的形象，只能是你要他們留下的形象，就是他們最后一次見到你的那個樣子?！?/p>

“我仍然害怕，”她說，“我沒有辦法不害怕，但是我不要格里知道我的恐懼。假如他及時回來，我要裝得好像無所畏懼的樣子，而且——”

蜂鳴器的信號打斷她的話，那聲音短促又緊急。

“格里！”她站起來，“格里終于回來了！”

他把音量控制鈕旋大，問道：“是格里·克羅斯嗎？”

“是的，”她哥哥回答說，聲音里包含著緊張的口氣，“壞消息——什么壞消息？”

她站在他背后，對著通話機探出身子，一只小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搶先替他答話。

“哈啰，格里。”話語里只有一點微弱的顫音，但是由此可以聽出她故意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本來要去看你——”

“瑪麗琳！”聽他叫她名字的聲音，他驚恐萬狀，一下子完全明白了，“你在那艘應(yīng)急快遞飛船上干什么？”

“我本來要去見你，”她重復(fù)說，“我本來要去見你，所以我藏在這艘飛船上——”

“你藏在飛船上？”

“我是個偷乘者……我當(dāng)時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瑪麗琳！”這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已經(jīng)永遠(yuǎn)離開他的人所發(fā)出的絕望而揪心的哭叫聲，“你干了些什么呀？”

“我……這不是——”她沉不住氣了，那只冰涼的小手抽搐著抓緊他的肩膀，“別這樣，格里——我只是要去見你；我本來無意叫你痛心的。求你了，格里，不要那樣悲痛——”

溫?zé)岬臏I水落在他的手腕上，他從椅子里挪出身子，扶著她坐進椅子，將麥克風(fēng)壓低到她面前。

“別那樣悲痛——別讓我?guī)е愕谋措x去——”

她想忍住哭泣，喉嚨噎住了，她哥哥對她說：“不要哭，瑪麗琳?！彼穆曇敉蝗蛔兊蒙畛炼鵁o限溫柔，所有的痛苦都壓制住了，“別哭，阿妹——你不該這樣做的。曉得了，好妹妹——一切都明白了?！?/p>

“我——”她的下唇顫抖著，她咬咬唇，“我不想讓你悲痛的——我只是要咱們告別一下，因為過一陣子我就得走了?！?/p>

“是的——是的。這是沒辦法的事，阿妹。我本來無意這樣說話?！苯又脑捯糇兂梢环N急促而緊迫的命令口氣，“應(yīng)急快遞飛船——你打電話給‘星塵號了沒有？你跟計算機核對過沒有？”

“我大約在一小時以前打電話給‘星塵號。它無法掉頭回來，在四十光年的范圍內(nèi)沒有其他巡航艦，燃料不夠?！?/p>

“你能肯定計算機的資料都正確——對一切都肯定無疑嗎？”

“是的——假如我不肯定，你認(rèn)為我會讓這種事發(fā)生嗎？我盡力做了一切。假如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事我能效勞的話，我也會盡力的?！?/p>

“他盡力幫助過我，格里?！彼南麓讲辉侔l(fā)顫了，罩衫的短袖上留著她擦去的淚痕，“沒有人能拯救我，我再也不哭了，你和爸爸媽媽會一切安好嗎？”

“是的——放心吧。我們會好好過日子的。”

她哥哥的話音開始減弱，他把音量控制鈕開到最大?！八谠匠鰺o線電有效范圍，”他對她說，“再過一分鐘就聽不見他的聲音了?！?/p>

“你的聲音在減弱，格里，”她說，“你正在越出無線電的有效范圍。我本來要告訴你——不過現(xiàn)在不行了。咱們這么快就要說再見了——但是我也許還會見到你?；蛟S我會在你的夢中來看你，我的頭發(fā)梳成辮子，哭泣著，因為我懷抱著的小貓死了；或許我將是一縷微風(fēng)，吹拂著對你說悄悄話；或許我將是你對我講述過的一只金翅膀的云雀，對你啾啾唱個不休；或許有時候我將是你看不見的形體，但是你會知道我就在你身邊的。就這樣紀(jì)念著我吧，格里；永遠(yuǎn)這樣紀(jì)念我，而不是別的樣子。”

由于沃登的自轉(zhuǎn)，回音減弱，似乎在竊竊私語。

“永遠(yuǎn)這樣，瑪麗琳——永遠(yuǎn)這樣，絕不是別的樣子?！?/p>

“咱們的時間用完了，格里——現(xiàn)在我該走了。再——”她說了一半，嗓子噎住了，嘴巴扭曲著似乎要哭出來。她用手緊緊捂著嘴巴，當(dāng)她再次開口的時候，話音清晰又堅定。

“再見了，格里。”

最后一句話從通話機的冷金屬里傳出來，聲音微弱，說不出的令人心碎又充滿著柔情：

“再見了，小妹妹——”

她默默地坐著，一動也不動，仿佛傾聽著他們談話消失的時候余留的虛幻的回聲，繼而她從通話機那兒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鎖氣室。他拉動身邊的黑色控制桿，鎖氣室的內(nèi)門迅速滑開了，展現(xiàn)出等待著她的空無一物的小密室。她向鎖氣室走去。

她昂著頭走去，棕色卷發(fā)摩擦著肩膀，白色涼鞋踏出的腳步在不足一個重力的情況下既自信又穩(wěn)定，鍍金的鞋扣閃爍著藍(lán)、紅和水晶般的光芒。他讓她獨自走去，沒有動身幫助她，知道她不需要那樣做。她步入鎖氣室，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他，只有喉嚨上的脈搏暴露出她的心臟在猛烈地跳動。

“我準(zhǔn)備好了。”她說。

他向上推動控制桿，門在他們之間迅速滑攏，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把她關(guān)在一片漆黑之中。門咔嗒一聲鎖上，他猛力推下紅色控制桿。

空氣從鎖氣室里涌出的時候飛船微微搖晃了一下，墻壁隨之振動，仿佛某種物體飛出的時候撞到了鎖氣室的外門，接著一切恢復(fù)原樣，飛船繼續(xù)平穩(wěn)地飛行。

他把紅色控制桿推回原位，關(guān)上空無一物的鎖氣室的外門，轉(zhuǎn)身朝駕駛員座位走去，步履緩慢，仿佛是個精疲力竭的老人。

他回到駕駛員座位里，按動法向太空發(fā)射機。沒有回音；他并不盼望回答。她哥哥只能等待整整一個夜晚，直到沃登的自轉(zhuǎn)使得第一考察組能跟他聯(lián)系上。

現(xiàn)在還不是重新減速飛行的時候，他等待著，這時飛船帶著他無休無止地飛行下去，傳動裝置發(fā)出輕柔的震顫聲。他見到補給品貯藏室溫度儀的白色指針停在零位上。

一個冷酷的方程式已經(jīng)得到平衡，他孤獨一人留在飛船上。

一個形狀丑陋的物體在他前方迅速飛行著，朝沃登飄去，她的哥哥正在徹夜等待著，但是這艘空蕩蕩的飛船還是因為這位姑娘的到來在一小段時間里顯得生機勃勃，這位姑娘不了解那些既無憎恨也無惡意而殺人的力量。她似乎還坐在他身邊的金屬箱子上，形體嬌小，手足無措，驚恐不安，她的話音在她身后的真空里清晰地繚繞回蕩著：

我沒有干過任何壞事要擔(dān)當(dāng)死罪——我沒有干過任何壞事——

（江昭明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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