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舒鶴
今年9月,中國紀錄片《1950他們正年輕》上映(以下簡稱《1950》),豆瓣評分高達8.9分,也讓抗美援朝老兵這個群體徹底走入大眾視野。該片歷時四年制作完成,通過26位老兵對入朝參戰(zhàn)經(jīng)歷的講述,對戰(zhàn)爭、友情、生命的理解,用平實樸素的話語,還原出真實戰(zhàn)場的殘酷,也觸動著無數(shù)當代年輕人的心。
這部電影同時也讓人們記住了一個名字——宋坤儒。作為青年導演,他有著出眾的專業(yè)能力,同時,他敏感、真誠、執(zhí)著,“我就是條蟲,就是作繭自縛,弄好了變成個蝴蝶飛出來,弄不好就是變個蛾子,我也樂意。”
時針指向凌晨4點。辛娜從睡夢里醒來,昏暗中看見門外射進來一束光。她躡手躡腳地拉開門,是丈夫宋坤儒坐在臺燈下,正翻看一本名叫《反脆弱》的書。
“風會熄滅蠟燭,卻會使火越燒越旺?!弊x到這里,翻動書頁的手停下了,這把火像在眼前,又像在胸口熊熊燃燒。
彼時,宋坤儒正在經(jīng)歷這部片子最困難的時刻:前有路演被迫取消,后有國慶檔各路大片來勢洶洶。他一咬牙,在沒有任何宣傳、任何鋪墊的情況下挺著上映,果不其然,首日票房一片慘淡。
宋坤儒一直都有失眠問題,常常零點躺下,三四點時眼睛還睜著,“一到晚上,好多事情都沖進腦子里,控制不住”。多數(shù)情況下,他就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任腦海翻滾。實在難受的時候就出門騎車,穿過一條又一條只有路燈的街,騎到山頂,抽會兒煙,天蒙蒙亮時回去睡覺。
夢,是故事和靈感的生發(fā)地。他夢見過自己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跑步,只聽得見耳機里的音樂和喘息。也夢見過在夜間行走時,背后一陣嘶鳴,一回頭看到成百上千的羊群。這些畫面深深印在他腦海,不忍拂去,索性留在電影里。有一次,他夢見一大片荒原,沒有草,土黃色蔓延到天際,云過雁飛,出現(xiàn)一行字,“每個人的青春都有一場仗要打”。那是《1950》剛做完粗剪的時候,大家為宣傳語苦苦想了一周,直到這個夢的出現(xiàn),帶來了靈感。
于是在這幅海報上,夢變成火紅的鮮花,掩映著三個年輕戰(zhàn)士的笑臉,畫面下方,一位老兵正望向鴨綠江對岸烽火連天的戰(zhàn)場,海報右上角寫著——每個人的青春都有一場仗要打。
夜晚盼夢,白日似火。一到白天,宋坤儒就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會議連著會議,城北趕到城南,不知疲倦。在片場,他兼任導演和編劇,工作人員說他“好像心里有團火,像一臺永動機一樣”,他不僅要調(diào)動演員、制定拍攝計劃、規(guī)劃下一站路線,有時連中午發(fā)盒飯都要盯一下。
用宋坤儒自己的話說,《1950》就像個“先天發(fā)育不足的孩子”,由于題材的非商業(yè)性,在投資人眼里,這是一個“根本收不回本的片子”,他一邊拍一邊借,歷時四年,輾轉(zhuǎn)多地,這個“孩子”才在夾縫中艱難出生。可上映后,由于票房不高,影院隨時可能因為上座率低而取消排片,這猶如一把懸在頭頂搖搖欲墜的劍。所以宋坤儒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須挺著。與其說是導演對自己作品的堅持,不如說是內(nèi)心的那把火在支撐著他,“哪怕有一個觀眾愿意看,我們都要繼續(xù)挺著。不奢求大家對過去這段歷史有多么了解,只要知道曾經(jīng)有這樣一群老兵為我們拼過命,就值了!”
