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金,趙新峰
(首都師范大學 a.管理學院;b,教育學院,北京 100089)
本文所要解決的問題是:第三次分配的正當性在哪里?正義是人類永恒追求的目標,羅爾斯就指出[1]:“一種理論,無論它有多么精致和簡潔,只要它不真實,就必須加以拒絕或修正;同樣,某些法律和制度,不管它們如何有效率和有條理,只有它們不正義,就必須加以改造或廢除?!狈峙涞恼斝圆粌H來源于中央文件,更來自正義研究的學理基礎。盡管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了“第三次分配”的概念,但是有了第一次分配與第二次分配后,為什么還需要第三次分配,政策文件沒有進一步的解釋。這就要求從學理上解釋第三次分配的正當性,亦即第三次分配需要獲得正義的基礎。
學界關于第三次分配正當性的研究,在理論上并未取得重大的進展。多數(shù)學者集中于第三次分配的概念內涵進行研究,或者著重研究第三次分配與第一、二次分配的區(qū)別。但是對于為什么需要第三次分配以及第三次分配在分配正義中的地位,研究均很薄弱。
本文嘗試構建一個新的研究框架,以便從理論上研究第三次分配的學理基礎、正當性來源及正義基礎。其研究邏輯是:首先有一個假設前提,即分配的最終目標的是實現(xiàn)正義。如果這個前提是成立的,那么就可以推出如下問題:以市場為核心的初次分配與以政府為核心的矯正分配是否實現(xiàn)了分配正義?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第三次分配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即初次分配與矯正分配沒有實現(xiàn)分配正義,那么就推出第三個問題,即第三次分配是否實現(xiàn)了分配正義?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第三次分配就獲得了正義的基礎,即第三次分配是正當?shù)?、必要的、是分配正義的重要組成部分,見圖1。
圖1 第三次分配正當性來源的邏輯框架
在下面的論述中,首先需要對分配正義的概念進行界定,然后分析分配正義與初次分配、矯正分配的關系,我們會發(fā)現(xiàn),初次分配與矯正分配在實現(xiàn)分配正義過程中實際上是失敗的,這只要看看越來越大的貧富差距及可能出現(xiàn)的道德倫理滑坡現(xiàn)象就可以了解這一點。因為初次分配是以財富分配為基礎的,而矯正分配則是以社會公平為基礎的,但是分配正義不僅包含財富分配與社會公平的分配,還包括道德與善的分配。這樣,初次分配與矯正分配并未完成最終意義上的分配正義。而第三次分配以道德的善與倫理為基礎,這樣就對初次分配與矯正分配進行了再矯正,從而從最終形式上實現(xiàn)了分配正義,從而使第三次分配天然地獲得正義基礎。
分配正義的概念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歷史演化,對分配正義最原始的理解即是平均主義,例如財富的平均分配、土地的平均所有、收入的按時計件等。但是在市場出現(xiàn)之前,由于缺乏可精確的技術標準,對分配正義的理解主要是基于道德與善,將分配正義的實現(xiàn)寄希望于擁有崇高德性的個體或組織,認為只有最具德性的城邦或個體才能實現(xiàn)最公平的分配。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指出,在一個充滿德性的城邦里,分配正義即是“每個人必須在國家里執(zhí)行一種最適合他天性的職務。”[2]這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一方面是每個人能夠各司其職、各安其位,也就是說每個人根據(jù)自己的才能被安排在合適的崗位,不能出現(xiàn)才能大于職位要求或才能小于職位要求的情況,這樣社會各種職業(yè)就得到了最公平的分配,同時每一個人的潛能也得到充分的發(fā)揮;另一方面是每一個組織或個體都不能干涉其他人,也就是說,每個人只能做自己份內的事而不能兼做或干涉別人份內的事,這樣就避免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剝削與侵占,間接體現(xiàn)了分配正義。亞里士多德就指出[3]:“所有共同體中最崇高、最有權威、并且包含了一切其他共同體的共同體,所追求的一定是至善?!痹趤喞锸慷嗟驴磥恚@里的“善”,即是公正,是全體公民的共同利益。由于每個人的貢獻不同,這里的公平也不是絕對的,而是一種適度比例的平等,正如亞里士多德指出[4]:“分配的公正在于成比例”。
