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何先生的文字時,我還是中學生。而初識何先生,已是在許多年后。那時我正在讀博士。一個秋日的下午,在文北樓三樓會議室,我有幸聽到了先生關(guān)于史學理論的講座。只是,那次并沒有個別的交流。
機會很偶然地來了。不久,同人們在系里支持下開始籌辦學術(shù)集刊《清華史苑》,需要請一批資深前輩題字,其中第一位就是何先生。大家考慮到我以前做過不少名人訪談,就一致推我去向何老請賜墨寶。我不便多加推辭,就通過電話與何先生聯(lián)系。
不久后,我去拜訪何先生請教問題。那次主要是談西南聯(lián)大。先生根據(jù)親歷和見聞提供了許多重要信息。此次聊了一個多小時。在我告辭時,先生很高興地說:以后有時間就過來坐坐吧。歡迎你!
我登門拜訪時,一般是阿姨來開門。進去時,總是見先生對坐于窗前,埋首閱讀書報或?qū)憱|西。聽到我的聲音,先生慢慢回過身,一邊微笑著招呼我,一邊慢慢摘下眼鏡,然后聊起來。先生經(jīng)常問及我的研究。
博士畢業(yè)后,我留在清華。先生很高興。我依然可以不時地去看望先生,向先生請教,聽先生談歷史、講故事。因研究領(lǐng)域的差異,我對先生的許多高論難窺堂奧,但從中仍能受益不淺,亦良有以也。就這樣,我時常向先生請教,度過了十幾年時光。
先生愛書。但凡有新印的書,先生總愛送我一冊,其中就有《上學記》《論優(yōu)美感和崇高感》等。每次,先生從書桌上把書取來后,都要戴上眼鏡,鄭重地在扉頁上題贈“劉超同志存正”。落款是先生的名。
早些年,我去先生家時,常能見到先生伏案工作,似在寫作。我便問先生,最近是不是有新作?先生總是笑道:年紀大了,寫不動了。不過,回頭見面時,先生好幾次都把一沓手稿交給我:這個幫我謄一下吧。我知道,先生所謂謄寫,就是錄入電腦再打印出來。由此,我先后協(xié)助先生整理了一些文稿。其中,我經(jīng)手“謄寫”的稿子,就有《關(guān)于諾貝爾獎情結(jié)》等文,后來大都成為傳頌甚廣的作品。
何先生閱歷極豐,對近代以來的中國史稔熟于心。只是,先生更多的是把自己定位為歷史的旁觀者和研究者。關(guān)于自己走過的道路,先生所談甚少。何先生知人論世,總是抱著“了解之同情”,從無苛評。先生的導師吳宓教授,無論是在北平時期,還是在昆明時期,都曾是輿論關(guān)注的焦點,外間不乏議論。對此,先生當不會毫無所知,但在多年的閑聊中,先生從未道及。事實上,先生雖然常常談掌故,但從不臧否人物,總是以溫情和善意去看待人和事。君子仁者之風,一至于此。
何先生常提到李澤厚先生。有幾次,先生還談到何高濟先生,說何高濟后來一直旅居南美,再未返國。言間似有惋惜之意。先生還常談到王浩,認為王浩是國際水平的學者。先生告訴我,自己調(diào)入歷史所后一直做助理研究員,未能晉升,長達近三十年。而王浩每次從美國寫信來,總要在信封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何兆武教授(啟)”。到八十年代,恢復評職稱了,單位就沒有讓先生做副研究員,而是直接升任研究員。1993年,已從清華離休的何先生在德國任客座教授。時值王浩偕夫人回德國探親。他們在柏林見面后,一起旅行了一周。游海德堡時,何先生告訴王浩,對面山坡上有條“哲學家之路”,當年黑格爾等哲學名家都在那兒散步。王浩獨自踏上哲學家之路,回來后,只說:“From nothing to nothing(一無所獲)?!蓖鹾剖窍壬簧鷵从?。先生一方面敬佩王浩的杰出成就,一方面也惋惜王浩在生活中的不幸。有好幾年間,王浩常從歐美打電話過來聊天。先生就說:“越洋電話你就不要再經(jīng)常打了,這么貴,費錢!”沒想到王浩一聽,哈哈大笑道:“不貴,一點也不貴,一分鐘才幾分錢!”何先生提及此事,還說:“沒想到他那邊打電話這么便宜!”
