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將凡是有真人在戲臺上的演出都稱為“人戲”。陽戲是湘西獨有的戲種,最受故鄉(xiāng)人喜愛。
進戲場前是最熱鬧的時刻。人都堆在電影院門外等入場,大人小孩哭的哭鬧的鬧,引來許多做小生意的。刮糖動物老頭兒的轉盤攤兒仿佛是一個大魔盤,吸住許多小孩兒的目光。我曾一次次將二分硬幣交與老頭,小指頭往指針上輕輕一撥,指針飛快地轉起來,往往便停在了魚、兔之類小動物上。看老頭兒用閃亮的銅勺從小鐵鍋內舀一點糖漿,在平滑的光板上幾刮幾刮便成了一只猴、一條魚或一只欲飛的蝴蝶,用一把薄鏟將刮成圖形的糖片鏟松,再將一根細竹棍貼上去粘住,就可以興沖沖地拿去舔著吃了。
治牙疼的江湖郎中在場外四下里逛著,逮住人就演示他那番捉牙蟲的絕技:將一口小碗往你頰邊一扣,再取下時,竟發(fā)現(xiàn)碗邊沿附著幾只蠕動的白色小蟲,真嚇人。
父母少有精力與財力去看每場戲,我只好跟在一群小街油子后面走秘密“通道”:電影院圍墻外有一條陽溝通向院內廁所口。冬日無雨溝干,將臃腫的棉衣脫了,只穿一件毛線衣鉆過去,然后裝著上廁所回來混入場內。沒有座位便趴在臺沿下,仰頭看。有時演員踢腿帶起的塵土便灑在了我們仰著的面孔上。哪兒竄來這么多小猴兒來搗亂?終于有一天巡場員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秘密通道,于是用磚頭堵死,從此我們一群小難兄難友只好做鳥獸散。
開場鑼總是“咚咚鏘 ”、“咚咚鏘”響個不停,一定要敲得人不耐煩,似乎連場外最后一個觀眾也給招進來了才肯開場。直到你忍無可忍,那紅幕才終于咧開嘴,吐出一個人兒來。先慢條斯理地自報家門,字斟句琢地陳述劇情。然后寬大的袖子左一擺,右一擺,抹抹胡子;雙腿左一邁,右一邁,停住,整整衣冠。在那一絲不茍的一招一式和陽戲特有的嗯嗯啊啊的拖腔唱調中,我早已目光迷離,昏昏入睡,涎水流到了另一個小混混的肩上。
最喜歡的一個舞臺人物是穆桂英。你看她身后遍插五彩小旗,一身戎裝亮身,一支長槍在手,舞它個行云如風,打它個落花流水,好不精彩熱鬧。由此也喜歡上了扮穆桂英的那個刀馬旦。每當她背插小旗,口咬長翎做空中翻身的絕活兒時,心里不禁為之捏了把汗,生怕她演砸了,那簡直比自個兒敗陣還難過。緊張地盯著“穆桂英”,緩緩地隨著“噠—噠—噠—”的慢板彎腰、彎腰,然后猛地一個鷂子翻身——過來了!于是長長噓一口氣,巴掌都快替她拍爛了。
而對那跑龍?zhí)椎膰D羅,倘若翻跟頭時打了跌,我們就會毫不客氣地噓他,起哄,直到那人滿面通紅地退場。
最能賺取小孩子同情心的是生死牌那場戲,縣官叫犯人挑字牌,摸到“生”字即有機會活命,摸到“死”牌便即刻要見閻王。既使看過十次,每一次到這時還是膽顫心驚,生怕那被冤枉的好人摸了“死”牌去,全然不顧戲中人的命運早被編劇先生預先安排好了。
常常在進場已經(jīng)實在無法可想時,便溜到后院去欣賞演員化妝。搭一塊大石頭,透過一條門縫,驚訝地窺見“關公”正毫不嗇惜地將紅油彩往臉上抹,花旦將晶亮的頭飾一枚一枚往額上貼,顫微微的鳳呀釵地往頭上插,心中羨慕得緊。戲班走后,無人再管劇場,我常常獨自溜到臺上,后臺去玩,以我小小的心靈感受那熱鬧散盡之后的落寞。有一次我在后臺拾到一枚亮晶晶的貼面,將它珍藏起來,時不時拿出來把玩。它在我心中就像鉆石一樣奪目和名貴。
無事可干時,一班小戲迷常跑到我家來。將我家那張大床做了劇場,床單披在身上,想象是五彩的霓裳;枕巾搭在手上,做了寬長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哼幾句長腔,腰肢擺擺扭扭。袖子一忽兒擺來擺去,一忽兒又猶抱琵琶半遮面——千金小姐當如是狀吧?再用那袖子將面全掩住了,脖子徐徐向上一伸,手指圈成杯狀往外一亮:這一杯奴家先干了!
“小姐呵好比啊一朵花呀,咿呀,走起路來羞答答,啊——”這句經(jīng)典的陽戲唱詞就好似公路爬上咱家鄉(xiāng)最高的茅溪坡,繞來繞去總也繞不清,是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臺詞。多少年后猛然憶起,不禁怔怔發(fā)呆,歷歷在目街頭游蕩的那些童年歲月。
喻燦錦簡介
喻燦錦,筆名怪味蘇。土家族,現(xiàn)居長沙,中國作家協(xié)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員、2019年出版散文集《湘西姑娘》、詩集《澧水踏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