1776年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提出了市場這只“無形的手”來調節(jié)經濟活動,按市場競爭原則來分配社會財富就成為分配正義的重要體現(xiàn)方式,這種分配也稱為市場初次分配。由于市場存在失靈現(xiàn)象,其分配形式也注定存在缺陷,例如貧富分化加大、弱勢群體利益難以保障等。這種現(xiàn)象在1929-1933年的經濟危機中充分表現(xiàn)出來,開始反思市場分配的缺陷,反思的結果是加強了政府在財富分配過程中的作用。1941凱恩斯的《貨幣通論》提出了政府干預市場的主張,開始重視政府的社會經濟發(fā)展及財富分配中的作用,于是政府通過稅收、轉移支付等再分配措施來促進社會公正。由于政府也存在失靈現(xiàn)象,如成本擴張、腐敗、曲解市場等,政府在分配過程中的正義也受到質疑。于是學者們試圖綜合市場與政府在分配過程中的優(yōu)點,重新思考分配正義的概念與理論。
1971年羅爾斯在《正義論》中對分配正義進行完整的闡述,指出[5]:“所有的社會基本善——自由和機會、收入和財富及自尊的基礎——都應被平等地分配,除非對一些或所有社會基本善的一種不平等分配有利于最不利者?!绷_爾斯的分配正義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理解,一是分配正義的前提是平等,即每個人希望得到平等地得到財富、機會與資源分配,但是如果一個人能夠無差別地得到與別人一樣的財富、機會和資源,那么他就可能失去更積極努力得到更多收獲的動機,在這種情況下,收入不平等也是允許的;二是不平等既然是現(xiàn)實的,那么什么樣的不平等是正義的呢?這就是羅爾斯提出的,這種不平等應“適合于最小受惠者的最大利益”或“擴展那些機會較少者的機會”。換言之,“一種不平等的分配只有在能夠得到弱勢群體同意的情況下,能被看作是正義的?!盵6]如果說羅爾斯的分配正義是以國家權力的正當性為基礎的,那么諾齊克則從個人權利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分配正義最基本含義即是“對個人權利的保護?!盵7]諾齊克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8]:是犧牲某些人的自由權利以達到較大的社會經濟平等,還是寧可讓某種不平等現(xiàn)象存在也要全面捍衛(wèi)每個人的自由權利。顯然,諾齊克屬于后者,即通過最弱意義的國家來捍衛(wèi)個人的自由與權利。而馬克思則對分配正義進行了系統(tǒng)的考察,指出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框架結構中,分配正義既不是一個孤立的經濟學或社會學問題,也不是一個抽象的政治道德問題,“分配正義是關涉人享有、繼承人類文明與社會進步的成果,保證社會制度平穩(wěn)運行,推動生產力進步、生產關系變革以及人全面發(fā)展的價值理念?!盵9]馬克思的分配正義從個體、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以及社會整體秩序入手,超越了資本主義分配方式的局限,促進了分配正義的進一步發(fā)展。