2007年9月的一天,我去看望先生并陪先生往照瀾院超市走。接近超市時,一位老者健步走來,笑呵呵地與何先生打招呼,緊緊握手,聊了一會兒又飄然遠去。何先生看著那背影問我:“認識嗎?”我說不認識。何先生笑道:“他就是趙寶煦呀!”我聞趙先生大名久矣,但絕未想到會在此邂逅,更不曾想會以此方式相見。
次月,聯(lián)大成立七十周年紀念大會在主樓舉行。我亦前去參加。我與趙寶煦先生、聞黎明先生等幾位前輩一路同行,路上,還有幸見到了宗璞、聞山等聯(lián)大前輩。何先生也應邀出席,會上見到了許多老朋友,先生非常高興。翌夏,我去看望先生時,先生知我在北大學日語,就順手給了我一冊《殖民地文化研究》?!斑@是趙寶煦的。他不懂日文,以為我懂,就送給我??晌乙膊欢?。你要是能讀,送給你最好了?!庇谑?,一冊日方學者的書,竟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我手中,實在是巧。其實,我那時的日文素養(yǎng)可憐得很,但先生的這份心意,我是誠心領(lǐng)受了。
是年底,我應邀到昆明參加西南聯(lián)大成立七十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晤見了許多名家和前輩,其中不乏當年聯(lián)大的老學長。回清華后,我把情況向何先生報告。先生很關(guān)切地問起許多老朋友的情況。在聊起聯(lián)大歲月時,先生常說,那時聯(lián)大的條件極為艱難,但大家總是對未來充滿憧憬、很有盼頭,正是因著這種希望,大家都刻苦努力,爭取學有所成。
何先生在學術(shù)上成就卓著,蜚聲海內(nèi)外,后來更是因《上學記》而極享盛譽。在紙質(zhì)圖書銷行寥落的數(shù)字時代,此書于十年內(nèi)印行二三十次,堪稱現(xiàn)象級長銷書。然而,先生對此并未在意。每次回顧學術(shù)生涯,何先生總?cè)滩蛔≌f:“我們是報廢的一代,我們下一輩也是報廢的一代,在學術(shù)上不可能做出太多成績,學術(shù)發(fā)展主要看這更年輕的一代。”“學術(shù)還是要靠年輕人。年紀大了,就沒力氣。”先生道。這乃是先生一貫以來的看法。與許多學者一樣,先生在生命中最好的時光,始終不能有一張安靜的書桌;等可以放手做事時,先生已年近花甲。那極具學術(shù)創(chuàng)造力的年華早已大半被耗散于運動及農(nóng)活之中。
盡管如此,先生還是做出了許多不可磨滅的工作。在那動蕩頻仍的歲月中,先生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潛心研究與翻譯。長期積淀之后,先生形成了博大的學思格局和恢宏的氣象。正是植根于廣袤的“世界歷史”的深厚土壤和智識基礎(chǔ),先生才能厚積薄發(fā),建樹非凡。先生之學也,令人觀止;先生之行也,更令同人肅然起敬。
先生于1986年回母校任教,開始作育英才;1991年離休后,仍在研究和寫作,積極支持各項學術(shù)活動。先生之為人為學,在校內(nèi)外有口皆碑。一次,我與同學去訪問退休多年的錢遜先生。錢先生家學淵源,談起古代文史如數(shù)家珍。在訪談中,我們順便請教了一些近代學術(shù)的問題。錢先生立即正色道:“這個問題我不太懂,你們不要問我,去請教何先生就好!”言談之中,流露出對何先生的格外敬重。2008年夏,我在暢春園面見許淵沖先生。許先生道:“《上學記》我看了,寫得很好!代我向老同學問好!”也有一次,在藍旗營訪謁劉桂生先生時,劉先生語我:“何先生的成就是長期積累的結(jié)果,當年何先生在聯(lián)大讀書時,就已是小有名氣的才子了?!薄谀切┠甑牧奶熘?,何先生亦曾偶爾提到過自己的學生時代,但從未語及自己當時取得的成績,反而總是贊美許多同學的優(yōu)異表現(xiàn)。
何先生通曉英、法、德等外文。如此出色的語言功底,西方近幾百年的學術(shù)大家?guī)缀鯖]有何先生不熟悉的。在這些大家中,先生最欣賞的是哪些人呢?對此,我從未問過。我猜想,先生最欣賞的或是帕斯卡那句“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葦草”。在幾次與我談及西方思想史、哲學史時,先生一再強調(diào),西方思想史上存在著幾條不同的理路,而帕斯卡代表著其中重要的一家。
有次,我去看先生,先生告訴我說不久前他受傷了。那天下床時,不小心就把腳崴了,“我頓時感覺不好,疼極了、疼極了。”——先生連說了兩個“疼極了”,那種痛感宛然可見。先生接著說,我當時不知是怎么回事,后來一看,果然是骨折了。隨即又很高興地談起了歷史,談起了西南聯(lián)大。
那次先生恢復得比較快,很快又可以正?;顒恿?,唯從此再難輕松地下樓。“仁者壽”,先生走過了近一個世紀的歲月,親歷過戰(zhàn)爭、饑寒、離亂、困窘、諸多運動和長期辛苦的勞作,在這漫長歲月中,艱難、困厄和挫折對任何人而言,幾乎都是必修課。然而,在這多少年的談話中,先生幾乎從未提及過個人的得失。談起往昔的種種,先生總是云淡風輕,從容簡素。也許,也正是這種心境,讓先生經(jīng)歷過如此漫長的艱難歲月和艱辛工作后,仍有如此康健的身體。
2019年5月底,我去看先生。先生見到我,極是欣喜,說:“你來了?”在聊天中,先生一再問我:“你知道我出來了是嗎?”——我當時還不明所以,隨后才知道,先生所謂“出來”是指出院。我這才知道,先生剛從醫(yī)院回到家,原因還是骨折。但這次住院的時間比以前更長。先生回家了,但腿腳依然不便,活動起來已不如從前。那次先生興致很高,與我談到了葉企孫、吳有訓和雷海宗等師長。
由于工作原因,最近兩三年我去看先生的次數(shù)少了許多。去歲疫情以來,更是鮮少出門。然而,幾度路過清華附小、經(jīng)過那些樓群時,我總不免慢下腳步,留意著三樓的那一隅,是否開著窗,是否亮著燈。每次看到那里的燈光,總覺得有一種踏實的安心和溫暖。
我一直思謀著,盼著形勢稍好,能再去看望先生。就這樣盼著,一直盼著。然而,已經(jīng)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