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組詩

甫躍輝

那拉提

客車的存在幾乎可以忽略。提供動力的

引擎發(fā)出的喘息，消失在清晨的薄霧

我們在薄霧一樣明亮的光里盤繞上升

沿著詩人不斷地驚呼，以及近在眼前的

牛乳一般起伏的山巒的曲線——

那溫柔的起伏，仿佛在描畫內(nèi)心的驚異

和故作鎮(zhèn)定。當(dāng)客車停穩(wěn)，我們重新踏入

大地的胸口，那拉提之美一拳擊中

眼球的凸面，崩裂的碎片不知該往哪兒

飄蕩：純粹的風(fēng)景，從腳下往遠(yuǎn)處延伸

每一朵花里停頓的風(fēng)，每一陣風(fēng)里

迷失的芬芳，每一縷芬芳里忽然闖入的

牛糞的暖熱，以及遙遠(yuǎn)的鳥啼、馬嘶、牛鳴

若這一切由我之手安排，我該怎樣拼貼

才能讓這些本已完整的事物在同一片土地上

交錯為一體？我只能無限深入草場的腹地

仿佛有秘密等著我去探尋：一朵紅花是怎樣

深入牛的喉嚨，一莖綠草是怎樣深入

馬的胃部——我無盡深入，沿著山巒的

起伏的溫柔，上升至接近雪線的高度

雪山以其純粹的白，又猛然給我一擊

在自我的喘息中稍坐，回頭看那拉提草原

渾然的美在低處鋪呈，而高處有鷹在浮蕩

兩者之間，我靜默著，不敢發(fā)出一聲贊美

鞏乃斯

鞏乃斯河就在手邊。這從《鞏乃斯的

馬》堅硬肋骨間流淌而至的河，就在

我的手邊——隔著客車的奔馳和灌木

不斷后退的身影。鞏乃斯河，裹挾著

遠(yuǎn)山的雪水，也裹挾著遙遠(yuǎn)年歲閱讀的

那些文字，在鵝卵石鋪就的軌道上

完成著自己的命運——命運何等神奇

讓我在二十多年后，在伊犁的土地

與鞏乃斯河猝然相遇，并且在河邊

度過一個偶然的夜晚：我們一行三人

在晚宴后趁著酒意，將夜晚延伸至

音樂的所在，哈薩克姑娘們緋紅的臉

夢境一般浮現(xiàn)在篝火旁邊，而她們

乘騎的馬，始終持存著黝黑的沉靜

散場后的細(xì)雨更加深這沉靜，而我們

迷失在來回行走的一條路上，鞏乃斯河

就在不遠(yuǎn)處，發(fā)出隱約的召喚。當(dāng)我們

終于突破夜的迷魂陣，重新來到河邊

一條被雨水洗濯的河，親人一般撫慰我們

“我見到了，見過了，這世間罕見的奇景”