從分配正義的發(fā)展過程可以看出,分配正義的內涵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的,不同時代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理解??傮w看來對分配正義的理解主要有以下視角:一是財富正義的視角。財富正義的視角認為分配正義是經濟財富的公平分配,即“對于人類基本經濟需求滿足方面應進行平等的分配,基本經濟需求的平等優(yōu)先于其他一切分配標準。”[10]也就是說,財富方面的分配正義追求按市場自由競爭機制來促進財富在不同個體及群體之間以按勞分配為基礎的分配。但是現(xiàn)實的情況是,為了經濟上的效率,財富的平等分配雖然是正義的,但是有時是不現(xiàn)實的,這是因為追求效率與追求平等之間存在沖突與困境,這也是市場初次分配的局限所在,因此,“好社會不追求收入均等。收入均等既不符合人性,也不符合現(xiàn)代經濟體制的特點和刺激原則?!盵11]二是公平正義的視角。公平正義的視角即是政府要分配過程中通過稅收、轉移支付、社會保障等實現(xiàn)財富的公平、平等分配,并減少貧困、救助弱勢群體,以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三是權利正義的視角。從權利視角來看,分配正義主要是指公民在分配活動中擁有的平等政治地位與政治權利,即分配正義意味著“一切人, 或至少是一個國家的一切公民,或一個社會的一切成員,都應當有平等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12]它要求社會每一個成員都有平等的機會參與國家政治活動的自由權利。四是制度正義的視角。所謂制度正義,在羅爾斯看來,“一個正義的制度除了要使每個社會成員獲得平等的自由而外,主要有兩個基本內涵:一是必須統(tǒng)合正當與善,二是必須應盡可能地減輕自然天賦和社會環(huán)境的偶然性對人命運的任意影響?!盵13]也就是說,制度主義首先要維護個體的自由權利,保證正當性對善的優(yōu)先性,社會不能因為“善”的名義剝奪個體自由的正當性,同時應盡量減少天賦、環(huán)境等因素對分配正義的影響。制度正義最重要的是法治正義,法律上的分配正義認為,不管是財富、資源還是機會、權利,只有在法律的框架內才有意義,法律“是一種為促進公平正義的實現(xiàn)而形成的制度安排?!盵14]五是倫理道德正義的視角。倫理道德正義的視角來看,分配正義“是指人人平等地享有社會基本價值,如自由、機會、財富、自尊、榮譽等倫理關系和道德要求?!盵15]這種倫理道德關系是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是人民靠道德自覺來維護的,是較高層次的分配正義。
1.初次分配在分配正義中的失靈
初次分配也稱第一次分配,“初次分配一般是指國民收入作必要的扣除(稅收、企業(yè)年金)之后在生產參與者中進行的分配。”[16]初次分配的主要原則為按勞分配,這是根據(jù)對生產要素的貢獻將國民收入(勞動報酬、財產收入等)從生產部門流入政府部門和勞動者,結果形成各部門的初次分配收入和勞動者個體的家庭收入。初次分配反映的是市場經濟主體在生產過程中權利與義務、作用與地位、付出與報償之間的平等關系。根據(jù)分配正義的原則,初次分配要解決的主要問題是:一方面需要按照市場原則使社會財富得到盡可能公平地分配以維護社會公平;另一方面又要保持在公平分配中保持市場主體的積極性。
但是不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初次分配的這兩個目標都不可能得到完美的實現(xiàn)。首先從財富的社會公平角度來看,初次分配的結果導致不僅沒有達到社會的公平,反而使社會貧富差距加大。這是因為每個人的能力、資源不同,導致其在分配過程中擁有的機會與收入也不同,那些能力強并且擁有更多資源的組織與個體,在初次分配中獲得越來越多的財富,相反,缺少能力及資源的個人與群體在機會、財富、地位、資源方面的獲得越來越少,這就不可避免地形成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財富“馬汰效應”,導致兩極分化。例如“基尼系數(shù)從2000年的0.42上升到 2010 年的0.49,盡管 2015 年下降到0.47,但仍然是世界上居民收入差距較大的國家之一?!盵17]居民收入差距在“2016年到2018年連續(xù)增大”[18]。此外,在效率與公平的價值追求過程中,市場是以效率為目標的,這影響到規(guī)則與制度失衡,從而影響到初次分配的不公平,“居民在資源要素所有權上的不公平和要素市場體系中規(guī)則的不公平是導致居民要素收入不公平的主要原因?!盵19]其次從初次分配的激勵效果來看,初次分配的初衷是激勵市場主體的積極性,但是由于初次分配是完全遵循市場自愿等價原則進行交換,這必然導致壟斷,從而影響市場主體的積極性。