茨維格在其著作《人類群星閃耀時》里寫道:“總是需要有無數(shù)的光陰無謂地流逝,才能等到一個真正具有歷史意義的時刻。這種命運攸關(guān)的時刻充滿戲劇性,可能集中在某一天、某一時,甚至常常發(fā)生在某一分鐘,但它們的決定性影響卻是超越時間的?!本驮谒卫と遄约憾伎鞗]信心時,這個“時刻”來到了,幫助和善意猝不及防地涌來。業(yè)內(nèi)人士的肯定、好友的包場、電影院自愿加排“黃金場”、眾多自媒體賬號主動聲援,越來越多人感受到他心里的那團火,紛紛加入。
那晚,宋坤儒正走在花市街邊,手機里收到“壹心娛樂”的朋友陳潔發(fā)來的微信,“老宋,片子我包了一場,你值得,片子也值得!”宋坤儒很少哭,在拍攝片場,哪怕對面的老兵嗚咽,他也能出于職業(yè)素養(yǎng)強忍情緒。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站不住了,蹲在路邊嘩嘩流淚,并在朋友圈寫道:“路邊的眼淚從來不廉價,感謝所有人?!?/p>
這場眼淚過后,宋坤儒和片方共同做了一個決定——捐出票房。2021年9月5日,《1950他們正年輕》官方微博發(fā)布一則公告,“他們當年為我們拼了,我們今天為他們捐了”,宣布將截至當日歸屬片方分成的22.7萬元全部捐給幫扶志愿軍老兵的公益組織。無關(guān)名利,他就想讓這把火燒得再旺些。
2018年,宋坤儒在拍攝一條公益短片時結(jié)識了幾位抗美援朝的老兵,“他們聊起戰(zhàn)場上的趣事像說書似的”。與老人們的情誼始于工作,長于交心,在一次次長達數(shù)小時的聊天后,老兵們逐漸對宋坤儒敞開心扉,袒露溫柔。
其中一位老人叫葉發(fā)坤,家里掛著一張?zhí)厥獾南嗥?。相片里的年輕人神情堅毅,目光如炬,肩膀上搭了一只手,但畫面卻只有他獨自一人。后來宋坤儒方知,“這是葉爺爺和他最要好的戰(zhàn)友?!?/p>
雙雙赴戰(zhàn)場,歸來剩獨身。戰(zhàn)場無情,炮火和冰雪掩埋了戰(zhàn)友的生命,葉發(fā)坤老人不忍再看到好兄弟的昔日模樣,一言不發(fā)地將相片折了一半,連同對那段往事的記憶,唯獨留下了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宋坤儒被深深觸動了。一開始,他也只是隨手記錄,可隨著令人心驚肉跳的故事越來越多,隨身帶的四塊硬盤一個個被塞滿,他開始恐慌,感到害怕,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
“我害怕辜負?!泵鎸先藗兲托母C的講述,面對戰(zhàn)場上曾經(jīng)的硝煙塵土,面對一個個老人拉著他的手說“終于有人愿意聽我們說說話了”,宋坤儒決定,為老兵們做點事情。于是,在2019年一個蟬鳴的夏夜,宋坤儒和合作了七年的伙伴李牧,認認真真地喝了一頓酒,“讓老兵們和大家說說話”也成為決定拍攝的初衷。
意義,遠不止于說話,還有活下去。
影片中,薛英杰老人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薛爺爺胸前有一道從不示人的刀疤,和肩膀一樣長,當時他和敵人近乎貼面,寒刃刺來,這位戰(zhàn)士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曾是抗美援朝戰(zhàn)爭軍醫(yī)的他,如今罹患癌癥,但老人卻同他的傷疤一樣倔強,始終拒絕接受治療。
在宋坤儒的拍攝采訪中,薛英杰老人從起初不愿提及往事,到滔滔不絕連續(xù)講了六個多小時,期間脊背繃直,水都未喝一口。采訪結(jié)束后,老人長舒一口氣,終于靠在了椅背上,像是耗盡了全力。
宋坤儒說,他也是后來才知道,在拍攝完的第二天一大清早,薛爺爺就換上新衣服,從柜子最底下拿出勛章,小心翼翼地一枚枚戴上,獨自坐著電動輪椅出了門。他搖搖晃晃地來到路口,等紅燈時還樂呵呵地沖交警揮手,執(zhí)勤的交警嚇壞了,趕忙過來詢問,老人拍拍他胳膊,抬起頭笑瞇瞇地說:“小伙子,別緊張,我呀就是想去照個相?!焙髞?,便從薛爺爺?shù)募胰颂巶鱽砹死蠣斪釉敢饨邮苤委煹南ⅰ?/p>