但我沒見過，那“無可替代的偉大的馬群”——

我只有無數(shù)夜晚中的這一個，只有無數(shù)馬群里

黑鐵般堅硬而沉靜的這一匹，在眾人注目的

熱鬧又寂寥的舞臺上，來回踱步

伊犁河

酒店在伊犁河邊。我躺在雪域般的床上

夢就在伊犁河邊。但我還沒見過伊犁河

怎樣流淌在這片以其命名的灼熱土地

直到第二日黃昏，一條大河將易逝的

古老落日托起在我眼前——長河落日圓

圓的何止落日，還有岸邊純凈的面孔

面孔上明亮的眼睛。這些陌生的人群

在這同一的時刻，涌動于內(nèi)心的是否

是同樣的情感？圓的還有車燈里隆起的

氈房和氈毯上圍坐成一圈的主人賓客

酒杯更是圓的，甘冽的酒水盛滿在面前

更盡一杯酒吧，在這兒遇到的雖有故人——

每一杯酒都是伊犁河的一小部分，它們以

伊犁河的清澈和濃烈，傾入渾圓的喉嚨

（恰如伊犁河每日向西，精準(zhǔn)地洞穿落日）

在某一時刻，它們幾乎直接抵達(dá)心臟的

跳動——在那兒，一朵緋紅的花仿若新生

而同一時刻，歌聲正從喉嚨緩緩升起

我在歌聲里短暫地出走，佇立的片刻

腳底的青草持續(xù)著生長，新鮮的馬奶

剛剛從一只手遞往另一只手。我望向

四面的黑暗，這是多么耀眼而完整的夜

天空以無懈可擊的弧度籠罩著大地，我

看不見伊犁河流淌在哪邊，只看見月亮

近乎渾圓，高懸于人間美滿的額頭

喀贊其

野鴿子的灰翅膀在門洞的陰影里麇集

細(xì)小的風(fēng)，從其中一只翅膀末梢出發(fā)

切開明暗之際，準(zhǔn)確擊中白楊樹葉背面

的閃光。光是無處不在的。在虛擬的

婚禮上，光從男人頭頂?shù)陌酌弊右频?/p>

女人頭頂?shù)幕弊?，從女人飄動的裙裾

移到孩子手中的糖果。糖果是甜蜜的

硬硬的可以攥在手心。鐵架上鼓起肚皮的

青葡萄也有同樣的質(zhì)地。我站在角落里

向一位睫毛頎長的姑娘問詢，冬天的葡萄藤

是否要埋入深暖的地底——那沒有光的所在

將承受每一片雪花的閃耀。我終究想象不出

大雪厚積的時刻，光如何在喀贊其流轉(zhuǎn)

好在為時尚早，眼下濃綠的葡萄葉接續(xù)著風(fēng)

這輕微的異動，讓套在軛中的棗紅馬噴著鼻息

耳朵尖銳地顫動——它一定聽得見墻面上

黃色正推動橙色，橙色正推動紅色。最有力的

是蔚藍(lán)色，正卷動一整條悠長的巷子潛入

寂靜之海的深處。與此呼應(yīng)的，是同樣

蔚藍(lán)的天上，一群野鴿子飛過來又飛過去了

微風(fēng)吹過喀贊其，這些碎銀子般的浪花

掀起又消失，在我們眼里留下沉默的弧線

巴彥岱

人群的聲音混沌如云朵，駁雜而熱烈

低低地浮在聚攏的頭頂，這些黑的、白的

半黑不白的水草，生長著各自的故事

每個故事都有不同的起點、不同的軌跡

而它們同時抵達(dá)此地，分享這短暫的光陰：

床頭柜上過去的鬧鐘，被生活溫柔的手

在當(dāng)下重新?lián)軇?，每一嘀嗒都在閃光——

一張臉挨近一張臉，一雙手握緊一雙手

手里的汗水和鹽，呼應(yīng)遠(yuǎn)方的河流和石頭

大地上的洶涌和滾動，從來不曾休止

人世間的苦難和歡喜，始終都在賡續(xù)

喝一口奶茶，再嚼一塊香馕，那些遙遠(yuǎn)的

輾轉(zhuǎn)于戈壁和荒灘的日子，是否有一瞬間

在你心頭蘇醒？從北京到伊犁，一個年青人

來到這邊風(fēng)景，把自己徹底揉碎并融入

每天練習(xí)用筆尖去開墾土地，用墨水去

澆灌一株細(xì)弱的紅柳——命運是什么？

當(dāng)我們面對這古老國度上鮮活的面孔

當(dāng)我們在人民中，摒棄自己蒼白的語言

我們怎樣學(xué)習(xí)嶄新的詞匯，來敘述這片

過于深厚而寬廣的土地……我悄然遠(yuǎn)離

在一臺失效的拖拉機上，試圖用銹蝕的動力

去闖蕩一條嶄新的長路。我的徒勞更讓我

思索：頭頂?shù)男强铡⑦h(yuǎn)方的河山、悠久的

歷史、遍地的人民，和體內(nèi)血液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