據(jù)一些學者的研究,“壟斷行業(yè)和非壟斷行業(yè)之間的企業(yè)勞動報酬差距、工資差距和福利差距中不合理部分的比重分別達到了270%、23.7%和40.41%?!盵20]這導致的結果是“較高的價格和較低的產量,價格與邊際成本間的差距帶來了社會成本,導致了福利損失[21]。更為重要的是,以市場原則進行的初次分配無法解決自身存在的道德正義問題。正如魏伯樂等在《私有化的局限》中指出的,市場自發(fā)的私有化活動“可能使我們超越合理的界限而導致不良后果,這些不良后果甚至蓋過了許多私有化形式所帶來的無可否認的好處?!盵22]即使是市場經濟的鼻祖斯密也指出[23]:“世人尊敬的目光比較強烈地投向有錢與有勢的人,而不是投向有智慧與有美德的人?!?/p>
鑒此,盡管以市場為核心的初次分配在勞動報酬、收入等方面緩解了分配收入不公平問題。但是從本質上看,由市場自身存在的失靈與缺陷,初次分配于事實上不可能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分配正義。初次分配過程中產生的不公平,有必要通過政府的再分配來矯正。
2.矯正分配在分配正義中的失靈
由政府來矯正市場分配不公的行為,稱之為矯正分配,也稱第二次分配。矯正分配的主要目標是克服初次分配帶來的社會公平問題。按市場原則進行的初次分配雖然能夠按照個體與組織在生產過程中的貢獻來分配財富,但是由于能力、天賦、機會以及個人背景原因的影響,即使以平等人格身份進入市場交換,其“交換前占有狀況的不平等,事實上已決定了這種平等人格身份進行的市場交換是不平等的?!盵24]即使初次分配能獲得同等的財富,但是由于每個人的境況如家庭負擔、支出結構、健康狀況等不同,這種同等財富的形式平等并不能形成事實上的平等,再加上市場初次分配導致的貧富差距、道德困境等,使得政府介入再分配領域進行分配矯正成為必要。那么什么是矯正分配呢?矯正分配即是“出于公平和均衡發(fā)展原則進行的分配,主要以政府為中介,通過所得稅、社會保障、社會救濟等無償轉移手段,糾正單純依賴市場進行分配所產生的偏差,收入的主要流向表現(xiàn)為企業(yè)部門、住戶部門向政府的轉移和政府部門對住戶部門的轉移,分配結果形成各個部門的可支配收入,它代表了可以用于消費的最大數(shù)額?!盵25]
從上述可以看出,作為矯正正義的再分配是以公權力的行使者——政府為后盾的,分配的形式即是通過稅收、轉移支付、社會保障等形式。政府通過再分配對市場初次分配進行矯正,具有重要的意義,“不僅能夠為公民身份具有實質意義創(chuàng)造各種條件,而且也能延緩或減少自然秩序中的不平等因素與偶然性因素對人類命運的影響,改善政治共同體公民之間的關系,建構合理的政治秩序;不僅有助于改善社會弱勢群體的生活境遇,而且也有助于提升社會整體的生活質量,實現(xiàn)社會成員低成本地和諧共處?!盵26]正是通過政府的矯正分配,保障了財富在社會成員中相對平等的分配,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分配正義。
但是政府在分配過程中并不直接擁有這些財富,也不直接創(chuàng)造財富,而是作為被委托人根據(jù)公共利益來分配這些財富。因此,政府不能以任何理由運用公權力來濫用公共財富就成為矯正正義的重要體現(xiàn)。然而,“無論從抽象邏輯還是從現(xiàn)實實際來看,委托人與代理人、公權與公權的現(xiàn)實行使者、公權規(guī)定的有限性與公權行使的權力無限性可能、公共利益與作為公共利益代表特殊公權力集團,均構成了社會財富分配的內在矛盾,這些矛盾具有無法擺脫的‘公權悖論’特質?!盵27]這樣,這些矛盾如果處理不好,就會產生腐敗、尋租等活動,從而偏離分配正義的目標。另一方面,政府本身存在的失靈也可能使矯正分配偏離分配正義的方向。政府自身是存在缺陷的,這種缺陷不僅存在于里根的名言“政府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因為它本身就是問題”中,更存在于政府作為經濟自利人的特性。公共選擇理論就指出[28]:“政府像純粹交易經濟中的市場一樣,只是被看做聚合私人需求或平衡私人需求的制度?!边@種情況為政府濫用職權提供了機會,并可能因自利行為而導致對公共利益的漠視或侵蝕,從而偏離分配正義的方向。此外,政府可能因單一的價值追求而陷入道德困境,從而無力回應分配正義中的道德正義。政府的價值是復雜多元的,“是一種體系性、系統(tǒng)性的存在,而不是單一孤立的?!盵29]但是由于效率、功利、實用等工具性價值更易觀察、感知和衡量,結果使得政府“無力反省公共行政及公共服務的根本價值、目的,將其變?yōu)閳?zhí)行與管理的工具,不但無力擔負起公共行政捍衛(wèi)民主政治價值的責任,也無法實現(xiàn)提升公民道德水準的使命?!盵30]其結果是政府在矯正分配過程中由于自身原因而難以有效地實現(xiàn)分配正義。