給老人們活下去的盼頭,就是最大的意義。幾個月后,為補拍畫面,宋坤儒又一次找到葉發(fā)坤老人。隔著大老遠,宋坤儒喚道:“葉爺爺!”“哎!”老人緩緩回頭,臉上綻著笑,“是宋導演來了,來,抽煙,抽煙。”
在成為導演之前,宋坤儒有長達十年的“流浪生活”。
1997年,他離開家鄉(xiāng)北京,只身來到廣州,賣過CD和磁帶、做過婚慶策劃、睡過公園長椅,他曾在清晨6點保險銷售們一片“我要成功!”的口號中醒來,“還挺魔幻的”,宋坤儒這樣形容。
去廣州是為了音樂夢想。少年時期的宋坤儒,第一次聽到崔健后就破防了,那句“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的歌詞給了少年去遠方的決心。到廣州后,他結(jié)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玩搖滾,組樂隊,做地下音樂,一起演出,給樂隊起了個戲謔又浪漫的名字——“雨中猴群”。樂隊發(fā)展最好的時候,在摩登天空發(fā)過歌,也登上過音樂節(jié)的舞臺。
當時,宋坤儒每天的生活費只有5塊錢,中午他會花 1塊錢買半斤咸花生米,“咕咚咕咚一喝水,花生米就在肚里膨脹了,頂飽”。到了晚上,買一碗炒粉和一瓶酒,揣著剩下的錢,去城中村里看露天電影,3塊錢無限看。有酒吧邀請他們?nèi)コ餍懈瑁?50塊錢一晚,還有牛扒吃,但他們集體拒絕了,“我們雖然窮,但不會委屈自己去唱不喜歡的音樂?!?/p>
流浪的生活很清貧,醒來后常常不知自己將身去何處。有時面對殘忍的生活真相,轉(zhuǎn)身、分別接踵而至,但宋坤儒不焦灼,他仿佛有一種沉潛的力量,緩慢且篤定。即使薪水少得可憐,他還是會擠出錢辦張圖書證,每天坐一小時公交,下車后一頭鉆進廣州圖書館。
彼時,在城中村那個被稻田簇擁的銀幕上,他第一次看了《末代皇帝》《地下》《教父》《戰(zhàn)爭啟示錄》等,也第一次知道在這塊銀幕里,存在一個更深更遠的世界。后來他進入影視行業(yè),成為廣告導演,開始在業(yè)界小有名氣,在事業(yè)不斷上升時,他選擇回到闊別十年的北京,重回校園,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習導演。
影像,是繼音樂之后又一個讓宋坤儒愿意為之追求終身的東西。他喜歡1996年的一部電影《離婚了就別來找我》,影片中李保田飾演一名郁郁不得志的作家,“我就是條蟲,就是作繭自縛,弄好了變成個蝴蝶飛出來,弄不好,就是變個蛾子我也樂意?!眲≈腥苏f完這句臺詞,屏幕外的人也潸然淚下。宋坤儒覺得,這句臺詞說的就是自己。
從《阿娜爾》到《冬牧場》再到《1950他們正年輕》,宋坤儒在作品中傾注了全部的精力、靈感、信念,盡管《阿娜爾》入圍國外多個電影節(jié),《冬牧場》獲選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創(chuàng)投單元和金雞創(chuàng)投“藝術(shù)之光”優(yōu)勝項目,但在殘酷的市場上,優(yōu)質(zhì)內(nèi)容有時卻很難與高回報畫上等號,他的作品除了掌聲之外,并沒有為他帶來實實在在的名利。
因而他形容自己是個“樂觀的失敗者”,“從世俗的意義上看,我確實是失敗的,以前或許挺擰巴,現(xiàn)在已經(jīng)坦然接受了。”他就像《白鯨記》里寫的那樣:“卻覺得沒有什么值得氣餒,似乎也沒有什么值得抗辯?!鄙钊砸^續(xù)。
《草葉集》里有句詩:“做一個世界的水手,游遍每一個港口。”宋坤儒現(xiàn)在又重新拿起吉他,煩躁的時候彈一曲;喜歡走街串巷,聽胡同口的大爺們聊天;全國各地到處飛,背上雙肩包隨時就能淹沒在人群中。他就像一只磨砂的玻璃瓶,把星光和沙礫一股腦都吞進去,接受散落一地的沙礫,又堅信心中的那點星光,從外表看就是個不透明的大肚瓶,但瓶內(nèi),有個盛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