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
我沒看過馬拉多納踢球,他拿世界杯的時候我才兩歲,他第二次踢世界杯決賽并且輸?shù)舻臅r候我才六歲,沒法看,況且絕大多數(shù)比賽也沒有轉(zhuǎn)播。
等到我中學(xué)開始會看點球,看點聯(lián)賽,他已經(jīng)退役了。我們那時候看的是羅納爾多、巴喬。對我來說,馬拉多納就像金庸小說里沒出場的那種前輩高手,類似黃裳、王重陽、獨孤求敗,江湖已經(jīng)沒有了爺,只有爺?shù)膫髡f,雖然不明白他究竟多厲害,但我們肅然起敬,不敢輕侮。
少年人的崇拜是純粹并且輕信的。初中的時候說起馬拉多納,大家似乎堅信他可以隨便過人,而且因為他基本不踢了,所以這種光環(huán)就更厲害。我現(xiàn)在打戰(zhàn)略游戲,你的單支部隊再厲害也很難“一穿十”,可當時我們相信馬拉多納可以一穿十。
有一次大家在操場踢球,水平差,也毫無戰(zhàn)術(shù)可言,每一個人拿到球就七八個人來搶,被搶的同學(xué)又傳不出球去,遂大怒,罵大家沒有素質(zhì),最多兩個搶一個,怎么可以七八個搶一個,不講武德。他說:“馬拉多納也經(jīng)不起這樣搶?!苯Y(jié)果立刻有人反唇相譏,說馬拉多納可以過十個,完全可以這樣搶。話題于是迅速轉(zhuǎn)為馬拉多納到底可不可以,并且釀成一場爭吵。我沒參與吵架,心想馬拉多納當然可以過十個啦,這群傻子。
所以我對馬拉多納足夠尊敬,或者說敬畏,但是沒有愛。那種感覺就像張無忌對周芷若,是“又敬又怕”,卻沒有愛。他老了一點,沒有趕上我的“英雄窗口”。
我們每一個人從小長大,都會經(jīng)歷那么一個特殊年紀,會迎來一個“英雄窗口”。在這之前你太小了,不懂得仰慕英雄,在這之后你又老了,看淡了英雄。唯獨在這個短短幾年的窗口里,你青春而熱切,幼稚且單純,你渴盼英雄、需要英雄,就像渴望愛情一樣。
你用稚嫩的手,懵懂地在信仰之山插上旗幟,仰面向天,虔誠地守候,直到某一天有那么一位降臨,闖入你的生活,奪走那唯一的旗幟,成為你的英雄,再不會更易。小說于我是金庸,籃球于我是邁克爾·喬丹,足球于我是巴西人羅納爾多,再不會更易。我愛他們與我愛任何別的作者、球員都不同,就像我看羅納爾多與我后來看任何球員都不同。
所以馬拉多納突然離世,我不是最有資格哀傷和悼念的人,但是我能夠深深體會比我年長一些人的心情,就好像我十分能夠理解比我年輕一點的科比球迷的心情一樣。他們世界的英雄走了,他們信仰之山上的奪旗之人去了,這個空洞永遠不會填補。
一個朋友發(fā)圈說,小時候的世界是個充滿了不起的樂園,長大就是這個樂園一點點崩塌的過程。小時候我看武俠江湖,古龍當然是早已不在了,但是金庸、梁羽生、黃易卻是在的,世界那么好,他們好像會一直陪著我到老??墒堑任覄倓傞L大,這個世界就開始崩塌,他們就一個個不在了,2009年梁羽生不在了,2017年黃易忽然又不在了,兩年前金庸又走了。那感覺就像我有一個最愛的抽屜,放滿了心愛的玩具,兒時經(jīng)常打開,并且以為可以隨時打開一輩子??墒呛鋈挥幸惶?,你發(fā)現(xiàn)那個抽屜上了鎖,你所有的兒時歡笑、記憶、青春、懵懂都鎖在里面,而你卻永遠遺失了鑰匙。
所有愛馬拉多納的人,今天,2020年11月25日,他們兒時的抽屜永遠上了鎖,他們遺失了鑰匙,那個當年他們一直用繩子鄭重掛在胸前,以為可以戴一輩子的閃閃發(fā)光的小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