綜上所述,盡管市場為核心的初次分配在實現(xiàn)財富正義中發(fā)揮著重要的功能,而以政府為核心的矯正分配在實現(xiàn)公平的正義方面起到了難以替代的作用,但是由于市場及政府本身存在的缺陷,二者在實現(xiàn)分配正義方面是失靈的,或者說二者只是局部地推進了分配正義,特別是分配正義的道德正義方面,二者更是存在明顯的不足,這就為以道德與善為核心的第三次分配留下了正義的空間。
第三次分配也稱“矯正再分配”,它是對市場初次分配以及政府矯正分配的再矯正。作為一個本土化的概念,第三次分配最初由經濟學家厲以寧1994年在《股份制與現(xiàn)代市場經濟》中提出:第一次是由市場按照效率進行分配;第二次是由政府按照兼顧效率與公平的原則,通過稅收、扶貧及社會保障統(tǒng)籌等方式來進行第二次分配;第三次是在道德力量的作用下,通過個人收入轉移和個人自愿繳納和捐獻等非強制方式再一次進行分配。在厲以寧看來,“第三次分配是指人們完全出于自愿的、相互之間的捐贈和轉移收入,比如說對公益事業(yè)的捐獻,這既不屬于市場的分配,也不屬于政府的分配,而是出于道德力量的分配”[31]。
由于第三次分配的提法在中國出現(xiàn)的時間不長,學術界的研究還處于探索階段,對于什么是第三次分配,學者們也有不同的理解。大多數(shù)學者從公益慈善的角度進行理解,“所謂第三次分配,就是指個人、企業(yè)和其它社會組織在習慣和道德的推動下,把可支配收入的一部分自愿捐贈出去,通過社會救助、民間捐贈、慈善事業(yè)、志愿者行動等形式,進行社會財富的重新配置并最終實現(xiàn)社會公平的一種分配機制?!盵32]有學者認為第三次分配本質上是一種道德機制,有學者認為第三次分配是對初次分配與再分配的補充,“所謂第三次分配,則是在道德、文化、習慣等影響下,企業(yè)、社會團體和個人自愿通過民間捐贈、慈善事業(yè)、志愿行動等諸多方式濟困扶弱、促進公益事業(yè)的行為,是對再分配的有益補充。”[33]也有學者從制度的角度來理解第三次分配,第三次分配是一種這樣的制度安排,“即個人或企業(yè)出于自愿,把可支配收入的一部分捐贈出去,建立社會救助、民間捐贈、慈善事業(yè)、志愿者行動等多種形式的制度和機制,以實現(xiàn)社會財富的重新配置。”[34]還有學者認為僅僅從慈善角度來理解第三次分配未免過于狹窄,主張從更宏大的視角來理解第三次分配,將第三次分配理解為“豐裕社會的財富流向如何適應個體精神追求和人民美好生活的命題。”[35]
由此可見,以公益慈善捐贈為核心的第三次分配明顯不同于市場的初次分配與政府的再分配。第三次分配的主要特征如下:一是第三次分配是以第三部門為主導的分配。如果說初次分配以市場為主導,再分配以政府為主導,那么第三次分配以第三部門也即非營利組織為主導。二是自愿性。第三次分配的財富來源如志愿活動、慈善捐贈等是建立在公民個人或組織自愿的基礎上的。三是道德性。第三次分配是以道德的力量進行調節(jié)的,因為“道德力量調節(jié)才能夠使市場調節(jié)更好地發(fā)揮作用?!盵36]四是社會公共性。第三次分配通過動員社會的志愿、慈善、公益等力量參與,并實現(xiàn)社會的公共利益,具有廣泛的社會公共性。五是志愿性。第三次分配與市場的競爭性與政府的強制性不同,它是以志愿力量為核心的,本質上“是一種與價格機制、官僚機制并列的社會志愿機制,而不能狹窄化地界定為公益慈善事業(yè)?!盵37]六是公益性。第三次分配存在的一個重要原因即是彌補初次分配與再分配的不足,促進整個社會的公正、正義以及公益事業(yè)的發(fā)展??傮w看來,第三次分配與市場為主導的初次分配以及政府主導的再分配的比較見表1。
表1 初次分配、再分配、第三次分配比較
