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

陳曦

穿越光陰的介質(zhì)，我們?nèi)魬阎活w審美的心靈在詩詞里漫步，會發(fā)覺總有一抹清輝灑在心頭。千秋共此時，舉頭望，便會看到那一輪溫柔的月，那是溫暖過太白的月亮，慰藉過東坡的月亮，也是我們的月亮。因?yàn)樵拢丝?，便容納了今古，當(dāng)下就是永恒。

蘊(yùn)相思：夜夜減清輝

記得剛上初中的時候，電教設(shè)備開始進(jìn)入課堂。老師講公開課，教室里關(guān)了燈，拉上厚厚的窗簾，靜謐的氛圍中，大家不自覺地連聲音都放輕了。當(dāng)幕布亮起，晃動的海面上一輪皎潔的月升起，音響里一首動人的鋼琴曲傾瀉而出，瞬間，人便醉了。那是我們第一次上這樣的語文課，老師講的是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那首曲子是《明月千里寄相思》。

那是月這個意象第一次這么生動地走進(jìn)我的心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伴隨著那瑩瑩的白、海面上晃動的倒影和那婉轉(zhuǎn)的旋律一同浸入了情感的深處。明月，寄相思。

之后很多年，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會常常在思念一個人、一段往事，抑或一些舊時光時想到月亮，那永恒的情感的使者，其實(shí)一直高懸于每位中國人的心頭。

后來，我也成了一名語文教師，我也要給孩子們講《水調(diào)歌頭》了。深夜備課時，特意拉開窗簾，讓月光灑進(jìn)窗，那時秋的腳步還未踱來，但夏夜的月同樣以柔情把一切抱在懷里。憑窗而立，遙望那皎潔的光輪，輕輕吟誦：“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碧焐系膶m闕，地上的人間，空間的轉(zhuǎn)換只能借助于想象的翅膀，是呀，寂寞中，今夕是何年？忽然就思念起友人，經(jīng)年不見，沒想到一輪月、一首詩，竟倒流了時光。

我的初中在一個小城度過，城市小，校園小，操場也小，現(xiàn)在回憶起來，連教室前那楓樹的樹葉都是紅紅的、小小的，著實(shí)可愛。因?yàn)轶w育中考的臨近，我們每天都要“拉練”，一個小時的時間，全體初三學(xué)生就繞著學(xué)校跑，穿過村落、商鋪，越過男女老少，一口氣地跑，直到長長的隊(duì)伍蜿蜒回學(xué)校的大門。從小瘦小的我，經(jīng)受不起這么大強(qiáng)度的跑步，每每都是在后半段就被老師特許坐著自行車回去了，騎車載我的就是沫寒。這個聽著非?！靶≌f”的名字是真名，一別多年，他的樣貌早已模糊，但這個名字卻牢牢鑲嵌在我的腦海里。

在沫寒的建議下，我開始早早起床，在深秋的清晨慢跑于師院的跑道上，每每跑得周身熱氣騰騰，然后對上好友那雙彎彎的笑眼。少年時的友情純粹而堅(jiān)固，似乎只剩下陪伴這最為天真的形式了。從秋跑到冬，同樣的時間，天卻亮得晚了，每每都是月還掛在中天，我們就已經(jīng)在操場集合，借著微弱的月光跑，白色的哈氣與月色遙相輝映，暗轉(zhuǎn)了流年。

那時候未留意頭頂?shù)脑?，只一味跑，直到中考結(jié)束，分別在即，還以為只是尋常揮手，沒想到慢慢地就淡了消息，一去十?dāng)?shù)年。直到站在窗前，再看那月，唯有一句祝愿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很多時候，一段陪伴便可換來久久的思念，恍然想起，還是滿心的喜歡，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個月華減卻的夜晚。

寫完這段文字的時候，也是料峭的寒夜，窗外還是無言的月，忽然就想起了“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所謂明月千里，不過是相思一瞬。

寄鄉(xiāng)愁：月是故鄉(xiāng)明

我是一個對故鄉(xiāng)極其癡戀的人，我念舊，更念情。時至今日我還會想起童年時，坐在姥姥的三輪車后面，裹著厚大衣往家走的情景。姥姥有一把用不完的好嗓子，唱歌清亮，動聽。她總是一邊騎車一邊輕輕地唱“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一起走”，這樣唱著唱著，我便在月光下入了眠，一片溫柔。記憶里回蕩著姥姥的歌聲，舉頭望，才發(fā)覺月滿盈盈如水，層層清波瀉落。

我想不光是我，有誰不是在李白的詩中第一次將明月與故鄉(xiāng)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呢？還在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我們便開始含混不清地背誦《靜夜思》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是與“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一同映入我們腦海的最初的語言，是我們第一次在意象里，撫摸我們厚重又溫情的文化與傳統(tǒng)，那么自然，又是那么詩意的、生動的中國。

這好詩呀，非得銜在嘴里久久咂摸，否則難得其味。忽然有那么一天，午夜夢回，就想起童年住在姥姥家，月光打過窗欞，斜鋪在石板地面上，明晃晃。這句詩就在那一刻闖了進(jìn)來?！芭e頭望明月”，抬起頭，仰觀那一輪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低下頭，俯察自己的心。地上霜與天上月，這俯仰之間，心便明了，那月不正是精神的原鄉(xiāng)嗎？澄澈、高遠(yuǎn)、皎潔無瑕?！八脊枢l(xiāng)”三字，實(shí)在是詩仙留給我們的精神密碼，關(guān)乎人生的終極況味，關(guān)乎我們心靈的來處與最終的歸宿。想要回到月亮上去，就要活得輕盈啊。