由此可見,第三次分配完全不同于以市場為核心的初次分配和以政府為核心的再分配,第三次分配實現(xiàn)了道德與善的價值的回歸。在分配正義過程中,第三次分配對初次分配與再分配的矯正功能主要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
一是對分配正義的理論體系進行矯正。傳統(tǒng)分配正義的理論體系主要包含兩個維度,即初次分配正義的維度和再分配正義的維度,但是“由于市場失控和政府失靈,在兩次分配后,社會協(xié)調發(fā)展、社會公平正義仍留有空白,尤其是在當前社會轉型期出現(xiàn)的貧富差距過大、弱勢群體大量出現(xiàn)等社會正義問題,分配正義的價值沒有得到充分體現(xiàn)。”[38]這樣就使得傳統(tǒng)分配正義的理論體系不夠完善,而將第三次分配納入到分配正義體系,則有效克服了市場初次分配與政府再分配的不足,從理論上完善了分配正義的體系(圖1)。
圖1 分配正義的理論體系
二是對初次分配與矯正分配中的道德正義進行了矯正。如果說市場分配是以追求效率為目標,那么政府再分配是以追求公平為目標的,而第三次分配則是以道德追求為主要目標。盡管在一些學者看來,市場分配也蘊含著道德目標,即“市場的道德規(guī)則使我們惠及他人,不是因為我們愿望這樣做,而是因為它讓我們按照正好可以造成這種結果的方式采取行動。”[39]但是由于市場存在失靈現(xiàn)象,基于市場原則的道德是不穩(wěn)固的,是經濟利益的副產品,而不是主要目標,很容易受到自利人的“背德風險”而破壞。魏伯樂、奧蘭·揚等人就指出[22],以市場為原則的私有化“可能使我們超越合理的界限而導致不良后果,這些不良后果甚至蓋過了許多私有化形式所帶來的無可否認的好處。”而政府的再分配也促進公平的同時也對道德起著監(jiān)督作用,但是由于政府也“面臨著不可克服的信息成本和監(jiān)督成本……他們強制和懲罰其代理人的能力非常有限”,其結果是“偷懶行為幾乎無處不在”[40]。而第三次分配是以公益使命為目標的,使用的也是公益資產,受到社會更嚴格的審視,這就使得第三次分配能夠大大減少機會主義和背德行為,從而推動道德正義的實現(xiàn)。
三是對初次分配與矯正分配中的財富正義進行了矯正。財富的使用有三重含義,即按照市場效率原則的財富分配、按照政府公平原則進行的財富分配和按照第三部門公益目標進行的財富分配。無論是市場的初次分配還是政府的矯正分配,都沒有真正實現(xiàn)分配正義中的財富正義。那么,財富怎么使用才是正義的呢?第三部門將財富用于公益事業(yè),這是第三部門區(qū)別于市場財富觀與政府財富觀的重要因素,也是財富正義的重要來源。第三次分配的財富正義主要通過三個方面表現(xiàn)出來:一是為公益事業(yè)而進行的慈善捐贈是財富分配正義的重要體現(xiàn)。相對于市場與政府,公益事業(yè)是利他的事業(yè),是美好生活向往追求的事業(yè),是形成公益型社會的事業(yè)。據(jù)《民政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告》, 2018年,全國社會組織捐贈收入達919.7 億元,比上年增長26.1%。慈善捐贈屬于公益資產,其產權既不屬于捐贈者,也不屬于受益者,更不屬于非營利組織,如何使用社會捐贈,成為影響財富分配正義的重要因素。第三次分配對捐贈財富的公益性使用,本身就體現(xiàn)了財富正義。二是第三次分配的稅收減免或稅收優(yōu)惠政策也體現(xiàn)了財富正義。根據(jù)法律,第三部門享有稅收等方面的優(yōu)惠政策。例如《慈善法》規(guī)定: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捐贈財產用于慈善活動的,依法享受稅收優(yōu)惠;受益人接受慈善捐贈,依法享受稅收優(yōu)惠。這方面與市場、政府不同,公益事業(yè)的稅收優(yōu)惠是大多數(shù)國家采取的通行做法,有助于推進公益活動的積極性和促進公益事業(yè)的發(fā)展,是財富正義的重要體現(xiàn)。三是政府購買慈善組織服務也是財富正義在公共服務領域的體現(xiàn)。與市場、政府不同,慈善組織通過政府購買服務,將社會資金與資源用到了政府管不了、也管不好的公益領域,讓公益慈善精神滲透到了社會的各個角落和各個領域,并為受益者提供了良好的公益性服務,在公共服務領域體現(xiàn)了財富正義。