我對家鄉(xiāng)最強(qiáng)烈的思念，是在甘肅定西那座荒涼的大山上。《牡丹亭》中寫道：“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蔽以谏n山之上曾感慨：“不到高原，不懂月冷長空。”

支教那一年是我離家時間最長的一次，山是蒼涼的黃土山，學(xué)生是淳樸的山里娃，對我來說那是一段非常艱苦卻萬分美好的時光。如果不是一年級小朋友高聲的朗誦，如果不是那“近在咫尺”的冷月繁星，故鄉(xiāng)不會那樣強(qiáng)烈地幻化成濃烈至深的思念。

早晨四五點(diǎn)，遠(yuǎn)處的孩子們就已經(jīng)陸續(xù)從家里出來了，他們要翻越一座座的山，到我們所在的唯一一個跨初中的希望學(xué)校學(xué)習(xí)。不知道是哪位老師給孩子們留下的好習(xí)慣，或許是為了讓小朋友在路上給自己以鼓勵吧，他們會一邊背誦剛學(xué)的古詩一邊爬山，路上遇到自己的同學(xué)，不同的聲音便會匯入其中，清脆地回蕩在山里。每每孩子們經(jīng)過我們所在的小院時，已經(jīng)是三五成群了，我也會在孩子們的朗讀聲中跨出院門，開始一天的工作。

記得很清楚，那天一年級的小娃娃們高聲背著“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白云端”。我忽而怔住，被一種情緒深深熏染。課本里只選了這四句，孩子們反復(fù)地背著，而我卻小聲喃喃后面的句子：“仙人垂兩足，桂樹作團(tuán)團(tuán)，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彼坪跏桥c血脈里的那份祖輩們傳承下來的情緒產(chǎn)生了共鳴，一個月的意象，便牽扯了全部的精神，我從沒有過像那一天一樣深深地思念著故鄉(xiāng)，那個曾經(jīng)只是一個符號的存在，就這樣鮮活起來，引人惆悵。

當(dāng)天晚上，備好轉(zhuǎn)天的課已經(jīng)是夜色沉沉，我裹著表哥特意借給我的軍大衣，走在回小院的路上。抬頭去尋，果見那月，清冷耀目地懸著，漫天星河如鉆的海，零下二十多度，無風(fēng)，我就這樣靜默地站在山上，獨(dú)對那星月，“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那月以一種極明亮的姿態(tài)，將我涉渡回故鄉(xiāng)，那一刻終于體會到“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月，寄托著鄉(xiāng)愁的月，千百年來照耀過多少遠(yuǎn)行的游子，讓他們以凝視的目光，輕撫那顆思鄉(xiāng)之心。

抒性情：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作為意象的月，之所以令人難忘，是因?yàn)樗^照著每一代華夏子孫的性情。它是愁的化形：“階上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它是清幽的寄托：“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它更是境界的展現(xiàn)：“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彼裕斫饬嗽?，我們便了解了古人，了解了我們自己。

當(dāng)我們乘著詩詞的舟楫在時光的河流中溯流而上，當(dāng)那紙張翰墨的小船停駐于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的夜，蘇子的身影便現(xiàn)于眼前。貶謫之后的蘇東坡，在低矮的房屋之內(nèi)，見月色入戶，不由得披衣而起，借著如練的月華，到承天寺尋好友張懷民。

兩位老友在寺中漫步，忽而有風(fēng)，竹柏影影綽綽，此時蘇子心中只剩下閑適與快慰，“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那月下的竹影，給了他謫宦生涯中最初的安慰，“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這月色之靜，竹柏之動，營造出的這份安然閑適不正是蘇軾的性情所在嗎？所以這“閑人”實(shí)是一種境界，當(dāng)面對生命中那些無法回避的困頓時，蘇軾借助一輪月，給了我們指引。

如果說承天寺夜游時蘇軾在月下抒發(fā)了淡泊之志，那么夜游赤壁時，他則以江與月為舟楫，橫渡了時間與空間，把那份性靈深處的高邈傳遞給了千秋讀者。

當(dāng)客人吹著洞簫，感慨“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為不可驟得之悲哀時，蘇子笑言，水有東逝，月有殘缺，然而一江水常在，一輪月常明。我們與天地實(shí)際上并沒有分別呀。是啊，世間一切都與我一體，所以那“江上之清風(fēng)”“山間之明月”也因我們心靈的捕捉而融入我們的性情，因此“目遇之而成色，而得之而為聲”。這不就是極致的快樂嗎？現(xiàn)代生活讓我們淡忘了與自然的聯(lián)系，只要我們再次凝視月，感受風(fēng)，就一定會重塑自我，那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寫照。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當(dāng)我們在月的指引下將目光投擲到古人的身上，會發(fā)現(xiàn)，今古之間，并無二致，因?yàn)槲覀冄}深處有著最為密切的文化的牽系。

漂泊在外的杜甫，面對蒼茫的月色，沉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星月宏闊，那是一份對國家與百姓深切的擔(dān)憂。霜花染鬢的辛棄疾，對月傷懷，哀嘆“一輪秋影轉(zhuǎn)金波，飛鏡又重磨”。那是英雄遲暮，報(bào)國無門的沉郁悲戚。我們讀懂月，就讀懂了一顆顆純粹的心。

意象之美，關(guān)乎精神，一輪月穿越古今照耀著我們，凝望，審視，解讀，我們在月與詩詞里讀懂了傳統(tǒng)，也就讀懂了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