四是對初次分配與矯正分配中的權利正義進行了矯正。無論是初次分配還是再分配,對個體權利,特別是弱勢群眾的權利正義缺乏明確的保護。初次分配最終會導致貧富差距,使得弱勢群體的權利難以有效保障;政府的矯正分配又會因為公權力的原因而難以使權利正義滲透到私域的個體。而第三次分配以其靈活性、公益性與志愿性可以在市場、政府管不好、管不了的地方發(fā)揮作用,特別是第三次分配在慈善救助、保障弱勢群體權利、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等方面起到了初次分配與矯正分配難以起到的功能。
從上述可知,第三次分配通過對市場初次分配與政府矯正分配的再矯正,完善了分配正義的理論體系,從而在道德正義、財富正義、權利正義等方面獲得了正義基礎。
1.第三次分配道德正義基礎的完善策略
相對于市場的初次分配和政府的矯正分配,第三次分配在本質上是道德與善的分配,道德與善是第三次分配的靈魂。強化第三次分配的道德正義基礎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要從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中吸取道德文化精華。中華民族具有五千年的文明,蘊藏著豐富的慈善道德思想。早在周代就提出了“保息六策”的慈善道德思想,“一曰慈幼;二曰養(yǎng)老;三曰振窮;四曰恤貧;五曰寬疾;六曰安富?!盵41]此外,“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的“大同”思想、“守望相助,出入相支,疾病相持”以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慈善主張以及“與人為善”“協(xié)和萬邦”“出入相友,守望相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倫理,都是第三次分配重要的道德與慈善精神的來源,在今天仍具有重要的意義。二是要努力強化第三部門的公信力建設。第三次分配使用的是公益性的資產,提供的是社會公共服務,需要接受公眾更為嚴格的審查。因此,公信力是第三次分配的生命線。公信力也是建設透明分配機制的需要、是預防公益腐敗的需要、是重塑分配形象的需要。第三次分配在具體實踐中需要通過信息披露制度建設、自律機制以及他律機制建設等強化公信力建設,以滿足社會對第三次分配的道德正義需求。此外,還需要大力扶持第三部門的分配主體建設。第三次分配的主體是第三部門,在中國稱之為社會組織。據(jù)民政部統(tǒng)計,截至2019 年底,全國共有社會組織86.6 萬個,比上年增長6.0%。社會組織的發(fā)展為第三次分配提供了豐富的慈善資源。因此,第三次分配的道德正義需要努力扶持社會組織的發(fā)展。
2.第三次分配財富正義基礎的完善方略
初次分配與矯正分配過程中的財富正義可以通過第三次分配得到有效的實現(xiàn),這種實現(xiàn)是通過第三次分配的慈善正義及捐贈正義推進的。因此,完善第三次分配的財富正義也可以從慈善正義與捐贈正義兩種角度來考查:從慈善正義來看,第三次分配的慈善資源既不同于以私有產權為核心的私人資產、也不同于以國家產權為核心的國有資產,而是使用于公益目標的公益資產。因此,慈善資源不能用于任何使私人獲利的行為如分紅、利息等,而是要將慈善資源基于公益目的服務于特定的目標群體或公益性事業(yè),使那些邊緣群體、弱勢群體、“最少受惠者群體”等,能夠在需要時得到慈善救助,從而使慈善資源能夠得到公平、公正和有效的使用,并在整個社會形成公益慈善的良好氛圍。另一方面,從捐贈正義來看,第三次分配的資產很大一部分來源于各種營利組織、民間非營利機構及個體的捐贈以及政府購買社會組織服務的資金收入。為了鼓勵民間捐贈,國家需要從稅收優(yōu)惠、稅收減免等方面給予特殊優(yōu)待,以便吸納更多的社會資源參與到公益事業(yè)中來,這就是捐贈正義的目的。但是從目前的捐贈來看,捐贈總量仍比較少,據(jù)《2019 年民政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全國社會組織捐贈收入873.2 億元,比上年下降5.1%。捐贈收入與我國經濟社會的快速發(fā)展不相稱,為此需要大力強化捐贈正義建設,形成“人人公益、人人捐贈”的良好氛圍,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3.第三次分配權利正義基礎的完善方略
在功利主義者看,分配正義即是保障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利益,或者說,保證社會福利總體水平的最大化,即使這種最大化是少數(shù)人不愿意接受的。功利主義者邊沁就提出了“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钡墓瓌t,“社會的幸福是以最大多數(shù)的最大幸福來衡量的?!盵42]但是從權利正義的視角來看,分配正義在保障多數(shù)人的福利時不能侵犯少數(shù)人的利益,否則就會形成多數(shù)人對少數(shù)人的暴政,從而剝奪少數(shù)人的分配正義。因此,一個正義的社會決不應該以擴大社會總福利的名義去剝奪任何個體的權利,絕大多數(shù)人也不應當為了功利而把個體權利當成交換工具。在第三次分配過程中,第三部門通過公益、慈善等活動,有效維護了個體與組織的利益,特別是在貧困幫扶、災害救助、弱勢群體維權等具體活動中不斷實現(xiàn)個體權利與利益,充分展現(xiàn)了第三次分配對個體權利的保護,從而強化了權利正義的基礎。
4.第三次分配公平正義基礎的完善方略
第三次分配在公平正義方面“具有促進分配正義之基本價值”[43],因此,完善第三次分配的公平正義基礎至關重要。這是因為市場的初次分配導致貧富差距加大,難以實現(xiàn)公平正義的要求;而政府的矯正分配盡管以公平正義為核心,但是由于政府自身存在失靈,在推進公平正義的分配中也存在失靈。第三次分配擔負起公平正義,需要將社會慈善財富分配給邊緣群體、弱勢群體、困難群體、受災害影響群體等,從而推進社會財富分配的公平正義。第三次分配的公平正義是通過良好的治理來實現(xiàn)的,一方面,要強力推進第三次分配治理能力的現(xiàn)代化建設,第三次分配以第三部門為主導,第三部門的治理能力如何,直接關系到第三次分配的實施。因此,應加強第三部門的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建設以適應時代發(fā)展的需求。另一方面要大力運用現(xiàn)代化科學技術如大數(shù)據(jù)、云計算、人工智能、區(qū)塊鏈等在第三次分配中的運用。與市場、政府相比,第三次分配出現(xiàn)時間短,在很多方面還不夠成熟。隨著新興技術的出現(xiàn),不僅為第三次分配的實施提供了良好的技術基礎和技術平臺,也為第三次分配的公平正義提供了良好的機會。運用新興技術強化第三次分配治理能力的現(xiàn)代化,就成為維護分配秩序、保證分配公平的重要保證。
5.第三次分配制度正義基礎的完善方略
制度的正義性成為人類良好治理的必然追求。鄧小平指出[44]:“制度好可以使壞人無法任意橫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無法充分做好事,甚至會走向反面?!焙玫闹贫炔趴赡軐崿F(xiàn)制度正義?!八^制度正義是直接作用于人們的社會生活行為的社會規(guī)則系統(tǒng)所具有的對應于、相洽于人們正義需要、要求的性狀和作用?!盵45]從第三次分配來看,制度正義的完善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第三次分配的制度體系建設。制度正義的實現(xiàn)需要制度體系的支撐,盡管目前出臺了《公益事業(yè)捐贈法》《慈善法》等法律,但是關于第三次分配的法律目前只是散見于各類財務稅收等法律體系之中,其專門立法尚告闕如。因此,需要加強第三次分配的制度體系特別是法律制度體系建設,對于包括公益資金的使用、慈善捐贈的分配去向、志愿服務活動的規(guī)范等,都需要在制度體系中規(guī)范,為制度正義的實現(xiàn)打下基礎。二是要加強第三次分配中的制度倫理建設。制度本身是包含倫理的,第三次分配的制度建設本身需要符合倫理道德的需求。例如在第三次分配中破除制度倫理的相關制度安排,保證制度正義的實現(xiàn)。最后是加強制度執(zhí)行力建設。好的制度固然重要,但是落實制度的執(zhí)行措施同樣必不可少。制度只有落實到實踐中,才能有效將制度優(yōu)勢轉化為治理效能。